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能躲过清明的雨,洗刷那段不算平整的泥巴路,雨花不足以溅起泥泞,但一脚下去,陷了好深,好深……
“阿公,故事没有了吗,换换别的吧。”伴随一声憨笑的逐渐收敛,那几个轮番在阿公口舌间穿行的故事,成为阿公的上了膛的枪,随时待命。那时候的我,总不满足于故事的反复性,后来才慢慢明白,也许看似毫无新意的故事,不仅仅是阿公对付不愿安心睡觉孩童的惯用把戏,更多时候充当的,是保全阿公立场的骑士。
“我说不行,要送医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鬼神一说都是安慰安慰自个儿……”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那双瞪大的眼睛,我焦虑,我埋怨阿公语速迟缓,拉着阿公盘问,“阿公,然后呢,然后呢?嗯?接着说吧,阿公,阿公!”
后来,阿公跟不上的语速夹杂浓重的喘息声,偶尔的咳嗽仿佛昭示着故事的谢幕,但却又没有。
“然后啊,您就硬是给人家拉去了医疗室,就是院子里那个板车,对对对,您的战车,后来病瞧好了,您就说,看吧,得相信科学不是!”我声情并茂的指着门口的那块木板,它长长的,有些泛黑,废弃许久了,但不妨碍它曾经载着阿公沉甸甸的信仰奔向医疗室,自然也不耽误它依旧是以一个和阿公并肩作战的战士的模样,刻在阿公心里,也刻在我心尖。模仿不来阿公那满脸的骄傲,我清楚那不是侥幸得意,也不是单纯想炫耀什么,只是他始终深信不疑的再度得到了认证,仅此而已。
小时候身体弱,长大了才好些,村里的老人们常指着我,又指指阿公,“你哟,在你阿公肩上大起来的。”
“那年非典,村里都慌坏了,咱们这儿是重灾区,你那么小点儿,怕你染着,藏在屋里”
……
“河源的人有些往这塞,村里慌得买白醋,成箱成箱的,我看不下去了,拦着我就喊,这得相信国家,这小道里消息,站不稳啊!”阿公把端着的酒杯又放下了,抹了一把脸,抖了几抖的重新端起,难以掩藏的遗憾里渗透出自责,“吴幺儿就染上了,我说不能信偏子,哎……”
一口酒穿肠下肚,也催出了阿公的心思,在酒气缭绕的潮湿空间里,寄生,蔓延,扎根……
后来,我又大了些,到了镇上。仿佛一切都好,又一切都不是那般状态。最后我在那晚辗转间,怀念起,阿公的故事,猝不及防,但那股想立刻听见阿公长吁的气息,撞得我肋骨粉碎,和血液融在一起,乱了整个胸腔。
一来便十分欢喜长假,逮着空就回家的状态一点点成为身体的本能,脉络分明。的确啊,谁又会抗拒在屋檐下抱着冰镇西瓜,大口囫囵,耳旁擦着微风,也灌入阿公的抑扬顿挫,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的下酒菜……
那一高一矮的凳子,那一老一小,那顺着屋檐滴水的季节,满足的让人想哭。
一口气上到了高中,一下子离开阿公近五年……
分科时我好像没做太多挣扎,毅然选择了文科,像是我始终都在等着我归属于文科,我搬着课桌到文科班报道,颤颤巍巍,也踉踉跄跄,但每一步都笃定,穿过长长的走廊,像受了一次洗礼,也像过了一次炼狱。
那天下午天很阴,我上完了文科班的两节课,在努力融入,也努力变得毫不费力,我思索着,望着窗外那一角天空,瞪的两眼生疼,忽然视野闯进一大块,我浑身一颤,听着老师的传话,四肢僵硬的收拾书桌,逐渐慌乱的塞了几本书,几支笔,还有草稿本,还有尺子……还有,开始下雨了。
但我为什么要带这些,为什么是这些……
我步伐急促了些,又急促了些,我满脑的混乱,最后过滤成两个字,阿公……
还是没有来得及,我跪在灵柩前,我撕心裂肺的把所有都归结成那天的专车不够快,不然,我好像还能听见阿公的故事,除了荒谬,心疼的让人肝肠寸断。
打点好一切,我们锁上了那间房,那把大椅子被我反复擦拭放进了堂屋,我抬起头,屋檐还在滴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一切都变了……
我曾固执的认为,那几个轮番叙说的故事,笨拙的硌耳朵,平凡的让人失望,现在不了。
缓过神,我已经在阿公坟前坐了许久,青石板浸湿了裤子。
“阿公,这杯酒敬你”
“阿公,这杯酒就敬和你一样的充满热血,永远爱着国家,相信科学,追求进步的人吧,也包括我。”
“阿公,我就快加入中国共产党了……”
雨停了,水还在汇集,阿公,换我来讲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