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日头落了西山,村口的老槐树,栖息着几只归巢的寒鸦。早已入冬的村子,时不时会刮起几道大风,刮得人心烦意乱。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村民早早烧着准备了大半年的木柴,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着炉火期待着大年三十的到来。
关好医疗所的大门,李迎生背着药箱,准备回村。
许是正当过年之际,又逢武汉疫情爆发,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碰到一两个去村口小卖部购买生活用品的村民,也都是带着口罩的。
今年的疫情较为严峻,甚至更胜于03年的非典,一时间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各个单位都忙着开展疫情防控宣传工作。尽管村子早就禁止村民走亲访友,聚会串门,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听劝,存着些侥幸心理。
绕是李迎生从事医学三十余年,解决了无数疑难杂症,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横行的瘟疫。
年底,本应休闲在家的他,主动请缨要为村民进行义诊,以防止疫情蔓延到这个祥和的小山村。
妻子秀华早早准备好了晚饭,和一双儿女围坐在火炉边上等着李迎生看诊归来。
“回来啦,这天气入冬,风也愈发大了,你这衣服都吹乱了,今天看诊得怎么样?”秀华接过药箱,整了整丈夫那凌乱的衣衫。
“一切正常,”李迎生摘下口罩,端了碗饭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今天看诊的村民,没有异常情况,看来咱们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那就好,咱们大娃这在外地上大学一年也就回来两次,二娃高中住宿也不常回来,有时间你就多陪陪娃。”秀华盛了碗汤,端在李迎生面前,看了眼那正在扒着饭的兄妹。
老大李从旭从小就励志要成为爹那样的医者,自己本身也很争气,现在在北京医科大学准备考研。老二李从清,自小就满身的文艺气息,自小就想当一名战地记者,虽然刚步入高三,但也同时是当地城市日报的签约作者了。
这一双儿女,一直挺让李迎生省心的。只是由于自己的工作,李迎生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治病救人。
年轻的时候,他是一名市医院的科室主任,过年都不曾回家,依旧坚守在岗位。后来年纪大了,退岗了,就回到家乡的小村庄,开起了医疗所,为村民治病。
对于这两个孩子,李迎生其实是很愧疚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好大夫,却不曾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就连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是在手术台坚守着,更别提陪伴着孩子长大了。
疫情还未稳定下来,据说爆发高峰期也得等过年以后了。虽然身在农村,却也时时刻刻操心着村民的身体状况,叫他如何能够安心陪老婆孩子过年。
想到这里,李迎生放下了碗筷,“好,过年,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好好陪陪你们娘仨。”
“爹,下雪了,好大的雪啊。”老二指着窗外叫着。窗外的雪,如那春日的杨柳絮,杂乱地落了下来,覆在墙角那株梅梢,倒是极为好看。北风依旧呼呼地吹着,时不时从窗外吹进几片雪花,降低了几分炉火的温度。
“今年的雪,好像比往年的都要大些。唉,也不知这疫情啥时候能够过去。”秀华起身合上了窗户,转身对上李迎生那因长年操劳而略显沧桑的眸子,“孩他爹,我煮了些热水,你待会泡完脚就去睡吧。”
咚——咚咚——“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敲门?”秀华取下门栓,开了门,只见邻村的王老五一脸急切,乱糟糟的头发上全是雪,怀里那瘦弱的孙子用黄绿色的军大衣紧紧地裹着,脸色发红,不停地咳嗽。
“李大夫,救救我的孙儿吧!”扑通——王老五抱着孙子,跪在李迎生的面前。
李迎生连忙扶起王老五,“五大爷您快起来,毛毛头怎么这么烫?最近有没有去什么地方?”摸了摸毛毛的额头,李迎生顿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李大夫啊,事情是这样的……”听着王老五的叙说,李迎生心里那分担忧愈发加重了。
毛毛的父亲,王福嗜赌成性,怎么劝都不听。媳妇早年就被他跟人赌博输掉了,老娘也因此被气得脑溢血突发,也走了。这两年,王福到处赌博,欠下了不少债。前不久,到县城置办年货,又跟人赌博。王福这次倒是赢了些钱,准备离开,却被人家堵住,说是让他还之前的赌债。只是这王福向来都是赢少输多,就算把赢的钱加上置办年货的钱全给人家,那也是不够的。王福跟人打起了架,最终身上的钱,全被抢了,带着一身伤回了家。
回来之后不久,王福就发高烧,咳嗽不止。老爷子让他去医疗所就诊,他自己也慌了(之前打他的那群混混里,好像就有一个总在咳嗽。),怕是得了肺炎,会被隔离,死都不愿意去检查。日子一长,拖不住了,王福一命呜呼,撇下王老五爷孙俩相依为命。
王老五本来也存着侥幸心理,毛毛跟他都没事,估计也就不是肺炎了,也没去检查。直到今天下午,毛毛开始咳嗽,还一直叫着头疼。王老五给孩子喂了姜汤,也不见起色,急得老人家赶紧背着孙子就往村口的医疗所跑去。
正赶上李迎生回了家,王老五扑了个空,只看到医疗所紧紧锁着的大门。路上还下起了大雪,北风刮着就跟刀子似的割在王老五身上。老人脸上那树皮般皱纹,映衬着微微下陷的眼窝,似乎在讲述着老人现在的凄苦……
“39摄氏度!毛毛,怕是染上了肺炎……”取出温度计,李迎生面色也有难看。“隔离,要马上隔离!秀华,赶紧给村民打电话,别让他们靠近咱们家。从旭,你赶紧上报村支部。我这两天,在卧房给毛毛看病,你和娃不要过来,食物和水从窗户递进来。五大爷你跟我一块,把毛毛抱到我房里,快!我去拿药箱!”一切准备妥当后,李迎生关上了房门……
今年的年夜饭,李迎生注定不能和家人一起吃了。
年底让儿子从外地带的药,还是用上了,虽然治好的几率不大,却也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一个月后,“娘,爹他现在怎么样了,最近都没什么动静,昨天放在窗户的饭,也没见爹动过。”一大早,老大李丛旭起来看到父亲窗外一动未动的饭盒,看着正在炒菜的母亲,有些疑惑。
“对啊娘,都已经一个月了,爹怎么还没出来?”老二添着炉火,煮起了早粥,“这要是平时,爹都得喊一声娘的,爹不会出事了吧!”
秀华心中一悸,手上颤了颤,锅铲掉进锅里,和着菜,倒把老二吓了一跳。“娘,你这是?”
“不会的,不会的,你爹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出事的。老大,你去你爹房里看看。”
老大来到李迎生卧房,敲了敲门“爹,你在吗?现在怎么样了?”回答老大的只是这静得可怕的空气。
“爹!爹你在吗?回我一声!”依旧是无人应答。
吱——老大轻推了下门,门开了。“爹!爹你怎么了!”李迎生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床上躺着王老五爷孙,那起伏的呼吸,倒是显示着毛毛没事了。
“哥,爹没事吧!”
“怎么了,老大,你爹怎么了!”听到动静的秀华和老二快步跑了过来,结果却看到老大哭着跪在倒在地上的李迎生身边。“老头子啊,你这是要抛弃我们娘仨啊,我可怜的老头子啊!”
“爹,您不要女儿了嘛,我的爹啊!”老二来到哥哥边上,抹着眼泪,“哥,爹他——”
“娘,妹妹,你们快走,爹定是治好了病人,自己却染上了肺炎,”突然想到什么,老大推开老二和秀华,“我是医生,爹的遗体,我来处理,不能再让你们也染上这个。”
“哥,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和娘,就先出去了。”老二抑着泪水,把哭成了泪人的秀华拉了出去……
处理好爹的遗体,老大瘫坐在地上,眸光落在了李迎生床头那木枕下压着的露出来一角的信封。取出信封,抚摸着那熟悉的字迹,老大流出了抑制了二十余年的泪水。
信件上:
致我最爱的妻子儿女:
从清,爹以前对你没有太多的关心,还逼着你去学你不喜欢的。
爹一昧地希望你能会很多,以后有着别人所没有的能力去做一切你想做的。爹不愿你像村子里那些女孩一样,甘心以后随随便便说个婆家度日,却忘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记者挺好的,爹以后会支持你自己的决定,不会左右着你的选择了。
只是爹不能亲眼看到你成为一个记者了,以后报道了自己的新闻,一定要来爹的坟头,给老头子我说说话。老头子我在下边,也就放心了。
从旭,爹自你出生到你长大成人,就没怎么关心过你。不是爹不爱你,只是爹不知道怎么去爱你。
别人都说,爹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但我却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对你和小清的关心,远远不如一个普通父亲。
你从小就喜欢医学,爹真的很开心,毕竟自己真的后继有人。爹对你很严格,你十岁那年因为背错了一个药名,爹就把你打得下不了床。其实爹只是想让你记住,行医者,容不得半点失误,也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可能就会导致一个生命的失去。
爹那时何尝不后悔打了你,何尝不心疼?这些年,你很争气,在医学上,终有一日,会超过你爹。现在爹就一句话,医者,要有医者的信仰,要医病,更要医人心。
爹救了毛毛,自己却染了病。却也希望我儿以后,不要为难毛毛一家,这是爹的命数。每年清明,多来爹的坟头陪爹说说话。
秀华,我不仅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丈夫。这些年,委实冷落了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我还是个医科主任,那时你还是名护士,因为经常犯错,总是被我训。后来慢慢地,咱俩相爱了。却因为工作,咱们虽然在一个单位,却很少好好相处。
后来有了小旭,你辞职回家照顾孩子,我依然在手术台坚守着,总是忽略你们母子。有了女儿之后,我也不常回家,女儿粘我,我却不能常常陪着你们娘仨。
这些年,我可以说无愧于很多人,却唯独亏欠了你们仨。只是我是一名医者,我的信仰,让我不能离开我的岗位。孩他妈,我以后,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要好好保重,我在天上,才能安息。
合上了信封,老大抹了抹眼泪,看了看父亲那被白布覆着的遗体。
如果换做是他,也会这样吧。
父亲,你安息吧,娘和妹妹,我会好好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