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的路上,乡下开往县城的公交车从我身边缓慢驶过。
我抬起头透过车窗扫视着车里的乘客,目光停在了车里的一位乘客身上;当我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时,我发现那个男人也在盯着我看,冷峻的眼神,齐整的寸头,戴着黑色的有线耳机,手里抱着一个包。
尽管目光交接只在那一瞬间,男人的模样已经刻画在我的脑海之中,这个男人我是在哪里见过呢?
一路上抱着这个疑问,大脑不停地思考着,就当我把目光望向在电线上一上一下摇动着的鸟儿时,我突然想起为什么熟悉车里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十分像我大伯。
由于学校离家近,每天我都是步行去上学,下午五点左右我就能回到家。
父母外出工作,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是爷爷奶奶照顾。今天我回到家里,看到奶奶正坐在凳子上发愣,眼睛透过窗户盯着外面,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湿润,手中颤抖地拿着一张照片。
我记得奶奶给我看过那张照片,那是我大伯和姑妈小时候的照片,奶奶总会时不时的拿出来看看,有时一看就是半天。因为见过这张照片,所以当我看见车里的那个男人时,我会有熟悉的感觉,但是我也不知该不该和奶奶说,毕竟这个世上长的像的人有很多,我怕最后情况不属实会让奶奶失望伤心,把刚蹿出口的话憋进心里。
奶奶和我说过,她和爷爷出生在六十年代,新中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十年探索时期,实行公社制度,吃大锅饭,挣工分。那时候日子过得很苦,还要抚养三个孩子,大伯,姑妈和我父亲;日子过得很苦,有时候半升米还要分几次煮,煮成清得不能再清的米汤就着从山上挖来的野菜熬成一大锅,一家人就那么过活。
我大伯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家的,离家出走之后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年了。
奶奶越说越激动,我感觉她说话的时候身体都在颤抖。
我看着奶奶湿润的眼睛说道:“奶奶,为啥大伯会在十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呢?毕竟十六岁还未成年。”
奶奶双唇颤抖着说道:“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地方以产烟草为主,每家每户上面都给定了指标,每年要缴纳多少烟草。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建得有烟房,到了烤烟的时候就会在烟房里生起炉火,烟草这东西等不得,一收下来就得及时放进烟房里面烤制,中途不能断火,必须不时地加炭火,否则烤制出来的烟草颜色不正常,就无法卖出好价钱。”
“那时,你大伯快十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和村里同龄的几个跑到村里马家玩,不知是怎的,将人家正在烤烟的火给捅灭了,那几个同龄的见事情惹大了跑得不见了踪影。马家人回到烟房一看火已经灭了,这一季烟草算是白白忙活了。这人家又怎会轻易放过,于是询问左邻右舍,得知看见你大伯从人家的火房跑出来,马家的几个兄弟便找上了门。”
“那天你爷爷还在自留地里忙农活,你爸还在学校上学,我在屋里准备午饭,突然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声,待我走出屋外,门前已经挤得黑压压一片,那阵仗着实厉害,马家几兄弟在人群前面,眼睛红彤彤,像是冒着火似的。”
“这帮人不明分说便冲上家门,我气得浑身发抖,便跑回堂屋,拿起锄头出去便质问那马家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都是一个村里的,你们这前蹰后拥的至于吗?’”
“那马家年长的那个兄弟站出来对我说:‘你家是怎么管教大儿子的?他不把我马家当村里人啊,这正是烤烟的好时机,他跑去我马家烟草房把炉火直接捅灭了,你家也是要烤制烟草的,不知道烤烟过程是不能中断的吗?知不知道我家这一季的烟草直接毁在你那好儿子的手里了?’”
“我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自知理亏,将锄头扔下,便跑到自留地里去叫你爷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爷爷。你爷爷当时异常的冷静,那是庄稼汉子特有的品质,即使天压下来也要为整个家庭抵挡的责任心。你爷爷脚刚踏上家门口,那马家几兄弟便不再作声;你爷爷站在门前的台子上对着马家兄弟说道:‘这事是我家大儿子做得不对,耽误你几兄弟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那不成器的东西找回来当面对质,如果事情确实如此,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平常你爷爷对你大伯就很严厉,你大伯闯了祸不敢回家,自是怕你爷爷训他,马家几兄弟找上门来,你大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藏着去了。”
“你爷爷和马家几兄弟说完之后便到村委会办公室用喇叭厉声喊道:‘大江,你惹了祸跑哪里去了?在哪藏着就从哪给我出来,有啥事老子给你扛着,先回家来。’”
“你大伯可能是听到了广播,自知是躲不过去了,便回了家来,那马家人看见他,牙齿咯咯直响,像是要把你大伯吃掉似的。”
奶奶越说越激动,我好奇地问道:“后来我爷爷是怎么做的?”
"你爷爷把你大伯一把揪过来先向马家兄弟众人道错,你大伯不肯,嘴里说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去你家火房,和我同龄的村里的几个说要趁当时没人守着借你家炉火烤红薯打打牙祭,谁知道火不是很旺,几个便用铁钳搂了搂火灰,后来听见轰隆隆的声音,那几个直接就溜走了。’"
“你爷爷见你大伯惹祸之后还在顶嘴,‘呼’的一大嘴巴子直接扇了过去,你大伯嘴里噙着血,手捂着脸,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马家兄弟,当时我那个心疼啊,不管犯没犯错,毕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啊。”
听到奶奶说到这里,我心里一颤,不知后来事情怎样进展。
“你爷爷见孩子不认错,马家兄弟也见这事情没有进展,便不依不挠的追问你爷爷:‘叔,在村里我们马家兄弟是最仰仗你的,你看着事情已经这样了,接下来咱怎么解决?’”
“你爷爷性格本就刚强,听后心里不是个滋味,便跑到圈里把家里养的老黄牛牵了出来,将牛绳交到马家领头兄弟的手里说道:‘这事情是我家的错,家里也没什么可以赔给你们哥几个的,就养了一头牛,事情呢已经做了,人呢我也教训了,这老牛就赔给你们兄弟,你们看这样解决可还行?’”
我在心里疑惑,老黄牛和烟草价值相等吗?
"你大伯见你爷爷把家里最值钱的老黄牛,而且是耕牛,就冲过去把牛绳抢了过来牢牢地握在手里,嘴里还在碎碎叨叨的骂着那马家兄弟众人,我那时也不同意,毕竟烟草的价钱比不上老黄牛,但当时家里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赔给他们的,只好默许你爷爷的做法了。"
“你爷爷见你大伯这副模样,气得暴跳如雷,直接解下牵牛绳把你大伯拉到杏树上捆着,扯过一根荆条抽打着你大伯,你大伯硬是咬牙不吭一声,身上不知有了多少荆条印?你爷爷每打一下,我心里就绞痛一下,我跑过去想夺走那荆条,你爷爷对我说:'这事你别管,这臭小子不管一下他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不管将来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来呢?',我虽心疼,但你爷爷也有他的道理,便放手不管了。”
“后来村里的人看着这阵仗也看不过去了,纷纷让你爷爷别再打了,几个村里的年轻后生跑过去拉住你爷爷,这才让他停住了手,我想这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冲过去将你大伯从杏树上解了下来,那孩子当时就瘫软在我的怀里。”
“再后来,马家兄弟见这人已经被收拾成这样,便牵着牛走了,这事也就翻篇了。你大伯第二天天还没亮,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收拾行李离家出走了,你姨外婆大早上就上门来说他大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在家里饭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年轻时候我识得不少字,看了纸条内容才知道大概意思是这两人说家里是呆不下去了,约着一起去外面打工。”
“得知两人是去外面打工,两人之间也有个照应,我和你爷爷也就不在担心,便随他俩去了。”奶奶说着端起桌上的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再后来,你姨外婆家的大儿子回来了,你大伯却没回来,我和你爷爷便追问他:‘大江为啥没回来?’,他低着头说道:‘他说他还想在外面挣钱,家里是回不去了,我扭不过他便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我和你爷爷想着他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心里十分担心,便决定等这季庄稼收完便由你爷爷出去寻他。”
“可是后来人没来得急去寻,便收到他偷钢材被警察抓捕的消息,我和你爷爷没办法便借了些钱,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去他坐牢的监狱看他,看到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再想起他十六岁时年轻潇洒的样子,我心里的那个痛啊,那个悔啊,是我们没有教育好他。他在玻璃后面低着头,话也不说,就见那黄豆大的眼泪大粒大粒的滴在桌上,你爷爷见他这模样,只好对他说到:‘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好好在里面改造,争取早日出来,我和你妈还有你弟弟在家等你。’,你大伯听了,重重的将头扣在桌上,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尽是他流下的眼泪。”
我看见奶奶说着说着眼里便滴下了眼泪,看来这个事情是她心里的痛,同时也是爷爷心里的痛;我不禁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我将今天在车上见到那个男人的事情说给奶奶听,奶奶双眼突然焕发出了光彩,她激动的说道:“按照他被判的时间,也就是这年把便会被放出来了,没准你看到的人就是他。”
第二天天刚微亮,村支书急冲冲地拿着电话跑到家里,说是我大伯的电话,奶奶双手捧着电话,耳朵紧紧地凑在电话上,没等对面说话,奶奶就率先说道:“出来了就赶紧回来,我和你爸在家里做好饭等你。”
只听到电话那头挂了电话。
到了晚上的时候,奶奶高兴的去揪了一只鸡一只鸭,弄好了炖着等着我大伯的归来。我和爷爷奶奶坐在火炉旁,也不说话,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门‘刺啦’一声被推开,门前站着一个个头高高的,身材瘦瘦的,头发短短的,手上拎着一个麻皮口袋的男子,虽说眼神里没了光芒,但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在跳。
此人便是我在车上见到的那个男子,那他为啥到了家门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家?
男人随手将门又‘刺啦’的一声关上,大踏步向前走到我爷爷奶奶身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两个老人面前,重重地磕了下去。待看向三人时,只看见三个抱在一起的泪人,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