勾淑秋
在乡下,风调雨顺的年景下雨容易,干旱年头求雨却难。
小时候,对干旱和多雨没什么概念,那时候只顾贪玩儿,天下不下雨,地打多少粮食从不放在心上,觉得那是大人们的事情,和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常念叨,土地是农民的命啊,靠天吃饭,靠地打粮,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都交给了老天爷了。
每年开春,清明种完麦子,过了谷雨要种大田的。种子一下地,老百姓眼巴巴盼着一年的收成就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天有不测风雨,下雨的事都是归龙王爷管的,这是村里的老人说的。龙王爷的功德本有功有过,雨下少了,干旱收成减半,雨下紧了,低洼地块不行,秧苗泡在水渍里,会涝死;秋收雨大,地里泥泞,收不回庄稼,一样是损失。在农民眼里,靠天吃饭,靠地打粮,土地就是命,有个风调雨顺的太平年是福气,摊上一个干旱年头,愁死个人。
在乡下的农耕中,干旱的年景十年九不遇,是很难碰到的,可一旦碰到,比下雨内涝更可怕。
十岁那年,家乡赶上了干旱。春耕后,种子下地半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原本年头下雪化掉的水分,被春风和高温抽干,种子埋在干土里,生出的芽孢缺水无法扎根,本该嫩绿色的小苗拱出土的时令,大片的土地却是黑漆漆的,连一半苗都出不齐,让人看了心急。
那段时间,听得最多的就是,大人们的议论。听广播里天气预报,关心啥时候下雨的话题,要不就是一趟趟去地里看,蹲在地头扒开泥土,看殇情,看出苗率。天不下雨,持续的干旱不是好兆头,再等下去,地里非要绝产,连吃饭都成问题。于是,人们纷纷发动起来,有牲畜的人家,用牛马车拉水罐去堤坝里灌水,往地里浇水,想办法出苗再说。地里干旱,天气热,水蒸发得快,浇下去的水落到泥土里,一个日头光就晒干了,能出来的幼苗也寥寥无几。最愁人的还是我家,没有牲畜,父亲身体不好,劳动力就靠哥哥和几个年幼的姐姐,想拉水浇地,又没有家什牲畜,难坏了父亲。
还记得,父亲天天在田间地头转悠,每次回来都蹲在院子外面,拍着滚烫的头顶,望着远处的田野摇头叹息。没有雨水,土地失去了血脉,秧苗无法存活,让庄稼人犯难。
靠浇水保持土地水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下一场及时雨,哪怕是牛毛细雨,也可以让干渴的土地湿润,可让天下雨却是那样难。
生产队开会,想办法解决旱情,广播喇叭一吆喝,村民们都聚集在了十字街,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旱情。有人说,求雨,大家诚心诚意的拜土地庙,神仙会保佑的,有人反对,说那是迷信,不能再兴起,还是科学方法,好多干旱地区采用了人工降雨,就是用炮轰,把云层震得密集到一起,试过的都说有效,不过,这个成本很高,钱从哪里出?是公家出?还是摊派给个人,说到啃劲儿的时候,大家伙一下子都沉默了,鸦雀无声,没人再抻头了。
思来想去,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土方法求雨,省钱。村子里有得是人,出人就行,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被干旱逼出来的。
一场求雨的大幕徐徐拉开了。简单的说,求雨是一个虔诚且神圣的民间活动。第一次听说求雨,还挺好奇,之前,只看过电视剧里的求雨,以为和西游记里的场面相同呢!搭起一个高高的台子,三生贡品伺候,再请来和尚和道士念经,各施法术,顷刻间,雷公电母,龙王爷立于云端,翻云覆雨,降下甘霖,多气派,多神奇呢!
乡下求雨,没有那么多的排场,却有着浓郁的民风。听说要求雨,村子里热闹起来,男女老少能走能行的都出来了,这是一场和老天爷较劲儿的盛事,只要能下雨,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父亲身体虽然不好,但为了那份虔诚,也加入了求雨的队伍。求雨之前,要做准备的。求雨不能穿戴的太整齐,那样不接地气儿,显得没诚心了。男人们赤膊,卷起裤管儿,打着赤脚,女人们穿着粗布衣裳,不能擦脂粉,也光着脚板,用柳条枝,树枝,还有艾蒿编成一个个草帽圈,套在头顶,遮挡阴凉。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手里提着一根木棍,像极了丐帮弟子的打狗棒,不同的是,他们打狗,我们却是为了在田野里行走剥离杂草,免得扎脚准备的工具。祈雨关系到了家家户户的生存,谁都没理由不去,全村上下几百口人,打着赤脚,头上戴着草圈,一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直奔田野上的土地庙而去……
拜神祈雨也要仪式的。那年月,生活都很拮据,为了能求来一场大雨对人们来说,买上几斤水果,两瓶罐头,去土地庙供奉土地,求神仙保佑破费下也是正事儿了。土地庙在村子西头,柳条通的旁边,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乡亲们用红砖修建了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土地公,土地婆。村子里谁家有个上香还愿的事儿,都要来这里,常年香火不断。
拜庙还有讲究,要懂得风水的人,会些旁门左道的人来作法才行。屯子里选李大娘做代表,她会跳大神,是带仙气儿的人。香案摆好,纷纷跪倒,李大娘匍匐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哼哼呀呀跟唱戏似的。拜神是严肃且庄重的事情,绝不能嘻哈取笑,那样会迁怒神仙,怪罪下来不得了呢!村里出名的调皮鬼儿小黑子在人群里,瞅着李大娘撅起的屁股,话说多了,嘴角儿泛起的白沫儿,憋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这个,他挨了他爹一闷棍子,打得他呲牙咧嘴,眼泪在眼圈打转,不敢哭出声来。
全村一百多户,几百口人,拜神就要一个上午。香案前,烟雾缭绕,供品水果堆积成山,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求雨里最精彩的部分还是扭秧歌,划旱船。人们穿上五颜六色的服装,妆扮成各式各样的人物,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老头、老太太、划旱船的老翁、坐旱船的小媳妇,在土地庙前扭一番,让土地爷吃着人们孝敬的供品,欣赏着小曲小调,心情大好后,降下雨露甘霖,拯救芸芸众生。
最有意思的戏份儿还在后面。大人们跪拜完了,起身敲锣打鼓还要去田野里走,去给土地爷引路,让它了解旱情,哪里多下点儿,哪里少下点儿,算是向导吧!
这下可乐坏了孩子们,人群刚顺着柳条通向南走,孩子们就一窝蜂似的抢起了供品。叽叽喳喳的像一群燕子,手疾眼快的挑大个的,揣进兜里,兜子小的装不下的,就脱下褂子来包裹,有的摘下帽子兜着,最苦了那些个子矮小挤不上的小家伙们,急得哇哇大哭,当然,我也在其中了。
孩子们哄抢,大人们是吆喝不住的。虽然说供品是给神仙吃的,抢了是不敬,可话说回来,那年月,谁家都没钱,平时吃不到水果,一下子那么多好吃的,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抢不过要打架的,抢少的要嚎啕大哭的,几个孩子因为抢供品打架,还回家被大人训斥,挨打孩子他妈扯着打人的孩子脖领子骂大街。大人们说,吃供果好,去病灾,孩子好养活,不过是想让孩子们打了牙祭,换了一个说法罢了!
拜完神,开始引路,人们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赤脚走在田野里,汗水浸透了脊背,划破了脚板,可情绪高涨,为了能求来一场雨,豁出去了。
求雨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干旱的天气,是天灾,人力是无法做到的。起先,求雨的人群只在本村的田间地头转悠,可连续几天下来,一无所获,天还是干巴巴的热,堤坝里水渐渐褪去,露出了河床,淤泥变成了灰白色,门前的大坑里,水位也渐渐枯竭,高岗处的土地干裂出一道道缝隙,宽的地方,可以插进一根木棍。
祈雨是一种累精神,费体力的活,换了哥哥的话说,宁可扛几十个麻袋,也不去求雨,白搭工。哥哥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脸色不好看,严肃地教训了他,说他心不诚,龙王爷咋能保佑下雨呢!呸呸,赶紧把丧气话收回去。
过了几日,求雨的士气有些消退了,有的人装病不去,有的人借故家里有事儿,干脆退出了,坚持下来的没有几个。李大娘不信,这些人心不诚,做事儿不靠谱,那哪里行呢!接下来,其他几个村子里也开始了求雨,有人出主意说,自己村子风水有问题,求雨的人心不齐,才导致不下雨,其他村子里风水好,人家都去东沟的泉眼那里去求雨,还请人唱戏,这样才能感动龙王爷,我们之前拜土地,都是没找到正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了这个说法,让本村里求雨的队伍看到了希望,他们带上干粮,拉着大鼓,敲敲打打徒步走十几里路去东沟求雨。
东沟离姑姑家不远,但我一次没去过。听人们传说,东沟有一个泉眼,长年流出清澈的泉水,喝着甘甜,还可以去病辟邪。另外一种说法,东沟吊死过人,有女鬼,披散着头发,长舌头,碰到的人就会得病,还会有狼出没,所以一般人不敢去。毕竟是传言,不能当真,求雨心切的人们顾不了那么多,况且大家这么多人去,气势也压过了鬼,量她也不敢出来作怪。人群越聚越多,东沟成了祈雨的神坛,各个村子的人聚集在这里,烧香拜神,在泉眼前跪拜,膝盖淤青,把头都磕破了,虔诚感天动地,只为了一场及时雨,救命雨。
李大娘求雨魔障了,说话,吃饭,走路,连睡觉说梦话,都喊着下雨了,把老伴儿心脏病都吓出来了。李大娘相信,只要心诚,准保能打动老天爷的。
求雨进行了有一周左右吧,不知道是龙王爷显灵,还是自然现象,东沟还真的下了一场毛毛雨,虽然只持续了个把小时,也让连日来为祈雨奔走的精疲力尽的人们欢呼雀跃,高兴的不得了了。
父亲身体吃不消,跟了几天后实在受不了了,晚上回来躺在炕上呻吟,累得爬不起来了。父亲认为,求雨就要有李大娘的精神,不能打退堂鼓,要坚持下去,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哥哥,一定要跟着去。哥哥不敢惹父亲生气,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不过,他有小心眼儿,早晨和求雨的人们一起出门,到了东沟混进人群后,趁没人注意,他就悄悄溜走,去姑姑家吃饭,睡大觉。晚上,听着锣鼓声停了,天快黑了,就知道求雨的人们回家了,他再混进队伍里,一起回家,蒙混过关。父亲回家会追问,今天求雨的过程,哥哥总能编出故事来,讲得津津有味,瞒过父亲的盘问。
这样下来,祈雨的效果并不明显,只是局部下了一点点零星小雨,根本解决不了土地干旱的问题。村子里分成了两股势力,一股人不赞成土法求雨,觉得不起作用,还是要相信科学,这世界上也根本没有什么龙王爷的存在,降雨还是要想个好法子才行。另外一拨人是李大娘一伙,她坚信,有龙王爷的存在,不信的人是心不诚,不然,东沟求雨咋还真的下了呢,不管多少,求雨还是有功劳的吧!
生产队没分队的时候,队长还是二望叔,缺雨干旱他应该起带头作用,不能眼看着庄稼绝产。一大清早他就在十字街转悠,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了烟雾,人们都起床了。二望叔扯开嗓子吆喝着,开会啦,开会啦,把人们聚集在了十字街。
阳光爬上了村子上空,闪着金灿灿的光芒,照在他粗壮的胳膊,和黑黝黝的皮肤上,成古铜色。二望叔找了一个墙根儿蹲下,嘴里叼着小半截旱烟,一口一口吸着,喷出了一团浓雾。村民们三个一伙,两个一堆儿闲聊着,话题还是关于求雨。
对,求雨,要求雨,怎么求更有效,难住了人们。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最后还是二望叔缓缓站起身来,把剩下的一段烟屁股扔到了地上,用脚使劲儿碾了碾,打断了人们的争论愤愤地说:放炮,人工降雨。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其他地方干旱都用过,虽然效果不明显,但也比坐等绝产要好得多吧!
人工降雨,放炮震雨,不是那么容易的。作为七八十年代的贫困县,我的老家还是很落后的。人工降雨,需要资金支持,这又是一个难题。一个大队只有一门旱炮,难坏了大队长。八个自然屯,就像八个孩子,偏向谁都不行,要是有一丁点儿差错,还不让村民指着鼻子骂娘啊!八个村子,要轮流着来,轮到的村子一天只能放几炮,下不下雨就看运气了。
放炮降雨,给了村里人希望,大家都盼着来一场及时雨呢。然而,求雨队和降雨队成了两个派别,科学与迷信的对立,愚昧腐朽的思想较真起来,还真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求雨队不信什么科学降雨,只认死理儿,用李大娘的话说,我就不信了,冲我多年的修行,还求不来几场雨,等着吧,我把雨求下来,给你们看看。两头较真儿,我行我素,人工该降雨降雨,我该去拜我的东沟龙王爷拜我的,互不干涉,每天照旧去求雨,唱戏,悲悲切切的唱词听得人心里发酸。
万事开头难,人工降雨没那么容易,干旱了近一个月的时节,蓝瓦瓦的天儿,放了几炮就想把云彩聚集在一起,下一场透雨谈何容易。还记得,每天清晨起来,推开窗户,打开院门,走出十字街,侧耳倾听,远远传来的轰鸣声,猜测炮到了哪个村子了,离我们还有多远。
当时,只要听到那个村子有炮声响,人们就奔向村口张望。轮到我们村放炮,前面大人推着炮车走,后面跟着一群妇女,孩子叽叽喳喳闹腾着,场面热闹极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在持续干旱了二十八天后,一天夜里,雷声炸得人耳朵嗡嗡响,天空乌云密布,狂风怒吼,呼啸着夹着一场期盼已久的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我记得,躺在火炕上,豆粒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木制的窗户,轰隆隆的雷鸣声震得房子都颤抖,屋檐下的燕子一家啾啾叫着,大雨在暗夜里呜咽着,倾泻而下。雨水撒欢儿地浇灌着干渴的土地,渗进泥土里,堤坝的河床慢慢涨起,南大坑里的水位慢慢上涨,覆盖住了污泥,干裂的泥土在慢慢合拢,那一刻,我听到,小草在欢呼,大地在歌唱,泉水叮咚叮咚,流淌的更加欢快了。
真是一场好雨,及时雨,救命雨。第二天清晨,当人们推开门窗,走出室外,惊呼起来,整个田野都是湿润的,空气潮湿清新,一抹绚丽的彩虹挂在了东北天,真的好美啊!
来了,终于来了,一场期盼已久的好雨,救了干渴的土地,润泽了一方水土下的芸芸众生。欣喜若狂的李大娘披头散发跑出了院子,匍匐在地,大声疾呼,老天爷啊,你终于睁开眼了,是我的诚心求得了这一场好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