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一
山的那边是太白镇,据老辈说,是因为大诗人李太白曾到过那里,留下许多诗篇,人们为纪念他,便取名为太白镇。山的这边是清溪镇,因一条穿城的河流得名,这条河流叫清溪水,是长江支流里一条很小的支流,处于两镇之间的是一个叫梁家凼的小村子。很多故事,便发生在这个村子,这是山这边的故事了,而山那边的故事,很少听长辈说起。
梁家凼,位于群山环抱的凹凼子,像一个木盆,出门便是不大不小的山包,倒还俊秀,一年四季有着不同的色彩,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村民,总不会感到厌烦,相反,他们尤以为自豪,将它视为风水宝地——“十二满塘”。因为有十二个几乎相同的凹凼子相连,每一个凹凼子都有一个不大的水塘,聚集着灵气,阴阳先生把它称作“十二满塘”。不知什么时候,梁家凼的水塘凹陷了一个大坑,人们叫作“消坑”。自从有了这个消坑后,水塘的水灌入地下,为了保住他们的风水宝地,有声望的老人组织每家出劳力,用大量的泥土石头将消坑填实,但很快又陷下去了,反复几次填坑无果后,人们渐渐也不记挂这关乎全村的大事了。听长辈说,消坑的出现与这里的人有关。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讲的……
清末为躲避战乱,祖父携带家人,从外地迁到梁家凼定居,没过两年,新房便基本建成,新房伫立在梁家凼两个凹凼中间的矮山平脊,四周环绕着两片竹林,背后是四季常绿的松林,因为修了新房,两边的人都叫那儿“新瓦房”。
梁家凼以梁姓和周姓两家为主,一家姓李,还有一家田姓,邻里关系凑合过得去。
刚搬来,祖父便租了些地养猪做生意,不过三年的时间,赚了不少钱,他用赚来的钱,购置了三四十亩田产,种植庄稼,以便长居。在他的苦心经营和勤奋劳作下,李家五六年便成了当地最有财势的一户。祖父为人善良、亲人和蔼,小时也曾读过四书五经,还算知书达理之人,没有因为成为梁家凼最富最有势力的人户而傲慢自居。
他刚满五岁时,便在他的父亲教导下,日夜听父亲讲医书,辨认各种草药,由于聪敏好学,学东西也快,十五岁便能熟读熟背医书,通晓绝大部分药草的药性,精通一些常见疾病的病理,也可以从容医治,十里八乡小有名气。近年搬家、置办田地,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他没闲余也无心钻研医术,但是,那些打小刻在骨子里的药材和医术知识,他并没有忘记。
二三十年后,他不再管理家中大小事物,刚开春,他又开始去山里采挖药材,翻阅医书,将挖来的药材栽到自家药园,很快,整个园子便种得满满的药。他为当地的人们看病开药,然而令看病的惊奇的是他看病不收钱。有人问他为啥不收钱,他总是疯疯癫癫地笑着回答:“子曰:‘仁者,爱人。”也没人知晓这句话的意思,一来二去,祖父在梁家凼德备受大家称道,在村里成了德高望重的老人。
后来,梁家的一个男孩在园子里玩耍,没想被一只枯瘦的豺狗盯上,乘大人没注意,豺狗将孩子咬伤叼跑。叼着孩子的豺狗经过新瓦房时,在园子里打理药材的祖父撞见,二话没说,拿着锄头便炒豺狗逃去的方向追去。万幸啊!他追出二里地,才从凶恶的豺狗的布满锋利的獠牙口中救下孩子,这个男孩叫梁晓才。之后几个月里,祖父耐心为梁晓才医治,晓才也很快恢复了。为了这件事,梁晓才的父母非常感激,希望让晓才认祖父作干爹。刚开始,祖父拒绝了,但是,后来在晓才父母多次上门的请求下,迫于无奈,他只好认了晓才作干儿子。
十几年过去,祖父已经五十岁,晓才也成二十出头的壮汉,身体的线条饱满有力。晓才二十四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一年里相继去世,他这一辈就他一个独苗儿,便无周家闹出兄弟分家而兄弟反目成仇的“笑话”,理所当然地成了家中的当家人,老爷。年轻又充满血气的他准备干出光宗耀祖的一番事业。
农村,穷苦人除去种地,千古来,好像便没有其他谋生的,可替代的事儿了,人们一向这样思考。
梁晓才从他父亲手中接过当家的权力,便为自己找了媒人谈论婆娘,娶了隔壁村的女娃子。那时的人们,向来不考虑欢不欢喜,能搭伙过日子,合得来就行,也不没有离婚改嫁之类的新词。几年过去,他也成了三个儿子的父亲,他很高兴,很自豪,因为在梁家凼这个村里,男子的多少决定着谁家的强与弱。
虽然,祖父一人携家搬到梁家凼,凭借他的年轻气盛,用不完的劲儿,苦拼几十年,李家成为村里地产最多的一户,这使得他在养活一儿三女上,十分容易。梁晓才为养活三个儿子,他需要有更多的土地来耕种。为此,他竟做出了,所谓的违背天理的事儿。
一天清晨,刚吃过早饭,太阳也刚抬起头,梁晓才来到祖父家,希望干爹能给他几亩地,但是祖父没有同意。令祖父没想到的是,他竟和祖父扯破脸皮,吵了起来,骂着说:“谁他妈叫你救我啊!谁他妈叫你救我呢!你个老不死的,死狗日的,给老子等着……”
后来,梁晓才便再也没叫祖父干爹,还不断将土地界线,向李家的地界推进。两家为这事儿,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架也打了几回,梁晓才还窜捣周家和田家的人一起跟祖父斗,偷李家柴林的树,占李家的地产,想着各种方式算计祖父和他的几个孩子。祖父年纪也大了,祖父的孩子一边要照顾他,一边要搞生产,种庄稼,便没精力和他们斗来斗去,但是也吃了不少苦头,五十岁便离世了。自那以后,李家被村里其他几家针对,算计,欺负只有一家人李姓,欺负李家势单力薄。梁家凼也变了风气,邻里来,邻里去,讲闲话的讲闲话,搞算计的搞算计,高偷鸡摸狗的……一片糟气,后来不久,那个消坑便出现,懂风水的王二仙说:“老天看不下这样的风气,这是梁家凼的报应啊!!!”
梁家凼的人们,总是看重因果报应,仅此而已,从来没有考虑身前身后做的坏事儿,会带来什么因果。
二
窗外的雨下得格外细密,浓雾把远处的山笼罩住,一片白茫茫,园子里的红花若隐若现,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鲜艳。风不时刮起,竹林发出阵阵沙沙声,雾气一股一股地喷涌来,把整个世界包裹住。
今天是忌戊休息,赶上阴冷的雨天,什么事儿都做不成,李怀仁便在家待一天。“忌戊”本是道教的术语,原本称作“戊不朝真”,是道教的一个禁忌,意思是天干逢戊不做事。在农村,“忌戊”发展成农民休息的日子,这一天不耕种,不劳作,但也不是一事儿不做,他们需要做一些家里的杂活儿,总也没个空闲。
怀仁和妻子坐在火炉旁,烤着火,给小山讲了讲梁家凼的过去,讲了梁家凼糟烂风气的来头,希望小山将来能走出这里。火炉似乎没那么暖和,妻子起身加柴火,怀仁却仍沉浸在那些过去苦日子的回忆中。
雨大了起来,浓雾又笼罩上来,只听见窗外园子里的鸡嘎嘎嘎地叫成一片。
在二十岁那年,怀仁刚初三毕业,便回了家干起农民干的活儿。出于家庭条件的原因,学习成绩好的他没能继续念高中,作为大哥,他也只能放弃考高中,让二弟怀才和三弟怀惠念完初中。那个年代,村里没几个念完初中,念完小学就算厉害的。
刚回家,怀仁便天天跟着父亲学犁地,种庄稼,还要照顾年长的爷爷。两个月下来,他彻底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皮肤黝黑了几分,手也粗糙了许多,完全是庄稼汉的模样。在第二年冬天,他娶了对面山头凤台村赵家的二女子,二妮。这一年,二弟怀才也念完初中,回到梁家凼,做起村长来。这年腊月三十,一家人围着方桌吃完年夜饭,一家子闲聊,二弟怀才便向父亲提出分家的想法,父亲一句话没说,沉默一霎,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好……好……你们三弟兄就把家分了吧!”
二妮和怀仁商量:“我们刚结婚,啥也不会,还是等两年分家!”本来怀仁反对分家,但是,二弟跟爹妈说了几次,爸妈今天也同意了,他也只好咬着牙同意,给二妮说:“分家是早晚的事儿,现在分就现在分!”第二年正月间,家就分好了,分给怀仁两口子一头半大的黄牛、一些包谷和几亩地。这样的分家,二妮心里抱怨,埋怨爸妈偏心两个兄弟,但是怀仁说,“他们都还小,无论是爹妈还是大哥应该要照顾他们一点……”,二妮也只好没再说啥。一月间,怀仁和二妮便开始单干。刚分家,没牛犁地,怀仁只好将半大的黄牛训顺来犁地,这能省下不少人力,但大多数地只能锄头挖,他们一边干,一边问爸妈不会做的事儿。日子的苦,他们两口子总算尝到滋味。
二弟干一年村长后,也没再干,开始用分家的钱买了几十头羊,做起养殖,没过半年,遇到羊瘟,死的死掉,最后卖掉剩下几只,亏了不少本钱。他转手又做起药材生意,将家里能值钱的药都卖个一干二净。一九八零年改革开放大潮涌来,国家鼓励劳动力外出务工,搞建设。怀才拿着两年赚到的钱,去省里坐火车到广州进厂打工,从山村来到大城市,怀才看到高楼大厦,来往的车辆,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这时在他的心中也隐隐擘画出自己的未来,但是,很快他就尝到了苦头,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找了二十几家公司,都没能面试上工作。怀才打小便淘气耍小聪明,做坏事,捉弄别人,偷别人的包谷,自在逍遥惯了,想起干啥就干啥。渐渐地,那个心中的梦背抛掷于脑后,混起社会,打架斗殴,酗酒收保护费,没多久,他就与一个混社会的女子发生了关系,初次的恋爱让他沉沦,粉嫩的口唇让他迷醉,在火热的激情中他们结了婚,但很快便被现实撞得鼻青脸肿。一直混社会的他,没工作也没积蓄,媳妇儿临近分娩,需要住院等待孩子的来临,他将所有积攒的东西都卖掉,也没能凑够费用。于是,他便打起偷手机买的念头,刚开始很顺利,没出啥事儿,这让他放大了胆子,没多久,他便入了狱,判刑二十年监禁,直到爹妈和爷爷的去世,也没能回来。他入狱后,妻子带着一个月大的孩子出走,也把婚也离掉,他出狱后试图寻找,早已魂梦空。
怀仁知道这件事儿,已经是几年后了。
三弟怀惠顺利考上高中继续念书,为了能念高中,他把家里不多的木材全部卖掉,把分给他的耕牛也买了,但这只支持了一年的费用。后来,没有啥能卖的,他找了大哥怀仁,说服大哥帮他贷款,让自己能够继续念书。大哥也希望三弟能够有所出息,毕竟村里就没能考上高中的,便与二妮商量贷款让三弟继续念书。三年后,三弟没能考上大学,他决定去外面闯荡,见见外面的世界,回家没一个月便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
那个时候,电话并不流行,去到外面的人与家里几乎是断了联系,只能依靠写信来往。
三兄弟就怀仁一个在家,他不得不担起家里的大梁,照顾多病的爹妈和年迈的祖父,还要搞生产。二妮嫁过来,便忙碌着各种劳作,被邻里说闲话,跟着怀仁吃了不少的苦头,尝尽世间苦辣咸淡。怀惠去深圳的第三个年头里,怀仁和二妮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此生死,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夭折了。那天晚上,二妮像往常,很早便哄孩子睡了觉,第二天,怀仁在睡梦中,被一声惊叫嚇醒,当他从床上翻起沉重的身体看发生什么事情,只见二妮惨白的脸色,瞪大而呆滞的眼睛里,眼泪不停地掉落,双手紧紧地抱着死白的孩子。这时,他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并没有哭,他知道这一天很快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从孩子出生,三天两头发高烧,加上二妮奶水少,孩子总吃不上奶,也没啥钱买奶粉,渐渐孩子瘦了下来,怀仁的心如刀刮。
但是,这个时候,他知道不能哭,要安慰二妮的情绪,照顾好二妮,别伤心坏了身子。他的心里是自责的,煎熬的,自从娶了二妮,他没能让她上一天安稳日子,二妮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这些苦楚,要强的他会在每一个深夜里自责,心感到一阵阵剧痛。这件事,在村里被人们议论,说二妮奶水有毒,孩子是被她的奶水喂死的,二妮克子。很快谣言传到怀仁这儿,他比谁都清楚孩子的死因,他看不惯别人说二妮的坏话,为此,他把传谣的梁老三打了。
似乎,上帝总与苦难的人开玩笑吧,嫌他们吃的苦不够!
三
事儿的风波还没消停多久,另一件悲苦的事儿便又悄然到来。怀仁的父亲生了场大病,这让怀仁操碎心,但从不抱怨,他知道这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怀仁忙前忙后,跑了二十里路,找来镇上有名的张医生到家治病。张医生看病,总提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箱,留一撮长须,戴一顶褪色的毛毡帽和金色镜边的老花镜,显出医术高超的架势,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找他治疑难杂病,把他看作活神仙。怀仁看着张医生不急不慢地把脉,半天吐不出两三个字,这可把怀仁急坏了,看着父亲红涨的脸,他不停地左右转来转去,不便打断诊脉。终于,张医生说了话,“你爹是入了风寒,发着高烧,浑身起疙瘩,只需要吃几副药退了烧,调养调养就能痊愈。”听到这话,怀仁总算才松了一大口气。
按照张医生的治疗,一个星期过去,父亲的病情好转了,但脸色略显苍白,人也比之前更瘦了,大腿上还有一个肿大的包没有消退。又找了医生,药也吃了半个月,仍不见好转,父亲就对怀仁说:“不要紧,只是一个包,没准过段时间就好了,别瞎浪费钱,你爷爷年纪也大了,给他买点补品也要花不少,你刚成家几年,也没啥积蓄,日子也苦……能省的就省下来,我和你妈对付对付。”“爸爸,你好好治病,其他事儿你别操心,家里有我和二妮撑着!”怀仁听了,眼泪止不住往下直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
没过多久,父亲大腿上的肿包化了脓,稠绿的汁水直往外冒,流着——流着——便看见泛着血丝和腐肉的汁水,最后剩下一个大窟窿,深邃得看不到底,像黑洞一样,使人感到恐惧,害怕。二妮正照顾父亲,看到这个情形,她吓得直哆嗦,慌忙跑了出去,直奔怀仁种地的方向,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说:“爹……爹的病严重了。”没等二妮说完,怀仁扔下手里的锄头,撒腿便往家跑,当他迈进门槛的那一刻,父亲已经断了气。爷爷在父亲床边,握着冰冷的儿子的手,眼睛里泛着红丝,睫毛被几乎快干涸的泪水沾湿。母亲伏在父亲已经没了抖动的胸怀上,失声哭了。怀仁这才意识到自己来晚了,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他痛哭着跑到父亲床边,双膝重重地跪了下来。二妮随后也进了屋,加入了沉闷的哭声和悲痛中。
门外的天气格外阴沉,直让人感到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怀仁和二妮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请道士先生做道场,安排大小事务,各种大小开支,各种所需要的物品,全由怀仁照料,以免出现纰漏,二妮管理着来往客人的吃住这一头。第一次经历丧事,很多都不懂,只好问年纪大的爷爷和伤痛生病的母亲,家里全靠夫妻俩支撑,哪怕有兄弟俩呢?第六天,父亲灵柩下葬,村里称作上山。随着阴阳先生敲碎罐子,灵柩被十几个帮忙的汉子抬起,迈出堂屋大门,随之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在这混杂的声响中,哭喊声尤为响亮;泥泞的小路上,阴阳先生敲敲念念,哭喊的亲戚,围观的人,帮忙的人,在灵柩后排成一派长队。阴雨飘飘撒撒,竹林在风的刮动下,发出沙沙声,地里的包谷抽出半个头,雾慢慢地笼罩了上来。灵柩放入提前挖好的井中,道士先生一阵敲打唱念后,便开始正式埋土。在埋土的队伍中,梁老三趁人不注意,扔了几个铜钱在井中,这被人们视为不吉祥的,怀仁看到,捡了出来,怀仁当时十分气愤,但忙于下葬的事情,他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揭露梁老三,他真的很累,几天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七天的道场,终于结束。怀仁和二妮这才放下紧绷的神经,感觉到累和乏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脸色惨白无血气,二妮实在经受不住,晕倒了。怀仁也睡了三天,才缓过神来。
父亲去世的七天里,二弟入狱的消息,是从与二弟去广州闯荡的周得胜那儿得知的。怀仁这才知道,两年前,因为怀才的媳妇儿生孩子难产,需要剖腹产才能保住媳妇儿和孩子,为筹集媳妇儿生孩子的手术费,怀才偷手机卖,被抓判刑二十年。父亲去世的当天晚上,怀仁给怀才和怀惠两兄弟拨去电话,家里这么大的变故,他们应当回来。但是,只有怀惠回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哭得很厉害,很伤心,他说:“大哥,我刚出来还没钱,这两年生了些变故,没车费回去!”听了这话,怀仁瞬间黑了脸,心想,“你难道借不着钱?”怀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放大嗓门,吼了一句“李怀惠,你还是不是人!!!你良心被狗吃了?”没等怀惠说话,怀仁便狠狠地扔下座机听筒。直到父亲下葬那天,怀惠也没回来,此后,怀惠再没打电话回来,怀仁也没给怀惠打过电话。
母亲因为父亲的去世,伤心过度,一顿饭吃不去半碗,每天下午都要去父亲的坟头哭一阵子,对着坟头不停念念叨叨,直到怀仁去接,连哄带骗,她才肯回来。一个月下来,怀仁眼看着母亲瘦了下来,头发蓬乱,脸上只剩皮包骨,没有一点血色,皮肤皱巴巴的,廋得让人害怕,他的心又一阵阵地疼。没多久,母亲就离世了。有父亲去世的经历,母亲的丧事,怀仁能很轻松完成。这一次,怀仁在怀惠之前,拨通了他的电话,但是怀惠依然还是没回来。
四
为了改善家里的条件,怀仁和二妮商量,明年用半数的地种烤烟。接下来的七年里,二妮为怀仁生下了两儿和一女,大女儿叫香香,两个儿子,一个叫李军,一个叫李山。
七年来,怀仁一个人在烤烟地里忙来忙去,几乎没管过孩子,二妮除了在家管理孩子,农忙的时候,还要背着孩子到苞谷地里除草挖地。每到五六月份,赶着天气好,没等吃早饭,怀仁要扛着二百来斤的烤烟,二妮也要背一百来斤,走崎岖的山路去卖烤烟。中午的炎热气温毒辣得让人难受,天空一点云也没有,热得连喘气都困难,他们不能停下来,必须赶在收烟厂下班前,卖掉烤烟。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累了便换换肩,擦擦汗,在路上他们只是顾着赶路,没有一点话,一走就是八九里地。到了水岩村收烟厂,他们来不及好好休息,只能短暂的休息,便要排队等着收烟的老板来谈价格。遇到行情不好,怀仁和二妮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咬着牙也得卖掉,否则只能背回去,这是他们不想见到的。
二妮的大姐巧玲在二妮嫁给怀仁的前一年冬月间,嫁给了水岩村的医生代强。说起来,代强的这门婚事还是全靠怀仁的爷爷做媒,代强二十四岁还没娶上媳妇儿,他爹着急找人说亲事,但是谈了几家姑娘都不愿意,不是嫌弃他长得又矮又瘦,便是嫌弃他性格怯懦,没能力,因此几门亲事也只能作罢。后来,他爹听人说,怀仁爷爷说过的亲事,从来没有说不成的,他只好抱着试试的态度,托人找到怀仁的爷爷,才做成和巧玲的这桩婚事。二妮嫁到李家后,代家便与李家结下亲戚。
代强学医出来,被分配到清溪镇镇医院工作,在农民看来,这已经是社会地位和工资都十分体面的工作了。十年左右,他修起了钢筋水泥房,还在水岩村的学校旁开办一家小卖部,给烤烟厂的工人和为数不多的小学老师做饭,比起农民,日子自然是过得不错。这天,怀仁和二妮背着重重的烤烟去厂里,像早晨城里的菜市场,厂里堆满了一摞摞烟捆和挤来挤去的人。天刚擦出亮光,公鸡还没来得及鸣叫。怀仁和二妮只能稍微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背上烟捆出发了;一个小时后,太阳从水岩村的方向升起,血红色的光照满了西边的山,只要翻下这个斜陡的坡,下面便是连续下坡的宽大的公路,走起来也更轻松。二妮走不了多远,便要停下歇歇肩,而怀仁已经在前面几百米去了,他得早点去厂里排队,脸上的汗珠不停地掉,衣服已经全湿透,耳边总是缠着背带在肩上摩擦出来的吱吱声,让人心烦,但是他只能咬着牙,不停地走。二妮在后面紧紧追赶,心里总是念叨“啥时候,才是个头哦!”
正午的太阳最毒辣,整个世界明晃晃的,黑色的影子越来越短,鞋被热得像在滚烫的岩浆里熬煮。二妮抬头看了看学校飘动的国旗,还有最后七百米上坡;像在炼狱中行走,每走一步,肩上感觉又重了几十斤,迈着艰难的步子,总算到了收烟厂,放下烟的那一刻,二妮感觉身体轻得快要飞起来。半个小时前,怀仁便已经到了收烟厂,换做平时,他会折回去接二妮,但是今天卖烟的人实在太多,他不能去接她,他得去排上队,否则今天回家天就要黑掉。二妮到收烟厂,没看见怀仁,找了半天,才从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他。怀仁对二妮说:“队太长了,你先到你姐那儿去休息一会儿,到我们的轮子叫你!”二妮仍未从疲惫中缓过神来,看着黑压压的人,只是回了句“累了,换我来排……”二妮没去姐夫家,她知道大姐瞧不上她和怀仁,嫌弃他们穷酸,没本事。没了水,她也只好到他们家买点,这个钱他们常常是会收的,知道他们姊妹关系的人问,“姊妹间,这钱也要收?”他们好不在乎地回答说,“做生意嘛,又不是走亲戚送礼!”
二妮醒来已是怀仁来叫她的时候,怀仁从收烟台推来两个大塑料筐,看到二妮坐在烟捆上,扶着膝盖睡得正香,他不忍心叫醒她,他知道她太累了。虽然烟厂里隆隆的嘈杂声可以作掩护,他仍将装烟的动作放得很轻。二妮还是觉察到这细微的抖动,猛地站起,大吼“别拿我们的烟!”她的神经绷得太紧,看见是怀仁,才松了口气,一边揉着朦胧的双眼,打着哈欠,一边问怀仁,“到我们的‘轮子’了吗?”怀仁疲惫的脸色显出寡淡,黑肿的眼睛下,干裂的嘴唇泛着白色,二妮知道她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丈夫也排队站了两个多小时。怀仁说,“到了,还要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回去,你再坚持坚持。”说完,他们一起装起了烟。
天空已泛着红云,山湾湾里吆喝牛羊的回声也响起,黄昏的阳光显出清冷……
卖完烟的三轮车,货车,已经响起喇叭,准备着回家。二妮给孩子买了糖果,他们也踏上回家的路,翻过来时下坡的那座山,天已经黑尽。二妮的肚子咕咕……咕咕咕……叫个不停,他们从天微明到天黑还没吃一顿饭,但怀仁却感觉不到一丝饿意,他一路来想着今天烟的价格并不理想的事,紧锁的眉间隐隐带着愁闷和无奈,甚至使他产生了无力感。
他承受的痛苦太多太多,也想过结束生命,一了百了,然而当看到三个年幼不懂事的孩子、爷爷和二妮时,他感觉全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对自己说,“不能放弃,还有一家子等着他养活”。
五
爷爷生了重病,整天卧床,二妮要照顾三个孩子,不方便照料爷爷,怀仁便守在爷爷床前,渴了递开水,翻身子,擦身体。爷爷看他撑起整个家太苦太累,做烤烟又不挣了几个钱,叫他去丰台村代课教书,他没有说话。这天,爷爷口渴了,家里没有个大人,他叫了许久,没人回应,只好自己起床倒水,刚从地里回来的怀仁撞见这一情形,笑着说“你不是叫我去学校代课吗?这个时候谁给你倒水!”爷爷也没好意思说话,只是看着怀仁直笑。
没多久,爷爷便病重去世。爷爷最后一口气,他叫怀仁把他从床上扶起来,直说渴,要喝凉水,喝完,他对怀仁说,“你的事儿,就是把我的那堆泥巴堆厚点!”说完,他就咽了气。这一次,怀仁没有哭,但是他的心早已被彻底伤透,他给三弟打去电话叫他回来,自始自终也没回来。
天黑沉沉的,风吹得很大。
怀仁让小山去叫周家的姑祖祖,小山刚满三岁,才学会说话,还说不明,他跑到竹林旁,对着对面周家使足劲儿叫“姑祖祖”。周光奕见没听清小山说什么,怕出事,匆忙赶了过来,才知道怀仁爷爷去世了。周光奕的妻子是怀仁爷爷的妹妹,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从嫁到周家,她也不少讲怀仁和二妮的闲话,背地里嚼舌根子。
爷爷离世后,怀仁心里总是装着爷爷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人不要让人识透,识透了就一文不值!”他把它奉为至理,常常说给他的三个孩子。
六
穷苦人的命,是上帝安排经受苦难的,当苦难经历完的那一天,他们毫无体面地离开,也没有人会记得。
三个孩子的出生,对怀仁来说,是欢喜,也是苦痛的。二妮生女儿的时候,刚分家没两年,家里条件很差,家里上顿玉米饭,下顿玉米饭,没什么能给二妮补身体,只能省出一毛二毛来买大米,炖鸡汤。但是,这对于哺乳期的二妮所需要的营养是杯水车薪的,女儿喝不上奶,怀仁便只好将煮熟的大米捣稀烂,混着白糖喂她。每天完成这一件事儿,怀仁需要起极早,将要捣碎的大米拿到姑公周先奕那儿,用石臼反复捣磨,手累到抽筋,手掌磨出泡,他仍使劲儿磨,直到没有定点儿大的颗粒,即使这样也没完,还需要最后的纱布过滤加热,女儿才吃得上。每天他需要完成这样的反复操作三次,保证孩子能有足够新鲜的“奶水”。
大儿子的出生,他需要时刻紧绷着神经,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要把儿子送到山旮旯躲起来,抓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走后,才回来。幸运的是前几次都躲过一劫,但也承受了不小的损失。梁老三原本与怀仁有矛盾,为了报复怀仁他迟迟没找着机会。当他得知二妮生了二胎,他比怀仁做爹还高兴,心里乐开了花,心里想,“这次要整死你狗日的!”果然不出意料,第二天一早,梁老三去了镇上管理计划生育的部门举报,中午他便带了人来。让梁老三没想到的是怀仁在镇上工作的初中同学赶在那些人之前,把梁老三举报他的消息告诉了他。梁老三带着人来,见怀仁家没有一个人,差点没气晕,见状他叫工作人员等到天黑,看他们回不回来。天渐渐黑下来,工作人员见实在等不及,还要赶回镇上,只好把他家的牛牵走,把房檐上的瓦片捅得面目全非,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三儿子的出生,怀仁没有选择躲避。二妮怀上小山时,总是问怀仁:“计划生育的人来了,怎么办?”他回答的很干脆爽快,“孩子生下来以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我撑着,你放心,不要想其他的。”五月里,二妮生的那天,怀仁赶集回来,看到小山已经出生,他很高兴。第二天,计划生育的人把他带走了,罚了几万的款,做了手术,这件事在后面的日子里被村里人嘲笑,骂他没了种。
其他人知晓这件事儿,是从梁老三那里。梁老三的大哥是镇医院的主刀医生,是他给怀仁做的手术。很快满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怀仁并不否认这个事实,只是不屑地一笑而过。
九月里,这个季节已经很难找到猪草,地上的大部分草都已经枯尽,仅有一种叫牛筋草的杂草,还绿油油的,发着嫩芽。园子里,怀仁特意留的牛筋草正旺盛,但是这天被田小娥给明目张胆地割掉,看到这个情形,怀仁顿时火冒三丈,把田小娥骂哭。她平日里是个很要强的人,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儿,没有她占不到的便宜。自从怀仁做了手术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的脾气火爆了许多,不对付的事,他不会隐匿在心中。
二十年,对于穷苦的受难的人来说,是比度过几个轮回还长,还难熬:熬过去了,又有谁知晓呢?
三弟怀才出了狱,从之前工作过的老板那里借钱回家,到家的那天晚上,梁家凼的人们来看望他,表示“关心”,实则大都来看他的笑话,但他自始自终都不明了,这让怀仁吃了不少痛!
一头短发平头,略显清瘦,一双大眼里似乎早已没了光,总翘二郎腿的习惯也没怎么改变,显出一种神气,其间又带有一种神经症。
见到怀仁,他的眼眶立马湿红,哽咽着沙哑的声音,轻轻叫了句“大哥——”后,他哭了出来。此后,他从怀仁的三个孩子那里,试图找回他的尊严。湿冷的冬天,他一怒之下,打了调皮的两个孩子一顿,赶出门,并将门锁了起来,留小山与自己在屋里烤火,以此表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怀仁和二妮去了丰台村,这天是二妮父亲六十岁生日。午后雪融化了些,去丰台村的路便没那么湿滑,二妮和怀仁带上给父亲准备的礼物出了门。来时,他们撞见大姐正要回去,几人只是简单地打了下招呼,好像没撞见一样。隔得老远,二妮就连喊刚送完大姐姐夫回去的父亲,但父亲只是一脸冷漠答应一声,他知道怀仁和二妮日子过得并不顺畅,每次他们只是带一些鸡蛋、豆子之类的菜和自己酿的酒,比不上他姐夫大姐买的稀罕东西。那个年代,嫁出去的女人,再也不能感受到往日父亲给予的那种温暖和快乐,有的只是粗声大气的吼骂,有的是你带来了什么!面对父亲的冷淡,他们只好简单的坐会儿,聊聊天,临了挨一顿骂,吃一通气,递给父亲母亲百十块,灰溜溜地回去。
两个大点的孩子向父亲告了状,怀仁很生气,这么冷的天,把还幼小的孩子扔外面,吃饭时他把怀才吼了一遭。半个月后,怀才便要闹着出去,怀仁也没办法,给了他一千来块,希望他能好好过日子,不要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走时他竟也抹了泪。后来,怀才在大哥的再三劝告下还是离了婚,为另外一个他爱的女人,把孩子扔给了大哥照管,自己逍遥快活。
三弟怀惠也曾经回来过,买了一大麻袋纸钱在堂屋中烧尽,去时在几个坟头磕几个响头,祈祷逝去亲人的保佑……
回忆烫伤了他,怀仁从回忆中惊醒,天也渐渐黑下来,屋里昏黄的电灯亮了。
后记
苦难的人,上帝特意安排他们来受一遭难,偿还别人的孽债;他们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忙忙碌碌一生,然后逝去,又有谁知晓呢?他们的生命里,也曾有那么一丝光亮,但是又向何处诉说!
致敬每一个苦难的人,苦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