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晋南中条山的半腰上,是一个叫做东山底的山区村庄。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说,这里很早以前叫做兴龙庄。兴龙庄有山有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民风淳朴,在方圆十里名气很大。兴龙庄南北蜿蜒狭长,犹如盘俯大地的巨龙身躯,高昂的龙头伸向村后的三亩沟口,长长的龙尾摆到五里外的南卫村,龙须是无数棵参天巨树,龙爪是东岭沟、东磅沟、西沟、下夭沟等深浅不一的数道沟壕。兴龙庄改名东山底的准确时间已无从考究。大约明末时期,时任芮城县令是位江南秀才,这个人有点迂腐,喜欢咬文嚼字,觉得“兴龙庄”三字有犯上之嫌,索性大笔一挥改名山底了。山底后来演变成东山底,以区别于村子西北角的西山底;隔沟相邻的杨家村、马家滑以及往东一带的人们习惯称我们“东山”村,倒也挺亲切。
山区村庄从来不缺大树。后头村王家石头坡口、赵家高家门前、李家和对面张家门前,以及二队高家巷、三队卫家崖下、四队张家祠堂背后、五队沟边、西山底村口,到处都有魁梧高大的柏树、槐树、楸树和皂荚树。这些大树与世世代代村民们甘苦同饮、荣辱与共,是东山底不同时期的活化石和历史见证。
一
最出名的是六棵古柏树。南庙的学校、后头村的巷道中间、后庙往北的崖夭路口各两棵。六棵古柏南北贯通,遥相呼应,树冠茂盛,树身挺拔。六棵古柏从什么时候有,到什么时候没,地方志记录不详,也没人说得清。后头村巷道的古柏解放初期被国家征用,支援了乡政府大院的房屋建设;南庙古柏当年被解成板子,用于东山底小学盖教室;而位于崖夭半山腰的两棵古柏身上却有着不一样的两则传说。
第一个传说与日本侵华有关系。当年日本人翻过中条山进了东山底村,眼见村民往山里躲藏,匆忙架起小钢炮对着山上一番轰炸。硝烟散尽,大地一片狼藉,但崖夭古柏和旁边的山神庙没有丝毫损伤。日寇心有不甘,又是一轮炮火肆虐,柏树和山神庙岿然依旧。日寇慑于神威放弃攻山,灰溜溜返回风陵渡大本营。可恨的是,村里有个大汉奸,乘着夜里月黑风高,纠集人马砍伐了其中一棵柏树,连夜拉到风陵渡向日本人表功去了。日本投降后,大汉奸被五花大绑跪在山神庙前,愤怒的老百姓拥上前一顿拳脚伺候,大汉奸一命呜呼,最终暴尸荒山野岭。
我的二伯父在世时讲过一个与崖夭古柏有关的故事。相传清末民初,黄河对岸南山根有个老王家油坊,王掌柜为人宽厚,常做善事,别家的油坊打一锅油收两葫芦油费,他只收一葫芦。他家生意越来越红火,不几年就置办了家产,还攒下了一瓮油。全家人做饭炒菜、照明点灯都从油瓮里舀油,但瓮里的油不见少,总是满溢满溢的。家里人将这一奇怪现象告诉王掌柜。王掌柜留神起来往瓮里看,瓮里影影绰绰有两个树身一个树顶的倒影。一连数日都是这样。王掌柜心里犯嘀咕,对面一河之隔的中条山上恰好有个黑点,正对着自家大门,莫非和瓮里的影子有关系?第二天,王掌柜悄没声息渡过黄河向黑点走去。一走就是一天,他来到崖夭山神庙,庙前果真矗立着两棵大柏树,左边的树歪靠向右边的树上,两个树顶连在一起,和自家瓮里的一模一样。两棵柏树像卫士般守着山神庙。返回家的晚上,王掌柜做了个梦,梦里山神爷对他说:“一葫芦多,两葫芦少,少是多,多是少,贪心两葫芦总觉少,不贪一葫芦虽少总是多。”梦醒后,他知道山神爷在点拨自己——凡事别贪心总是有好处的。为报答山神爷的恩典,王掌柜此后每年养一头肥羊,清明节拴在古树上,供献给山神爷。日寇入侵后,崖夭古柏遭到破坏,王家油瓮里的油也日渐减少直至彻底枯竭。二伯父这个故事带有一定的神话色彩,但三队的刘管争老人亲眼见过古柏树身有很多颗钉子眼,应该是有人故意钉上的,就是害怕古柏被砍伐后解成板子。这是无奈之举,算是一种保护吧。
六棵古柏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村委会所在地尚有几十棵苍翠茂盛的柏树,想必是古柏一脉传承的后代。怀旧的人们走近它们,瞻仰和抚摸它们,多少可以拾起一些零碎念想。
二
古柏以外,人们印象最深的应该是皂荚树。
我家门前的皂荚树少说得有八百年的树龄。皂荚树黑铁塔般矗立着,树顶向高空钻去。树身已经空心,里面能容下好几个成年人。从空心的树身钻出去可以往树顶爬去,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捉迷藏,一旦钻进密密的树枝里,很难被发现;也偶尔有淘气的孩子晚上不敢回家,钻里面睡觉。
刘家门口的皂荚树树冠很大,枝叶伸展在空中,足足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这棵皂荚树毁于上世纪70年代。村里在此建成一座高四米八宽六米八的大照壁,照壁底座用大青石垫起,边围砌青砖,中间坐胡基,墙两面均用白灰抹面,大气美观。2019年,这座标志性建筑因地基下陷、主体倾斜被拆除。人们公社时期,这里是村民心中最早最好的露天影院,经常放电影和表演盲人说书。50岁以上的村民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心中多少会产生特殊的、割舍不开的念旧情怀。放电影的消息通常由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广播开来。日落西山等不到夜幕降临,人们迫不及待地从家里搬来板凳占着位置。电影开演了,绑在两个高杆子中间的银幕正反两面都能看,背面看到的字是反的,人物动作也是反的;遇刮风,银幕上的人物随风摇摆或拉长变形,显得滑稽;有时候电影放到半截,下起大雨或突然停电,该是最扫兴的事情。盲人宣传队是一支活跃在农村基层的文艺队,约七八个人,印象中他们文质彬彬,小心翼翼,穿着特别整洁,戴墨镜或蓝色帽子,口袋装着白手巾,走路前后相跟,不时用竹棍敲打地面。他们全是能人,拉弹唱样样精通,演奏的《小二黑结婚》、《懒汉背妻》、《识字口诀》等快板贴近百姓生活,深受群众喜爱。
村保健站门口也有一棵皂荚树,树身笔直,被直接在树上解成板子。老练的木匠师傅把长木板固定在树身上端,然后站上去,一左一右对拉着大锯,随着哗哗的拉锯声,锯条一寸一寸往下行进,木屑纷飞。人们很少见过这样解板子的,围观的、帮忙扫木屑的、小孩子乱跑起哄的,场面十分热闹!皂荚树的西侧,国彬家门前,现在还有数棵大小不一的皂荚树,大树上的皂荚显小,小树上的皂荚个大。到了秋天,硬壳的皂荚像小燕子一样在微风里摇晃,发出好听的响声,成为沿山路边一道风景。
皂荚树浑身是宝。棕紫色的皂荚刺是一味药材,可以治疗痈肿和疮毒,每年冬天都有操着外地口语的汉子来村里收购;皂荚能洗衣服,洗头,皂荚水能泡脚。适逢天空晴朗的日子,妇女们蹲在沟底水库边“邦邦”甩着棒槌,黑青黑青的水泛起皂荚白沫,芦苇、树枝、草坪到处挂着大片小片的衣服,整个沟底沉浸在愉快劳动带来的欢声笑语里。每到晚上,大人们用灶火的余火温一大锅热水,热水里放进打烂的皂荚,然后一家人挨个洗头。皂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缕缕清香,沁人心脾的清香长久地弥漫在昏暗的窑洞里,伴随人们进入梦乡。
三
最常见的大树是槐树。
王家石头坡口的大槐树存在上千年了。大槐树的北侧紧挨石头坡,向南正对着一个窄小土坡。当年村民推着小平车拉粪上不去石头坡,只好走南边的小土坡,天长日久,小土坡变宽了,大槐树的树根却暴露出来,紧箍住土里的大石头,或钻进旁边的土埝,慢慢长成小槐树。小槐树攀附在大树身上。大槐树树身很直,不是特别高,小孩子站在墙头差不多能钩住树枝。有一次,胜林叔从山上捡回来一只受伤的狐狸,圈在家里,关紧大门,生怕我们捣乱。为了看一眼真正的狐狸究竟长啥样,我们挤门缝,爬墙头,像猴子一样窜到树上再偷偷溜进院子。灰不溜丢的小狐狸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根本没有课本上描述的那副狡猾模样。小狐狸伤好后被放归山里,我们却继续往大槐树上爬,因为胜林叔家里添了一台电视机。那是村子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理所当然对我们充满无限诱惑。应该是82年收秋前后,中央电视台正播放电视剧《霍元甲》,我们白天貌似安分守己地坐在教室里,晚上放学百米赛跑般往电视机跟前跑,但还是迟了,院子里早坐满村民,我们只好跃上墙头趴在大槐树树杈上。那时电影《少林寺》已经风靡全国,突然又出现个目光炯炯、面容冷峻的霍元甲,无数青少年瞬间迷上霍大侠的“迷踪拳”,大一点的男生留起霍元甲发型,说着不是粤语的粤语,小一些的我们崇拜英雄般跟着他们,手脚并用比划着花架子,大江南北皆唱《牧羊曲》、《万里长城永不倒》,甚至空气中也能感受到雄壮激励的歌曲旋律。那真是一段难忘的童年生活。如今,旧时的石头坡早变成柏油路面,见证一代又一代村民生活琐事的老槐树已不复存在,从深埋大地的树根生长出两棵新槐树,生机勃勃,郁郁苍苍,只是树身向外歪着。
卫家崖下有棵槐树高过崖头很多,站在崖头看树顶也得抬头仰望。这棵槐树长在沟边,盘枝错节的树根一直伸到几十米深的沟底,看上去像巨大的黑色瀑布,是当时一处很奇怪的景观。五队冬冬、二队结实等几个男生常攀着槐树根翻沟上学。班主任宋老师的儿子向阳腼腆内秀、不爱说话,被他们几个领着往沟底溜树根,第一次他不敢松手闭着眼不敢往下看,第二次他竟敢抱住大树根曲曲溜溜到了沟底,再骨碌爬起来,胳膊腿儿好几处蹭破皮,也不喊痛。他竟然乐此不疲了。
四
大树下永远是个好地方。
后头村不宽的南北巷道,每一处人员聚集的地方,都离不开大树。官盈叔门前槐树下最热闹,队里开会、上工集合常在这里。上工的大钟挂在凡军家道门的土埝上。干部在大树下给社员安排劳动任务,社员们在大树下识字,学习老三篇。那个年代的农民真是敢啃硬骨头,大字不识一个,靠着死记硬背,把《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老三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更多的时候,人们蹲在大树下端着饭碗吃饭,谝闲传,男人们抽着自卷的旱烟,妇女们戴着顶针纳着鞋。这里是免费的新闻发布中心,一切人和事在这里是透明的。卓立门口也有大树,大树周围地势低洼,夏季山洪过后,堆下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头,成了烂泥石头潭。
农村老人最爱两个地方,一是北墙根,二是大树下,冬天北墙根晒太阳,夏天大树下乘阴凉。老人是树下常客。过去的人50岁就很老了,嘴里没牙,穿大裆裤,腰系粗布条,腿扎紧口绳,弯腰弓背。他们安静地坐在裸露的树根或大青石上,日头晒不透松弛的肌肤,风沙迷不住干瘪的眼眶,挨过这个冬夏,不一定能等来下一个春秋。无论过往的生活是艰苦暗淡还是富贵光艳,从他们的脸上读不出任何内容,他们的世界早已没有热闹和喧嚣,内心平静似微风撼不动大树,日子平淡如旱烟锅子的缕缕烟雾。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或许就是天上飘着的白云,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而不管往哪儿飘,似乎都与他们本人毫不相干。老人瞌睡少,躺在炕上睡不着,坐到树下常打盹。打盹的老人像雕塑一般,你坐你的,他坐他的,谁也不挨着谁,谁也不影响谁。大树陪着老人,老人陪着大树,慢慢熬着稀稠不匀的岁月年轮。
我那时小,好多事情记忆不全,隐约记得耀明他爷爷,个头不高,黑褂子黑裤子,戴瓜皮帽,拄木拐杖,每吃完饭雷打不动坐在道门口,早上坐路西,下午坐路东,常拿拐杖敲捣蛋娃的脚趾头;还有对门要干他爷爷,一个高而瘦的老人,前半晌坐我家道门口大青石上,后半晌一定坐在他家门前大槐树下。一高一矮两个老人很少坐一起。耀明他爷爷念叨我爷爷是大善人,有文化,说洋洋家门房墙上的毛笔字是我爷爷写的。他讲过我爷爷开药铺用槐米救人的故事。应该是1943年,为了躲日本兵,很多人白天黑夜都钻在山洞里,时间长了,有些老人和孩子出现乏力和咯血尿血现象,甚至水米不进躺倒了。爷爷仔细诊断后,用槐米加上白茅根煮一大锅汤免费给大家喝,一个礼拜全好了。
五
大树根植于大地,叶落于大地,最接地气,是村子的灵魂。
在生灵涂炭的旧社会,善良的村民视大树为神灵,遇到突如其来的灾难、疾病或难迈的坎时,人们向大树祈求得到神灵庇护保佑;谁家的鸡丢了,猪不见了,甚至晚上做噩梦,婆媳吵架,任何家长里短的事情也向大树诉说。大树就像抓在手中的救命草,随时能让凄风苦雨中挣扎的人们看到一线生存希望。
大树是家禽们最喜欢的栖息地。家禽首领一定是只漂亮的大公鸡。每到太阳落山,大公鸡领着鸡群扑棱棱飞到高高的树上过夜,叫做鸡上架。晴朗的夜里,天上繁星点点,大树枝叶婆娑,一只只鸡缩成团,安安静静地卧在十几米高的树杈上。有句谚语说得好,“鸡儿上架早,明天天气好”,鸡群好像对天气变化有先知先觉的本事,有时候天擦黑了,它们四处乱飞迟迟不上树。家人们恐怕黄鼠狼晚上叼鸡,拿着长长的棍子赶撵。被赶上架的鸡群如果再次往下飞,一定兆示天气要变坏。现在的鸡可能是吃得好、住得舒适,懒了,都飞不高,更别说上架过夜了;也可能是村里大树不断被砍伐,鸡没处上架了。原因无需深究。
大树是鸟类筑巢的好地方。农村大树最常见的是喜鹊窝。喜鹊窝从下面看黑黑一团,不是很大,事实上喜鹊窝是用上万根树枝密密搭建的。高家的换民在村后捣毁一个喜鹊窝,弄了满满一大懒cuo柴禾,父母以他为例教训我们,要求我们向换民学习,给家里攒柴禾。良禽择良木而息,门前大树上有喜鹊窝,就像燕子在屋檐下衔泥筑巢,是吉兆。清早起床,每听到叽叽喳喳的喜鹊叫声,外婆常说一句话,家里该来客人了。家里来了亲戚,意味着全家人可以吃上一顿好饭。这种事情对小时候的我们很有诱惑力,但见喜鹊落在自家门前大树上,放学肯定一路小跑。初中二年级时,村里学校因故停办,我转到石门中学读书,班主任马建国老师讲课文时说,碰到树上有七个喜鹊窝,将遇上大喜事。星期六回家路过四队水库,我和文朝、双平三个人盯着路边钻天杨上的喜鹊窝,数来数去,不多不少,刚好七个。也不知谁顺口说了句,哈,好事情,去果园里摘苹果吃。很不巧,我三人没有碰上好事,反而被果园老汉逮住了。老人先没收了我们书包,罚我仨拔草,后又让我们洗干净脸上的汗渍,给我们苹果吃。
如果没有大树,我们小时候写作文都无法形容刮风,也很难理解“树大招风”的含义。记得张瑾琪老师讲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说杜甫住江边茅草屋,如果他住在咱们东山底村,再大的风也刮不走土窑洞上的石头,何来“卷我屋上三重茅”?他又说,“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这两句描写的就像咱村的沟底,刮飞的茅草挂到张国国家门前的树梢上,刮落的茅草飘到南沟四队的水塘里。真的很形象,说的也是事实。沟底张国国家门前的确有好多高大的楸树。楸树从沟底长出来,直往天空窜。
如今的东山底村,广场,花园,楼亭,曲径,随处可见南国花木和树苗,景致欣欣向荣。相对于这些南国树木,我更喜欢大槐树、大皂荚树,这纯粹是一己之念,是个人偏好。我常怀念那些标志性的树,比如生产队麦场的柿子树,柳树泊子的一圈歪脖柳,三亩沟的枣树林,沟底开粉紫色花的楸树,所有这些全不见了,算是遗憾吧。可喜的是,新修的村中心公园尚存一棵古槐,它像孤独的、饱经风霜的世纪老人,经风雨,沐阳光,依旧傲立着。它最神奇的地方是树身有个环形的洞,洞的直径足有一米多,大人小孩都能钻过去。这真是一个让后人洞察沧桑过往、给后人无限遐想的奇特之洞,常有人在此照相留念。古槐西边土梁上,还有棵稍小点的皂荚树,像站岗放哨的士兵。皂荚树暴露在外的树根有三四米长,向东延展又深深扎进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