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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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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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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上课铃声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给过去留下一寸空间,用来放置生命历程中的幸福快乐或悲伤痛苦,空闲的时候,像翻晒旧被褥一样,拍打抚摸一番。我的心里有一块柔软潮湿的地方,触碰出儿时的校园铃声。

回到偏僻宁静的农村老家,走在熟悉的故土巷道,我的耳边时常传来两个声音,一是仿佛听到天空中《东方红》的歌声旋律,二是仿佛置身儿时的校园,听到遥远的上课铃声。歌声庄严豪迈,铃音悠扬清脆,再仔细听,什么也没有了,虚幻缥缈,但倍感亲切。

时间应该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大清早,迎着晨曦,供销社大瓦房上的高音喇叭唱响《东方红》歌曲,东至东塝沟,西至西山底,南到四队水库,北到三亩沟,方圆数里都听得到。

村庄忙碌的一天开始了。生产队长敲响队里的大钟,社员们放下碗筷,背着锄头镢锨,相互吆喝着去出工;家里有老人的,老人们会洗洗涮涮和烧火做饭,没有老人的,享不上这个福,家务活只好待下地回来再做。农村家里孩子多,大人们管顾不过来,都是大的牵着小的,一溜串相跟着去上学。整个前晌,鸟儿在屋檐下和树枝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家养的猪狗鸡跑了出来,满巷道撒欢。

估摸着快到饭时,老人们拉起风箱,柴火的烟雾向四野散去,村庄里渐渐飘起柴烟味和饭香味。大喇叭又唱着了,社员们收工,学生娃放学,巷道热闹起来;男人们端着碗或蹲或坐在石墩上,吸吸溜溜吃着饭,胡扯着闲篇,孩子们掉落的饭粒招引来一群小鸡围着乱啄。

农村的景象大致如此,生活恬淡,牲畜放养,村民种地收庄稼,孩子上学学文化;周而复始中,老人们拉着风箱慢慢老去,孩子们在铃声的催促下渐渐长大。

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小学,即便是很小的自然村。我们东山底是个大村,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有,有几年还办过高中班。

学校的旧址是村里的南庙,大致的位置是村子中间略偏南。校门朝西,门前一条南北土路。每天,学生娃们背着碎布缝制的书包,踩着这条土路,结伴去上学。校园最醒目的标志是一座坐南朝北的戏台子,始建于元代,是国内极少见的一座木质四方形庙台,台子有两米多高。

学校的钟铃高高挂在戏台子的东北角,钟口向下坠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末端系在墙钉上。敲铃一般是老师的工作,有时候老师为了奖励学生,有意喊学生去敲,谁敲谁高兴,比受到表扬还高兴。敲铃时,需要踏着青石的台阶,走到戏台子上面。铃声响起,大半个村子都听得到。当时村里有钟表的人家很少,听着放学铃声,家人要赶紧做饭了;生产队长有时候也按学校的铃声安排事情。

早读或晚自习时,同桌两个人共用一个煤油灯。油灯放在课桌的中间,有的同学把灯芯挑的很高,光线亮了却熏了个黑鼻孔。星豆般的灯光下,三十多名学生个个脸蛋映的通红。后来教室安上了电灯,又经常没电。记忆里,煤油灯陪伴我度过小学时代,送我升入初中。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看书学习,我们却很少有人是近视眼,戴眼镜的寥寥无几。

午间操时间有半小时,男生们跑去打乒乓球、单腿顶牛,女生们踢毽子、打沙包。玩性正浓时,铃声响了,大家急急忙忙回到教室,气喘吁吁,一头汗水。有一次,从外校转来的一位同学,听到上课铃声,拿起碗筷就往灶房跑,招来一片哄笑。原来,他以前读书的学校,铃声是一上二下三吃饭,我们学校是三上一下二吃饭。至今我认为,三声铃响比较紧急,督促我们学习文化课,比催着去吃饭要好些。

晚上放学,值日生待大家离开后,把凳子翻放在课桌上,先洒水再扫地。那时的教室没铺砖,净是尘土,做一次值日生,眉毛和鼻孔全沾满灰土。

到了冬季,值日生还要负责管理炉子。炉子是土坯的,底部有三个进风口,称作三眼洞。炉子烧的煤饼,是用煤粉和细土加水搅拌均匀,湿摊在地上,砌为小四方块晒干而成的。每天晚上值日生用湿煤盖在炉筒里,中间拿火棍捅个孔,从孔眼往下看,炭火格外红。第二天值日生要早到,先侍弄炉子,让火旺起来。如果炉火灭了,那么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土炉子没有烟囱,生火时浓烟弥漫教室,十分呛人,门窗只好敞开着,寒风灌进来,学生娃冻得跺脚搓手,清鼻涕直流。生火用的玉谷芯是学生从家里带的,每人五个,像交班费一样,是布置的任务。玉谷芯和煤饼整整齐齐码放在教室的后墙角,由班长管着。

漫漫求学路,郎朗读书声。校园铃声召唤我们走进课堂,校园生活给予我们丰富的精神食粮,冲淡求学路上的清苦单调。

幼儿园的教室是窑洞,课桌是土台上横放着的长木板,板凳是从家里带来的。窑洞的墙角有老鼠洞,小老鼠在洞口瞪着绿豆眼,瞅着一群学生娃摇头晃脑、高吼亮嗓念拼音字母;麻雀偶尔飞进教室,惊恐徘徊,扑棱着朝亮光飞去,撞破纸糊的窗户,落下几根羽毛。上小学后,教室搬到瓦房,有了高条桌,凳子还得自备。那时候我们每天抄小楷,2毛6分钱的本子,正反面抄写,一个本子能用两个月,很节省。我们用上了钢笔,钢笔随身带着,墨水瓶一般放在家里,同学们相互之间借墨水是按一滴两滴计算的,前晌借后晌还,非常自觉和讲信用。

每学期领到新书,教室里散发着书墨的清香。同学们用旧年画或牛皮纸给新书包个书皮,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像宝贝一样爱惜。在书香四溢的教室,我们手捧课本,学习草原小姐们,小英雄雨来;大声朗读《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和《为人民服务》,回家还和大人们比赛看谁背诵的快;我们用小手拨着算盘子,小嘴念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噼里啪啦学习珠算;被老师点名到讲台前演算竖式题,算错了罚站一边。老师面朝黑板写字,突然扭头,他抛出的粉笔头会准确打到捣蛋走神的同学头上,惹得其他同学一阵窃笑。

班里订了《小学生拼音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同学们视为宝贝,分组传看。课外杂志里有很多新鲜事物和新知识,激发我们的好奇心。叶永烈在一篇文章里面写到,用剪刀在水里可以轻松剪开玻璃,我尝试着做过实验,感觉像剪硬纸板,只是剪的不太齐整。那些年鼠患成灾,我和小伙伴把黄豆塞进老鼠屁眼,再把老鼠放回窝堵上口,黄豆发胀后,老鼠憋得难受会咬死同伙,最后自己胀死。我们用玻璃瓶底对着太阳点燃报纸,用鸡蛋清和石灰末制作粘胶剂。这些都是看杂志学到的。

学校还开设劳动课。上学途中,我们捡起小石头,装满书包带回学校;劳动课时,低年级学生坐在台阶上,攥着榔头砸碎石子,经常砸不准,石子乱嘣;高年级学生把碎石子装在架子车上,运到十几里外,支援当年的公路建设。麦收季节,班主任宋老师领着我们早上拾麦穗,中午打麦粒,麦粒交到学校,可以抵做大家的班费;秋苗渐长时,她领着我们在玉米地里锄草,体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稼穑辛苦。84年夏天,村民们正准备动镰收麦,突如其来的特大冰雹打烂麦田,沿山一带的村庄严重遭灾;面对灾情,全校师生走进田间,帮村民们捡扫麦粒,有的村民十天时间捡不到200斤,里面还夹杂土块和料角石。那是一次特殊的劳动课,更是一次触及心灵的教育洗礼,让人终生难忘。

学校的乒乓球台支在操场的南边,球台是水泥做的,中间用六七块砖头当隔网,没钱买球拍,锯块木板做拍子,板面没有胶皮,打球邦邦响。只要不刮风不下雨,我们放学先不回家,相约打上几局才过瘾,有时候晚上摸黑也要对攻一番。有的同学随身装着弹弓,上学路上练习百步穿杨;有的同学用自行车链条制作洋火枪,别在腰间,用衣服挡着,害怕被老师没收;还有的同学滚着铁环上学,到教室门口了,右手提溜一下,铁环就挂在肩膀上,动作漂亮极了。这些自创的娱乐活动,同学们也是乐在其中。

假期有寒暑假作业,薄薄的一本,前半部分是语文题,后半部分是算术题,还有一些幽默笑话、谜语和阿凡提的智慧故事等小知识。每天,我们看似在家做作业,贪玩的心早飞外边去了。尤其在暑假,大人们在家摇扇午休,我们一群男孩子偷摸着到三队水库游泳,到五队沟边钻地道,去后山王官峪捉螃蟹;或者在巷道打拐头,嘴里喊着“拐头没眼,打住你,我不管”,从巷南打到巷北,甚至还拐到人家院子里;当然也有更淘气的时候,趁着看瓜大爷在瓜庵里睡觉,我们猫着腰溜进生产队瓜地,“下定决心偷西瓜,不怕牺牲往里爬,排除万难捡大个……”,但还是被大爷抓住了,先罚拔草,最后奖赏吃西瓜。玩疯了,玩累了,我们就想着学校,盼望回到课堂,心甘情愿接受上课铃声的指挥。

现在的学校铃声是智能遥控的,过去的上课铃声是手摇敲响的。我从心里始终感觉,手摇敲铃时,人情味更浓。

有一段时间,敲铃归张老师管,他教数学又兼代体育课。下午活动课,老师和我们打篮球,玩到尽兴时,发现活动时间已过,他吹起哨子喊道,快去敲铃,今天又延迟了。老师很风趣,他是故意拖延时间,想让大家多玩会。

那时候能看一场电影,对农村人来说是一种奢侈享受,尤其孩子们。正片电影开始前经常加演农业知识或科普知识的幻灯片,如果在本村放电影,老师会在正片开演前敲响放学铃声;如果去外村,老师会提前一节晚自习放学,领着我们翻沟过涧去看电影。看完回来的路上,凉风渐起,月朗星稀,大家沉浸在故事情节中,模仿着比划着,意犹未尽,笑声不断。《渡江侦察记》刘四姐的暗号“香烟洋火桂花糖”,《南征北战》“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地道战》伪军司令“高,实在是高!”等经典台词,数十年来萦绕脑海,对我们影响深远。还有一些反面角色,像《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等,也经常被同学们翻出来戏谑一番。那个年代的我们崇拜英雄,憎恨坏人,爱憎尤为分明。

有一位数学老师,家是洞上村的,他每次讲完课,一边收拾教案一边淡定地说,今天的课就讲到这儿,话音落,铃声响,准确极了。前不久,我和同学前往拜访老师,才知道老师已过世好些年了。忆起往事,老师的儿媳妇告诉我们,家里蒸馍烧火要四十五分钟,老师烧蒸馍火,从来不用看时间,时间就在他的心里。大家唏嘘不已。

小时候在农村,大都是听公鸡打鸣起床的。有一次鸡叫头遍,母亲迷迷糊糊叫醒我和妹妹,我俩睁开眼抹把脸,每人手里掰块馍,就去了学校,一路没见到一个同学。冬天的凌晨,寂静的校园,兄妹二人各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点着灯朗读课文。后来提起这件事,妹妹说,课文都念了好几遍,看着窗外,怎么老不见天明呢?

1976年9月份的一天下午,学校的铃声骤然响起,同学们跑步集合到戏台前,那里黑压压站满了人。敬爱的毛主席逝世了,天空阴沉下着小雨,村里的喇叭放着哀乐,人们低着头哭成一片,那天的铃声似乎也透着凄凉和伤心。

我一个亲戚的孩子,比我小两三岁吧,像其他的山区孩子一样,自小在村里学校读书,不幸的是他13岁时生病离开人世。他埋在绿绿葱葱的阳坡上,从那里看得见学校,听得到铃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村的小学校渐渐消失,学校没了,铃声也没了。现在的孩子们进城读书了,我亲戚的孩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守着那里。

一场秋雨一场凉,处暑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秋蝉在树梢头忧郁绝唱。我徜徉在乡间巷道上,昔日的学校校址变成了村委会,盖起了楼房,修了场院和花园,置办了健身器材,戏台被拆又建了新的,教室另做他用。早已找不到那口钟了,再也听不到响亮的手敲铃音,只有几棵苍翠高大的柏树,俨然耸立在北边一隅,经年厚重,岁月沧桑,尚且闻得出过去的一点味道。据说,东山底学校很快要复建,因为红色教育基地在那儿。这真是个好消息。

我的心里翻涌着一段雄壮的旋律,我仿佛又置身在久违的红色年代,戏台东北角响起清脆的敲铃音,简陋校园里传出稚嫩的读书声。乡村的孩子们再也不用挤到城里去,他们可以在家门口的学校读书,结伴上学放学,不需要家长专门接送;可以走出校园,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中,感知大自然的万物生灵;可以享受着假期的快乐,尽情释放孩子们爱玩的天性,不用参加各种各样的辅导班,无忧无虑,健康成长。

乡村很美,乡村的校园应该建设的更美。诗韵般的校园铃声,流淌着文明时尚,传播着淳朴民风,树木生根,书本生香,一切是那么的亲切自然,一切将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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