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海蒂彻的那年,她18岁,在县城东门的公共厕所打扫卫生。她的梦想是,努力工作,赚够赔偿彩礼的钱,然后离婚,找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结婚。
那是清明节前后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周末,我终于熬过及其荒凉而又漫长的冬季,迎来了在循化的第一个春天。看到春花开满县城的大街小巷时,我一颗百无聊赖的心,也如同这清明的天气一样,开始爽朗轻快起来。
换上轻盈的裙子,背着相机,我开心地对着一棵树一朵花仔细地观察,想努力拍出他们最美的样子。“姐姐,你可以给我拍张照吗?”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观看,我抬头,看到一个女孩子正站在我面前,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略微憨厚又羞涩地对着我笑。
在这个异乡没有什么朋友,常年习惯一个人自娱自乐的我,突然面对一个陌生女子的请求,自然很乐意给她拍照。看到我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她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然后有些僵硬地站在开得极盛的小桃红花丛中,笑得羞涩又腼腆。我给她拍了一些照片,然后拿给她看,她激动地笑着,说:“你真好,这是我第一次拍照,我之前都没有照片。”我有点诧异,问:“你不用手机拍照吗?”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没有手机”。我听了就更加诧异了,甚至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却一改之前的羞涩,非常大方地牵着我的手,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一看到你,觉得面善,所以才敢让你帮我拍照。”
“我们是朋友了”。她不善言辞,拙于表达,羞涩内敛,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爽朗豪气,我知道,这简单的话语,来自最赤诚的真心。她拉着我去她位于公共厕所旁边狭窄的小屋,热情地让我坐下,然后翻箱倒柜地寻找她所有的物品,作为拍照的报答,她要给我送一件礼物。最后,找出来一块红色的头巾,执着地要给我。
“这红色,我一直舍不得带,你带着比我好看,穆斯林女子带头巾是第一重要的呢,来,带上。”
不由我分说,就给我带上了。
“我们是朋友了”,海蒂彻的友情,干脆爽朗,倾其所有。而我,明明是这茫茫人海中最孤寂卑微的一人,在她面前,却故作姿态,带着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的悲悯。
海蒂彻十四五岁的时候,按照当地习俗,嫁给了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子,尚未绽放的花朵,就要被雨打风吹去了。艰辛贫苦的生活,日复一日黯淡无光的操劳,使她的青春,还没有开始发光就枯萎了。她不识一字,从未去过家乡之外的任何地方,她没有手机,没有休闲,没有娱乐,甚至,还总是吃不饱。而那绝情的男子,从未心疼体谅过他一分,动不动就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海蒂彻想要离婚,却付不起男方提出的归还彩礼的高昂费用。她搬到了姑姑家,然后获得了这份在公共厕所打扫卫生的工作。
我问她,现在辛苦吗?“不辛苦啊,现在可以吃饱饭,还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很幸福了。”
中午了,我准备回家,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问我还会不会来看她,我说我每天上班都会经过这里,可以顺路过来坐坐,她才不情愿地放我走了。
我虽然觉得这次相遇挺好的,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纯朴的女孩,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有些沉重,一离开,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瞬间觉得轻松起来,天朗气清,春花灿烂,蜂飞蝶舞,又是一片岁月静好。
自那以后,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再去过那里,上班路过的时候太匆忙,而下班通常是夫君开车过来接。直到半个月后,我这拖延症晚期才终于把上次拍的照片洗了出来,准备给海蒂彻送去。她收到照片自然是喜不自胜,不住地看了又看,满是欢喜,看完回过神来,又对我嗔怪道:“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着你来,你说好第二天就会来的。我们是朋友啊。”
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每天太忙了,心里不由得浮现着两幅画面:一边是海蒂彻每天忙忙碌碌地拖地、扫地、擦洗,做饭,这画面越缩越小,终于小得像个小小的笼子,囚禁了所有的期待和幻想;一边是我想要做的事情,看书、画画、写字、周游世界,这画面越放越大,终于大得令我有些晕眩的无可适从。
再次见到海蒂彻的时候,她正在搬东西,公共厕所要整顿,她被辞退了,正忙着用摩托车搬运她的物品。这次不仅是她,连我也显得有些不舍了,我说:“你要搬到哪里去。”她给我说了一个地址,说是姑姑给她另外找了一份工作,虽然依旧很辛苦,努力一点的话,再过几年就可以赚够钱了。
她似乎很匆忙,又害怕以后见不到我,反复地给我说一个地址,让我来找她,而我就是记不住。她急了,问我要纸,说留一个电话号码,以后可以给她打电话,我问她哪来的手机,她又不好意思了:“是姑姑的,以后我有了手机,一定第一个给你打电话。”
我似乎觉得这段友谊就要终结了,心里也是不舍,请她一起吃了午饭。之后夫君来接我回家,我就要和她告别了。临走,她少女般花痴又开心地说:“你老公真帅,对你真好,我以后也想找一个那样的。”在那一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才18岁啊,花一样的年纪,而生活,却让别人猜不出她实际的年龄。
我想,这就是道别了吧。果然,再见,竟是一年多以后了,我在超市等人的时候,偶然遇到了她。她先认出我来的,我诧异了半天,才想起来她,随后是她的嗔怪,“看来你早吧我忘了吧。”我惶恐地连连道:“没有没有,记得呢。”
随后她说,这期间她给我打过电话,没有人接,还去了我住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人,有一次她还遇到了我的夫君,激动地跟他说自己工作的地方,让转告我来找她。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自那以后的日子,我自己也在婚姻家庭的围城中挣扎沉浮,筋疲力尽地应付着工作、家庭、孩子的轮番轰炸,在茶米油盐的琐碎和日复一日的平淡中,努力平衡着,使自己不要完全诚服于生活的打压。
海蒂彻看起来更疲惫了,生活是这样的艰辛,我不知道她赚够归还彩礼的钱没有,但是在那疲惫的脸上,我看到了那一如既往的坚定而清澈的笑容,看到了闪着光的希望。那么卑微平庸的一个姑娘,却对生活有着一如既往的期待和追求,这梦想的力量,让她闪闪发光。
每当最艰难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便会呈现出海蒂彻的身影,我似乎看到她对我的嘲笑,对我所追求的所谓精致生活的嘲笑,对我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自尊的嘲笑,对我高高在的优越的慈悯之心的嘲笑。呵,这所有的一切,宛如漂亮的水晶泡泡在阳光的照耀下的脆弱不堪。当生活的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在你面前的时候,拿什么去无病呻吟?唯一能做的,只有迎头而上,用一种最直接最生猛的姿态去承受住这生命的沉重,就像向日葵,不管太阳多么强烈,始终是要向阳而生的,因为高昂着的姿态,是整个生命在逆境中开出的最美的花。
我常常会想起海蒂彻,想起她的梦想。在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我不能为她去做什么改变,也不能自私而又不负责任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做什么价值评判,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可以开心地活着,自由地做选择,然后找到自己的幸福。这,就是海蒂彻的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