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硕
三爷爷出生于上个世纪初期,大概在一九零五年前后。他是一名旧时军人,1938年台儿庄战役中为国捐躯,年轻的生命在战火纷飞和硝烟弥漫里戛然而止。他留给家族后代的遗物,现存的仅有三个铜墨盒,一个在我家,另两个分别在堂兄继果家和堂弟木厚家。
铜墨盒是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文人墨客常用的物件,用来盛墨汁写毛笔字的,此前人们一般使用砚台。相传清朝乾隆年间,一位秀才的妻子把扑面用的丝绵装进梳妆粉盒里,倒上研好的墨汁,让丈夫带进考场,秀才应试时省去研墨的时间,一举中榜。此事传开,世人仿效,后来铜墨盒代替粉盒逐渐流行起来。文人们还在铜墨盒上镌刻字画,用于自勉或相赠。
1926年,年轻的三爷爷已在河北带兵打仗,年底他从北京回来,带给我的大伯父一个铜墨盒。铜墨盒右上角首款是建刚贤侄惠存,左下方落款三叔顯之赠,正面刻着 “儿年十四而有志于学”,是借论语中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鼓励子侄们少年立志,发奋读书。
大伯父写得一手好字,经常帮助爷爷誊写账目。他当过私塾先生,穿着过膝的长衫,清瘦精干,受人尊敬。农村合作社以后,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尽力参加劳动,但最终没有熬过三年自然灾害,一病不起倒了下去。
伴随大伯父求取学问的铜墨盒传给了他的儿子继果。或许是书香熏陶和耳濡目染,继果兄也痴迷读书,喜好诗词,他把铜墨盒打磨的锃亮发光,精心珍藏着。有一次,走乡串巷的货郎来到村里,家人用铜墨盒给刚出生的孩子换了一串铜钱长命锁,继果兄知道后,循着拨浪鼓的声音撵了五里路又要了回来。
1935年,三爷爷在庐山军官训练团受训完毕,带着士兵辗转跋涉,从茅津渡过黄河回家省亲。他用四匹骡马驮着行李和书籍,行李不多,大部分是军事和中医方面的书册。这次回家,三爷爷送给四爷爷一个铜墨盒,墨盒品相很好,呈长方形,手掌般大小,上面镂空刻着“气不平则发言多失”八个字,取义《朱子家训》的“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告诫四弟遇事慎言,言多容易冲动。
四爷爷百年之后,铜墨盒传给了六伯父。六伯父一肚子学问,在村里威望很高。他写了一幅毛笔字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才非正不能奇”,挂在苹果园的小房子里,往来行人常常驻足欣赏。这幅字是赵朴初先生的一副对联,意思是为人处世要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一个不正直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这个铜墨盒现保存在堂弟木厚家。
我家的铜墨盒是三爷爷尚未赠出的一件遗物。墨盒长10厘米宽不足7厘米,正面图案是北京前门也就是正阳门,右上角刻着铁峯老师惠存,落款李玺彰敬赠;背面正中间有“合义号”三个小字,应该是制造作坊的名号。
三爷爷壮烈殉国后,家里人很长时间是不知消息的,直到1942年腊月,部队派人送来阵亡证明、抚恤金、一把中正剑和极少遗物,铜墨盒就是其中一件。那时中条山战役已经结束,日军翻过二十岭,不断进村骚扰百姓,家里生活举步维艰,加之亲人战死疆场,爷爷百感交集,过年时写了这样一幅春联:全家老小过新年,满怀心事对谁言。
1966年,古稀之年的爷爷去了北京,拜见了当年三爷爷的部队师长,一来想找到这位铁峯老师,了却三爷爷的赠送心愿;二来看能不能找到三爷爷的埋葬地。师长姓王,河北石家庄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他曾护送家眷来到我的家乡避难,起初住在老宅中间的那个窑洞,后来因随从较多,爷爷租下对面张家的院子,让师长一家人住了一年半。师长与爷爷私交甚好,答应尽力帮忙。始料未及的是,在随后的运动中,因地主成分爷爷被戴上高帽子,脖子挂着厚重的木门板,遭到游行批斗,身体很快垮了,于1971年秋风苦雨中离世。三爷爷的佩剑、阵亡证明、所有照片信件和厢房阁楼上的各种藏书,也难以幸免,或沉入深井,或付之一炬!至此,爷爷托付给师长的事断了线索,三爷爷留在世间的物件几近销毁殆尽。
爷爷晚年有三样宝贝,水烟壶、石头花镜和三爷爷的遗物铜墨盒。他住在北间厢房,桌上摆着古铜墨盒和大小毛笔,他倚坐桌旁,戴着花镜,看着中医书,偶尔会拿起毛笔写写字。对门张家的老人去世,爷爷摊开笔墨,略作沉思写下对联:会处社会多谈笑,一生谨慎少做错,表达对逝者的敬意;村里学校的一位老师不听校长的吩咐安排,跟着一群人忙于破四旧,爷爷送上一幅字“曲突徙薪无功德,焦头烂额为上客”,委婉劝导他要明辨是非,以教书育人为重。
我小时候也用过这个铜墨盒。一次父亲陪我练字,见我心不在焉,就出了个谜语“白发满头,爱抹黑油,闲时戴帽,忙时光头”,我猜不着,父亲提着笔在铜墨盒里蘸一下,向我晃了晃,我才醒悟谜底是毛笔。二年级时学校开设书法课,我把铜墨盒带进教室,老师见了铜墨盒,饶有兴趣端详很久。为了让我们好好练字,风趣的老师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老秀才教学生写字,毛笔掉在地上,老秀才戴着花镜摸了好久,摸上来一支笔杆,却不见毛笔头,又弯腰摸了个枣核,缩着脖子自言自语 “这个鬼天气把毛笔头都冻住了”,老师边讲边模仿,惹得我们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华北一带雨水偏多,尤其84年秋季连阴雨下了四十多天,我家的窑洞被淫塌了一大块,柜子和方桌全砸坏了,铜墨盒基本无损,只是边角有点凹进去。窑洞塌了,我们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间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父亲写了 “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一行大字,贴在土炕上方。夜晚暗淡的灯光下,父亲给我们兄妹讲解这个典故,说别人忍受不了的穷困清苦,颜回却能安贫乐道,知足知止,这是一种境界。
三爷爷带回的铜墨盒并不止三个。
他最先送给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爷爷一个铜墨盒,椭圆形的,墨盒正面是祥云图腾,精致美观,爷爷非常喜欢。1943年初春,为了躲避日寇祸害,爷爷带着全家人,随同村民们不顾寒冷钻进山洞。一群日本兵进村以后,闯入爷爷住的窑洞,看到八仙桌上整齐摆放的笔墨纸砚和一幅没有完成的书法作品,一下子被镇住了。有个日本军官掠走了铜墨盒,临走在爷爷写的字旁留下话,意思是敬仰爷爷的书法。爷爷回家后撕烂桌上的纸张,怒骂日寇强盗行径,后悔自己没有把墨盒收藏好,叹息说那是三弟留下的念想,今生不会再见到了!
为了支持子侄们求学上进,三爷爷还把自己用过的一圆一方两个铜墨盒留在家里。圆形的墨盒上面镌刻着 “上善若水”四个字,家里几位伯父小时候都用过;方形的稍大一点,刻着“初日照高林,潭影空人心”,当年一直放在自家的药铺公用。可惜两个墨盒在动荡的年代都失散了。
世事变迁,几经传递,三爷爷带回家的铜墨盒仅存下三个。
三个铜墨盒不再如初时光艳,甚至有了小小缺陷,但历经沧桑岁月的沉淀洗礼和几代人的浸润滋养,其本色依旧。三个铜墨盒凝聚着三爷爷的家国情怀,更浓缩着他的智慧、修养。他敬重长者,在老师面前不敢妄言,赠予老师的墨盒自然没有赠言;他劝勉弟弟“气不平则发言多失”,遇事谨言慎行;他教诲子侄们“儿年十四而有志于学”,及早立志,努力上进。三个铜墨盒是前辈们寄予子孙后代殷切希望的见证物,是家族精神和家族文化的薪火传承。如今,家人们早已不再使用铜墨盒,我们把它放在心里最神圣的位置,我辈如此,后辈亦将如此!
听老人们说,三爷爷是民国七年即1918年考入保定军校的,期间学校受直皖混战影响一度停课。复课后他于1922年毕业,开始军旅生涯,1935年参加庐山训练团被授中正剑,剑身刻着蒋中正赠,剑背有“成功、成仁”的字样。抗战爆发前夕,我的曾祖父去世了,三爷爷日夜兼程回家奔丧,他身着戎装,佩带短剑,铁骨铮铮,威风凛凛。晚上守灵,他长跪十几个小时,纹丝不动,滴水未沾,村民为之动容。
埋葬了曾祖父,三爷爷义无反顾又上了前线。台儿庄大战爆发,三爷爷阵亡了。作为军人,三爷爷追随国家大义而去,为国家献身,是民族英烈。作为他的家人,我们心有不甘,不知道他的部队番号,也不知道他葬身何处。我上网查过保定军校名单,查了台儿庄阵亡将士名单,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远在山东的堂兄更生也多次费心,找遍台儿庄纪念馆所有档案,同样无果。纵使什么也找不到,三爷爷依然是家族的荣耀,我们永远记着前辈中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投身报国,牺牲在抗击日寇侵华的战争中。
为了怀念三爷爷,方便后辈祭拜,叔伯们在祖茔处给三爷爷建了衣冠冢。这里松柏肃穆,和平安宁,没有枪炮轰鸣和战马撕裂,他再也不用奔波征战,静静地躺在他的父母兄弟身边。
青山翠绿,沧海漫流,这是个崇尚英雄、让正气回归的好时代。在建国70周年盛大阅兵时,毛主席巨幅画像缓缓前行,亿万中华儿女顷刻间热泪盈眶,热血沸腾。在新中国的缔造历程中,无数像三爷爷一样的革命先驱,如浩瀚星空中的流星般一逝而过,他们没有留下名字,没有子孙后代,但其思想的光芒永在,先驱者的精神长存!
三爷爷讳名李玺彰,字顯之,号白璧,一百年前的国家军人,而立之年为国捐躯,至今尚不知长眠在祖国何处,或是台儿庄,或是藤县,或是其他地方。不管三爷爷遗骸葬在哪里,定会有无数的人们为他扫墓,为他献上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