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众生喧哗，热闹非凡。此时正值大雪节气。一场西伯利亚寒流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南下，一时间，寒冷笼罩了大半个中国。一阵冷风袭来，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大衣，把衣服的拉链使劲地拉了拉，直拉到脖子根处。这是一个蜷缩着身子，低着头在寒风中艰难向前的人，全副武装令他看起来有点可笑，活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冬天外出，必不可少的还有口罩，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因为会阻碍正常呼吸而对冬天出门到底戴不戴口罩而纠结不已，可谁曾想到，这口罩一戴就是一年。

满大街都是戴口罩的人，人们步履轻快地从他身边飘忽而过，似乎人人脸上都充满着喜悦和生活的乐趣，只有他，虽然也戴着口罩，却低着头，步履沉重，愁眉紧锁。

他一直在向前走，于是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不断往后退，走过高楼林立的繁华大街，走过人群喧闹的现代商场，走过干净整洁的住宅小区，走过烟火弥漫的市井小摊。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切，

仿佛舞台上变换的幕布和场景，倏忽而逝，消散如烟。于是这繁华喧闹里突然涌现出了一种绝望荒凉的气氛，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不停地走下去，从纷繁红尘，走向万古洪荒。

他要去到哪里呢？姑且就这样，随着他一直走下去，探个究竟吧。已经是到了人烟稀少的城郊了，冬日褪尽一切装饰和繁华的大地上，只剩下枯藤老树。他抬头看了看那光秃秃的树干，深吸了一口气，他此时渴望有一个只寒鸦在那树上盘旋，哪怕用它那难听的嘶哑的嗓子叫一声，也是好的，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没有乌鸦，也没有任何声音，万籁俱寂，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有一阵风过，他再次紧了紧衣服，却直起了身子，似是鼓起了勇气，大踏步向前走去。那是一个农家小院，他虽从未来过，却仿佛熟悉这周围的一草一木，熟悉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柿子树，他知道，每到阳光灿烂的清晨，总是有喜鹊在那树的枝头上唱着欢快的歌儿。

“冬天，树上挂满了被冻得硬邦邦的柿子，有阳光的日子里，抬头，恍惚会觉得，是挂了一树的太阳，于是我就好开心好开心。这时候，妈妈总会让我进屋，给我端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喝完整个人都暖了。”“我喜欢冬天，因为有许许多多像小太阳的柿子树，因为妈妈亲手做的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记忆的碎片一股脑涌上心头，此刻，他无比清晰的记得，在那些医院里少有的短暂的闲暇时刻，那个阳光的大男孩，痴痴地看着窗外，对他说起过的这些美妙诗意的对白。

他不由得有些哽咽，终于还是轻轻扣响了门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开了门，看到他，布满皱纹的满是憔悴和哀伤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疑惑。

“你找谁？”老人问。

“阿姨，我是晓阳的同事，我答应他，以后每年都要来看您的。”他咧着嘴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哭。

“啊，是晓阳的同事啊，孩子，外面冷，快进来。”老人的声音慈爱又温暖。

他进了屋，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赫然地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框，是一张合影，照片里，那个高高帅帅的阳光男孩，与老人并肩站在一起，笑得一脸灿烂。他不由得又湿了眼眶。老人看到他在看照片，也有些哽咽了，一边拿过照片，用一块干净柔软的丝绸轻轻的擦拭了许久，然后把它放进了抽屉里，关上。一边不好意思的说：“唉，看到照片，总是觉得，这孩子只是上班去了，等过年了，就回家了，你看，我还为他攒了一篮子的柿子，他最爱吃这个了。”

“孩子，你先坐一会，我给你做碗面，暖暖身子。”老人说完便转身去厨房忙碌了，他从厨房半掩的门缝中，看到老人瘦弱孤独的背影，还有不停地在眼角周围移动手。热腾腾的面端上来了，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是妈妈的味道。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正在厨房忙碌，那孩子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的说，要回单位。我知道，作为医生，医院是他的战场。我说，儿子，妈在家做好了饭，等你回来吃。我目送他出门的，却没想到，竟是永别！”老人终于忍不住了，泣不成声。

他和晓阳，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疫情期间，他们夜以继日的奋战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上，而晓阳更是几乎像一架机器一般疯狂的连轴转，不断超越身体和毅力的极限，最终疲劳过度，抵抗力降低，不幸感染，随后因救治无效离开了人世。

他的思绪正陷在回忆里，突然抬头，看到老人正像母亲一般，慈爱的凝望着自己。他有些窘迫，老人却微笑了一下，有些苦涩地说：“就在你吃面时，我几乎把你当作了我的孩子。自从晓阳走了以后，这家中就剩我这个孤寡老人了。今天你来敲门，我差点以为，是晓阳回来了”

“妈！”他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

老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他在心里默默对那个阳光大男孩说：“放心，让我接替你做她的儿子。”

离开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他一个人走在这空旷的山路上，想象着外面万家灯火的璀璨明亮，每一个有家人相聚的屋内，都充满着欢声笑语，暖融融如春意盎然。

雪落下的傍晚，孤寂、空灵，独自走在这白茫茫世界的人，是孤独的，突然就想起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小时候不解，这么冷的天，渔夫一个人坐在江面上钓鱼，不冷吗？水面严寒，鱼儿都躲在温暖的水底下了，渔夫明明知道钓不到鱼，还傻傻地坐在那里，不可笑吗？而此刻，他孤身一人行走在这空茫的大地上，日暮苍山，风雪夜归，这巨大的孤独和空茫竟使他仿佛有了点遗世独立的一腔孤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短短一生，真正能让我们有点价值的，不就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信仰吗？不就是一种使命和担当吗？

寻常日子的小幸福是平庸的，而为了这庸常的幸福，为了守护每一个普通而又平常的万家灯火的温馨夜晚，千千万万的渔夫们，怀着一腔孤勇和决绝的心情，随时做好了飞蛾赴火的准备。

此时正是大雪节气，至阴之中阳气在细微之处生长，最艰难的日子里，因为这份不曾遗忘的承诺和使命，他的心中，春意和希望在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