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前八十回,只有三个人做梦,一是甄士隐,二是贾宝玉,三是王熙凤。甄士隐的梦是仙境,他梦见一僧一道,那僧向道讲述了通灵河岸边,神瑛侍者浇水灌溉降枯萎降珠仙草的故事,降珠仙草为了报答灌溉救命之恩,愿意追随神瑛侍者下凡人间,化做女身以泪还债。在什么地方还?化作谁来还?还泪报恩的地方是神京贾府荣国府,降珠仙草下凡到扬州盐政林如海家,贾宝玉的亲姑姑贾敏肚子里降生人世,化作林黛玉。神瑛侍者化作贾宝玉,下凡到贾府贾政夫人王夫人肚子里降生人世。由贾雨村牵线,林黛玉随之赴京外祖母家,荣国府收养,其使命有两个,一是报恩,二是还泪,泪干恩绝。报恩,自然要为化身贾宝玉的神瑛侍者排忧解困,因此在贾宝玉发脾气要砸那块通灵石时,林黛玉会流泪;贾宝玉在宝钗家饮醉酒了,李嫲嫲谏阻,林黛玉挺身维护;贾宝玉在大观园里读闲书时,林黛玉是他的知音;贾宝玉受委屈时她就哭,等等,总之一句话,林黛玉是贾宝玉的知己。最后,她自觉泪不多时,暗示恩已绝,离开人间回归天界的时刻即将来临。为此,小说在叙述中极尽宝黛缠绵,恩爱不比,死去活来,通过林黛玉这个人物,将女人的小心思刻画描写至极致。两人相遇,不是吵就是闹,吵玩闹玩就是哭,或者惹贾母哭,恨就是爱,分就是合,合就是吵,就是闹,闹完再分,爱就是恨,恨了爱了,宝玉又回去向黛玉赔礼道歉,为下一次吵闹哭铺垫,下一次接着再来,如此循环往复,推动故事前进。比如《第十九回》袭人从家里探亲回来,第二天清晨,便觉身体不舒服,头疼目胀,四肢火烧,需要多躺会儿,宝玉安排她睡好,便去探望黛玉。两人聊着聊着宝玉就讲了一个小故事戏弄黛玉,黛玉转身就要按着宝玉,双方嬉戏。按理,这些小游戏在两个少男少女之间不足为道,然而,却是故事最主要的推动力,是拉近宝黛感情手段,为下回史湘云出场,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作了铺垫,将湘云掺入,又再一步丰富了宝黛的感情,形成逻辑悖论,强化了故事效果。
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她死后,贾宝玉为祭奠她作了《芙蓉诔》与之后林黛玉的死相关联,甚至是铺垫。林黛玉之死,象征着贾宝玉的灵性消失,精神的死亡,成为地地道道的俗人,考科举,或是当官或是在狱神庙做更夫。
其次,贾宝玉的梦幻游仙境是虛幻。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里午休,续写前回僧入仙境所要敘述的景观。通过翻阅判词,以诗和词的方式,简单扼要地交待了金陵十二钗,及主要丫环的命运和归属。《红楼梦》的研究中,有一个细节似乎被注意的不多,那就宝玉梦境中十二支词曲演唱完后,警幻仙子送宝玉至一香闺秀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那些所谓铺陈与物,就指秦可卿的闺阁之铺陈,闺中女子兼美更是暗指秦可卿本人,然而,梦中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宝玉问是何处。警幻道是迷津,这个好理解,那么“木筏”、“木居士”、“灰侍者”指谁?
接着,宝玉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与秦钟夭逝和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对照,秦钟之死是鬼判索他入地府,贾天祥之死却是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夜叉,海鬼拖宝玉,宝玉梦中惊醒,没有死,秦钟贾瑞却是死了,这是为什么?作者似乎在暗示,夜叉海鬼只是可怕,他们的出现只是给人警示,而真正致人死地的却是人。
游梦境最后,宝玉被吓得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应该在《红楼梦》尾,通灵石回归大荒山之际,神瑛侍者回归天界,是获得秦可卿化身的兼美攘助的。梦就是醒,醒就是梦,整篇贾府大观园,就是一场梦境,回归天界才是醒,这是《红楼梦》在主旨。
最后是王熙凤的梦是俗境,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她睡梦中见到死去的秦可卿托梦,她留下遗嘱,建议王熙凤为贾府的衰颓离散后准备出路。所谓出路,就是开篇甄士隐的故事。甄士隐就是贾家离散后的代表人物,有地有房,住城外窄街陋巷,读书吟诗,表面上无所事事,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内心怀揣功名利禄,罔想着科举取士,盼望着攀附富贵。最终结果是,女儿被拐生活没希望,房屋火焚没了家,鼠盜狗偷没了粮,寄人篱下没了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回归天界,落住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才是真。秦可卿也是神仙的花身,人间多忧患,仙人瞎操心,是符合读者心理的。因为神仙是没有功名利禄之心的,只有人才有,因此,秦可卿的遗嘱就是王熙凤的一场梦。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功名利禄之心如此之旺盛的王熙凤,为什么会有如此神仙般的梦?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王熙凤是不该有的,情节很反逻辑。
阅读《红楼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篇,书都几乎翻烂了,然而,后二十回却只看过一遍。前八十回似终非终,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想,曹雪芹有没有写完《红楼梦》?他是故意留下悬念呢?还是重新兜回来文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