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刘汉斌
南湾的土地平展,向天而开,是一本厚厚的书,供我随时翻阅。麦子、麦土、葵花、土块、田泥、土屋等等名词,全部出自于此。我只耕种了南湾一小片土地,却不影响我对南湾全貌的认知。成长中,我有幸在父辈们反复的领读和我惯常的跟读中,将南湾语境下衍生的名词全部置入生命。
麦土
拔出麦子来,带出了土。
一些土,被风吹走了,上山入沟,不长腿脚却能在塬上肆意游走,没有翅膀却可以在村里随意飞舞,即为浮土。一些土,附着在大地上,喂养了麦子,麦子成熟后,它依然割舍不下,黏连在麦子的根上,往往复复,即是麦土。
我在阳春三月的麦苗上遇见了浮土,所有的麦苗灰头土脑,我们在灰蒙蒙的三月相视一笑,我和蒙尘的麦苗是大地上一群收藏了同样的阳光却长成了各自模样的孩子。
麦子正长时,麦土沉积。麦子成熟后,跪在地里拔麦子的人,赤裸着双手不断摔打麦子的根,麦土四下飞散,人就在麦土纷飞的麦地里跪着爬过来,又爬过去;麦土被拔麦子的人吸进去,又呼出来,每个人都会同时害上一种咳嗽的病,麦土诱发了祖父的支气管炎,跪在地里拔麦子的祖父因咳嗽而将干瘦的身躯蜷成一团。
麦土是藏匿于祖父皱纹里的岁月,也是沉积在我耳道里的时光,祖父的脸膛是一成不变的茶色,每天清晨都见他端着半碗清水洗脸,只是将清水洗得浑浊了,却没见水把他的脸洗白,麦土业已浸入肌肤的纹理中,洗是洗不掉了。母亲隔一段时间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掏耳朵。我怕经常掏耳朵会变聋,本能地抗拒着,又禁不住要享受掏耳朵带来的舒爽和愉悦。母亲每次掏耳朵时都会念叨,怪不得不听话,原来是耳朵让麦土塞住了。母亲运用夸张修辞的手法实在高明,每当我做错了事,定然要缠着母亲让掏掏耳朵,母亲也就欣然原谅了我的错。
我熟悉麦土,若是麦土混入其它土,我依然分不清。麦土却熟悉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用手抚摸过的地方,都被它咬过。麦土没有嘴,却会咬人,不是像那种大型动物咬你一口会伤筋动骨,而是像蠹虫细细碎碎地咬。拔一天麦子,浑身奇痒,两只手就显得不够用,挠过了,不痒了,却火辣辣地疼,像是把皮肤给挠着了火。麦土却不咬祖父,我不解。问祖父,祖父说他的皮厚,麦土咬不动。
麦土细微,落在我的身上,遇汗液结成污垢,衣服遮蔽体服的同时也用来转移身上的污垢。没有洗澡的条件,等衣服脏了只换洗衣服。洗过衣服的泥水泼洒在院子里的一堆土上,土堆上的野草和漏生的麦苗长得无比茂盛。
一过晌午,一把麦子也不想再拔了,摊一捆麦子垫在身下,仰面躺在上面,困乏就像是一种会钻进大脑的虫子,闭眼,一片通红,是红彤彤的那种红,像绾成疙瘩蠕动着的丝蚯蚓,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合,整个人瘫软在麦子上,酥软的感觉足以使人的灵魂出窍,像细尘一样在外面耀武扬威地飞上一阵。
麦土沉积的土地上麦浪阵阵,麦土原本是麦子的一部分,我用麦子喂养着身体的同时,也被一茬接一茬的麦子消磨着,到最后我们都会把不需要了的东西全部交给土地,我和麦子就有了一副不分彼此的容貌。
土地芬芳
春首上播种的麦子开始满苗了。我的麦地却呈现出了花花绿绿的景象,一绺一绺的绿,一绺一绺的白,地里的麦子用各自的色泽复原着我在早春某日的劳作状态。
麦子开播的前夜,我因心里烦乱饮酒过量了,一夜辗转反侧,早上起来昏昏沉沉,父亲塞给我一把铁锹,让我去地里撒粪肥,自觉不在状态,撒花了。
土地是我的脸面,它不会说话,却会将麦子长出来让人看,人花在地里的工夫全都显现在麦苗上。
地里的麦子长成这样,深深地触及了我内心的羞耻感。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内心敏感且要强,极其在意自己的脸面,偏偏在这时候,脸上接二连三地出癣,白一坨,黑一坨,脸是花的,影响形象,心里顿然生出了几分自卑。懵懂中开始在意身边每一个女同学的眼神和表情,然后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某一个女生,自顾自地暗恋着,就格外地注重自己的脸面。
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情惹怒了老师,被揪到了讲台上,三四个男生面向全班同学站在一起,本不是什么让人抬不起头的大事,我却不敢抬头,我不在意全班同学的目光,我只惧怕自己的形象会让暗恋的那个女生失望。一脸的癣瘢不说,还做错了事,真让我颜面扫地。老师数落过的话大都忘了,只记得他说,脸面要顾及,不抬头不是顾脸面,而是没有脸面可顾及。
土地宽容,它只会在关键的时刻提醒一下你,然后会在麦子拔节之后绝不再提及。
麦子收获后,复种油葵。事不凑巧,油葵刚抢墒播种了,次日却下了一场透雨,形成了厚实的板结。油葵的芽子软弱,板结时容易窝黄。破板结是力气活,我习惯了在劳作时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事情,厚实的板结,软弱无力的葵芽,使我想起一位教书先生,他训人但从不骂人。晚自习突发停电,几个女生在停电点灯的空隙里尖利地嬉笑,被老先生听到了,等大家都点上了蜡烛,照亮了教室,他往讲台上一站,点名叫起一位女同学,柔声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为什么女生不长胡须?大家一脸愕然。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他突然说,女生的脸皮厚,胡子戳不透。想笑,但气氛太严肃,没敢笑。
在光秃秃的地里忍不住笑出了声,破过板结的地面上,浅绿的嫩芽铺了一地。似乎它们听得懂我的笑,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
收完油葵,深翻了土地,赶在土地封冻前淌上冬水,土地就赋闲了。一年有个冬天真好,连老天也心疼我,它觉得我在一片土地上忙忙碌碌大半年了,却依然闲不住,它把地封冻了,断了我的念想,让我在天冷的时候,翻翻书,回味或者是展望一下人生,算作休养生息。
从此以后,我在土地上只种开花的作物,春种豌豆,夏撒荞麦,深秋过后,我把一些花草移栽进花盆里,每日侍弄,乐在其中。读书累了,却又不愿睡去的时候,就对着明净的玻璃窗,看那一朵一朵怒放的玻璃花,暗香自心而来。
土屋
我的父亲为了完成盖一间土屋的心愿,他扛着模具给村里的人夯土块。父亲把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夯土块上,他将时间换成了土块,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地上。
一堆田土,从顶上掏个洞,填上麦衣,在麦衣底下放上水,把土泡醒了,翻一翻,搅一搅,和成泥。泥的可塑性更大,田土要是遇不到水,谁也没法让它立起来挂在墙上。柔软的泥和干透了的土块是黄金搭档,同样是田土,受了捶打的做成了坚硬的土块,是土屋的主骨架,而浸在水中醒了的土软成了一滩泥,抹在墙上,填缝补缺,还能遮丑。
土屋最早时只有一间,净落十八丈的院子里,这一间宽三米,长五米的小屋,面南背靠北墙,像一只猴蹲在偌大的院子里,一双眼睛一张嘴,没有鼻子,是一只丑猴。我们在猴嘴里出出进进几十年,那只猴张嘴闭嘴都离不了我。土屋的后背墙皮每年都会被北风雨生生地剥掉了,秋后雨水充沛的时候,我们在屋后的坑里和上一滩泥,将后墙补成新的。屋后的那个坑一直是父亲最大的心病,在父亲的心里,那个坑就是怎么也填不满的日月啊。若是遇上大雨,坑里放满了水,老屋极有可能借势重新回到坑里去。
土屋后的坑沿上一棵漏生的钻天杨,一不留神就蹿起来了,竖在那里,给猴平添了一只修长的尾巴,土屋老了老了,因为这只翘过了头顶的尾巴而显得越发地神气起来了。
在我自以为长大以后,就不太愿意和父母住在一起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在老屋旁加盖了一间房,这间房,还是土木结构,只有一门一窗,大家都管这种结构的房子叫单眼龙,我如获至宝。
我在新屋的土炕上迎娶了新娘,我的孩子也是在新屋的炕上出生。我那时的心劲很大,从断崖的裂口上掏了红土,研磨成粉,细筛选过,兑水为泥,抹墙抛光,花大功夫把墙裙做成火红的色泽,再在上面画上图案,看似精美的图案其实从起笔到落笔,一笔而成,甚是得意。在那个日子平静如水的年代,青春期的骚动总给我一些把日子要过得不同往常的冲动,而清贫的生活,总束缚着我,我只能用尽那种花功夫却不用花钱的办法,让我的居所有一些新的变化,老屋一成不变的模样,让我留恋着并煎熬着,为了从心里抹去家徒四壁的窘迫,我四处搜寻旧报纸,把所有裸露的墙面都贴上报纸,小屋顿时就显得奢华不少。
在我离开老屋以后,疏于修缮,屋顶的椽檩因腐朽而无法承受泥和瓦的重量,屋顶坍塌了,开了一个亮晃晃的洞,掉下去的土,把炕面也压塌了,立在炕洞里的土块,黑着脸膛,一副烟熏火燎的模样,它们一再用漆黑的色泽为我呈现着逝去的时光,看见它们,我依稀还能闻到柴火被母亲一把点燃的那种味道。推开那扇木门,墙裙依然鲜红,图案依然精美,只是全都蒙了尘,墙壁依然像先前那样笔直地立着,没有丝毫的懈怠,于是对土肃然起敬,塑了型的土,坚守着土的本分,除非是你成心要破坏它,否则,无论你用得上还是用不上,它都会稳稳地立在那里,矗立在我的生命里。
土屋闲置以后,年轻的村干部动员我将庄院拆除了,古旧的院落容易招惹闲散的野物,也影响在村庄里居住的人的心境。与邻家青堂瓦舍的庄院相比,老庄院显得穷酸和丑陋,脸上挂不住,就遂了他们的心愿,拆除了庄院。推土机把院墙和老屋夷为平地,终于填平了朝天敞了几十年的那个坑。每年夏天,老屋倒下去的土地上庄稼绿着,和村庄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