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库存

“老师，我没有选上您的摄影课，但我真的非常喜欢，可以来旁听吗？”电话那头，一个女孩子忐忑而又急切地问。

课上，我见到了她，面容清秀，小麦色的皮肤衬得一双眼睛愈发乌黑而有灵性，微微有些自然卷的短发刚好到锁骨的位置，显得青春而健康。我观察到她明显比其他学生更加认真地在听我讲课，而且还时不时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由得对她更加留意了几分。

实践课，我拿着相机在户外等学生过来集合，孩子们将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放在一起，她每次都会带一本书来，我注意到，有梭罗的《瓦尔登湖》，柴进的《看见》，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还有莎士比亚作品集和木心的诗。作为老师，一有机会也喜欢向学生推荐书，鼓励她们多读一些好书，但在高考的重压下，孩子们能够看书的时间太少了，少有的阅读，似乎也带了几分功利性的实用主义的意味在里面，所以碰到真正爱看书的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欣喜。

她总是热衷于微距摄影，常常拿着相机，对着一片叶子，一朵花，一只小蜗牛就是半天，细细地观察，不厌其烦地拍出它们最美的样子。于是我突然就想到佛经里释迦摩尼的大弟子迦叶拈花一笑的故事。心要该有多静，才能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花上半天时间，痴痴地去看一朵花开，一片叶长。

三月中旬，我的摄影课早就结束了，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老师，我可以借相机去拍春天吗？”我们约好了去山上采风。阳春三月，阳光温暖和煦，天空飘着浅浅的慵懒的云，风里隐隐杂着各种花的香味，令人心醉神迷。春风一吹，太阳一照，那前不久还是灰的、褐的、寂静的山，就一下子绿起来、红起来、热闹起来了，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迫不及待地要生长、舒展。

我们沿着小路上山，见到一路的迎春花、桃花、紫荆，都开得灿烂，就连蒲公英也来凑热闹，这些开在路边角落的花，可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卑，大大方方地绽放，纯净耀眼的黄，似乎要向全世界证明，生命就该如此热烈。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用眼睛感受，用镜头创造。同行的这个女孩子，因为青春烂漫，也因为热爱，似乎面对这一片天然的美，要比我更痴迷热爱得多，那么专注投入的观看、拍照的样子，也像一朵盛开的花。

突然，我们被一阵浓郁迷人的香味所吸引，抬头，才看到前方一片绿意葱茏间，点缀着一簇簇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香味正来自于它们，闻起来像极桂花的味道，却不知是什么花。我们想走近去探个究竟，才发现树下落了厚厚一层白色的花，风一吹，树上地方花就扑簌簌地往下落，洁白无瑕地飘在空中，像天女散花，又像精灵起舞，它们缓缓地落着、落着，时间似乎停滞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谁都不忍心再往前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玷污了这纯洁。

她蹲下了，小心地捡拾地上的白色落花，放在手心，闭上眼睛去感受这一刻花的芬芳和心的柔软。我的一颗心也被融化了，映阶苔痕，落红悠悠，天地间一片寂静。美的东西，不仅要用肉眼去看，更要用心灵去感受。

我知道她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成绩很好，稳居年级前五，每个星期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经过那富有生活气息的老街，斑驳古旧的红房子上爬满了藤蔓，青石板路走起来古韵悠长，闭上眼睛，可以闻到路边盛开的玫瑰的香味，还有街头卖红薯的老人那浑厚又绵长的叫卖声。

又是秋天，校园再次桂香浮动的季节，我站在讲台上，给新入校的学生讲这个故事，讲那些美和感动，还有一颗柔软心。窗外阳光正好，照着窗棂上爬山虎的每一片叶子都晶莹剔透，那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窗外，闪着光。

下雨了，校园的小径上，看到有孩子抬起头，痴痴地对着那绿叶间金黄的细小的花发呆，还有一个，弯下身子，小心地从积水的地上，去捡起那犹带着香味的黄。

看着看着，泪水就落下来了，我想起了早春樱花烂漫的时候，树下那些捡花的女孩子，想起了《红楼梦》中黛玉凄婉葬花，湘云醉卧芍药花下的故事，原来，对于美的疼惜，对于青春的眷恋，一直都在。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大自然从不开口说话，却默默地教会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生命。那些不经意间的感动，构成了我们生命里美的库存，它们柔软，却有力量。我相信有一天，当这些孩子们长大成人，当他们遭受人生中的挫折、打击和失败的时候，那些曾经看过的花开花谢，那些生命中的美好记忆，一定会重新打开，带给我们力量和勇气，鼓舞我们顽强却又柔软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