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散发着一簇一簇的泥土腥味,路边的日本樱花吸引来无数蝴蝶、蜜蜂轻盈起舞,山坡上大块大块的麦田在朝霞升腾的光芒里荡漾绿波。
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清晨,我心血来潮买了十只毛绒绒小鸡送回乡下,独居旧宅的老母亲拨开纸箱看见缩作一团的鸡娃,脸上没有露出预想的欣喜,她担心鸡娃太小,会被黄鼠狼吃掉。为此我掏150元网购了两个不锈钢鸡笼。一个月后,鸡娃慢慢长大,鸡笼装不下了,我提出放院子里吧,放养的鸡跑得欢,长得结实,母亲仍有顾虑,说,十只鸡满院乱跑,乱屙屎,会把院子弄得脏兮兮。我想想也对,就驱车到农贸市场花230元买回铁丝网和几十个钢钉,与妹夫弯腰累胯用了两天时间在核桃树下搭起4米长、2米宽、2米高的漂亮鸡舍。很快新问题出现了,圈进鸡舍的十只鸡仅靠每天的剩饭剩菜显然不够吃食,我前前后后又花400多块钱扛回来几袋子麸糠和秋玉谷。
母亲出门挖草比放羊人早,羊蹄踩过的草是不能割回去喂鸡的,每天放羊人的鞭子响起来,能看见羊群如闪耀的棉花团往山上移动的时候,她已背着一筐子青草往家返了。母亲穿着孙女退下来的校服,翻腾出来一把生锈的菜刀,一个黑瓷发亮的瓮和几个盆、罐,靠墙支起厚木板,这是要开始剁草了。剁草像和尚敲钟那么必须,又不像和尚敲钟那么准时,有时候在早上,有时候在中午,有时候在傍晚,“梆梆梆”的剁草声翻过我家墙头,清脆有力地飘扬在整个巷道。
我自然也没闲着,经常逢周末赶三十里路回去清理鸡舍,撒石灰粉消毒,架起梯子锯掉遮挡阳光的核桃树枝条,下雨天弄来塑料布把鸡舍顶棚捂严实。我因此一身臭汗,腰酸背痛,尽管这些活我不情愿干又不得不干。
我印象中的养鸡不是这样!
我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那是个仅有百十口人的偏僻小山村,全村仅一条扁担似的长巷子,记忆中家家户户都养鸡,少则两三只,多则十几只,放养的那种。人们养鸡很轻松,很少有人专门侍弄鸡,顾得上则“咕咕咕”把鸡召唤过来扬手撒几把秕谷和糠,顾不上就任由鸡在山坡、沟渠边吃草吃毛毛虫。健壮的公鸡会在某一日的黎明引吭打鸣,勤劳的母鸡则在某一日的午后“咯哒咯哒”炫耀产蛋。母鸡的炫耀往往带给孩子们一份格外惊喜——眼瞅着母鸡飞出窝门,光着脚丫子跑过去把温热的鸡蛋攒进手心,交给正在做饭的家人,晌午的酱汤面里说不定该漂一层黄灿灿的蛋花了。而大多数时候鸡蛋要一个一个积攒下来,拿到供销社换来粗盐、火柴和孩子们上学使用的作业本。这样的情景早被汪曾祺先生写进文章里,“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联大到处是青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花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先生笔下的文嫂和女儿仿佛从西南联大跑到外婆家的小村庄,满心欢喜地走在羊肠小道上,路边的马兰花迎风飘香,吱吱扭扭的犁拖声一路撒着欢儿,扁担似的巷道从东往西充斥着牲畜粪便的气味。
外婆一辈子清苦勤俭,养鸡养到她95岁老态龙钟、卧床不起,鸡可谓她终其一生的伙伴。外婆养鸡,鸡蛋舍不得吃,全装进瓦罐里,家里缺粗盐、缺煤油或者孩子们棉衣服上要钉一排玻璃扣子了,外婆才小心翼翼揭开瓦罐盖子拿出几个到供销社换回来。除过家里有谁过生日可以心安理得吃个鸡蛋外,只有表弟卓元能经常吃上鸡蛋。卓元是舅家的孩子,自小患了羊癫疯,发病时抽作一团,清醒时会笑眯眯坐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拿把梳子给自己梳头,也给外婆梳头。外婆坐灶间烧火,他依偎在旁边剥鸡蛋吃,他吃一口也喂外婆一口。有一次芦花鸡掉进窨井里,卓元攀住井绳就往下溜,待家人赶过来,他已怀抱着芦花母鸡湿漉漉站那儿嘿嘿傻笑。
外婆家的鸡一年四季在树上过夜。每到黄昏,大公鸡领着鸡群扑棱着翅膀飞到十几米高的槐树、桐树上,缩成猫儿般静卧在树杈间。夜那么的静谧,风那么的温柔,外婆站在枝叶婆娑的树下仰头点数,芦花鸡一只,三黄鸡两只,帽帽鸡三只……,数对上了,她坐回灶间拉风箱烧晚饭,数对不上她就颠着小脚、佝偻着身子四处寻索。暮年的外婆已患上严重的眼疾,她不用抬头仍能说出大公鸡卧在哪里,老母鸡卧在哪里,竟然不会出错。有时候天黑透了,袅袅炊烟散尽了,鸡却不肯飞上树,外婆提着烧火棍把它们赶上去,赶上树的鸡群如果再次往下飞,外婆一定顾自嘀咕,噢,明儿要下大雨了。
我不记得明儿是否下了大雨。
我却知道再难回到以前了。
如今很少有人像文嫂和外婆那样偏爱养鸡了。无论端庄的文嫂还是颠着小脚的外婆,生活教会她们勤劳与节俭,教会她们适应与满足,她们把普通人的一日三餐过得细水长流,有滋有味。不管怎么说,养鸡帮了她们的大忙,让她们对居家过日子充满信心。
我在想,明年再到草长莺飞、牛羊上膘鸡刨食的温暖季节,还养鸡吗?有点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