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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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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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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团

马金莲

柯老汉的目光越过马霞,不看于老板,直直盯着马霞身后墙上那幅玻璃框里的水墨画。画面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是用墨汁点染的,有些地方疏淡,有些地方浓烈,整个画面给人感觉湿漉漉的,好像刚下过一场雨。那是于老板从浙商协会上认识的同乡送的。旅行社墙上除了营业执照和许可证,不挂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幅画是个例外。只有金凤旅行社的员工能理解,这上面寄托着于老板的故乡情结,于老板是南方人。

柯老汉才不懂画儿呢,也没兴趣欣赏,他梗着脖子说你们的收费高点没关系,我们想通了,我们就当被你们宰一回,但是我们的条件是叫马霞这女子给我们带团,于老板你说马霞没带过团,没关系,我们也没去过北京,我们不还是要去吗,谁干啥都有个头一回哩,开了这个头,她不就啥都能干了?肯定就是最好的全陪了!反正你们这圈圈道道的我不懂,我们就一个要求,叫马霞女子带团。她细心,脾气好,说话声音好听,人长得嫩面,我们就稀罕这娃,就愿意跟着这娃去北京嘛!跟着她去浪北京,我们心情好嘛,就算叫她把我们卖给人贩子,我们也愿意着哩。

柯老汉一看就是个热闹人,那张嘴一辈子能说会道,现在双唇跟他整个人一样,随着衰老,变得枯瘦单薄而严重脱水。但是他煽动着那两片干菜叶子一样的嘴唇,硬是把身后的老人们说动了,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现在的情况等于大家默许他代表大家和于老板谈判。

于老板笑嘻嘻听着。于老板的旅行社开了近十年,和啥样的人没打过交道?可以说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他简直能闭着眼睛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用一口早就本土化了的温州话搞定一笔又一笔生意。于老板的目光早就不是初开旅行社时候那个恭敬而胆怯的小老板了,腰包里有足够多的真金白银撑着,他的气势是压不住的。只是为了生意的顺利发展,他不得不极力保持那种谦卑和平易近人。他知道不能再和这个老头子纠缠,要从他身后那几个老人身上突破。目光逐一扫视那几个人。三个老头,五个老太太。都是农村人,目前还在农村生活,或者至少三年前还在农村过日子。他们双手摆在膝盖上的造型和坚硬变形的指甲盖等毫无遮拦地暴露了这一点。有一个老奶奶面容姣好。他被姣好这个词儿逗笑了,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有点恶毒呢?这个年岁的老太太了,再说姣好,好像有点不恭了。

于老板知道她姓林,他盯着面容动人的林老太太,笑眯眯说老姨啊,我可是为大家着想呢,我们大家这辈子就去这一趟北京,哎呀,你想想,去一趟北京多不容易,我们这小地方的人,一辈子能去北京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就是做梦啊,哈哈,习总书记不是要我们做中国梦吗,我们也就做这个中国梦呢,我们不简单啊,要把梦做到北京去了,你们多了不起呢——他的口气像在哄小孩子。但是这帮老人在认真听着,也许随着年岁变大,他们已经见惯了生活环境里各种人对他们的这种日渐低龄化的交流语气和方式,所以他们毫无反感毫无设防地看着于老板,听着他哄他们这帮老小孩儿。

于老板绕了一圈儿,还是不放马霞带团。很简单,马霞太年轻,从业时间太短,经验严重不足,如果她带团,在当地做个地接啥的锻炼锻炼倒可以,要她一开始就带一个团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又是老年团,这跨度太大,不合适。

说良心话,这次于老板预留的私心真不多,一般情况下老头老太太们花钱一个比一个抠唆,这种团油水不大,给马霞带也没啥,问题是他得考虑到全陪经验不足对安全潜存的影响。这样的团一般是小戴带。小戴刚带了一个豪华团去新马泰了,五天后返回,回来稍作修整,就可以带着这个老年团直奔帝都。小戴的业务呱呱叫,连赴香港的购物团都能搞定,带这帮老骨头游北京,那简直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玩得滴溜溜转的事儿。

马霞一直没有吭声。老板和顾客谈事情,没有她插嘴的份儿。她默默盯着电脑,屏幕上是已经做出来的“红太阳北京五日游”旅游方案。这是马霞入职以来第一个从策划到起草到经过老板审核通过,最后拍板的方案。从第一个老人柯老汉进门到这里咨询,到团队一天天变大,到如今形成了一个二十五人的老年团,都是马霞一个人忙碌出来的。马霞心里有一个渴望,她想带这个团,她需要走出去锻炼。她到旅行社工作半年了,前两个月擦桌子扫地笑脸迎人端茶倒水,第三个月上开始接触文案策划。现在能独自接待一单生意了,也算是进步神速,但还是缺乏外出带团的实战经验。她倒是做个几回地接。本地偏僻,来这里旅游的不多,就算有,也多是自驾游或者政府接待,一般不会找旅行社。再者,当地几家景点开发处于初步阶段,游客基本很少购物,做地接没啥购物分成。她也跟着小戴跑过一次青海,她给小戴打下手,除了跑腿吆喝下黑苦,分成小费一类她根本沾不上手。但是她不笨,那一趟从头到尾她都默默用眼看着,用心记着,把一路上导游这个角色实际要做的事儿,都一一收在眼底,记在心里,她是在为有一天自己真正开始带团积累经验,乘早打下基础。

马霞早就渴望着单独带团了,只有带团才能挣钱,基本工资太低了,一个月一千,平均算下来一天是三十几元钱,除了房租水电费和吃喝,她还能剩几个呢,说夸张点连手机流量的包月费都不够交,在酒店做传菜工的男友小田工资也不高,为了及早和小田把亲事办了,马霞很想多挣点钱,有多想,这种渴望只有她和小田最清楚。

马霞不敢直接跟老板说自己很想带团出去,手指按在鼠标上无声而无聊地滑动着,将那个方案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二十五个老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等一遍遍在眼前头滑动,她简直都能把他们一个个背诵下来了。有些人她见过,有些还没见呢,报名是同伴或者子女代办的。三天前柯老汉带人第N次来谈判后离去,目送那几个弯腰塌背的身影颤巍巍走远,于老板舒一口气,用低沉的南方话骂了句娘,把一口痰咽下去,又追加了一句,说一帮老杆子,靠征地发了点小财,就把自己当财主啦,真他娘难弄!马霞望着那背影有些愣怔,她在脑子里费力地想着,老板这句话究竟是固城方言呢还是正宗温州土语。

这时候电话来了,直接打手机上,于老板捂着机子呜呜地应,马霞有个预感,是小戴打来的。于老板起身,快步走出玻璃门,到外面去了。马霞的预感很强烈,小戴有事情,要紧的事情,如果是一般的业务,于老板不会跑出去接电话。这事情也许和业务有关,也许和业务无关。如果和业务有关,那么是比较重要了,不然于老板不会避开她。如果和业务无关,则可能和情感有关了,这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不清不楚了,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马霞不愿意去掰扯,她只想早一天出去带团,做一个天南海北到处跑的导游。

乘着老板不在,马霞给柯老汉说大爷,你们为啥偏偏要我带团呢,老板说了,我确实没经验,我怕带不好你们。柯老汉伸出一个老手来拍拍马霞的肩膀,笑呵呵说我们觉得你行你就行,我们认定你了,非你莫属。然后扭头问身后的伙伴们,是吧,是不是?

非你莫属,非你莫属。老人们齐刷刷点头,好像一群小学生在排好队喊口号。

马霞不由得感动了,她怔怔回味着非你莫属这个洋词儿,不知道老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却用到了这里还用得这么准确,想着眼圈儿瞬间就热了,嗓子有些扁,提高了声音说大爷大妈们,谢谢你们,只要真能带你们出去我一定……正说着,于老板进来了,柯老汉好像被谁注射了兴奋剂,提高了嗓门说我们就要马霞女子,换了别人我们还不旅游了!

于老板稍微一愣,好像还没从那个电话里醒过神来,竟然一改表情,右手在领带上习惯性捏一把,说就这么地吧,按照大家要求,这个老年团马霞你来带,快点联系各个方面,尽早安排发团吧。

由于是老年团,做团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老年团的特征,此去安排的景点尽可能都是古老传统对体质没有挑战性的。只有长城难度比较大。故宫是旅行社推荐的。天安门是老人们自己指明要去的。马霞知道为了此去玩好,很多老人都做了充分的准备,有人嘴里念叨着香山,有人说雍和宫,有人说圆明园,有人说明清皇陵。由于大家众口难调,景点改了定,定了改,前后折腾了好几遍,这都再正常不过,哪一个团不是来来回回折腾好几遍呢?小戴说过,干这一行,尤其做文案,除了谈判才能,还需要十足的耐性,要有耐心耗得起。其实很多人一开始想法很多,翻来覆去折腾人,到了最后他们自己累了,没意思了,还是会乖乖接受旅行社一开始推荐的线路。

就在马霞把老年团旅行路线敲定后正要关机下班的时候,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一个老人。马霞没感觉到他具体怎么迈步进来的,他已经站在马霞的柜台前,说我要去北京,去毛主席纪念堂。

马霞职业性的反应是她的老年团又多了一个游客,好事情。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后天就发团。你愿意跟我们这个团呢,还是稍微往后等等,走散客路线?你看看这个路线吧,我建议你还是跟团,既便宜又……老人点点头,跟团吧,但是你们的路线里没有毛主席纪念堂这个地方。马霞不容他质疑,我们可以调整路线,把纪念堂安排进来,这个请你放心。

一边的于老板稍微一思考,点点头,他明白马霞的心思,默许了这样的决定。

老人爽快,在费用上一句都没有计较,交了钱就离开了。

人已经走远了,马霞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怪,至于哪里怪,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怪怪的。话很少,基本上没有多余的废话,不像柯老汉总是问前问后没完没了。他有些沉默,可是,好像沉默得有些过了。是啊,确实过了,给人感觉他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座山在那里,默默的,但是这种沉默不影响他的分量。马霞回想着他从衣兜里掏钱的过程,动作沉稳,干练,没有老人的那种拖泥带水和迟缓犹豫,可又分明不是年轻人的那种快捷利索。一个时髦的网络词儿窜进了马霞的脑子,闷骚。对,他就是给人感觉有那么一点闷骚。她悄悄笑了,反正运气不错,眼看着就要发团了,又来了一位,是好事儿。于老板也默许了她临时调整行程的决定,加了毛主席纪念堂,这让她有一种获得了某项权力和认可的满足感,她觉得这一趟团如果能顺利带下来,自己以后在旅行社的地位肯定能得到提升,以后也能个把月里跑一趟外面吧,比不上小戴,小李小王总可以吧。

集合地点在固城人民广场入口,那里有暂时停车的地方,方便大轿子车等候大家集合。说定六点整集合。马霞五点十分就到了。第一次带团,她得分外认真。五点半,第一个老人到了。是最后报名的那位。马霞已经记住了他名字,张自立。很普通的一个名字。那天傍晚匆忙,马霞没仔细看他,现在特意留心打量。她有点失望。含着笑跟他点头,意思是问了好。他也点一下头,却没有笑,脸绷得紧紧的。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两天把不少时间花费在琢磨这个人上面了。要命的是这样的付出是无效的,没一点意思。他不还是那个沉默漠然的老头子吗,自己为什么要持久地琢磨他呢?马霞仰着细长嫩白的脖子微微嘘一口气,觉得好没意思啊。

身后一阵叽叽喳喳。热闹像一大团风,裹在拉杆箱子滑轮的嚯嚯声中近了。柯老汉来了,王老汉来了,张大妈来了,于大妈也来了。每一个肥胖或者干瘦的身子后面拖着一个硕大的箱子,也有人手里另外再拎个小包。这是出外旅游的常见装备。一个大妈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马霞,问现在带羽绒服吗,不知道北京冷不冷?马霞看一眼远处天空中絮状的淡云,差点笑喷了,但是不能笑,压抑的气流在肚子里跳跃着。想不到好几个老人纷纷跟着附和这问题,看样子老人都是怕冷的,她耐心给大家解释,不用带冬衣,北京和我们宁夏所处的经度相近,我们这里还穿衬衣呢,所以北京也不会冷哪儿去,大城市人多,甚至还要热一些呢。一个嗓子有点粗哑的老太太卷着舌头说我叫孙子帮我看天气预报了,说东北这几天连续降温,姑娘你不能哄我们到时候挨冻吧。马霞差点岔了气,强忍着,声音还算正常,说大妈您真的不用担心,东北是东北,咱们去的是北京,不是一回事。

老人们都很守时,纷纷聚齐了,马霞盯着司机给大家装箱子,心里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这念头鱼儿一样,一闪念,没抓住,就游走了,不见了。摇摇头,心里说我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三十年吧,出现恍惚了?拿出一沓小红帽,每人一顶,要求必须戴,再给每人发一个牌子,是开会戴在脖子里那种,说我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写上了,现在你们也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就不容易走丢。然后打出一面三角小红旗,上面印着“红太阳北京游”。马霞学着小戴的样子挥舞一下旗帜,指挥大家上车。老人们拖泥带水全部爬上去坐稳当,马霞不坐,挨着座位数人头。在心里无声数一遍,在嘴里出声数一遍,都是二十六个。她拿出行程表,先开始讲规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么一个二十六人的大团,而且是老人团,该申明的不提前说清楚,出了事儿谁都不好看。呸呸,马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臭嘴巴,胡说啥呢,能出啥事儿?肯定是平平安安出去,顺顺利利回来!这是小戴说的。当然小戴不会跟游客说,是安排好游客后,悄悄给她说的。小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盼个顺顺利利,一趟行程顺风顺水走回来,谁都幸福。小戴说话喜欢使用幸福这个词。

现在这个词儿竟然毫无防备地从马霞嘴里冒了出来,她说能和各位大爷大妈叔叔伯伯一起走一趟北京,小马真的感觉很幸福!其实你们也幸福,吃饱了穿暖了,还有条件离开固城到北京城里旅游了,这……不等她说完,柯老汉把话抢过去了,说马霞女子我们很幸福,我们小时候吃野菜喝凉水光身子穿一个破棉袄,没有鞋,脚冻得年年淌黄水!现在顿顿清油细白面……

嗨嗨,嗨,你个老物儿就不要开忆苦思甜会了,我们还是听马霞这娃说吧!一个瘦脸老汉咳嗽着打断了柯老汉。

对对对,你要是说起来,陈谷子烂糜子,还不得说到明年去!另一个人附和。

柯老汉也不尴尬,嘿嘿笑着把屁股坐踏实了。

马霞这才注意到大家的座位有些情况。柯老汉属于中间靠前,他旁边是那个话不多老是笑眯眯的林姓老婆子。围绕着柯老汉的是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老伙计们。张自立在哪里?马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特意寻找他,目光越过很多座椅和座椅头上避孕套一样的白布套子和套子上旁若无人地印着的不孕不育和人流广告,在最后倒数第二找到了那个身影。他安安静静坐着,目光贴着窗子,在看外面。马霞猛然记起来了,别人都是三三五五结伴而来,或者有家人相送,都是好一番话别,吩咐,不舍。他是一个人来的。别人都是大箱子,他没带箱子。只有一个淡黄色军用包,一直挂在肩头。马霞在心里迅速估摸了那个军用包的容量,勉强塞得下一套换洗衣服吧。他也太简单了点,她摇摇头,忽然心里有一丝儿隐忧,为什么担忧呢,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马霞发现自己真的一旦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带团行程,她竟然不由自主就模仿了小戴那一套,她说完了行程注意事项,又详细强调一路的安全事项,包括火车、班车和景区游览车等等,还有返程回来的飞机。整个过程里她学着小戴的样子和口气,用插科打诨的幽默把一车老人逗笑了,气氛已经很有些热烈融洽了,她发现老人就像孩子一样,很容易就兴奋起来,一个个嗓门高了,脸红了,身子乱扭着,这时候有人觉得一开始抢占的座位不好,想往自己喜欢的人身边调换。马霞及时站起来,郑重声明,大家的座位是安全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所以从此刻起,这个座位就固定了,以后到了什么车上,都按这个座位坐,不然弄丢了谁,她不负责。

马霞的口气生硬了。脸色也有一点严肃。已经换了座位的一面忙着系安全带,一面暗自得意,没来得及换过来的,有些失落沮丧,闭上嘴不言语了。仅仅因为这一点小插曲,车里的气氛稍微有了一点转变,不像刚才那么热烈融洽了。马霞不急,小戴说过,带一个团出去,就像上战场打一场大仗一样,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不能急,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什么情况都要以静制动。马霞不再和大家厮缠,坐下,喝水,闭目假寐。

在火车站门口,马霞的嗓门高了起来,因为入口处人比较多,乱嚷嚷的,她赶忙指挥老人们拎好各自行李,排队,拿着票一一过安检,进候车大厅。人多,乱,老人们行动迟缓,不知不觉她就有些慌乱。偏偏中间时不时插进来几个别的乘客,弄得马霞有一种顾了头顾不了尾的感觉。她一遍遍喊着“红太阳北京游”的人员往我这里靠拢,进门到靠右处集合。喊得嗓子都干了。等最后一个人过了安检,马霞发现自己的箱子竟然没了。刚才明明拎在门口的,她一忙就昏了头,小帆布包倒是挂在腰里,大拉杆箱不见了。马霞团团转,司机已经开车离开了,她分明记得拿下来就在入口处的。但是她一着急就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记错了,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拿下来,而是忘车上了。给司机打电话,央求他看一看是不是落下啦。司机在手机里骂了一声娘。他显然不愿意这个时候停车开行李仓检查。他还是做了,电话很快来了,说没有,车上什么都没落下。马霞急得要哭,恨自己这猪狗不如的烂记性,眼看再磨蹭就要迟到,心一横转身进了安检。想去警务室央求铁道工作人员帮她在广播上找找,说不定谁拿错了。看见柯老汉在前头乱扎手,马霞被他的手牵引着,赶忙直奔自己的团。老人们已经抢占了座位,三三五五凑在那里说话,有人给马霞抢了一个。马霞哪里有心思坐,除了烦恼就是烦恼。才出门呐,就出师不利,丢了箱子。生怕这些老眼昏花的人丢东西,谁知道最先出岔子的倒是自己这个机灵的年轻人。她窝火。箱子里倒是没啥值钱东西,换洗衣服,梳洗用品,可终归是丢了可惜。她忽然感觉自己真的严重缺乏经验,不够老练,这发现让她顿时心情灰暗。她匆匆数一遍人头,少了十一个。左右瞧瞧,三个在右边角落里,两个在后面一排座椅上。三加二等于五,十一减五等于六,还差六个人。

这时候广播通知说列车就要进站了请大家做好准备。马霞顿时知道自己箱子丢定了,都没时间容她去找工作人员寻求帮助。广播还没停,候车厅里呼啦啦站起来一片人潮。老人们更是孩子一样慌张而兴奋,好像要登上的不是火车,而是宇宙飞船,有人急不可耐了,有人说他还没坐过火车呢,有人说要好好看看火车的轮子……马霞在人丛里乱窜着寻找那六个掉队的。又怕后面这些又丢了。一急,心里火气直冒,只想找男友小田好好发一通脾气,和他提出分手。穷光蛋,就是因为处了他那个穷光蛋,自己才这么惨兮兮地跑出来带团,富二代哪会让女朋友这么辛苦!

慌乱中马霞脑子灵光一闪,赶忙从最源头人群里寻找自己的队伍,张自立竟然排第一个。这倒出人意料,干啥都默默无闻的人,排队倒利索。张自立冲马霞咧了咧嘴,说你的箱子……手指指身后。马霞的目光在半空里跳荡着,翻了个跟头,她的心也翻了个跟头。她苦苦寻觅的已经丢了的箱子,竟然在张自立左手里拉着。马霞差点冲上去抱住他狠狠亲一口。但他不是小田,她硬生生忍住了。吩咐他进了门别走,在铁道上等着。她急匆匆用目光在队伍里捋,数到最后,二十六个人,一个不少。马霞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心里说我的一群老祖宗啊,刚才你们都躲哪去了呀?害我担心死了!

进了站,23号车厢,马霞赶忙打出旗帜,跑在前头带路直奔23号。还算顺。她嘘嘘喘着气,自己不能急,先看着让大家上。张自立最前头上去了。他没等马霞帮忙,把马霞的箱子拖上去了。一个老太太说自己不行,箱子拿不动。马霞只能像个男人一样帮她拿。等她把箱子放进车厢,跑出来,除了张自立,她的队伍竟然齐刷刷站在车皮下面的轨道边,没一个主动上车的。

你们要干啥?抓紧时间上车啊——马霞一着急就想像于老板一样骂娘。可是她哪敢对着这些老人爆粗口呢。老人们竟然扭捏了,集体畏缩着退后,眼巴巴看着别的乘客鱼贯上车。这是干啥?连一贯争强好胜的柯老汉也缩在后面?马霞一把抢过一个人的箱子,心里说都等着我上箱子啊,把我当搬运工使唤啊,人家还是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呢,家里妈妈从来舍不得让我干重活儿……委屈的热流在心里奔涌。她没时间细想自己这毫无逻辑的委屈,拎箱子和未婚有什么必然联系。不是伤心的时候,23号门口别的乘客全上去了,一个铁道工作人员过来质问为什么还不上,车马上开了。马霞拎着箱子热泪哗啦啦,这时候一个老爷子比她还委屈,说我们不会上啊,这台阶咋上?就是啊,柯大哥说了,火车不好上,万一一脚踩空,就掉车轮下被碾死了!原来是这句话唬住了大家。马霞恨不能扑上去撕了柯老汉的臭嘴。她一把扯住一个老人,像上楼梯一样上,很安全的,谁说就会掉下去!

这个老人战战兢兢地顺利上去了。别人一看真的安全,这才呼啦啦往上挤。现在不用马霞拎箱子,他们自己来。马霞最后一个上去,刚进了门,车门就关闭了,火车喘息着启动了。好险,马霞擦一把冷汗。接着安排大家进入铺位。她一看乱糟糟的场景,直骂自己脑子进水了,给门夹了,被驴踢了,竟然拿一个老年团当做自己的第一次,这哪是锻炼啊,简直就是炼狱。大家乱嚷嚷找不到铺位。第一个隔间里,乱哄哄挤满了人,柯老汉带头,大家像班车一样抢占座位。谁都想要最下面的,中铺上铺空着。马霞一把从柯老汉手里夺过票,一看心头火蹭蹭冒,强压着,说你明明是三号隔间中铺你在这里胡缠啥呢?柯老汉脸色一凉,讪讪地说我哪知道呢?大家这才被提醒了,纷纷看车票,对号找位置。马霞揉揉太阳穴,这些乘车事项她来之前就已经强调过了啊,咋一上车就都忘了呢?一个老太太气吁吁跑来,说快快快,马霞女子,打起来了,不好了——马霞甩开众人就跑,冲到三号隔间。里面果然嚷嚷着。她一进去就安静了。五个她的人,和三个小伙子顶牛呢。她扫一眼对方,心里先怯了,竟然齐刷刷是三个黄毛。像电视剧里演的哪国的鬼子呢?她脑子瞬间短路,记不起来了。但是这种人不好惹,最好绕着走。这是身为少女的马霞独自行走江湖累积的安全常识。其中一个黄毛还女孩子一样扎了四个耳朵眼,分别挂着四个形状完全不同的怪异小兽。三个黄毛直通通和老人们干瞪眼。几个老人竟然一点都不畏缩,同样气哼哼和他们对峙着。

马霞一出现,老人们顿时像孩子见了亲人,气势上明显高了,一个老爷子说这就是我的铺位,我下铺,你小年轻凭什么霸占?不信你问我们导游,她定的票,她就是证据。小黄毛嘴巴一咧,斜眼倪一下马霞,他无声地冷笑,我操,我说老爷子你成熟点好不好,我手里的票说明不了问题,你搬来一个小姑娘顶桩啊?哈哈,这世道,老头和少女行走江湖,最佳组合啊?!说着,害鼻炎似的抽着鼻子踏上前一步。身后另一个黄毛很义气地跟上来,大有压死这帮老弱的架势。马霞赶忙向老头要票,说对照一下票不就知道啦?老头两手一摊,空的。摸兜,他穿的中山装,上下四个兜,摸到了,摸出一包莫合烟叶子,一堆报纸裁成的窄纸条儿,一个打火机,钥匙链上挂着牙签子,还挂了一个小型鞋拔子,独独不见火车票。切,连票都没有还和我争铺位!年轻人的声音陡然高了。老头子目光直了,团团转,一下蹲在地上就要开箱子在里头找。

马霞赶忙制止,上车你不还拿着吗,没票你能上火车?肯定不在箱子里。一个声音在身后喊,这里这里,我捡了一张,就在地上。马霞抓住票,赶紧对号,果然是这老人的,下铺。把票伸到年轻人面前。黄毛扫一眼,冷然长笑,怎么,老的眼睛昏花看不清,年轻人也眼瞎啦?看好啦,你们根本不是这个隔间!马霞心里暗叫不好,退到门口核对,果然错了,应该是旁边的六号隔间。黄毛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比女孩子还细长的手指一直戳到马霞眼窝里,嘴里的烟气直接喷到马霞嘴里来了,他要马霞给个交代。马霞又气又羞,嘴里喃喃做着辩解,但是谁都看得出这辩词很乏力。

眼看对方不把马霞生吞了就不解气,正僵持呢,乘警来了。人群这才散了。接着又是一阵乱,因为老人们不愿意跟乘警换票,说自己的是真票,万一对方是坏人,给调成了假票,然后半路上自己就会被撵下去,所以拒绝换。马霞只能一边走动一边给大家耐心解释。等换完票,窗外的暮色彻底落下来,两边看出去,世界都黑暗了。马霞抹一把额头湿透的刘海,这才有时间找张自立拿箱子。张自立是中铺,他已经睡了,仰面躺在那里,睡姿端正,认真,沉默。马霞没敢吵他,悄悄拎了箱子,心里说真闷骚啊。不过,要是每个老人都能这么闷骚又能照顾得了自身,那这一趟自己就不会这么操心和辛苦了。

随着火车轮子咔嚓咔嚓摩擦铁轨,老人们感觉到离家逐渐地远了,自己孤单了,心里有些担忧,顿时向马霞靠拢,纷纷跑到马霞过道里聊天。眼看着十二点了还不肯散,说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儿,马霞觉得无聊透顶,催他们去睡。当然马霞不能直接说自己烦他们,尽量地婉转,说你们年龄大了,早点休息,明天还坐一整天呢,需要养好精神。谁知道一个老爷子带头把胸脯拍了几下,干巴巴的手掌撞得同样干巴巴的肋巴骨通通响,他说马霞女子你别怕,我们这帮老骨头都硬棒着呢,火车这点颠簸,根本不会散架!是啊是啊,另一个老爷子赶紧附和,马霞女子你也太小看我们了,我们可是从五八年六零年大饥荒里挺过来的,饿着肚子打水库修梯田搞基建,我们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熬点夜怕啥?我们不是面捏的。就是就是,几个老太太也跟着附和。马霞差点就哭了,五脏六腑被巨大的悲催感摧残成一锅浆糊,在肚子里稀里哗啦响呢。她想躺铺位上玩手机,她想一个人独处,她需要一个人静静不行吗?问题是这帮老人现在完全像一堆孩子,把马霞当亲人了,紧紧缠着,寸步不离,好像他们只有视线里看着马霞,心里才能踏实。

马霞简单梳洗了,蜷缩在铺位角落,一边听着大家说话,一边朦朦胧胧小睡。梦里的马霞变成了小戴,正带着一个团出国呢。马霞想这一趟出去要好好看看,回来可以给小田吹吹大牛,卖弄一下国外的见闻。这是个豪华团,游客们富裕,出手大方,她给大家帮忙拎个箱子,说话的时候赔笑脸,尽量嗲着声音显得甜美,很快讨得了客人的欢心,大家竟然争着给她付小费。她收小费收得手都发软了,而且全是美钞,上面老美的人头明晃晃印在那里,马霞开心得一直笑,这是撞了什么狗屎运呢,遇上了这么好的团,这样的团一年里带那么三四趟,她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了。马霞乘着上卫生间的空隙躲在那里数钞票,太多了,小包里都塞不下了。她弯着腰费劲地数。一个手伸过来,她以为抢钱呢,赶忙拼命护,可对方没抢钱,直接捅捅她的腰,狠狠地摇她的头,马霞女子你快醒醒,出事儿啦,你别睡啦——马霞撒了手,钱落了一地,眼前一阵花,她醒了,揉揉眼,发白的车灯下,几张揉皱的老布一样的脸围着她,出事儿,你还有心思睡觉?

马霞翻起来,迅速把南柯一梦抛到脑后,全力应付眼前的事端。有人憋不住尿尿,去上厕所,结果出不来了,这都进去四十多分啦,不会出啥事儿吧?一个叫罗爱红的老头红着脸说。马霞觉得奇怪,挨个查看人员,进去的是谁呀?怎么能把自己关厕所里出不来呢,打开门不就出来了吗?是陈美芳,她这进去好半天了,真急死人了。罗爱红说着脸更红了。马霞顾不上多想,赶忙去厕所找人。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老人。一个个老态龙钟地扭着腿子。马霞拍门,里面果然有声音。马霞说你开门啊,啥情况你开了门咱见面说。里面的女人说我打不开呀,这门和我家的门不一样,我找不到插销。马霞说你别急,仔细找,就在门口,那个小小的开关,你拨一下就开了。门抖动着,看样子里面在鼓劲。却一直不开。马霞耐心给她描述开关的样子。对方就是找不到。急得要哭了。马霞团团转,心里说笨死了。世上有这么笨的人?老人们围观,形势很壮观,气氛也热烈,吵吵嚷嚷的。

一个女乘务员过来了,说吵啥吵?当这儿是菜市场啊?马霞赶忙乘机求助。对方脸色一寒,你这女儿怎么当的?老人既然生活不能自理,怎么能让她乱跑呢?马霞哭笑不得,说不清楚,只能装孙子,等她想辙。门却哗啦开了。冲出来一个人。乘务员一看不是生活远远不能自理的龙钟老人,而是五十多岁的妇女,这女人常年参加劳动,身体挺壮实的,乘务员顿时无语,转身走了。老人们纷纷围过来,说自己早就憋得不行,要解手,要马霞带着他们上厕所,因为这个开关他们还是不放心。他们前面看了好几遍都不知道咋用,只有这个陈美芳实在憋不住才偷偷冒了险。马霞只能让他们不用卡插销,轻轻掩上门就可以,自己站在门口站岗,等着老人们一个一个轮流上厕所。就像拉开了一场马拉松,一个接一个进门,出门,喊着要手纸的,然后又问手纸丢哪里?然后又不知道怎么冲。老人们本来就慢,马霞一个一个示范,速度就更慢了。一个小黄毛扭着瘦屁股来方便,看一眼阵势,耳垂上的怪兽剧烈摇摆,说我操,把养老院开火车上来了啊。去另一节车厢蹭厕所了。

马霞忽然心里有点愧疚,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考虑到老人们需要如厕的,都是乡村来的,没见过火车上的洋厕所很正常。只是让他们憋了好几个小时,真的是自己失职。心里愧疚,就尽职尽责守护着最后一位上完厕所回到铺位去休息了,马霞自己也进去解手。蹲在那里,明明憋得很急,却没有一点尿意。站起来,又蹲下,折腾了半天,忽然心里的委屈明显起来,像一股热辣辣的潮流在奔涌。很想找个人倾诉,扒拉出一串号码拨通,小田睡意朦胧,说你发啥疯呢,人家正睡得香,你得赔我瞌睡。马霞抹一把眼睛,咬着嘴唇说我赔你瞌睡?谁赔我瞌睡呢?哼,你还不爽啦,姐查岗呢你咋地?挂断了。对方打过来。不接,直接摁了。

北京城真正出现在大家视线里时,又一个夜晚降临了。暮色里马霞的声音明显带着长途颠簸后的疲惫。夜晚没休息好也就罢了,白天想打瞌睡也不容易。一帮老人哪里会给她时间呢?马霞乘着天亮后那一时段的一点寂静翻手机呢,几个老人手拉手去餐车上观看用餐环境了。因为他们不相信在奔驰的火车上还会有做饭的地方?拿啥烧柴呢?鼓风机在哪里安?烟囱在哪里装?等有人赶来告诉马霞她的团员阻碍了火车上的秩序,餐厅人员很不高兴,要求找乘警罚款呢。马霞匆匆赶去,十七个老人,齐刷刷站在餐车过道里,也不坐,也不吃饭,就那么直眉瞪眼站着看人家盛饭,吃饭。看得两眼发直,口水连连。就像孩子看到了校门口小摊儿上的垃圾食品,馋涎欲滴。马霞一看八点了,恰好他们的就餐计划中有一餐是安排在火车上的。她赶忙叫老人们找座坐,没来的去喊一喊,大家就在这里吃饭。罗爱红第一个坐了,摸着屁股下滑溜溜的椅子,觉得不真实,说哎呀哎呀,活了大半辈子,想不到能在这么文明的地方吃饭。陈美芳紧挨在罗爱红身边,正用满含赞赏的目光望着罗爱红笑。马霞心里一咯噔,心说这啥节奏?对上眼啦?也太快了吧!

饭后大家兴致高,不愿意在各自铺位上休息,凑到马霞这里要打牌,小桌子前坐不下,下铺坐了一摊子,过道座椅上又一摊子。老人们耳朵背,生怕别人听不清,所以说话声音大得出奇,整个车厢里都是他们的吼吼喊喊声。乘警干涉几回,估计也无奈了。那几个黄毛不知道中途哪里下了车。马霞不参与打牌。他们打的是那种十分窄小的牌,马霞从前根本没见过的,可能这是只有老人中才流行的牌。一页一页的牌狭窄得像老太太干枯了的手,正适合老人们的小手抓着玩。大家拉着马霞在旁边看,有时候给评说评说,有时候给接个开水啥的。马霞身子困,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也正是她的好脾气,让老人们有了错觉,以为这姑娘十二分愿意和他们一帮老人呆在一起耗时间呢。其实马霞把问题想得很长远,她就算累得咳血,也要把这个团带好,一炮打响,来个开门红,只有这样以后的道路才能顺利走下去。

柯老汉赢了牌,很开心,说马霞女子是个好导游,我们回去要给你送个锦旗呢。这话让马霞怦然心动。一面锦旗当然没什么经济价值,却是一种肯定,一个口碑,如果真有人送锦旗,自己在老板面前也能直起腰杆子吧,在旅行社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吧。马霞受了鼓舞,像被人打了鸡血,毕竟年轻,顿时就鼓起精神,又陪着大家熬了一天。报站的声音在广播里轻柔地说北京西站到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马霞已经接到了当地旅行社的接洽电话。有个地接来帮忙,加上马霞已经有了带团坐火车的经验,下火车分外顺利。很快换乘到旅行社的中型客车里,向着宾馆前进。地接用标准的北京普通话说着旅行社很常见的那一套套词,马霞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了。

忽然车里一阵骚乱,疾风一样迅速传播了全车。马霞被吵醒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是,她带来的老年团成员,除了张自立,大家齐刷刷全部离座,直挺挺站立,扒着玻璃,扳着车座,乱纷纷地嚷成一团。

柯老汉的声音最响亮。北京啊北京,好多灯啊,快看灯河,灯的世界,灯的海洋……有一千盏灯吧?

嘁,太小气了,一千盏能有这么亮?我看是一万盏!

去去去,你才小气,十万吧,这阵势,没有十万盏下不来!

你们都那么屁胆子啊,说出来吓死你们,我看有一千万,不,有一亿灯吧……

嚷成了一锅粥。

像一群乡村里的土孩子猛然见到了一火车皮的好玩具。在这乱哄哄的固城方言土语当中,马霞依稀捕捉到一个尖利的北京声音在喝斥。和老人们的惊喜,兴奋,疯狂完全不同,这声音带着巨大的愤怒和震惊。卷舌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像生硬的铁器在一群狂欢的钟鸣乐声中刺杀进来。马霞瞬间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是从司机师傅嘴里喷出来的。她的判断准确无误,驾驶座上那张中年男人的脸斜过来,已经扭曲了,眼睛里喷火,正大声呵斥着。但是老人们高兴得忘形了,在座位上奔着窜着跳着,苍老浑浊的眼睛被河水一样流淌的霓虹映得亮灿灿的。朽木被烈火瞬间点燃,只顾燃烧,忘了一切。地接小姑娘也傻了,估计在她的职业生涯里也没有见识过一群乡里老人一刹那间掀起的这种疯狂,她捏着话筒愣愣看着。

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斜刺里劈过马霞脑袋,她顿时明白了,赶忙一把夺过话筒,用结实的固城方言喊,大家快坐倒,不要站起来,不要喧哗,坐回原位,系好安全带,这里不是我们固城,是北京城啊,我们这么站着很危险啊……有几个人坐下来了,还有几个根本不听,好像他们陷在兴奋当中难以觉醒。马霞想起小戴说过的话,有时候游客就是贱胚子,不能一直惯着宠着,该剁的时候必须剁,不然就翻天了。马霞没打腹稿,压粗嗓音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丢人丢到首都来了,你们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么不配合不听话,叫我怎么说你们呢?你们给我尊重,我也会用同样的尊重回敬你们,可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

最后一个站立的老人也坐下了。马霞见好就收,刚收了话筒,车里一片安静,司机的声音却高起来了,典型的京片子,每一句都带着儿化,但是他的普通话不难懂,固城来的老人们要听懂是不困难的。马霞也没想到这司机这么能骂人,一句一句不带脏字,不用遣词造句,直接就从嘴里冒出来了。他说这是北京城,十多亿人的首都,是天子脚下,是中国的中心,要是人人都来了北京这个样子,不遵守北京的规矩,随便在车上站立喧闹,那北京还是北京吗?成什么样子了?到处都是摄像头,北京的交警也不像你们小地方,可不是吃素的……流利的京片子满车飞。马霞也被迎头骂蒙了,昏头涨脑的,乖乖听着。老人们心里愧疚,更加听话,一个个蔫了,刚才的兴奋劲儿早就泄光了,两旁灯火如河,滔滔不绝,高楼大厦一座接一座擦着车玻璃而过,没有一个人再说什么。二十多双眼睛默默盯着外面,眼神疲倦,失落,说不出的沮丧。马霞的心情也一落千丈,忽然感觉说不出的孤单,很想固城,很想此刻在小田身边。

为了调动老人们的情绪,马霞真是没少费劲。从八达岭长城,到香山公园,到故宫。尽管有地接讲解,她还是见缝插针地跟大家说话,用固城方言说,中间尽量地插一些老少皆宜的笑话和段子。直到行程最后两天,大家才好像完全遗忘了那晚车上的不快,一个个又兴奋起来。明天去天安门看升旗,马霞特意交代说需要早起,五点必须赶到现场,需要四点起来在一楼大厅集合。因为要早起,马霞把闹钟定在三点五十,老早睡了。感觉没睡多大会儿。门就响了。嘭嘭嘭,有人敲。把她从梦里直接揪起来。马霞警惕性挺高,隔着猫眼看,竟然是老年团的几个人。马霞打个哈欠,看手机,才两点半啊,难道出什么事儿了。赶忙出来问。几个老人很认真地说都两点半了呀,不是四点集合吗。马霞说是呀,这离四点还远呢,谁叫你们起来的,我给前台说了到时候叫早呢,你们急什么?几个老汉一点都没有察觉出马霞语气里的不快,兴冲冲说要去看天安门啊,我们心里高兴,一高兴就眼睛干巴巴睡不着了嘛,睡不着还不如早早起来做准备,反正我们老了的人行动要比你们年轻人慢得多嘛。马霞哭笑不得。心里说你们也不能这么早就连我也一起闹起来给你们陪绑吧。退回去想再眯一会儿,远远听到楼道里有笑声,哗啦啦的,还有说话声,脚步声。不放心,跑出来看。越往前走越往下看,马霞又想笑又想哭,她带出来的游客们,竟然都起来了,除了不睡觉,还将房门大大敞开着,大家走来走去串门子,一个屋聚不下,挤两个屋,甚至把龙门阵摆到了楼道里,搬出小沙发来,喝茶,聊天,打牌,其乐融融,完全是一副农家乐了,简直是把老家农村人的日常搬过来了。

马霞知道这一排楼道里除了自己人住宿的十来间屋子,另外还有别的宾客呢,这么大半夜的吵吵,影响了人家休息责任谁担呀。她可担不起。赶忙求大家快进屋,关上门闹活好吗。一直话不多的张老汉忽然拧着脖子,说咋啦,我们掏了钱住店,这屋子就是我们的,我们想睡就睡,想坐就坐,想开门就开门,难道连这个也干涉,北京人也太霸道了吧!马霞笑得肚子疼,心里说这你可真冤着北京人了,人家北京人才不会出来住宾馆呢,人家有的是舒舒服服的四合院儿。还不到四点马霞就赶忙带大家下楼集合了,免得继续影响别人。

最后一站是毛主席纪念堂。马霞事先没有说大家也没有注意到行程加了一项,现在马霞说出来,她担心有人有意见,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马霞将进入纪念堂的注意事项重复了好几遍,因为这是“红太阳北京游”最后一个点,所以希望能善始善终,圆满收官。意外的是大家都很高兴,纷纷说马霞这个景点加的好,能看到毛主席,真是意外的幸福。马霞说这也是我们这趟旅游的最后一个点,明早我们就告别北京回去了。希望大家珍惜时间,遵守纪律,维护好我们这个老年团的良好形象,给此行留下一个最美好的晚年回忆。

可能晚年回忆这词儿戳中了老人们心里的某一个点,大家都很听话,忽然由调皮捣蛋的孩子全部变成了乖孩子。排着队鱼贯而入。时间很紧迫,游人如织,尤其在水晶棺前面,只能边走边瞻仰。尽管有人想停下脚步多看一眼,但是后面的人推着,站岗的警卫盯着,没有人能特殊到停下脚步多看一会儿。马霞也是第一次进展厅,但哪有时间容她仔细去看呢,她要忙着照顾自己的成员呢。马霞想起小戴的话,说当导游就这么悲催,别人欣赏美景的时候,自己是背景,别人美美地拍照的时候,自己往往是义务摄影师,别人尽情购物的时候,自己可怜巴巴盼着多购点多购点,自己好多拿几个提成,工作把人搞得不像正常人了,看到人和景不能从正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了。马霞想,等有一天姐挣了大钱,姐一定带上小田,我们俩快快乐乐地玩一趟北京,纯旅游纯休闲,绝不像现在这么苦哈哈地身不由己。

人群里出现了不正常。不是那种突然涌现的喧闹或者动乱,而是不知何时突然静止了。好像时间凝固了。一种静得异样的气氛在快速弥散。马霞第一反应是出事儿了。又是啥事儿啊?她赶忙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团员。刚走过去的十五个,正排着队,有秩序地在前头走。赶忙看后面。她已经感觉出来了,事情出在后面。后面有十一位她的团员。这一刻她没想别的,唯一渴望的是大家都好好的,顺顺利利跟着自己走完这一趟旅游,一个个完好无损地返回到各自的家里。到处都是人。这里一进来就要求肃穆庄严,禁止喧哗,自然也没有人素质差到会在这里闹出什么响动。此刻,人挨人,人挤人,在人的身体的丛林里,马霞有一种强烈的置身旷野的感觉。好像人群在同一时刻都消失了,那些轻轻移动的脚步,那些收敛的呼吸,那些压制的感叹,那些衣袂的摩擦,那些皮肤上散发出的温热,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有一种什么巨大的力量,将这一切一刹那间震慑住了。

她发现只有自己还在动,调头逆行,在找人。而身后所有人都静静矗立,望着最中心的位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她忽然很担心,是不是自己带来的老人,毛手毛脚又闯什么祸了?损坏了文物?没遵守规定?还是……她在人丛里挤。幸亏马霞瘦,苗条的身子像一尾鱼,游弋在静止的人河里。她游啊游,短短数步距离,她出了一身汗。感觉像穿越了一个漫长的梦境一样艰难。人都静立着。迎面看到站岗的警卫们,他们竟然不是刚才她看到的那种垂手肃立的姿态。而是全部举起了手,在敬礼。齐刷刷的。标准的军礼。目光齐刷刷盯着一个身影。就在人群里,有一个人赫然独立在众人之前,一身布满褶皱的军衣,看样子很少穿,只有今天才换上,奇怪的是他也举起了手,右手高高地举到了齐眉处,腰杆上挺,两腿蹬直,也在敬礼,分明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咦,这人咋这么眼熟呢?马霞的心差点从嘴里蹦出来。这不是张自立吗?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头子,这是在干什么呢?这里这么多参观的人,为什么警卫单单要对着他一个人敬礼呢?马霞往右边挤两步,从侧面看,看到了张自立脸的侧影。他在哭。能看到明晃晃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滚。马霞想到了固城老家人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儿,说眼泪多得像捏菜水一样。指的是刚从水盆里捞起来的焯过的青菜,这种菜湿漉漉的全是水。马霞有些疑惑,一个老成那样的人,身体干瘦单薄,他的体内哪里储藏了这么多的水分呢?是什么力量让这些水分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部涌了出来?居然一点也不浑浊,一颗一颗闪着清澈的光泽。瞻仰主席遗容的人,好多都会哭,望着水晶棺默默地流泪,马霞刚在前面就看到了几个。可是张自立,他怎么会哭呢?要哭也应该是柯老汉那样的人哭啊。马霞被自己的逻辑纠结住了,在她的思维里,容易动情,做出当众哭泣的人,更应该是那种爱说爱笑善于表达情感外露的人,这样的人说哭就哭了,说笑也就笑了。像张自立这么木讷内敛的人,怎么忽然就哭起来了呢?就算是悄悄流点泪,也是可能的,问题是他怎能就这么气势浩大地哭上了,还引来全部的警卫员给他敬礼?

马霞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岁的人生经验不够用了,她有些艰难地摇摇头,她知道此刻不是表达惊讶和疑惑的时刻。她克制着巨大的震惊和好奇,无声地往前头挪动。她需要证实自己不是幻觉,这个引起全场敬礼并肃静,让全场参观停止,仿佛让时光的脚步也一同停了下来的人,不是别人,不是某个名头震天的大人物,而是张自立,她这个刚从业的小导游从偏僻落后的固城,不远千里带到京城的一个老年团中的一位最不起眼的老人。

人都在静止。马霞像穿越在潮湿丛林中的软体动物,她终于游弋到了想到的方位。她从侧前方打量那个疑是张自立的人。这回看得很清晰。果然是张自立。那身皱巴巴的军装的胸口上,从领口到胸部,到肩膀,挂了一大片。马霞只恨自己平时没有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和了解军人的肩章和奖章,所以她一个也看不懂,圆的,带菱角的,带绶带的,红色的,金黄的,淡灰色的,一个挨一个挂在那里。马霞不是笨蛋,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张自立之所以受到这样高的礼遇,就是因为他身上挂着这些物品。这些物品代表的意义她看不懂,但是警卫员懂。难道张自立是……当过兵?老兵?抗战老兵?马霞翻腾着自己那空荡荡的可怜的小脑子,她再一次感觉到没好好上学,没上个正规大学的遗憾。她对中国近代史尤其中华民国以来的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她一塌糊涂,根本就没学明白。她这人肯定缺乏历史细胞,一看到纪年朝代一类词儿就脑子缺氧般犯困,所以高中分科时坚决选了理科。

她逼着自己重温中学学过的那点历史知识,恨不能把脑子掏空了。张自立是抗日战争老兵呢,还是朝鲜战争老兵,还是上过越南战场?反正从他这半胸膛的奖章绶带就可以判断,他一定有着很不寻常的历史。可是,可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居然一直悄悄隐没在她的老年团里,在二十六个老人中他可是最不起眼最不爱说话最让她这个导游省心的一个客人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用在一个导游身上不准确,但是马霞确实把更多的精力和照顾分配给了那些调皮、好动、事儿多的成员。这个张自立,除了上火车时悄没声息替她拿过一次箱子,以后就再也没有怎么和她打过交道。坐车、吃饭、分配客房,他都不争不吵,你怎么安排他怎么服从。不迟到,不掉队,不随意乱跑,特省心。所以马霞后面这几天简直就把他给忘了。除了分发房卡的时候,会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其余时间真的很少注意到。谁能想到呢,这个人,竟然跟余则成一样潜伏了一路,那些圆的半圆的短的长的奖章和绶带,他都藏在哪里呀?还有这一身衣裳呢?他悄没声息的,哪里来的时间和空间换的衣服?他没带箱子,就一个小军用包。哦,记起来了,他一路总是紧紧把那个小包搂在怀里,车上睡觉的时候也抱着,好像那里面有一个婴儿需要他呵护。原来他紧紧呵护的内容正是这些,真是难为他了呀,马霞感觉眼睛周围的肌肉在发紧,在不由自主地抽搐。

人群中骤然降低的温度又缓缓回升,随着一阵轻微的哆嗦掠过全场,那种特别震慑全场的肃穆消失了,马霞感觉到气氛回到了从前。果然,那些警卫们敬礼的手全落下来了,重新垂落在裤缝两边。张自立转身往前走了。他已经和每一个来这里参观的游客一模一样了,一样的步幅,一样的身影,他被人流挟裹着往出口走去,如果说唯一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自立的脚步有些急促,有些踉跄。马霞快步追上去。人太多了,等她从人流里挣脱出来,赶到门口,张自立已经走出了纪念堂。他正在一颗一颗地摘那些挂在胸口的东西。他脸上的泪痕还在,斑斑点点的,新鲜得像刚淋过雨的一片老树林。马霞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其实远不是自己一开始感觉到的那么年轻,那是很老很老的手。右手在一枚一枚摘取,左手接过迅速装进怀中的小包里。马霞忽然不忍心上前打扰,她觉着这个老人像一个摘果子的老农,这一刻,就让他独自享受收获的艰辛和充实吧。

马霞知道老年团其实就是一个正在大踏步奔赴死亡的团,因为团里每一个人都上了岁数,生命都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他们旅游的心态是乘着出门的这一趟,尽可能多地把这辈子没见识的世事见识一下,所以这趟出游自然选择的是单卧单飞。离京的飞机上,广播里刚刚宣布卫生间可以使用,马霞就一个一个带着老人上厕所。打开门送进去,指导他们怎么用,然后关上门在门口等。然后替他们冲洗。然后搀扶回座位上,再要一杯饮料让享受。林老太太说她不想尿,马霞在她耳边轻轻说机会难得,你不去看看飞机上的厕所啥样儿吗?老人听后乖乖起来跟上她走。

马霞有意把张自立放到了最后一个。当她想要搀扶他走的时候,他轻轻甩开了她,他自己走,脚步稳健,轻快。但是上完厕所返回的时候,他主动把一只手搭在了马霞胳膊上。马霞心里一抖,她忽然无比紧张,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架起来的不是一位清瘦老人那轻飘飘的胳膊,而是一把浸透了岁月锈痕的大刀。她知道他身体素质好,自己的搀扶也就是个样子。所以她一点儿劲都没使,就那么虚虚地抬着。但是这个胳膊竟然越来越重。短短数十个座位的距离,马霞像穿行在一条看不到头的隧道里,她已经是两个胳膊在一起拖着这老人了。他慢慢地把全部身子都斜过来,压向了马霞。临倒地的时候还把一口含着黑色血液的秽物喷在了好几个乘客的身上和脸上。

马霞终究还是离开了金凤旅行社。老年团是顺利带下来了,二十六个老人,她带出来,又一个不落全部带回了固城。也很快收到了锦旗。送锦旗的不是柯老汉,而是罗爱红和陈美芳,两个人拉着手,两张老脸上喜气洋溢,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他们要结婚了,说感谢马霞女子,感谢“东方红北京五日游”,给他们创造了认识和恋爱的机会。马霞呆了呆,想说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嘴里却神使鬼差冒出来另外一句话,林老太太呢,柯老汉呢,他们还好吗?她知道林老太太是单身,柯老汉也刚殁了老伴儿,一路上柯老汉对林老太太的殷勤谁都看得出,所以她一开始就看好他们,觉得他们可能有戏。陈美芳只是笑,罗爱红叹一口气,说世上有些事儿,要边走边看呢,有时节走着走着就不是刚开始的样子了,就变得不好说了。

马霞看着这一对晚年恋人互相搀扶着远去了,心头一阵迷茫。她依着电脑桌子痴痴发了会儿呆,毅然站起来清除了自己在电脑里留下的与工作无关的一切痕迹,比如扣扣,比如私人邮件,然后把那面锦旗卷起来装进包里就离开了。她知道自己离开的原因,小戴新马泰之行一回来就跟于老板闹别扭,递交了一张电脑上下载打印的辞职书。于老板把屁股沉在椅子里玩了两个小时的在线网游,好像终于下了决心猛地站起来,椅子陡然失去负重,弹簧嘎嘎叫着,于老板将辞职书撕成碎片撒进垃圾桶,说从现在起,马霞你半年内不许带团,你严重缺乏经验,这次老年团成员是你做主招进的,你怎么不考虑那个张自立的年龄呢,都那么大了,严重超过了我们的范围,身体又带着重病,这万一要是路上死了,责任你负的起吗?我看你需要继续学习锻炼。

马霞埋头想了很久,关于张自立,确实是她疏忽了,那个老人看着身体瘦点,但是行动挺轻快的,谁知道他竟然隐藏着那么重的疾病呢。好在是活着回来了。他家人也没来找啥麻烦,倒感谢旅行社帮老爷子了却了晚年的心愿。这么考虑,马霞的疏忽不是啥大错啊,至于这么被封杀吗?其实不用怎么费力,马霞就把前后关节想通了,她不是笨蛋,她明白老年团北京之行,成就了她,也毁了她,这次独立带团,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实力,也让小戴感到了威胁,小戴的辞职,是以退为进,软刀子扎人,没有刀光剑影,但还是有人会倒在刀刃之下。只要有小戴在,只要小戴和于老板的那层暧昧一直持续,金凤旅行社哪个女孩都很难成长为台柱子。只是她一直有个疑问不得其解,那天小戴在电话里究竟跟于老板说了什么,才促使于老板下决心让自己带了老年团的。如今看来,就是问,小戴未必会说实话。这种情况下再苦苦追问,有意义吗,已经没有了。马霞走出旅行社门口,小戴赶出来,手扬着,估计是想拉马霞的手话别,马霞闪了一下,没给她机会。小戴也不尴尬,纤纤小手在空气里悠扬地飞了飞,说马霞,祝你幸福。

离开金凤去哪里呢,凭马霞现在的实力,在固城随便哪家旅行社找一份活儿不是问题,可马霞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她边走边仰头望着深秋高空里的太阳,毫无来由地回想起和老年团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边想心事一边信步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市区边沿的白马山脚。深秋正是野菊开得旺盛的时候,白马山脚的荒地里尤其茂密,一大片一大片的,把一片山岗映得黄灿灿的。马霞绕过花岗岩拱门上“白马山烈士公墓”几个大字,弯腰专心折野菊,很快折了一抱,用猴皮筋扎起来,扎出一个一个圆圆的笑脸,她捧着这些金灿灿的笑脸绕着山脚一直走,走呀走,把太阳都要走下山了。最后她把笑脸一个个摆在拱门下,对着它们笑了笑,望着拱门里一片漫长的山坡和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石碑,说我代表你们一个姓张的老战友来看你们,花儿送给你们了,他的问候也送到了。然后转身往闹市区跑去。奔跑中马霞又一次记起最后一次见张自立的情景,那是在固城市医院重症监护室,胃癌晚期的张自立浑身插满管子,意识却清醒,望着马霞慢慢睁开了眼。马霞当时想给他笑笑,但是张自立比她快,他忽然抬起了右手,向着马霞来了个军礼,那是一个歪歪斜斜却无比认真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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