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苟的头像

曹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2/10
分享

野马

                 野马

我们握着手电筒,穿过阴影下的村庄,向后山走去,那里火花正燎原在冷凝的云群,翻腾在紫色的夜里。大舅躺在长椅上,扇着团扇,身后老房顶上的电灯拖着细长的黑影,他注视着灰蒙的山峦,叼着旱烟,眼前的烟雾洗去了云底的红霞,淹没了屋里的光亮。

一如既往地,我们寻着光亮拥进了大舅的老屋。

“知道你们要来,我准备了一些甜饼。”大舅把甜饼装进盘子,放到乌黑干裂的木桌上。

  父亲和母亲分坐在沙发上,和大舅看球、打趣、谈天,我在老木桌上吃甜饼。月色让窗外摩托上的铁锈变得诱人起来,一道道伤疤总叫人觉得这是一匹陪大舅出生入死的战马。老屋的地板如常地灰暗,在一些角落不仅看不见青苔,还趴着几件内裤袜子,床头柜上的奖杯却如常地簇新,电灯将奖杯的光滑表面照得明澈透亮,尤其是奖杯上的红字:长跑野马。

我被留在了大舅家,我乐意和大舅待在一起,觉得他是有意思的人。这时大舅从床头柜里取出怀表,这件古董怀表没有链子,戴上老花镜察看时间后,招呼我睡觉。以后每天夜里我醒来都会发现大舅面朝着那座奖杯,黑暗中奖杯仍映着静寂的山峦。

红日被黑山的轮廓割成了两半,夜幕还没完全褪去,我就被大舅拎了起来,我坐在战马前座和后座相接的地方。大舅带着我上路拉客,马路就像浓密的长发,缠绕捆绑着群山,爬向沉睡的市区。

血雾里都城在搏动,脊背如同浪潮一般起落,街上已水泄不通,摩托便成了首选的出行方式。房屋撑开罗列的眼洞,撕开浑浊的血口,鳞次栉比,驱开了云霄,煞白旋涡包裹着老城,战马穿梭于一片狼藉,附着车海,在大厦的棱镜中蠕动,当铺的神邸不赶走苍蝇,张望这条钢铁蜈蚣。我们时而载老妇,时而载男人,我一度以为他们也是神像,不赶苍蝇却钟爱蜈蚣。

待到天边冒起黄晕,影子被拉得细长的时候,大舅便带着我驶往澡堂。那里人们正在腾腾热气里,裹着浴巾。大舅卧在池子里,不忘来几根旱烟,厚重的烟雾钻进了白茫的水汽里。神像一座座鼎立,蹙着眉。大舅在人群中抽着旱烟,脸上又透露出野马般的神气。

我们没有回家,大舅要参加同学聚会。“哎,这不是野马,班上唯一的体育生吗?”边上的中年男人走来说道,他的头后有个窟窿,窟窿里是麻密的淡黄颗粒,像是块泡沫纸箱,这给了我松鼠其实能在人头里筑巢的思想。大舅笑着点头,我见过电视上的大鲵也曾这样做过。旧学校的教室里陈设很随意,木讲台,黑板,绿油漆地面。

“王强,脑袋还是老样。”

“最近几年过得可好?”

“梦似地,干活,吃饭,睡觉。”

“别这么说,你可是野马,什么时候再复出?”

“哈哈……”

“想回来了就跟以前一样,你知道去哪儿找我,期待在电视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天。”

水蚁不再想撞穿污油的老墙,于是附在墙面的沟壑里,它们不是掉到地上就是望着电灯,大舅下厨做甜饼,人们聚成一簇打趣、谈天,高谈阔论的嘴繁忙得像龙虾的口器,不停地吐泡,甩动着口里密麻的须,讲台上、死寂里、谁又讴起诗句:

怪人离开家,

往家外跑,

往天上逃。


庸人待在家,

在家里走,

在地上走。


怪人回到家,

叫庸人跑,

叫庸人逃。


庸人待在家,

在家里走,

在地上走。


怪人离开家,

往家外跑,

往天上逃。


塑料袋从电缆划下,掉在单车把手上,毛巾伏在褐色铁杆上,水打着袋子……铁丝窗里,电视机前,大排挡门口,灰暗街边,欢声同炽白光晕融汇。

我们逃开巨响和强光,妄图隐入密林的石缝,却读不透面前阴峻的霾墙。

“你好,我叫邹敏。”

“我们要睡觉,有事早点来。”大舅呼了大气,甩上了门。女人在黑窗上摸索,不知何时黑雪没了女人。

银幕后的齿轮和链条相互缠绕、交媾,云块被爆炸搅成了薄纱,一切都崩坏了,黑夜的罅隙里明暗变幻,对撞得铮铮作响,向天外逃逸,和着盘旋的嘶哑虫鸣,紫色在烈火里扭曲、凌乱、四散。大舅拖着恍惚的身影,走下山坡,走进底下的大火,此时山峦的煞白晦暗无声。

今天是舅母的祭日,山坡下的荒村瓦砖碎了一地,给这一片染上靛蓝。大舅在这片靛蓝里望墓碑望得出神,抓着怀表。

我对此很好奇,“表链去哪儿了?”

“埋了,等我下去的时候,我将和这表一样完整了。”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埋了表,只是端详他干瘪的眼袋。

神像们挂包、拉手、骑车、周旋、鼓捣手里的活。

战马越过人潮,奔走在柏油路上,驶过烈日,驶过昏黄,车流宛如一道道血河,在网罗的管道流淌,按着系统结构,不是冲进百货商场就是通向银行。我看见大舅拱起了背,捂着胸口咳嗽。

山峦在昏黄前颤栗,我们的影子已蜕掉乌黑的皮囊,露出一层灰膜。我拉扯着大舅,踩上层层魆黑阶梯,撞进县城的一家诊所。

铁梁隙间戴圆顶盔的黑粒不住沉浮,与黄沙和铁皮墙一同——被热浪搅动,掩过发黄的晚霞。

大舅含着雾化器,那块雾化器嘶哑地叫唤着。

“你这是气管炎,情况不是很好,我给你开药,你去那边交钱……”灰蛾抱起腿,蜷成一团,茫然地撞墙,上面的烂传单继续黯然。大舅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脸上又透露出野马般的神气。

晚霞下没入阴影的大地里只有沉寂,神像哑了,世界哑了,过往车辆都逃不出发出苍白声响的僵局。

我们半声不响,成了哑巴,沿着不知所谓的路,想搞懂前面不知所谓的灰沉暴风,远处鱼溃鸟散,终究开不出山。

“你好,我叫邹敏。”

“嗯,有事吗?”大舅烧起烟,脖子上的皮囊叠成了大饼,身躯弯作饺子,灰蒙里银辉都陷入他无底的眼洞。

“我能见你老婆吗,我找我姐姐很多年了,我觉得就是她,我想见她,确认身份。”

“死了。”女人搓起手,脸上的纹路在抽动。

大舅把怀表安放到老床头柜里,接着说,“事是王强办的,我可以明天带你去找他。”

女人在黑窗上摸索,不知何时黑雪没了女人。

“我找王强。”

“等一下……”

老城区里的地方陈设很随意,台球桌,广告传单,绿油漆地面。

“怎么了……欸,野马。”那人咧开嘴的时候头上的窟窿也跟着一颤一颤地,似乎执意要把里面的松鼠给吵醒。

“给我来条活,挑奖金多的。”

“……摊上什么事了?”

“医生说我气管炎,挺严重……”

“找你姐夫借也行,突然这么跑也不……”

“借腻了,老同学一场,帮个忙。”

“有大的,四十五公里。”

“干定了。”“对了,有个女的说是自己可能是我小姨子,想确认一下我老婆是不是她姐。”

“小姐,我是专门办那个事儿的。等我找张纸,帮你写一下几个放资料的机构——咳咳——最近天气冷着凉了……”那咳嗽声噪得堪比锯子,我认为那是松鼠在闹腾。

每天自山腰出发,大舅奔向楼群。山边的村庄和着黄沙,猪圈塌下,猪却失了魂,圆盔黑粒颤栗在漫天黄沙,将屋顶踹下山,屋顶滚向煞白,飞溅的瓦片沉入河底。

神像簇成好几块,无论发生什么,不论过了多久,这几块还是这几块,周旋的还是在周旋,只是大舅装疯卖傻,只知道扯着步子,读懂脚下的路——世上一切皆如此,只关心自己卖的傻。

时而他又拉客,油常加不满,战马摇摆不定,快要被黄沙扑倒,于是再也上不了那个坡。

“喂,王强。”

“我不是王强,我是打来告诉你,王强已经死了。”

“……给他办事的人是谁?把他电话给我。”

“没人给他办,交去民政局了,他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别管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山路没入阴影,草丛和着苍白的砂砾,啃噬着山路。

水黏着天桥下的黑影,神像在里面,踩着苔藓,争论、缠打,苍蝇迷恋废墟,兜转一生,注视神像的癫狂。

老屋、村庄、天桥、黄沙、老屋,他只能看到这些了。

“是我,邹敏。”

他走出厕所,走入漆黑。电流划过黑缆,燃烧灯泡,将我们烘亮。

“怎么样了。”

“不是我姐”

他闷了口大烟,撇下电视里的球赛,射门、争球、射门,呼声从不间断。

“希望你能找到。”

他背靠老墙,注视捉摸不透的黑。

“嗯,希望你也能找到丢掉的东西。”

他走进灯火,舀起面塞进碗里,上面一块甜饼,火照着女人头上的银白。

“拿着路上吃,碗不要了,无所谓了。”

水洼很闪耀,可惜底下没有钻石。离开了烘亮,女人在黑窗上摸索,不知何时黑雪没了女人。

烧焦的云纱缠在一起,今天太阳终于摔死了,许久都起不来,只是刺眼的血液还未干涸,碎片散在那里。野马与神像一同扯开步子,脸上又透露出野马般的神气。

他们扯着步子,穿过阴影下的村庄,向后山走去,那里火花正燎原在冷凝的云群,翻腾在紫色的夜里。菌落附着土壤绽开糜烂的血肉,苍蝇在上面搓手、扭头,队伍列成一条蠕动的虚线,有条不絮地捅进都城,混凝土大厦堆作几重墙,好像被掀起的海浪,有天就要倾泻而下,那具尸体被扯起,安入惨白的担架,野马独自流淌在绯红平原里,那里杳无人烟,也不知所谓,直至将要捅破都城,撕咬前方魆黑避障,他们落下了断崖,尸体在漆黑中被运送着,经过草丛与砂砾,引擎的讥笑宛如振翅的黄蜂。

野马就在这里倒下,头颅与地面挤出了黏稠的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