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就是比喻,喻意。《红楼梦》的喻意是情,与《金瓶梅》相对照,《金瓶梅》的喻意就是欲,不读《金瓶梅》难以理解《红楼梦》的“情”这个主旨。欲的具体外化就是物,所以,《金瓶梅》中对金钱的数额,对出场人物的服饰,筵席上的铺排,艺人唱的小曲,等等,的描写非常细致。一场宴会下来,给厨役每人五钱银子,给送快递的三钱银子,给媒婆一两银子,等等,特別细,细致到琐碎一地。不仅金钱方面写得细致,官衔,饮宴桌面,服装,奏章,祝,等等,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甚至房事,都一样细致,喻意非常深刻。
之所以要描写的那么细致,是因为那是一个物的世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以物为主,都是可以用金钱恒量的。在西门庆步步高升的过程中,各阶层人士聚集在其周围,阿谀奉承。西门庆日日酒筵,夜夜笙歌,一团和气,互相帮衬。可是,西门庆一死,立刻改换门庭,越是底层市民越是无情。常时节,穷得上无片瓦,身无片衣,西门庆扶危济困帮助过他,可是,他就没有来参加西门庆的葬礼。同样,应伯爵获得西门庆的无偿援助最多,被其视为知己,可是西门庆一死,马上改换门庭,跟上了新掌刑何千户。最最可恶的是吴典恩,靠西门庆提携当了官,竟然在拿住偷盗的平安后,竟然对其刑讯逼供,编织罪名污蔑吴月娘与小厮玳安有奸。吴典恩,谐音:无点恩,一读名字就知道不是善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一个比坏人更坏的人。
当然,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还是有人性的光辉闪现,比如,西门庆资助常时节购房,先是资助他购买过冬的衣服,然后给购房款,和做小本生意的本钱,显示了市井无赖西门庆还有人性,内心尚存的一丝善念,虽然很弱,却依然有光。应伯爵的妾生孩子,经济结据,西门庆送给他五十两银子;陈经济破产成了乞丐,在穷困潦倒孤立无援之时遇到了王杏庵,他捐助他衣服银子,给他吃饱饭,送他进入道教观中当道士活命;还有最后庞春梅嫁入守备府成了官太太,发达后不忘旧情,派人四处查找陈经济;周守备抗金战阵中牺牲;等等。这些人性之光的情节,说明在那物欲横流的社会,人性依然存在,善良依然存在。也正因为人性尚存,善良尚存,就更加有力地批判了那社会物欲横流之恶。
细细品读之不难发现,有一些不起眼的中间人,如绒线铺的甘伙计,出场较晚,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关闭了绒线铺,他交待完账册就退场了,还有狄县丞,找寻苗员外下落,等等少数人物,他们既无大善,也不大恶,就是普通人,平平淡淡出场,平平淡淡退场,好像与故事主旨无关,其实,这些人物非常重要,因为他们是社会中的大多数。社会风气好,善就多,反之,恶就多。在极善与极恶的频谱之间,社会风气上下波动。甘伙计,狄县丞是中间的绝大多数。西门庆,李瓶儿,应伯爵等大善大恶之人却是极少数。虽然,甘伙计,狄县丞等人的出场次数很少,故事很少,却是《金瓶梅》中重要配角,没有他们,就没有精彩情节的衬托。那些对金钱的描写,官衔,饮宴桌面,服装,奏章,祝,等等的喻意也就大大逊色。
《红楼梦》写的却是情,情的具体化,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就是情的化身,林黛玉的情,来自警幻仙境的通灵河畔,降珠仙草获神瑛侍者灌溉而活,以此生情,因此要以泪还情,追随神瑛侍者下凡人间,以还情债。情之源来自行善,灌溉之举是行善。《金瓶梅》的欲源自贪婪,西门庆垂涎潘金莲的美色,潘金莲贪恋西门庆的才俊,因此共同谋害武大郎。《红楼梦》是对《金瓶梅》批判,深刻的批判。
既然是以“情”为主旨,“情”本身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事物,无影无形,那么其载体却必须物化,所以,林黛玉没有形象描写,没有衣着服饰描写,但是林黛玉是人,有言有行;她居住的潇湘馆,是翠竹掩影。竹,中空有节,也正是情的物化写照。林黛玉的形容: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眉目传情,心生病态。用通俗的话说,情,是一种病。带病的情绪,才是真情。情之所到极致,言行必然失态。反之也一样,言行失态,是因为情绪失控所致。
正因为《红楼梦》以情为主旨,所以对情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更加细腻,如宝黛第一次相见,宝玉摔玉,黛玉落泪;黛玉藏花,宝钗扑蝶,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等等,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情节,对人物的外型,因为以情为主,因此三两笔,就令人过目难忘。
在《红楼梦》中,对物质的描写不多,也不如太详细,特别的男性的服饰,基本上没有。与其说的为了躲避文字狱,模糊朝代背景,讽刺清政府,不如说是为了与《金瓶梅》形成鮮明对照,更好地诠释超越现实生活之上的感情世界。所以,不读《金瓶梅》就不会知道金钱的力量,不读《红楼梦》就不知道情的魅力。
诗言志,词传情,文以载道。《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高峰,所以,开谈不读《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金瓶梅》是对物欲的批判,人因欲望而丧命;《红楼梦》的对情的贬斥,情是病,那么这两部伟大著作留下了这样一个悬念,什么才是人类最佳的健康生活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