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了《红楼梦》无数遍,虽然非常清楚贾宝玉从荣国府贾母身边,住进大观园怡红院,最后又搬出,却一直视而不见,直至前两天将写完的一篇上万字的小说投稿发出,才猛然醒悟这个问题。
在林黛玉进荣国府之前,贾宝玉原是住贾母套间的碧纱厨里,进来之后第一夜,贾母的意见是将宝玉挪出来,同她在套间暖阁儿里住,把林黛玉暂安置在那碧纱厨。黛玉到来前,贾母最爱宝玉,碧纱厨是贾母慈爱宝玉的意象之物。将宝玉挪出安置给黛玉,充分说明黛玉在其心中的地位,体现了贾母对已逝女儿贾敏之爱;宝玉住进她的暖阁,拉近了地理距离,地位依然不变,爱意不减。宝玉孝敬贾母,又爱黛玉,请求住碧纱厨外,这样,将碧纱厨让给了黛玉,又不至打扰老祖母,两权其美,说明宝玉丝毫没有嫉妒之心。
在贾母套间的日子里,宝玉受到充分的庇护,躲避父亲贾政的责备。贾政也不能斥责他,只有当宝玉出来进自己书房时,才敢冷笑说反话:“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还有“仔细看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显然宝玉见父亲如老鼠见猫,轻易不去见。
另外,宝玉外出的范围也有限,除了宁国府,就是梨香院,薛宝钗的住所,皆因贾母盯着不能走远,要玩也就是写大字,读书必是《四书五经》。外出必须有家丁佣人陪护,如母舅王子腾家,进庙上香,上学等,一点自由都没有。
可是,搬进大观园就不同了,可以读闲书,如《西厢记》,可以私下去丫环家,跟薛蟠外出饮酒作乐,猜枚划拳,结交戏子蒋玉涵,柳湘莲,冯紫英,妓女云儿等等,私下去远郊给死去的金钏烧香祭祀。当然,也给父亲贾政责打他腾出了空间。还可以吟诗结社,放风筝,等等,可谓丰富多彩。
大观园的落成,从宏观层面看,既是贾府进入鼎盛的标志,也是衰败中回光返照的信号,从微观层面看,宝玉的三处居住环境的变化,是人生道路经历了三个阶段,也是作者叙事的标记。以宝玉为主线,牵动故事中的所有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关系变化和发展。
记得以前看舞台剧,无论什么剧,都有背景,那怕只是独幕剧,情节简单得只有那么一个,也要竖起一张画作背景。觉得很奇怪,不是说歌舞团亏损吗,怎么不尽量节省呢?
现在终于明白了。这里的道理即简单又深奥。
简单,是因为我们人无时不生活在场景中,家里,一个六面体盒子,那里可以坐下,可以睡觉,可以煮饭,个人天地,甚至可以全身裸露,不穿衣服,只要之前拉上窗帘,不要有伤风化。出了家门,我们必须衣着干净,面貌齐整,举止庄重,跟熟人打招呼,跟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点头表示善意,进商场买东西需要付钱,人多了还要安规举排队,上公交车时要到车站,不可直接拦停,即使要乘坐出租车,也要找合适的路段拦车,等等,一句话,这是生态,社会生态。周围的环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虽然表面上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却是有间接关系。直接关系影响我们的言行举止,间接关系影响我们的潜意识。
在大学本科四年里,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过三篇短篇小说《J同学的苹果5S》、《图书馆争座战》和《一个名字引发的故事》,一千字至三千字不等,总想有所超越,写出上万字,甚至中长篇小说来,于是努力阅读《红楼梦》,虽然目睹了林黛玉告別父母离开家乡,荣国府收养,目睹了贾宝玉挪进大观园,开始在院中恣意妄为,和黛玉读《西厢记》,葬桃花,等等情节,场景始终没有影响到我,就是因为缺乏置身处地的思考研究,虽然我知道作者曹雪芹在开篇谨语中写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却始终觉得不得门而入,直到最近试写了三篇上万字的短篇,都没有重视到场景。
宝玉真正外出的时候,是从秦可卿出殡铁槛寺。谒见北静王是偶遇,然后跟凤姐拐进徒中的一座村庄更衣。在村庄力四处闲逛,摇纺车,碰到二丫头也是偶遇。这两次一高一低的偶遇,开启了他私自外出的先河,标志他长大了。之前去舅舅王子腾家,去秦钟家,都是在请示贾母后,点对点的来回。独自不向贾母等大家长请假,也只能去袭人家,那是在《第十七、十八回》贾元春元宵节省亲之后,贾宝玉带着茗烟,从宁国府偷拐出去的。
再次描写贾宝玉私自外出是进入大观园之后的《第二十八回》,薛蟠邀他外出赴宴,获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这些外出,只要不碰上家族中的重大节假日,家长们都不管。至《第四十三回》私自外出水月庵祭祀金钏,才引起贾母关注,贾宝玉以赴北静王府,祭祀他的宠妃才算搪塞过去。因为那是凤姐的生日宴,贾母亲自张罗主持玩新花样,花费靠凑份子办的宴席。最受自己宠爱的孙子宝玉居然没有按时出席,而且事先不请示不汇报,能不气愤?
有了场景的变化,喻意很深自不必说,至少,作者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交代,自己不会迷路。读者一字一字阅读,层次分明,脉络清楚。初学写作,很多细节,都是在自己亲自动手之后,才浅浅了解作者的意图。
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看来会不会抄,也是有讲究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