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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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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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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

大姑

柯万昌


1986

1986年5月,一首《一无所有》唱响了整个宇宙。

同年6月,雍州下起了百年难遇的大雨。

这本是二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在宇宙中总有那么一点半星的关联。后来我求学的过程中逐渐相信了自然的合理性,并郑重地把二件事情写出来。

因为,可恶的1986,改变了大姑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难忘的1986,那年是中国虎年。

我们的故事,就从大雨开始吧。

奶奶说,她活了八十多,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一下就是一周多,而且下起来特别猛,刷拉拉的,打在屋顶上,瓦片早吸饱了水,水又从瓦片里渗出来,渗透了黄土泥皮屋顶,家家户户的屋子里漏成了海。打在庄稼上,黄土地里也吸饱了水,即将成熟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庄稼人心疼啊,倒伏的麦子是产不出果实的。假如你是个有心人,仔细观察那雨滴,犹如人提了一把装满水的壶,顺着高处细细往下倒,那雨滴连在一起,哗啦啦不停的滴落。奶奶说,这是珠子雨,龙王爷的龙宫漏水了。

妈妈生了四弟,在厨房里的炕上坐月子,其余的人聚在西厦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屋里漏得太严重了,父亲用一大块塑料布在炕上方斜搭了半人高的顶,漏出的水打在塑料布上,发出叭叭的声音,塑料布上汇聚的水又顺着斜出的地方落到地下的一只桶子里,当当响着。奶奶怀里抱着三弟,嘴里唠唠叨叨说着,要是我的大女子有个儿子该多好啊。爸爸说,我姐姐就是那么个命,好在她小叔子给了个女儿。奶奶说,女儿终究要嫁人的,哪有儿子好啊。你姐夫的兄弟能给个女儿,你有四个儿子了,就不能给你姐姐给一个?爸爸张开的嘴终究合上了。

这样的话题,经常由奶奶制造,我的父母只是被动接着,顺着老人的话,接上一两句,不能接了就装作没听见。

奶奶对着父亲说,你怎么不说了,你奶奶活着的时候可是给你下了任务的,照顾好你姐姐,记住了没有。

父亲赶紧回答,妈,放心,我记着呢。

奶奶马上反唇相讥,记住了?那怎么不给你姐姐把你的儿子给一个?

父亲说,我姐夫活着呢,他们都年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奶奶的眼睛瞄着儿子,喉咙里的气滚了滚,低着头抱紧了三弟,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摇篮曲。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傍晚了,牛羊要归圈了,爸爸戴了草帽,披了披毡,出了门。

有人喊我小名,奶奶答应了一声,让我出去看。

二奶奶不顾雨水和泥泞趴在隔我们两家的墙头上,流着泪。看见我出了房门,哽咽着说,让你奶奶来,她有话说。

奶奶出来了,她们妯娌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放声大哭,我看见雨水顺着奶奶花白的头发流下来,流进奶奶肌肉松弛的脖子里,从奶奶皱纹满满的额头流下来,和着泪水,流进奶奶张开的嘴巴里,接着又从下巴上流下来,滴落到奶奶穿的大襟子上衣上。坐月子的妈妈被惊动了,她几乎从厨房里跑出来:“妈,婶妈,你们咋了?”

三奶奶说:“他大姑父放羊时从石崖上滚了,无常了。”

“快,去喊你伯父,你爸爸去!”妈妈哭着对我说。

六岁的我,根本不知道无常的含义,但是从她们的哭声中,感觉到了一丝的害怕。头上顶了块塑料,手里拿了根木棍,光着脚趟进了泥泞中。路上好滑,低着头,寻着路,我柱着木棍尽量快快地走。脚踏下去,泥顺着脚趾缝里冲出来,搭在脚背上,好像给脚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膜。一股凉意顺着脚爬到腿上,又从腿上爬到肚里里,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大门外的小路上到处是泥,低洼的地方盛满了水,泥水里泡着牛羊粪,竟然有蝌蚪在里面游动。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情景好像刻在了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

村里人约定俗成接牛羊回家的地方在河边一块三角洲处,差不多一里路的距离,衣服湿透了,跌跌拌拌总算走到了。

父亲和伯父都在,他们和庄里人一起,披着雨毡,堆成一团说着话。父亲见我来了,说:“雨这么大,你家里不坐着,跑来干什么。”

我说:“我妈叫我来找你和伯父,我大姑父无常了,我妈说让你们赶紧回家。”

父亲说:“谁说的?你可不敢胡说!”

我说:“爸爸,我二奶奶说的,我奶奶,我妈他们哭着呢。”

我看见父亲和伯父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叮嘱我说:“牛羊下来了,你把咱们两家的牛羊赶回来。”然后和伯父急急往回走了。

村里人围着我,七嘴八舌地打问,我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大姑父无常了。

有个老汉问我:“娃娃,你知道啥是个无常?”

我摇摇头。

大伙说,一个六岁的娃娃知道啥是个无常呀。

一股风吹过,我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晚上,家里大人只有妈妈了。妈妈还哭着,三弟饿了,放开嗓子哇哇哭着,二弟抱着他,一脸茫然,四弟在妈妈怀里,嘤嘤哭着。家里的大白狗、牛、羊也来凑热闹,汪汪、哞哞、咩咩,此起披伏。脱了湿衣服,爬到温暖的炕上,我感觉到了一层深深的害怕,这些声音太杂了,用被子抱住头,它们还是钻过被子,钻进我的耳朵,吓得我不知道往哪里躲。

过了段时间,奶奶拖着一对小脚,手里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我跟在她身后,肩上斜背了一个黄挎包,包里有奶奶装得馍馍,水瓶。她要去看大姑去,领着我做伴儿。

走大姑家的路好长好长, 走到桦树林边,奶奶问我说:“累了吗,累了缓缓咱们再走。”

我说:“奶奶累了吗,累了就缓,我不累。”

奶奶说:“我娃长大了,知道疼奶奶了。”

奶奶嘴里喘着气,坐在路坎上缓了。

奶奶又说:“大孙子,俗话说亲套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把你招到你大姑家,让你表妹给你做小媳妇儿,去你大姑家照顾她们娘俩,行不?”

我脸一下子红了。小伙伴一起玩游戏的时候,谁要说谁是谁媳妇儿,被说的一方肯定急,好像说谁是谁媳妇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奶奶看我羞羞的样子说:“我娃知道羞了。你那小表妹长得心疼,你要是不答应,你弟弟还有你伯父家的弟弟就抢着答应了,你可不许后悔哭鼻子。”

我说:“我表妹那么小,咋给我当媳妇儿啊。”

奶奶说:“小啥呢,只比你小一岁。”

我脑海里马上想起表妹的样子来,那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

大姑父推着自行车,表妹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她穿着花衣裳,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对杏仁眼,灵巧的鼻子好像镶嵌在她瓜子型的脸上,她手里拿着大姑缝制的一只小小的花不娃娃,真的可爱极了。大姑在自行车后面跟着,从我们家前的巷道里走来。看见了我们,她急着从车子上下来,大姑父呵呵笑着,把女儿从车子上抱下来,看着她兴冲冲跑到我们中间,展示她妈妈做的花布娃娃。孩子们久违的见面是那么的激动,带着她跑啊,跳啊,如果她不小心摔倒,哭鼻子,我们马上围着她,拍土的拍土,擦泪的擦泪,说好话的说好话,直到把她哄高兴。

我说:“奶奶,我见村里人家娶媳妇儿都是娶回自己的家,为啥我要过大姑家呢。”

奶奶说:“我的瓜孙子,你大姑父没了,你大姑家没当家的男人了,你要去顶门立户。”

我说:“奶奶,我不明白。”

奶奶说:“我娃长大就明白了。”

走了近乎一天,大姑家终于到了。

大姑家的黑狗叫起来了,我看见瘦成骨架的大姑手牵着表妹,迎出门来,看见奶奶,只说了句“妈”,哭出了声。奶奶丢了柱棍,抱住大姑,娘两个嚎啕大哭。表妹好像吓了,也跟着哭,她原来漂亮的花上衣,好像蒙着一层细细的土,胸脯正中的位置,有一块儿黑黑的垢甲。看见表妹哭,我马上走到她身边准备哄她,可是一想到奶奶在路上说的话,我迟疑了。

大姑家冷清的可怕,停过灵的主屋里,大白天我们都不敢进去。奶奶看见大姑家院子很脏,屋子里没怎么收拾,埋怨女儿:“无常了的人已经无常了,活着的人要往前看,要想法设法往好好活。”大姑说:“妈,我没那个心劲了。”奶奶看了大姑憔悴的样子,叹了长长一口气。

1987

伯父用自行车驮着一包用布包起来的东西,大姑在自行车后面跟着,从我家的大门里进来了。

伯父说:“喊你爸妈去。”我张嘴想问表妹怎么没来,可是看到大姑阴着的脸,没敢开口。

晚上,二爷家聚满了家族的人,屋子里坐不下,大家就坐在院子里。

院子的北面,摆了张四方的桌子,桌子的两旁,放置了两把宽大的有半圆靠背的椅子,二爷坐在左边,伯父和爸爸则坐在地面上,其余年龄较小的叔叔们随便分散坐了,奶奶和姑姑姐姐们坐在他们对面不远处,至于我们小孩子们,聚到一起玩游戏了。大姑则站在院子下首靠院墙的地方,她低着头,那情形,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规规矩矩站在老师面前认错。

二爷清了清嗓子说:“不要吵了,咱们家开个会。”

我们停止了打闹,都坐在地上了。

二爷看了看大姑,把脸转向我奶奶,最后盯在我伯父脸上,问:“大侄儿,咱家的女子在婆家好好的,你领回来干什么!”

伯父回答说:“二叔,人家不要了。人家的意思,是让我妹妹和小叔子拜堂,反正一家子人,搭到一起好过日子。这不是胡来吗,别说我妹妹不答应,我也不答应。原来她们为了这个事情,已经吵了好几架,亲戚见我这个态度,登时翻了脸,说你是家里的老大,人你领回去,一气之下,我把人领回来了。”

听到伯父这样说,其他的人都说,这不是胡来吗,新社会了,一个男人不能娶两个老婆。

“不要吵了!”二爷大喝一声,震住了院子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侄儿,你说呢?”二爷问我父亲。

父亲不能不说了, “二叔,我是上过学的人,知道婚姻法,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是犯罪,但我哥哥也错了,不能在气头上把人领回来。”

“错,你们都错了!”三爷的眼睛恨铁不成钢:“咱们起先不是想了把咱们家的儿子娃娃给招个亲,但是咱们的人没人家的人贴心呐,这些娃娃年龄还小,谁能保证长大了不变心?只有人家的人才会照顾好咱们的亲戚。”

父亲说:“可是,这样做事犯法啊。”

二爷说:“什么是法律?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朝哪代的皇帝管了咱们老百姓的事情了?老百姓的事情,都是家长说了算。”

突然,大姑说话了:“二叔,我不愿意……”

二爷大怒,打断大姑的话:“咱们家开会,什么时候轮上你说话了?”

大姑的脸憋得通红,低着头,她顺势蹲下来,后背靠着墙根,那身影,猛地看起来,是那么可怜。

一直沉默的奶奶说话了:“他二叔,时代变了,娃娃要说话,咱们当老人的听一听是没错的。”

二爷说:“嫂子,老祖宗活人的章程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咱们家老爷子临无常的时候,把家族里所有事务都交到我手里,我要负责任啊,我不能让小辈们毁了老祖先的名声,你说对吗,嫂子?”

奶奶怒着嘴,没有回答。

大家低着头,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最终,二爷打破了沉默,说:“都不说话,那就是承认了我说的,咱们女子的事情,就按亲家母说的办!”

伯父说:“不行,二叔!没‘法’的事情咱们不能干!”

“咱们的老祖宗,在这方圆百里活人活得多好,威望多高。那个谁谁家分家分不成了,请了老祖宗主持,保证公公平平;谁谁家不孝顺老人了,老祖宗柱着柱棍,碰上了,迎头就来一棒,嘴里骂着不孝顺老人的东西,打死活该,没有人敢回嘴,回去乖乖孝顺爸妈公婆去了。老祖宗走亲戚,沿途的村庄,庄主杀鸡宰羊,像迎接圣人一样恭请!如今活到我手里,说话没人听了!”

伯父说:“三叔,都是老黄历了,社会变了,我妹妹的终身大事,咱们听听人家的想法,行吗?”

“什么是老黄历?娃娃们,你们记住了,人世间的章程,不能说变就变,至少,咱们家就不能!”

回到家里,奶奶对着父亲说,你好狠心,还是我养的儿吗?

睡觉了,在黑暗中,我听见大姑翻身的声音,小声哭泣的声音。

这样的家庭会议,在二爷的亲自主持下,断断续续,一年时间开了不下三十次,讨论的议题无非是要大姑回家去,但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开的多了,大姑有了应付的经验了,她用沉默抗拒二爷的安排。这期间,好几个鳏夫来家里向大姑提亲,无一例外被二爷拒绝。

大姑就这样在我家长住了下来。我的小表妹,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害怕开会的根子从此落下了。

1993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稀松平常,可是我们家倒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姑利用上街的机会,跟人走了,听说那人是众多来我家求亲的众鳏夫中的一员。

父亲埋怨奶奶,人家要走,应该给他私下里说一声。奶奶回答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人家要走。

二爷召集家族成员开会,宣布把大姑从家族中除名,不准上门,不准姓家族的姓,姓马姓牛姓驴与家族再无瓜葛。同时,他严厉批评了奶奶,大伯,父亲放任大姑走掉,给家族丢人。一向顺着他的父亲破例生气了,顶了几句,爷儿俩乒乒乓乓吵了一架。

2000

我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了。

正在宿舍读《狂人日记》的我接到二弟的来信。

信中告诉我说伯父家的三姐姐出嫁了,家乡风俗,女儿出嫁,当爸妈的不送,由家族挑选其他成员送嫁。二爷挑选了他门里的男丁女妇送嫁,我们作为老大一门,他只选了父亲去。

等送嫁的人走了之后,大姑带着我们的新大姑父上了伯父家的门。奶奶和伯父没有丝毫犹豫,让他们进了门。

二弟在信中说,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新世纪了,我们家上演了一幕家族内斗的好戏。

不知道谁送的信儿,二爷宣布喜宴不吃了,家里发生了大事,然后撇下父亲,带着其余送嫁的队伍赶了回来。

伯父他们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完全忘了二爷的告诫。

二爷号召儿子们堵住伯父家的大门。奶奶和伯父则站在大门口内侧,不让二爷进去。不一会儿,村里看热闹的人来了,他们好像一早知道我们家会发生大事,等二爷一回来,呼啦啦来了。

二爷气得脸色蜡黄蜡黄的,他大声质问伯父,怎么不经他同意就把人放进了门。奶奶说,不是你生养的你不疼,七年了,我的女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凭什么不能认!二爷说,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私自离家出走,丢尽了家族的脸,如果你们娘俩个要认,别怪他不客气。伯父对二爷说,我父亲无常得早,家里的事情一直你做主,今天,我就不听你的了!二爷说了句:“好!”然后他把手一挥,他的儿子们就扑向了奶奶和伯父。

二弟在信中说,他当时吓坏了,一群人打二个人,况且奶奶已经是将近七十的人了。他在人群中找父亲,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突然,他看见父亲手里拿着把斧子,气冲冲扑向二爷。正在指挥儿子们打架的二爷回头看到提着斧子的父亲,大声呵斥:“你提着斧子干什么!”父亲喊了句:“都住手,不然我的斧子不认人!”村里看热闹的人一看事情闹大了,几个胆大的把父亲抱住,有个老汉喊住了围攻奶奶和伯父的叔叔们。二弟说,他乘机跑到奶奶伯父身边,只见奶奶花白的头发被扯开了,脸上挨了巴掌,鲜红的鼻血糊满了奶奶的脸庞。伯父脸上几个青疙瘩,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他的嘴角破了,流着血。父亲说:“我姐姐跟了人家七年了,你还放不过,没见过你这样当老人的。”二爷说:“我是家里的主事人,你们胆敢不听我的话,分家,把你父亲的骨头从老坟里迁出去!”父亲说:“谁要动了我父亲的骨殖,我豁出自己的命不要了!”

信里说,双方谁也不想退让,村里人知道父亲的脾气,说到做到,如果二爷一味坚持,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死人,只有死了人惊动了公家事情才能结束。

几个有头脸的老汉不厌其烦地劝说,二爷见父亲不肯退让,也就顺势下坡,撤了人。

“哥”,二弟在信中说,一场冲突结束,父亲脸色铁青,他没给大姑和新大姑父两口子好脸色,拉开房门,直接说:“滚,我们没有你这样的亲戚!”大姑两口子灰溜溜地走了。

2003

二爷家的大女婿在口外打工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工友们送到医院,结果是脑瘤晚期。

二爷家的姑姑活成了寡妇。

男人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她自己做主嫁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汉。

没有会议,没有争吵,一切显得那样自然。

2018

时间像眨了一下眼,一晃过去了。

先是妈妈因为一场病去世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奶奶也去世了。

送葬的时候,我们弟兄几个曾多次问父亲,能不能让大姑进门。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他说:“没有必要认。”

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讲,你新大姑父没了。他前几年脑部中了风,在床上半瘫,前妻生的儿女们根本不管,只有你大姑妈端屎端尿侍候了两年多,人还是没了。你大姑被人家赶出来了。

我说,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呢,大姑在他们家苦死苦活十几年,他们老父亲没了,就把大姑妈赶出家门,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

找到大姑,她见我来了,说:“娘家人终于看我来了!”

我喊了句“大姑”,眼泪下来了。

大姑老了,腰弓下了,右腿患有类风湿,走路一拐一拐的。她的脸黄黄的,肌肉松弛的很明显。才六十多的人,老得太严重了。大姑说她生病了,晚上疼着睡不着觉,白天饭吃不了多少。我问大姑,检查了吗,什么病。大姑说,我现在哪有钱检查病,存钱的折子、医保卡都被那些没良心的东西搜去了。

同父亲通了电话,父亲说他和伯父商量了,你念过书,拿国家工资,人由你领着去省城看病。

省第一人民医院里到处都是人,排了半天队,血液、彩超、CT、核磁,一通检查下来,我存门诊卡里的两万元少了七千元。

第二天一大早,我取到了检查结果,主治医生说,你们怎么做子女的,老人有病怎么不早早治疗,非要等到人疼着受不了才来医院!看着大夫一脸的愤懑,我能说什么呢,我问,到底啥病啊。“子宫癌晚期,我们医院床位十分紧张,人你领回去吧,到你们当地的医院里保守治疗,减少点疼痛,让病人少受点罪。”

打了吗啡,大姑的疼痛减轻了,返回的班车上,大姑靠着座位睡着了,我看着她蜡黄蜡黄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我家里,大姑睡在床上,气若游丝,大小便已经不能控制了,我买了成人纸尿裤,让妻子给穿上。打电话给她的后儿女们,他们说,父亲去世了,一个没血缘关系的人的死活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情。我说,我们的亲戚在你们家二十几年,把你们姊妹几个拉扯成人,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电话随即被挂断了,再打,已是空号了。

二爷打电话通知我说,向单位请个假,家里要开会商量事情,你是家里的老大,可不能缺席。这么多年没开会了,究竟什么事情呢?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还能是啥事情,商量你大姑无常后丧葬费谁出,在哪个地方埋人。听到父亲这么说,我说,爸,我不会回去,有什么好商量的,咱们的人,咱们家无常,咱们送葬,钱多了有钱多的送法,钱少有钱少的送法。二十多年没开会了,他爱开会的瘾又犯了,他女子男人没了,怎么不开会?父亲说,你读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他是谁,也是你叫的?那是我亲叔叔,是家族里的掌门人,人家的女子男人没了能随便嫁人,那是你二爷爷活着呢,没人说闲话,你爷爷没得早,咱们家的可不一样。

会议在我们家的堂屋里召开了,二爷爷坐在上首,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佝偻着腰,手里握着的拐杖靠在凳子旁。伯父和父亲照例坐在下首,我们弟兄几个,稀稀拉拉乱坐了。

二爷开口了:“咱们的女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今要无常了,落了个没人要没人管的结局,你们说说,无常了往哪埋?”

没一个人接他的话,大家都低着头,一脸思索的样子。

二爷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跳动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山前岭后谁家的女子嫁出去,老了无常的时候被送回娘家了?丢人呐!”

沉默,我看看伯父和父亲,他们闭着眼睛,脸色波澜不惊。再看看我的兄弟们,他们照样低着头,闭着眼,认真听着。

“咱们不能学那些没良心的人,亲戚无常了,他们不送咱们送,你们弟兄几个长大了,能挣钱了,丧葬费就你们几个出。进祖坟不可,随便找块地,埋了算了”二爷说。

“那不行!什么叫随便找块地埋了算了,那是我大姑,不是阿猫阿狗,埋到咱们祖坟的旁边,能行么”我说。

“你净说闲话!埋祖坟旁边和埋祖坟里有什么区别?你还上过大学,连这个乡俗都不知道,清朝的时候,咱们村马玉海家的老亲戚,家里人让土匪杀光了,老亲戚被土匪抓了当老婆,后来军队剿灭的时候趁乱跑回了娘家,名声坏了,再也没嫁过人,直到老死。马玉海家的老祖先疼自己的妹妹,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死了不能埋进娘家的祖坟旁边,他不听,结果呢,自打把这个女人下葬后,马玉海家天天出事情,好好的一圈羊死光了,家里的男丁让土匪点天灯的点天灯,无缘无故死了,得急病死了的,反正没一个活到自然老死的。马玉海他祖爷爷其实是顶门子的,他本不姓马。”二爷爷说。

“人们的传说,不能当真。况且一家人的败亡,原因多了,不能把一个偶然的因素当成必然。”我说。

“我们没念大学,咬文爵字不会,但是你真的把书念到头里了,念书是为了学知识,当官,光耀门楣,不是叫你反祖先的!”二爷的话里充满了讥讽。

父亲说:“这个娃娃从小头就不正常,你老人家和他不一般见识,就当他没说。”

“不行!我大姑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必须埋到咱们祖坟的旁边,那里有我们家的地。”我说。

“哎哟,书念成了,拿上国家工资了,说话口气还硬着不行!”

“不是我不尊重你老人家,我爷爷奶奶如果活着,看到自己的女儿无常了叫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当孤魂野鬼,他们绝不答应。”

“闭上嘴吧你!”父亲黑着脸:“你一个小辈,咱们家里的事情,啥时候轮到小辈做主了,真是书念到头里了。”

“伯父、父亲,那是你们的亲亲骨肉啊,你们一个爹妈生的,让我大姑当孤魂野鬼,你们忍心吗?”我问。

“你出去,滚回你的单位上班去!”父亲勃然大怒。

在看看二爷,气得他们花白的胡子在下巴上直打筋斗,伯父眼睛示意我出去。

我站起来说:“行,我上班去了,但话我还得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家的女子男人死了就能随便嫁人,我们家的怎么就不行?快死了你还要给拿主意!”

“逆子!咱们家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没大没小,家族里的事情怎么能随便议论。”父亲黑着脸,骂我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二爷爷,他的脸气得蜡黄蜡黄的,用拐杖指着我说:“我的几个儿子如果今天在,把你碎狗的腿卸了!我家的事情,你们谁也没资格说。”

“我宣布了,从今天起,咱们家族里,没你的一席之地!”二爷吼着说。

“没就没,什么年月了,谁稀罕!”

二弟站起来,将我半推半抱搡出了房门。

临走的时候,我说,决不允许把人当孤魂野鬼埋了,我大姑的丧事,我一个承担。城里有公墓,买座把人埋了,埋得亡人多,地底下热闹,大姑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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