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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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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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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的脐带

脐带,是母亲用来向胎儿传递营养及气体交换的通道,十月怀胎,胎儿和母亲通过脐带血脉相连,同呼吸,共命运。胎儿出生后,剪断脐带,标志着一个独立自主的新生命的开始。长大后的我们可能早已忘记脐带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只有在某个午夜梦回的瞬间,因为血脉相连的牵绊,总是会令你时时想起,那个生命最初起源的地方。


母亲26岁的那年,没有了妈妈。

对于外婆的印象,因为太小,完全没有什么记忆了,唯一的残破的记忆片段是,小小的我被爸爸牵着,吃力地迈下高高的台阶,来到更低的一个用土砌成房子里,里面有一张床,上面蒙着厚厚的布,父亲一层层把布掀开来看了看,对我说是外婆。由于些片段太过模糊,我始终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也从未跟父母求证过。无论真假,这少得可怜的记忆片段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对外婆的全部记忆。我对外婆的了解,全是从父母口中听来的。

母亲是老来子,外公外婆四十多岁时,得了这个小女儿,虽然此时家中已有众多子女,但因为是幺儿(最小的孩子),因此对我母亲格外宠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物质条件还很匮乏,艰苦的生活加上孩子众多,在寻常人家,是很难给予孩子太多的关爱和照顾的。那个年代的孩子,是时常伴随着饥饿的感觉被放养着长大的,在风里雨里泥土里打滚,却如同春苗一般,在风雨中生猛而又茁壮地一天天成长起来。而我的母亲,却因为是最小的孩子,而享受了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家中最好的待遇,可以说是外婆用爱和蜜浇灌着长大的。

我的外婆是十里八村最贤惠最能干的女人,不论是操持家务还是针线活,都是全村数一数二的。母亲说,小时候,每到冬日,全村的人都来找外婆缝制新衣,而外婆总是慷慨应允,在她的巧手下,那些棉花、布料、丝线,神奇地变成了温暖结实的棉衣、精巧的鞋子以及小孩子可爱的衣服。外婆为村人做衣服,从不收取费用,而淳朴的邻人们,也会带来一篮子鸡蛋、蔬菜、土豆、玉米等朴实的礼物以表示感谢。外婆用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变魔术一般拼拼凑凑,便成为母亲身上漂亮合身的衣服,穿着漂亮衣服的母亲,在众多同龄孩子中,永远是最自信阳光的一个。

在那些生活艰难困顿的年代,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吃饭问题,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巧的双手,没有食材,每天如何填饱饿得发慌的一家老小的肚子,成了每家主妇生活中最难承受的负担。虽然大家同样艰难,而外婆总是比其他人更能应对且从容一些。

她用她全部的智慧和心血,操持着一家人的吃饭问题。

外婆的家在村子连通外界的交通要道上,作为水果之乡,在那些年月里,因为出色的大黄梨而吸引了大量收购水果的外来客。凭借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此地出产的大黄梨具有果大皮薄、核小质细、鲜嫩多汁、酸甜爽口及耐贮藏等特点,是中国八大名梨之一。外婆天生一副古道热肠,每当有路人经过家门口,她总要请人家进去歇歇脚,喝喝茶,并赠送一些家中出产的水果,路人们有时候也会回赠一些从外面带来的粮食或本地难以得到的食物作为报答,外婆将这些食物精心烹制好,便成为一家人口中的美味佳肴。外婆还在夏天把采摘的蘑菇、豆角等收集起来,放在太阳下晒干,串成一串串挂在屋檐下,冬天蔬菜不足时,把这些干货用开水一泡,那干瘪的生命便仿佛活起来一般,再用自家饲养的土鸡予以小火慢慢煨炖,也就成为无比美味的舌尖上的记忆了。在清贫的日子里,因为外婆的精打细算、苦心经营,生活也就显得格外温馨和充满期待。

母亲在村里读完小学,要去外地上初中了,因为离家远,需要住校,外婆便每星期精心的用荞麦、豆腐和酸菜做出美味而易于保存的粑粑,再煮上自家土鸡下的鸡蛋,让我母亲带去吃。而每到周末母亲放学回家的时候,外婆便早早做好母亲爱吃的饭菜,到村口等待心爱的女儿归来。

母亲说,每次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在通往家中的那个路口,总能远远望见外婆守望的身影,而外婆见到女儿,总会说,我刚好出来看看,就看到你回来了。母亲那时候很奇怪,问外婆:“妈,你为什么每次都能刚好知道我什么时候到,是心灵感应吗?”母亲后来才明白,原来一到她放学回家的日子,外婆就早早做好饭,然后便到路边去等待女儿了,无论刮风下雨或是下雪,只要那天是孩子回家的日子,做母亲的,就义无反顾地在那路口等待着。

母亲说,外婆在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中,火炉旁永远有热乎乎的饭菜,还有香喷喷的烤得金黄的土豆。

母亲26岁那年,没有了妈妈,从此,她的天塌下来了。一个备受宠爱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夜之间就要成长起来,独自肩负生活的重担和风霜。

母亲26岁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在那仓皇艰难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失去了妈妈的母亲,大哭一场之后,需要独自品尝生活艰辛。从此,一直被妈妈呵护着的女儿,逐渐独自成长为可以为她嗷嗷待哺的孩子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26那一年,母亲因为生病去医院看病,早上出门时把三个孩子托付给奶奶照看,说好晚上就回来了,结果到了医院被告知要做手术,做完手术已经是下午,医生说需要住院休息观察一天,让父亲去办理住院手续,但是妈妈挂念着家中的孩子,坚持要回家,父亲拗不过,只得同意先去车站买票,让母亲稍作休息再来接她回家。然而天色已晚,有可能已经没有回家的客车了。

那年月,从乡镇往返县城的车极少,每天来回只有两趟车,错过了时间就要到第二天了。父亲前脚刚走,母亲就担心赶不上车,不顾刚刚做完手术虚弱的身体,就要下床去车站,医生在多次阻拦无果之后,生气地打骂:“没见过这么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母亲却坚定地说“家里有三个孩子在等着他们的妈妈回家,我跟他们说过晚上妈妈就会回来了。”他们果然错过了最后一趟班车,母亲远远看到父亲从车站失望地走出来,就意识到他们可能回不去了。这怎么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就在心急如焚之时,母亲突然听到一个开着拖拉机来县城拉货的熟人,刚好顺路可以载他们回家。转眼夜幕就要降临,拖拉机后面载着两个年轻人在贵州山区陡峭的山路间艰难前行,天黑路陡,不知道是心理焦急还是什么,母亲觉得车子像蜗牛一样慢。行至半路,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母亲刚刚虚弱的身上,她脸色发白,浑身冰凉,不住地颤抖。父亲脱下外套盖在母亲身上,紧紧地把她护在怀里,还是感觉到母亲透过雨水打湿的衣服下面传来的身体的寒意。

直到午夜,他们才终于到了家,弟弟已经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姐姐坚持要等妈妈回家。看到孩子们的那一瞬间,母亲觉得自己突然变强大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看到三个可爱的孩子,她想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超人。

我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小学老师,小时候,当别的小孩在土里打滚、在地里割草时,母亲为了尽量给我们提供良好的家庭教育氛围,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了绘本,积木,教我们阅读、创造。她在学校里看别的老师下象棋,尽管她从来没有玩过,但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学会了,然后再一点一点耐心地教我们,她额外地承担了学校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只为了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多看看书。我们姐弟三人的童年,是在缤纷多彩的童话世界里泡大的。对我而言,童年的纯真美好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我一辈子最大的财富,成为我长大之后,应对困难和挫折的强大力量。我始终没有意识到,在我无忧无虑的童年背后,承载着父母多少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直到那个春节,我们一家还沉浸在欢乐、团聚的幸福时光中,在这之前,我们姐弟三人自编自导了我们家的春节联欢节目,我们朗诵、唱歌、玩填字游戏和成语接龙,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平时和姐姐都在县城的中学读书,只有假期回到家中,因此,我觉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真是格外美好幸福。当我正享受着家人欢聚的快乐时,听到婶婶来了,她是来告诉妈妈,今年大麦格外便宜,可以趁机多买一些做麦芽糖(当地冬天乡下流行这种糖)。婶婶走后,我听见母亲对父亲笑道,她不知道我口袋里现在连一块钱都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母生活的窘迫和艰辛,然而尽管这样,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还是并没有感受到这艰辛影响到了我充实快乐的生活。直到我后来为人母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做父母到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艰难,才能够为儿女筑成一道如此密不透风的爱的保护伞。

爱孩子是会遗传的,母亲将她从外婆那里所得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我们姐弟三人身上。呵护我们至今。这份宝贵的爱和呵护让我深刻地明白,不管这世界有多艰难,在外面吃多少苦,我总有一个最柔软的退路,只要父母在,我就永远不会怕。

也正因为这样,长大后的我多少有些不顾一切的嚣张,我选择了为爱远嫁,从西南到西北,穿越半个中国义无反顾地去追逐我认定的爱情。我相信,无论我做什么选择,父母都可以理解我支持我。我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我所认定的那个翩翩少年,母亲同意并原谅了我的任性,并说:“不同意吧,女儿会难受,同意吧,妈妈会难受,所以我选择同意,因为妈妈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难受。”那一刻,在我内心深处,有一块最柔软脆弱的东西,深深地痛了一下。也就是父母同意我执意远嫁的这一年,我第一次发现,在我眼中遮风挡雨的大树,一下子苍老了。

所有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落到茶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生活中时,总免不了争吵和失望。异乡的生活并不总是很如意,在终于意识到没有人会像父母一样毫无保留地包容你爱护你之后,我一边努力地适应着新环境迥异的风俗习惯,一边努力不让自己的独立意识被永远做不完的无穷无尽的家务淹没和侵蚀殆尽。

在仓皇失措之中,我做了母亲,在等待孩子出生的漫长而又灰暗的时光中,我曾无数次地感到失落和恐惧,而孩子的出生拯救了我。

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因为打了麻药,下身失去知觉,完全不能动弹,头脑却异常清晰,我清楚地感觉到医生用巨大的针管穿透我的脊柱,然后注入药水,疼痛不断袭来,又渐渐麻木,除了手术室明亮的灯光和过于洁白刺眼的天花板,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充满恐惧又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打破了这惨白的寂静,我忍不住泪流满面,然后看到医生把一张白皙的,泛着幽微蓝色光泽的新生儿的脸凑到我身边,温柔地对我说,“是个女儿。”从此,我生命中将永远无法抹去这样一张脸,她曾与我血脉相连,同呼吸,共命运。而今,她在肉体上摆脱了我的束缚,获得了新生和自由,而在精神上却永远令我魂牵梦萦无法割舍。

因为女儿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沉浸在消极的消耗和颓废之后,最后成为也许连自己女儿都讨厌的一无是处的沉默卑微的家庭主妇。从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到逐渐适应了新的角色之后,我便一边照顾女儿,一边从被她粗暴霸占的24小时中挤出零散破碎的时间来学习。女儿满一岁的时候,我在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日子了,完成了硕士论文的写作和答辩,并一鼓作气考上了心心念念的学校的全日制博士。

时至今日,回忆起那段时光,我都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或许,是作为母亲的身份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和力量。我必须要像外婆、母亲一样快速成长起来,成为可以为孩子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做了母亲,有了女儿,而母亲,也做了外婆。

寒假,我放学回到老家,陪女儿和父母待上一段时间。有一天午后,母亲在扫地,初春的南方庭院充满了生机,花在开、鸟在叫,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母亲扫着扫着就说,“以前看着你们小时候的样子,就总憧憬着,有一天你们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着,也许,你们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有一天衣锦还乡,让我也享享福沾沾光。”接着,母亲又自嘲地说,“没想到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也老了,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在这里扫地。”我冲母亲吐吐舌头,嬉笑着说,“妈,您女儿会努力的,暑假我们去北京,我带您和爸去逛天安门、故宫、长城……”母亲又笑着说,“好吧,人不能太贪心,孩子们平平安安,家庭事业安稳,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太累了,她躺在床上休息,而两个调皮的外孙女却毫不安分,脱了鞋嚷着要睡在外婆身边,然后便在母亲身上打滚,我坐在床边,看着母亲,也防止孩子不小心摔下来。在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童年时代那种充实幸福满足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拉着母亲的手,说,“妈,这就是儿孙绕膝了,你幸福吗。”母亲故意生气地说“哪里幸福了,老了老了,还要帮你们带孩子,这是新型的不孝,知道吗?”于是,我陪着笑说:“妈,我错了。”然后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着光,孩子们在她身边嬉笑,她的小女儿乖乖地倚在床边,笑容从母亲脸上荡漾开来。

从外婆到母亲,从母亲到我,从我到女儿,当我回顾这血脉相连的关系时,常常感到生生不息的力量像一条延绵不断的河流,通过血脉不断传承这一种爱与力量。

外婆是一个不识一字的农村父母,她一生的使命,就是守护好家人,照顾好自己的儿女、孙子,像蜡烛一样,默默奉献自己的一生。

母亲在他们那一代算得上独立女性,倡导男女平等,有自己的一份工作,但是更多的也是为家人而操作,为几个孩子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在她来,工作是养家糊口的来源,而子女,是她一生最好的作品和事业。

而我,在孩子一岁半便将其留在外婆家,只身一人前往北京求学。和外祖母、母亲相比,作为母亲的我,更多是为了自己吗?我读过很多教育学心理学的书籍,也懂得很多道理,知道孩子三岁以前父母的陪伴和爱,是孩子一生受用无穷的财富,却没有办法一直陪在女儿身边陪伴她成长。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生存困境,也有各自的选择和坚守,这些细微的差距和循序渐进的改变,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退步?

当我为这一问题所苦恼而又困惑不解的时候,我看到我女儿,我的小天使,用她小小的手,吃力地捧着杯子,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茶~”这是她从儿歌里学来的,她是要让我喝茶,让我亲亲她,陪陪她。

当我在静夜里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身旁熟睡的女儿突然在梦中“咯咯”地笑出声来。这夜是如此安静,以至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转而反应过来,转身去看熟睡中她恬静的脸,像红扑扑的小苹果。看着熟睡中恬静安详的女儿,我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生命是多么神奇啊,我们都曾经与母亲血脉相连,却又一度遗忘了生命最初的起点从哪里开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困境和苦楚,我们都在各自的时代艰难生存,为子女,也为自己。我们有着不同的选择,过着不同的人生,而有一点却是相同的,而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坚信的事,我们都深深的爱着对方。生命的脐带是剪不断的,所以,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延绵不断的血脉相传的,是永恒的爱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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