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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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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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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阿翁他老了。

奶奶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搀扶到屋檐下的躺椅上安顿好。

 奶奶说今天不冷还有太阳呢,叫阿翁出来晒晒太阳。

 初夏的天气,太阳温温柔柔的,就连竹叶也绿得不是那么沉重。

 阿翁眼睛已经浑浊了,只看见一片一片翠绿的颜色,那是房前屋后的竹林,阿翁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竹林里那一点点的灰色或红色却在努力了半天之后放弃了。

 奶奶给阿翁做了米粥,里面掺了半个月前儿女带回来的小米,说这个助消化,吃了对身体好。

 阿翁问奶奶:“那是啥?是不是燕燕的风筝挂上去了?”阿翁虽然老了,但是声音依旧洪亮,他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说话上面。

 奶奶看了一眼,说阿翁糊涂啦,那是隔壁李家新房的房檐。

 阿翁不太信,他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奶奶没听清。奶奶喂了阿翁一勺米粥,阿翁不开心,又大声说:“太苦啦太苦啦,给我放点糖。”

 奶奶早已经习惯了阿翁,自从阿翁生病后,不管吃什么都要加糖,加很多很多糖,家里的糖每逢集市都要去买来补充。

 糖罐底部的糖已经结块了,南方的湿气无孔不入,奶奶也懒得去敲碎它们,新买回来的砂糖就这样倒在结块的砂糖上面。散的砂糖挖完了就再买回来,底下的就这样吧,奶奶从罐子里舀出尖尖的一大勺糖,让阿翁看着糖放进了碗里。

 搅了几下,奶奶又给阿翁喂了一勺米粥,阿翁还是不太满意,米粥下肚他还是说着太苦啦太苦啦的话。奶奶说他:“你下次直接吃糖算了。”

 奶奶给阿翁喂完饭后,阿翁还是盯着那模糊的红色看,越看越觉得是燕燕的风筝。阿翁有点糊涂了,他想起好久没看到燕燕和江江了。那两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阿翁又想起自己病得快要死了,以后也背不动那两个小孩了,心里觉得难过。眼睛看什么都模糊一片,阿翁索性闭眼打个盹。

 奶奶出来看阿翁,发现他又睡过去了。奶奶把阿翁身上的薄被盖好又有转身去厨房准备午饭,奶奶拿出肉准备给阿翁做肉丸汤。

 阿翁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他正在看老伙计们打牌,张大爷丢出一张牌,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翁,又看了眼对面吴大爷,冲他嚷道:“老吴你看谁来了!”吴大爷抬起头,冲阿翁笑着:“你咋今天来了?没带衣服啊?”

 阿翁大声地说:“我就来看看,家里做了好吃的等会还回去呢。”

 一如即往的大嗓门,阿翁把自己吼醒了,也把眼前打牌的几人吼散了。阿翁放在薄被下的手蠢蠢欲动,又因为实在无力只让薄被鼓动了两下就偃旗息鼓了。

 阿翁实在是太老了。

 就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忘了刚才自己做了个梦。眼前依旧一片模糊,就像小孩学水彩把颜料乱涂乱抹一样,阿翁只能靠着以前的记忆来给所有的颜色分出种类。头顶的青瓦已经冒了青苔,一些麻雀在上面蹦蹦跳跳,时不时还叽喳几声。

 前些天下雨,阿翁那时躺在床上听到雨滴打在青瓦上的声音,脆脆的扰人清梦。

 当时阿翁就想着,又下雨了,天晴了就叫燕燕带着江江去找蘑菇回来做汤。

 现在天晴了,阿翁才想起燕燕江江跟爸爸妈妈去市里了。真可惜呀,蘑菇汤可好喝了。

 阿翁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生活不好,小小的阿翁牵着牛去山上吃草。阿翁跟牛都俯身在草地上,牛吃草,阿翁找蘑菇。找到蘑菇就藏起来,等把牛交回主家就把蘑菇悄悄带回家去。妈妈会做好吃的给爸爸吃,阿翁也能吃到一些。

 阿翁想起了爸爸妈妈,爸爸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心眼,阿翁小时候是不太喜欢爸爸的,因为爸爸不会像其他家的爸爸一样悄悄带吃的回来。妈妈却总是能用一些简单的东西做出好吃的饭。阿翁更喜欢妈妈,想起妈妈的饭菜,阿翁在脑里闪过早已模糊的妈妈的脸时,心里涌动着一股浓浓的甜意。妈妈最爱吃甜鱼,做鱼的时候加不少的白糖,甜甜的鱼肉仿佛在嘴里融化,阿翁蜡黄的脸颊扯出一点笑意。

 后来,阿翁长大了,娶了奶奶。阿翁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奶奶,奶奶梳着一条大辫子站在门口冲他笑,那时候阿翁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让他当场红透了脸,紧张到说话都舌头打结。

 第二天,阿翁再次上门,奶奶的大辫子见了,齐耳的短发用两三颗钢夹顺在耳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露出干净利落。

 阿翁此后再也没见过那条辫子,婚后奶奶和阿翁扶持着经历人生,在红尘里滚了一遭又一遭。阿翁外出归来有人倒一杯热水,奶奶累了会有人帮忙搭手,虽然生活不盛,但是心里充实也不觉得太苦。

 阿翁和奶奶养了三个孩子,阿翁想起孩子小的时候调皮把奶奶气得不行时,阿翁就会狠狠抽三个孩子一顿。用的是房后竹林里的青竹鞭,三个小孩身上的淤青总是三天后还青紫着。

 阿翁没念过书,他只是觉得三个小孩太不懂事,阿翁听别人讲过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才下了重手。阿翁的爸爸念过书,在阿翁能写自己名字之后阿翁的爸爸不见了。

 后来阿翁被人骗了。

 阿翁拿鞭子抽着三个小孩去上学,三个小孩怀着不好明说的心思都不愿意去,被阿翁的鞭子抽得下不来床。最后奶奶跟三个小孩保证家里有余粮,可以供他们上学,三个小孩这才去了学堂。

 奶奶怪阿翁下手太重,阿翁只吧嗒吧嗒抽着烟,不说话接下了奶奶的责备。

 三个小孩长大了,雏鹰要出去探险了,阿翁和奶奶努力修起来的青瓦房也盖好啦。

 阿翁老了一点,奶奶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只有被梳理得整齐的短发里突然冒出了几根白发。

 被阿翁和奶奶努力修起来的大房子冷清下来了,好几年后,才又热闹起来了。

 那时阿翁和奶奶看着两个小小的孩子,笑得很慈祥。

 又很久的后来,小小的孩子也长大了,大房子每天都吵吵闹闹的,青瓦很努力扒着房梁才没有被掀出去。

 燕燕和江江最喜欢放风筝了,两个小孩漫山遍野地撒欢儿,奶奶只需要吼一声吃饭啦,两个调皮的小孩就会被召唤回来。

小孩在房前屋后栽下了许多花,小孩玩性大,载下几天就忘到一边再也不管了。只有一株月季和一株栀子活过了当年冬天,从那以后,这两株植物活过了很多很多年冬天。

奶奶喂着阿翁吃了午饭的肉丸子汤才去吃自己的饭。大大的四方桌上,奶奶对着一个碗,捧着一个碗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阿翁。

奶奶眼光看远一点,看到江江种下的月季发了花苞。

阿翁也看到了那株月季,其实他只看到了一片浓绿,上面隐约有几点红色。阿翁在记忆里挖了半天,终于想起这好像是燕燕或江江种下的月季花。

阿翁觉得自己看到人,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站在他面前说:“哎呀,可吃了午饭了?”不等阿翁记起他,他又走远了。

很久之后,阿翁才记起那是多年没见的老伙计了,只是忘了名字了。奶奶拿出一堆药片让阿翁吃下去,阿翁边吃边说:“哎呀,太苦啦太苦啦。”

午饭后的时光就像油画里的阳光,温柔又小心。阿翁抓住了记忆的线头,往外用力一拉。顺着手里的线头,阿翁浏览了自己的一生,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回忆的大门,阿翁与自己的好友再次相聚;又见到了奶奶乌黑的辫子;又回到了妈妈身边等着蘑菇汤;又看到爸爸每天早出晚归晒得黑黝黝的。

 然后阿翁把门关上了。

 阿翁又老了一点点。

 奶奶看着太阳西沉,起风了,想把阿翁扶进来。阿翁身体不好不能受凉。

 阿翁看着竹林,好像听到了燕燕的声音。

 “燕燕是不是回来捡风筝啦?江江呢?”阿翁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没听到声音却也向竹林那边望去。

 高高的竹子挺拔有型,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黄昏的太阳把光斜打在竹林上。从竹林的根部绕出来一个漂亮的姑娘,是江江啊。

 “江江、燕燕,过来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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