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
火霞
要不是落了些雪,窗外一片肃穆;要不是太阳出来了,惶惶照着半个屋子;要不是屋子里温度太高,烦躁着正在烦躁的蔡小妹,估计,蔡小妹依然会把自己囚在屋子里。
十天半个月,说快也快,常常来不及归纳,感觉只是“嗖——”地那么一下,便箭一般过去了;说慢,则慢得如过冬,瑟啊,暗啊,灰啊,郁啊,怨啊……各种各样的惆怅,各种各样的烦乱——蔡小妹痴痴盯着地台上一盆正在盛开的长寿花,眼圈红了。那艳红的花的背景,却是落地窗外一片皑皑雪山。殷红对苍白,蔡小妹兀自轻哦一声,一只手揉了揉双眼,鼻子里啃啃两声,目光放远了一些。
再远也是些山的脊梁,从鼻子底下横过去,一波一波掀成皱皱巴巴的线条,均灰蒙蒙的,到后面,就是天地相接了,看不清山与天的本来面目,只有一片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像是天的一角塌了下来。好几次,蔡小妹看得过于投入了,憋住了气,呼吸都有些困难。幸而还有一些活动的车辆在半山腰来来回回穿梭,有的背篓那么大,能看清车身的颜色,大部分是黑色、白色、银灰色,还有红的、绿的、黄色等;有些却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更小,颜色不甚分明,蠕蠕地动,看得人眼皮一磕一磕直打架。偶尔有只鸟在半空里扇一下翅膀,再看,山坡上便啥也没有了,唯这连绵不断的灰褐色,连绵不断的幽寂。多时候有风,强劲的风从半山腰吹过,山上几排排干树枝使劲摇晃,枯草连连摇摆——蔡小妹时常这样深情地望着窗外,盘腿坐在冬日热辣辣的地台上,体现出母性应有的温柔来,看天、看山、看空气,时间会悄悄过去很多。
怎么说呢?其实,一直以来,蔡小妹是渴望这种时光的——周围除了空气流动的咝咝声,再没有一点声息。她是一个安静的人,从不喜欢热闹,纯粹的愿望就是独自坐在自家窗明几净的地台上发呆。然而,当时光终于给了她充裕的时间,每天拖着灰扑扑的心情黯然出神的时候,她方觉得这种安静近于啃噬,把人的精神一点一点啄蚀,心里那一点原本的清亮骤然灭了,却感觉不到疼,体会不到痛,更没有些许岁月静好的感觉。过不了多久,整个人已经千疮百孔,就像那蛀牙,不知不觉从内里溃毁了,生命的底色上冒然出来一个黑洞洞的坑疤,有悲,有悔,有无奈。
一个月之前,她去人事科办理退休手续,年方二十的一位姑娘惊得目瞪口呆,眼巴巴地问:“姐,谁要办退休?”当时,她是轻快地翘了一个兰花指,用好看的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脸,新作的手指甲娇艳夺目,如玲珑剔透的珍珠玫瑰在眼前摇来摆去。姑娘呆愣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么年轻!看上去还这么年轻!”蔡小妹嘻嘻笑了,有些不好意思,轻描淡写地说:“不年轻啦,还叫姐!都要退休了,喊姨也是个老姨嘞!”姑娘蓦然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瞅着姑娘的眼睛,心头不觉掠过一阵凉风,像没有扎紧的气球暗暗放了气,先从内里塌瘪了,因为她从姑娘瞬间的眼神里扑捉到了一丝遗憾,这遗憾将她狠狠电击了一下。她知道,她别的地方都保养得甚好,就是眼角的鱼尾纹太多了,像山坡上的野草一样,无法消除,仅仅半年时间,已将她桃花一样的大眼睛皱褶得如同两粒丑陋的桃核。
她背转了身子,听见姑娘再一次惊呼,“哇!这身段,窈窕淑女啊!”那一刻,她不自觉地甩了甩齐腰长发。她是应当回眸一笑,像N多年前一样,婉媚的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然而,她没有,她还是及时遏制住了那样的念头,神情冷冷的,风一样旋出了办公室。
她滚下泪来!想不到,人生就这么一点点路程,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完了!
蔡小妹几乎一个月没出屋门。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了,老公还有几年才退休,她一闲下来,简直是凭空里多出许多烦恼的事来,感觉这也不对那也不顺眼,整天气咻咻的。两个人在饭桌上感慨了一番后,男人上班倒比以前更积极了。
这样更好,谁也管不了她蔡小妹了。她蔡小妹更不需要任何人来管。她就这么自由自在的闲庭信步,不受时间约束,不拘环境限制,不洗脸,不梳头(牙还是要刷的),整天穿件睡衣在屋子里晃荡来晃荡去。她从小爱干净,喜欢把家收拾得整洁清爽,往往苦于没有足够的闲暇时间。现在好了,除了收拾屋子,一遍又一遍擦洗地板,侍弄几盆花花草草,她还有别的干头么?眼下,自然是没有,一点也没有啊!做饭?儿子不在身边,男人单位上有灶,她一个人也就胡乱吃上几口,主要还是吃水果喝牛奶,不然身材不会保持得这么苗条这么好。
最初几天,真是觉得幸福哇!每天早晨,日上三竿之后,她才被暖烘烘的阳光晒醒,睁开眼也不急着下床,静静地懒在床上一会儿。这个时候,上班的、上学的、开出租车的、贩水果蔬菜的、跑保险搞推销的等等各业人士,都已经出门去了,楼道里静得如坟墓,整幢楼像是漂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方纸巾,湿气浮上来,裹着梦里炊烟。蔡小妹伸一个懒腰,慢悠悠下地来,一一拉开窗帘,在每一个窗口立上几分钟。她还会蹑手蹑脚到猫眼跟前,眯上一只眼看看楼道里的境况,细风从门缝里窜进来,针尖一样划过额头。不由得沮丧起来,她成了彻底的闲人,竟然这般无聊!于是喝上一杯热牛奶,咬上两片芝麻饼干,便又倒头去睡。
这一次是被楼道里杂沓的脚步声给吵醒了。下了班急慌慌赶回家做饭的女人在楼梯间大口大口喘粗气。她知道,她们的臂弯里一样挂着滑下肩膀来的背包,包带夹在腋下,左手提着蔬菜,右手也是,左手里菠菜芹菜,右手里黄瓜茄子,或者左手里萝卜葱头,右手里豆腐蒜苗……总之,一见了这些女人,就让人深感小老百姓的日子简直细碎得荡气回肠。随后是男人们深重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一阵响,边走边喂嗯昂啊接打电话,咝咝地吞吐烟圈;孩子们吵吵嚷嚷上楼来,嘁嘁喳喳,呼爹唤娘。谁家女人哐地推开后窗户,头吊在窗口高声呼喊磨磨叽叽不肯回家的小学生……外面的世界,雪也下了,冷风也吹着,太阳也照着,街道上大小车辆一排排上来了,一排排下去了。
曾经的她,异常厌恶这种紧张混乱没有秩序的日子,把人训练得跟打仗一样,不分男女,不惜举止,只管往前冲啊冲,实在是累!她喜欢的是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生活,喜欢轻轻抚摸杨柳袅娜的枝条,看柔软的影子在水面上摇啊摇;喜欢一个人坐在夏天的原野上看风景,静静地,许久,许久;喜欢摘了玫瑰花来制作香料,喜欢在积雪上踩出长串的脚印。即便日子清贫些。这种生活的态度,其实与一个人的贫富一点关系也没有(富人中焦躁粗鄙急吼吼的也有一层,动不动就声嘶力竭,猛兽一样)。她就是她,喜欢清淡含蓄,有理有序,缓慢稳妥。
一直以来,蔡小妹对人生是怀有某种浪漫的幻想,不承认自己是西海人,而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伊犁人。西海人太穷太土,过日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尽出蛮力,山坡被挖得不留下一根草,连绵的光秃秃的山峦煮熟了一样,庄稼照样种不出来多少,到如今还有一些人住破屋穿烂衫。伊犁就不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家家门前篷着成排的葡萄树,街道两边栽有蟠桃树和石榴树,一树一树的花儿盛开了,街道上干干净净,微风吹来,树枝袅袅娜娜舞那么几下,三三两两的人们行走在街上,满脸堆着笑。西海这鬼地方,早些年一场沙尘能从春吹到夏,再从秋吹到冬,整个世界都是灰头土脸的,更别奢望什么花啊草啊的。现在似乎好点了,沙尘是没有了,但一直冷,迎春花也开,桃杏花也开,刺玫也开,只是开一层立即冻死一层,枝条上挂满了伤痕累累的花朵的尸首,等丁香和红洋槐盛开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五月半,人们依旧穿着厚毛衣,甚至棉衣,瑟瑟缩缩地疾走,实在不明白那些花花草草是怎么长起来的!
沙尘暴肆虐的时候,蔡小妹想起在伊犁的那些年,心里便难受得要死。那时候,粉红的蟠桃花和火红的石榴花常常把人迷醉到忘记了回家,正在变声的男朋友声音沙哑,半夜里守在她家窗户旁的葡萄架下吹着口哨,唱着“依啦啦,爬上来……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父亲操一根木棍子追出去,院子里的牧羊犬围着木桩子上跳下窜,扯得脖子上的铁链条仓啷仓啷一阵响。父亲死了,她鬼使神差来到了故里西海,像风吹着的一粒种子,身不由己落在了某个地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以前时常暗自悲伤的事情,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洗礼,磨砺成模模糊糊的回忆,她知道她早已是颓废了,虽未到日暮西山,却已是差不多了,呆呆地坐在地台上,阳光热辣辣铺在身上,时间昏沉沉过去了,眼里没有眼泪,只觉得眼眶灼热地疼,干疼。
父亲走的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六岁,浓眉大眼高个头的模型,乌发垂到腰际,是个漂亮的妞呢,光舞鞋就有好几双,正值青春期的小伙子们围在她周围打架,身上藏着铁棍、铁条、尖刀等暗器,父亲为此伤透了脑筋。
父亲做木材生意,一家人的生活一向美满富足。好好的,她记得一切都好好的,伊犁的春天款款来了,当地通往外界的雪路刚刚畅通了,父亲要去运进木料,他穿皮衣,戴呢帽,唇间叼着寸把长的雪茄,那只土黄色牧羊犬挤在父亲两腿边呜呜叫着撒欢子,挡在父亲前面不让父亲走,父亲出去了它还在院子里呜呜地叫——这一次出门,父亲遭遇了车祸,殁了!
正当壮年的父亲突然殁了,她们的天瞬间塌了。那一年的伊犁也是冷的,一直到夏天了,蟠桃和石榴树都没有开花,远处的山峰上积雪皑皑。一向矜持惯了的母亲和姐姐一下子乱了方寸,哭喊着向口里的爷爷外爷求救,她们就回来了,扶着父亲的灵柩,悲悲戚戚慌慌张张回到了西海。她的心是冷的,本来对西海这个地方没有啥好的印象,后来,爷爷走了,外爷爷也走了,就觉得到处空落落的,风一吹,满腔的空茫和惆怅——哪里是异乡?哪里是故乡?她不知道。
她时常懊悔自己当时太小做不了主,要是再大一点,或者是个小男子,就会毅然决然拒绝他人的关怀,坚决地留在伊犁。那儿有十几岁上就逃荒出去的父亲一天天一年年拼打下来的“江山”,偌大的木料市场,成片的葡萄园和成片的棉花田,还有那个父亲用木棍吓唬追赶过好几次的维吾尔族男孩子,沙木沙克,她直接叫他大蒜,有着黑葡萄一样明亮的眼珠子和自然蜷曲的乌亮头发,颀长而健美的腿。
命运捉弄人啊。她,十六岁的蔡小妹,卷发披肩,浓眉下涂着厚重的眼影,抹艳红的唇膏,说一口伊犁普通话,裙裾翩翩,袅袅婷婷,走在西海破破烂烂的大街上,简直就是个稀奇古怪的异类。
她知道,他们都当她是怪物,她本身的美丽没人能懂。母亲嫌她太扎眼,不许她化妆穿裙装,可翻遍了衣橱,没有找到一条规规矩矩能上身的衣裤。母亲拿来自己的衣服,不是下令而是呵斥她穿上(母亲那时候的脾气异常的坏),逼着她立即剪掉卷发,剪成男孩子那样的寸头。她偏不,她凭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糟践自己!母亲气哭了,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猛地一把揪住她的长头发乱剪,嘴里恨着:“去死吧,叫你不听话,不听话!”她拧过身子抓住了母亲的双手,脚底下一扫,母亲身子晃了晃,啪地跌坐在地上……两个人就此僵持起来,渐渐地疲惫了,互生怨怼,亲情恩情一点点地被毁。亲戚们说起来,也替母亲痛惜,哪里是养了个女儿啊!简直就是只母老虎。
她不辩驳,压根就不想,更不想说话。她的话只想说给沙木沙克听。沙木沙克,那个大蒜,维吾尔语的意思就是大蒜,总是低头踩地上的蚂蚁,或仰头看天。天蓝得快要滴下颜料来了,他的头一直背到脊椎上,让脸平贴在一望无垠蓝汪汪的绸缎一样的天的底色上,鼻翼微微的动,却一言不发。那个时候,她坚信,她的话只有他会记得,会记得的。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去乌鲁木齐艺校,之后嘛,就去闯荡世界还是要去干别的什么,她忘了。父亲很高兴啊!一段时间情不自禁哼着小曲,为他心爱的女儿能去乌鲁木齐艺校在积极筹备……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父亲埋葬在西海杏树林里的一块平台上,她觉得那里才像是她的家,每天一个人无精打采穿过白晃晃的马路,穿过人们好奇且嘲讽且责备的目光,悄悄地走进墓地,在父亲身边坐上两三个小时,那种虚无缥缈的慌悸感会淡一些,心里也便踏实安稳了许多。几个月过去了,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虽然她明白,沙木沙克会忘了她,母亲因为种种原因怨恨她,父亲再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丝踪影了,姐姐动不动被那个称作丈夫的大车司机揍得鼻青脸肿……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的许多事没有原由,理不出头绪,就像乱麻丝,纠缠在一起,没有来龙去脉,无头,亦无尾。
墓地上那些新安了家的花花草草,已经长老了,枝条上生出了坚硬的刺,刺头在日光里熠熠发亮,像微型的獠牙。它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厮杀么?撕扯虫蝍的躯体,用熠熠发亮的獠牙斩断虫蝍的胳膊和腿,把它们的五脏六腑裹在自己身上当肥料。天依旧那么蓝,新崭崭的,水洗过一样。生了獠牙的花叶草叶通体殷红,吸足了血浆一般,一阵风来,满是腥味。她不由得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业已萎缩了的坟堆上,抚摸着那一层温热的厚土,嚎啕涕流。草木深红,杏树叶深红,秋天快完了!父亲早已走远了!那一天,她哭得昏天黑地。
除了嫁人似乎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亲戚们给她物色的对象尽是些黑红脸膛的粗麻大汉,嗓门大力气大脾性暴。因为她为人太过于招摇,用她们的话说就像个猴精一样,只有这样的粗麻大汉才能降服她。她虽然一言不发,心里却害怕起来。七姑八姨、三叔二婶子都在为她的婚事出谋划策,母亲已经不能掌控局面。
在尽可能的人选里面,二婶子娘家一个侄子算是最有把握成为目标的一员。那几天,二婶子真是勤快得很,一大早就上门来,斜着她那斗鸡眼,直问母亲:“嗳,嗳,他三娘,你有啥可犹豫的呢?有啥可思想的呢?二牛子看上小妹了,不成也得成!你想想,在这十里八乡的,有了这么一个牛皮哄哄的女婿,谁还再敢来欺负你们?往后只管坐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哦……”口气霸道得很。母亲眼圈红红的,哽咽着嗓子说:“你二婶子娘家一门人都霸道得很,打娃娃起一个个就不讲理,狠心横行,只要被他们盯上的事,没有不依了的……”母亲几次偷偷抹眼泪,佝偻着腰,要把自己蜷缩起来。二婶子还说了,她蔡小妹再怎么调皮,要是在这件事情上敢推诿抗拒,二牛子定会拿上宰牛的尖刀挑断她的脚板筋。蔡小妹冷眼看天下,心说,不必了吧!二牛子看上了小妹,可小妹并没有看上二牛子呀!他二牛子要是胆敢近前一步,我就一头撞死给他看。
白天虎着一张脸,她想把那个死皮赖脸的双手臂上刺着青刺的二牛子给镇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由得独自啜泣。二牛子是西海街上出了名的混混,名义上卖牛肉,可他哪里吃得了那样的苦,基本上以挟持抢劫为生。他时常穿着一件半长皮衣,衣服上糊满了油污,油污里夹带着黑污污的血丝,不知道是牛身上的还是人身上的,因为那时候西海的治安状况不太好,二牛子横行乡里,基本天天在寻衅滋事。他扬言要挑断蔡小妹的脚板筋,那完全是有可能的。还有,一想到他那两只眼镜蛇一样的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蔡小妹就浑身发冷,心头冒汗,脑袋不由自主垂下去了。
在她们母女倍受煎熬的日子里,二婶子有一天突然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在门台子上就走不动了,身子软软瘫坐在地上,狼一样嚎叫。二牛子死了!被人打死了!还年轻轻的啊,三十岁都不到,连个女人也没来得及娶,连个后人也没有,就急急忙忙的死了。蔡小妹回过神来,风吹着杨树叶子满天飞,像是把天幕扯开了。她也哭起来,小狗一样哼叫着,死了!终于死了!不知不觉歪在母亲怀里昏了过去。
那一次,如释重负的她,在医院里缓了半个月。刚开始几天发高烧,说糊话,一想到那个人,那眼镜蛇一样的眼珠子,就浑身的鸡皮疙瘩冒冷汗,嘴唇上会立时结一层干血痂。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后才平静下来,神志终于清醒了。可见,那真是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磨炼啊。
感谢老天爷!真的。在后来的多个时日,一想到“二牛子”这个人时,她都要双手合十,赶紧念上这么一句。她相信是老天爷救了她,不然,像二牛子那样的人是不会随便被人打死的,除非他自作孽。可不是,他是行横行惯了,喝得醉醺醺的去人家家里行凶,手里的割肉刀子可没长眼睛啊,结果,他被别人毙了命,罪有应得!要不然,要不然终有一天,她蔡小妹就是那个刀下的鬼。即使不会轻易死掉,她的后半辈子肯定会活得跟个鬼一样的——唉,唉,老天爷,直到今天想起来,心上还会一阵阵地痉挛。
这一次之后,蔡小妹彻底变了。她自觉剪了短发,把胭脂唇膏丢进了垃圾桶。她已经深刻认识到人生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性,随时随地都会有横祸飞来,而卷发呀、粉脂呀、口红之类的简直就是女人身上的定时炸弹,很有可能会无缘无故带来一场灭顶之灾,一不小心把人炸个稀巴烂。另外,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太清高了,时常在云端飞翔,不着边际。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在西海这地方,要想平平顺顺活下去,就得像满山遍野的土豆一样,浑身上下裹满泥土,把自己糊弄成干酸菜的样子,把调子低下去,再低下去,千万不能另类,不能有异样,要和周围的人一样的吃,一样的喝,一样的说脏话,一样的使坏,一样的世俗偏见,一样的庸俗不堪——她哭了!无声地流着泪。泪珠子一颗一颗滚跌下去……她不甘心自己变成这样。蟠桃花、石榴花在遥远的梦里盛开。她才二十岁,后半生还长着呢!
因此上,在以后的人生里,蔡小妹觉得自己一直过得恍恍惚惚。怕惹麻烦,凡事谨小慎微,遇上偏执不讲理又心机重的人,就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和对付,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常常先把自己缩小了,萎顿下来,久而久之,形成了胆怯没有主见的性格,有一些犹豫,有一些懦弱。
她现在的这个男人,说不上多么优秀,但也算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丈夫,起码能做到把工资卡交给她管理,按时回家,记得买米买面,隔段时间把家里的小汽车擦洗干净,下楼时顺带运走家里的垃圾……关键是,弟弟成家的时候,都是他跑前跑后料理事务,财物上鼎力相助,才顺顺当当把自己娘家里天字一号的大事情办妥了。母亲为此省了不少心,也增添了几多笑容,人前头渐渐理直气壮起来。没有私心!无论从哪方面讲,就是没有一点私心杂念,都是一心一意的!母亲欢喜得不得了,给这个女婿下了结论——够了吗?够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如果能够占到六份,就是莫大的幸运了。这世上的男人哪一个不比二牛子强?这世上的男人哪一个都比二牛子强!假若……假若再往远里想一想,前前后后细思量,也就释然了。男人邋里邋遢、说话做事粗枝大叶,完全没有风度气度量度这些个的时候,她就垂下头想,只要他心眼好,不嫖不赌不酗,要那些个“风度翩翩”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反过来,但凡注重仪表修饰的男人,似乎没有一个是日子过得捉襟狭促的,人家都有饭吃有钱花。反过来……人生真是太复杂了,这样是一个样子,那样又是一个样子,究竟什么样的“样子”是她想要的样子,她说不清。说不清就不说了,不了了之。总之,一辈子人,很快地,就会玩完了!
她后来在西海县招待所上班的时候,第一个岗位是前台领班。这地方别看只办理些吃喝拉撒睡的琐碎事务,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官员、客商、秘书、司机各色人等,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一不小心,就会出现接待上的失误,弄出乱子来。蔡小妹自觉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她们的头儿不知为什么,看出来蔡小妹在这方面有相当的管理能力,就让她当了前台领班。这样一来,她先前那些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的胭脂口红又派上了用场。
她开始重新装扮自己,发现自己对这些东西有天生的爱好。比如涂口红,副领班牛晓丽就只知道涂一个样子,并且长期用一种颜色,蔡小妹会变着花样搭配,在黑红上面抹上一层桃红,会变成那样一种妩媚的红,在桃红上兑一点紫色,又有意想不到的鲜艳。她把自己的发明创造传授给姐妹们,前台的女人们一个个学会了爱美臭美,只要有时间聚在一起,都在研究怎样绾头发怎样敷脂粉怎样挺胸抬头迈猫步。幸亏有统一的制服限制,不然看一个个妖精成啥样子了。她们自己嘲笑自己。
不过,再妖精些,那是女人们爱美的天性,也要有个样样子,不能胡来!蔡小妹在这方面有她自己的原则,平时看起来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有点出格,让周围的人难以接受,其实内心里是个相当传统保守的人。这是同事们给蔡小妹的评价。蔡小妹已经宣布过了,她这一辈子就做好三样事行了,一是保养身材,让自己一直这么美下去,直到有一天老得走不动了;二是做美食,在厨艺上下功夫,把自己的男人娃娃伺候好,身体养得壮壮胖胖的,这是她作为女人的责任;三呢,就学一样手艺,织毛衣,织出天下不会有的精品,穿出去的款式新潮不撞衫。重要的是,有这一样手艺可以安安静静地打发不少时光。
想一想,这些她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刚当上领班的那一年,总有一些出出进进的男人看见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就想动手动脚,蔡小妹看不惯,想打抱不平,就采取低劣的手段,略施美人计,穿了超短裙和坎肩背心,预谋勾引一个富商,看他出洋相。可是,地点绝对不能在大厅里,招待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行,这样他若一口咬定是她们服务方面的问题,那她们自然是百口难辩。去远了也不行,那样等于是引火烧身,定然会清白不明。想来想去,她就在大门口徘徊,只一会儿功夫,就有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停住了,前窗玻璃徐徐摇下来,那个男人摘下了墨镜,一只眼睛微皱着,做出狡黠熟络的样子,暧昧得很。蔡小妹现身说法,告诉那些心猿意马的女子不要把自己看轻做贱了,一点没意思,龌龊啊!
后来,她们还合伙捉弄过几个图谋不轨的男人,笑得哈哈的。有人问蔡小妹,不怕人家收拾你?能到这里来的,都不是一般的男人,人家的手腕可多着呢。蔡小妹眼珠子一瞪,撮尖了樱桃小嘴:他们敢!她泼悍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
她也发现,自己的心肠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冷、硬、涩,有几分顽劣,是不是就是人们日常里骂的那种茅坑里的石头,她也不清楚,总之,不是以前那种舒畅绵软的心肠了,这个,她确定。她感觉自己胆怯怕事,可一旦真正遇到事情,却忍不住地要向前冲,不管不顾,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狂躁而彪悍。她男人也嫌她打扮得太招摇,她一脸严肃的说,放心,根正不怕影子斜,我就是一个刺儿玫,别人爱咋咋的。她就这样臭巴巴地在那个前台上干了十多年,从领班干到大堂经理,直到儿子上了高中,时间上实在紧促,才调换了出纳的岗位。
根据国家当时的生育政策,她是允许生二胎的,她没生。她一直想过一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不想把日子弄得乱糟糟。一个女人,正值花枝招展的年龄,却没有花枝招展的条件,没有条件也就算了,因为客观原因胁迫着也就无话可说了,若是自己把自己弄得没有章法,蓬头垢面,这种事她不干。像牛晓丽,生了龙凤胎后,高兴是高兴,人一下子给弄得邋遢成了那样,好几次裤子大腿上或屁股上沾着娃娃黄腻腻的稀屎就上班来了,有时候奶水太饱了溢出来,在胸前的衣服上干结成白花花的两块硬壳,一则时间紧促,二则人身懒散,也就不顾不管,就那么在人前头走来走去。有什么办法呢?一次两次还行,总不能天天叫别人给自己顶班,别人也有别人的事呢。
在牛晓丽看来,蔡小妹那样的清高简直就是婊子拉大旗,没有良家妇女的本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但她还是气哭了,破口大骂:“婊子有啥嚣张的呢?还不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贤惠婆婆,没有深明大义的婆婆里里外外操持,没有男人殷勤帮着,怕早叫稀屎把头糊了,把眼封了,还有脸笑话人?!”
其实,她蔡小妹没有一点笑话人的意思,她就是不想过那种局促日子,看着心里特烦躁,一着急,说错了话。一个人正在困苦的时候大约是不讲理的。牛晓丽不这么想,指桑骂槐,到处诋毁,说蔡小妹那个婊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别看表面光鲜,其实内心里肮脏得很——这种时候她就怂了。真的,一旦遇上胡搅蛮缠的人,她就心虚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在尘世里挣扎着,像一株狗尾草,只想在自己的风景里摇曳,风来了,那是它们的事,与自己毫无相干……
快得很啊!
一转眼,都已经退休了!
不得不说,牛晓丽是个十分尽责的母亲。她因为年轻的时候抓养一双儿女吃尽了苦头,婆婆不给帮忙带孩子,有等于无,诸事磕磕碰碰,婆媳两个结了深仇,等她儿子成家的时候,往事一幕幕又回来了,积淤的仇怨无法消解,她立即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帮助儿子儿媳妇照看孩子,不能像她的婆婆那样麻木不仁——但凡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都有一个良好的传承,根本的体现就在孩子身上。要从娃娃抓起,就是这个道理!这是牛晓丽几经波折总结出的人生经验,她一开始就用在自己身上,因此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回家抱孙子去了。
蔡小妹没有真正的朋友。在那样一个热闹的地方工作了半辈子,她不曾与任何人交过心,一直是独来独往,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公事公办。她喜欢那样。说白了她是怕,怕累,怕麻烦,怕一些不必要的纠缠。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自由多一些,不必顾虑他人的感受,不必顾虑自己的感受,干爽清净,简洁利落。她甚至没有不开心的时候,除了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余下的时间就是翻看时尚杂志,学习时装搭配,学习化妆,做做健美操,做做美食,织织毛衣。哈!时间也是满满当当的,没有空闲去扯东扯西(惹是生非)——她把闲聊叫惹是生非。她自认为自己就是那样一个臭巴巴,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对人生有着别样的感觉但缺少责任心的人。
有一天,她突然寂寞了。和自己同一时间进招待所的姐妹们有好几个已经提前退休了,年龄小一些的因企业改制被分配到别的单位上班去了,她因为干着出纳的工作,便留下来继续坚守。午后的阳光射进窗户来,金黄的光照在办公桌上的一盆秋海棠上,花的瓣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在黄灿灿的阳光下,幻化出七彩云影,叶子更是油光翠亮……是不是打瞌睡了?头脑昏沉沉的,有些意志消沉。最近,总是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瑜伽也懒得做了,妆容也是胡乱地化一下。她看着那海棠花,神情呆呆的,有一种百无聊赖的飘渺——牛晓丽!她想起了牛晓丽。虽然在一起共事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最多,但不得不承认,在磕磕碰碰中她们之间倒交流了不少,彼此从思想上反而比其他人走得深一些。
几年不见,牛晓丽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皮肤更黑了,雀斑更明显了。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利索过,现在更加不在乎了。孩子的玩具散在满地,衣物胡乱搭在沙发上、桌椅上、床上……蔡小妹无处下脚,但她还是装作很愉快的样子踮着脚尖进去了。牛晓丽将沙发上散落的杂物往一起推了推,清理出屁股大的一坨地方来让蔡小妹坐,一边清理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把人就泼烦死了!”不知在说小孙子顽皮还是指带孩子这件事,蔡小妹笑着,也就小心坐了。牛晓丽从脏兮兮的茶几下拖出一个脏兮兮的大果盘来,里面有蜜桔红枣鲜桂圆苹果瓜子花生之类的,有囫囵的,有掰开的,有咬了几口又丢下的,有咬了几口没有咬下来留着明显牙痕的,还有瓜子皮花生皮也混杂在里面,一看就是小孙子搅和的,着实不像样子得很。如果在以前,蔡小妹是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这个果盘的,但是现在,她平静多了。她笑着从果盘里挑拣出一个囫囵光洁的桔子,剥开来吃,一边和牛晓丽说着别离后的话。牛晓丽的孙子九个月大了,爬起来飞快。看见有人吃桔子,也很可能是闻见了桔子味儿,小孙子从客厅一角爬了过来,看着蔡小妹手里捏着的桔子,一边撕扯牛晓丽的衣襟一边嗷嗷叫嚷,牛晓丽心疼起来,一把抱过孩子,将一瓣桔子丢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嘴对嘴喂给了小孙子。
牛晓丽估计已经是习惯了这样喂孩子,起初并没有多想,但就在喂给孩子的那一瞬间,却不由自主瞥了蔡小妹一眼,眼神怪怪的,蔡小妹也察觉了,猛然间红了脸,两个人都呆愣了一下,却是若无其事继续着她们刚才的话题,谁谁也已经退休了,谁谁好长时间没有音讯了……
那一次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不是别人有问题,是自己有问题!蔡小妹反思自己。一个人如果一开始给自己把调子定高了,就要努力生活到那个高调子的平台上去,否则只能是水中望月一场,就像她自己,明明过着蝼蚁一样的人生,却总是放不下要飞起来的臭架子,不蹉跎、不苟同,结果呢,栽了一个又一个的跟头。别人看着或许有点风光,有点与众不同,其实呢,她比谁都孤寂,比谁都……可怜!牛晓丽何尝不好?她那样子过着,就是最真实的生活,最真实的自己,最真实的人生,有悲、有喜,有恨,有爱,有希望。
她呢?她当然也有希望!她有家,有儿子。不管儿子闹腾着结不结婚,或者要做个丁克家庭什么的,她都无所谓了。她要一直美下去,直到走不动了的那一天,她说过的。蔡小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她一定要老早学会跟牛晓丽这样的同事和睦相处,给人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她也一定要老早学会跟二婶子、二牛子那样的人周旋,绝不能像个没头的虫蝇,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的。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人生仿佛只是转了个身!
她突然站起来,离开地台,磕磕绊绊奔过去,嚓,推开了衣橱的门,满满两大柜子的衣服,时髦的、端庄的,艳丽的、素净的,繁华的、简洁的,仿佛她这一生就为了这些衣服饰品而来,她在它们的装扮下,风流过,也风骚过。可那终究是不懂得,懵懂的美。真正的美,要从现在开始。她心里热烘烘的,像蓬着一笼火。她老了么?没有,才五十岁。她决定把这满橱的衣服再一样一样穿起来,穿出以前没有过的味道来。
从明天开始,要上街去。归根结底,人生就像一坨风干的屎,即使面目全非了,浊气一定还在。年轻的时候,那么多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在变着法子干预她、阻挠她,甚至,诋毁她,他们一定以为她过得太风光了。到了如今,大家都疲惫了,他们也早已看穿了她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她早知道的,人生,本来不过如此。管他呢,明天她要穿上自己最华丽的裙衫,擦上艳红的唇膏,就像第一次走在西海破破烂烂的大街上那样——她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