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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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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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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冀瑞敏老师

你好,冀瑞敏老师

王晓云


2018年11月17日,周末,多年不遇的大雪封山,我和老公被困在浅岔湾学校回不了家。早晨起来,只是开路,我们就忙活了一早上,看着弯腰扫雪,满身冒气的老公,我内心憋着许多言语。

从结婚就听人称我老公为老冀,我也就这样称呼了。或许是因为老公“长得急”,个高、结实、黑皮肤、头大额宽,憨憨厚厚中带着幽默风趣。几十年来,老冀在西吉最偏远、起风沙时土能把人“洗礼”成土疙瘩的地方教学。这几年,自家两个孩子上了大学,他直接带上老婆常年住校,继续坚守偏远阵地。

山沟里的学校学生稀少,近些年又兴起“转学”风,村里男人宁可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或者一个人在家务农,养家糊口,也让媳妇儿带着孩子转到县城或者乡镇学校上学。有的村教学点没有学生,安排一个老师看守教学点。有些回族密集的山沟学校里学生还有十个以上,学校由一位公办教师负责,再雇佣一两个教师,先把班里娃娃看着不要打架斗殴闯祸就行了。

我俩刚到大狼窝庄的民联学校时,冀老师用肯定的口气对我说:“咱们争取增加学生,让学校活过来。”我发现听名字都让人害怕的大狼窝地方,靠在猴儿牙茬山下,电话没信号,与外界信息闭塞,便沮丧地说:“你到现在连个职称都评不上,还这么傻!就知道钻到这没人烟的地方吃苦。这地方叫人心慌。如果地震了,有人想搭救你都进不来。”冀老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嘻嘻地说:“这山沟沟里谁来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职称这个东西嘛,肯定会轮到我的。”

在学校的每个早晨,冀老师习惯了早上起来扫院。看着学生都来了,安顿各班上自习,他自己就到沟里找水泉挑水,一周结束掏一次厕所……所有的事都默默无闻自己干,他只希望雇佣老师把学生操心好,认真对待教学就行了,但别的雇用老师总觉得钱少,家里忙活到快中午,到学校给学生安顿一大堆作业又跑了。冀老师和我看着孩子聪慧的眼眸,只好另外适时辅导。我们像散养自家孩子一样,好学生鼓励,进步生奖励,发现下滑生一把拽在手里用力拉。经常周末回家买许多好吃的和女娃头绳等,以便低年级学生没兴趣学习时以资鼓励。总之,孩子的学习是老师的事,家长把娃娃送到学校,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管了。

每到冬学,我俩基本不回家,挤在小小的宿舍等着第二天早上给教室里生火。孩子们有可能从山坡上滑倒,甚至滚成臃肿的小雪人。有一个二年级学生家在沟那边,他在日记上写着:“今天放学回家,沟里的雪被太阳晒消了,一路泥泞。我连滚带爬回到家。父亲问我,衣服怎么泥了。我说不出话,‘哇’地一声,大哭。”雨天,有些孩子走到我面前大哭着说:“我被泥泥淤住,差点出不来了。”大部分孩子被雨淋湿了身子,头发上的水豆豆顺着脸滚落,抬头看到老师,莞尔一笑。

干旱年景,看着山里孩子们干裂着嘴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如山里的荆棘兀自生长,还给这干山枯岭散发一丝绿意,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坚韧。

一次,一位领导到民联村调研,顺便进对门学校检查,正好赶上风沙暴,一忽儿那位领导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儿,临走对冀老师说:“唉!工作不工作,在这山沟沟里能耐住寂寞,就是好老师。”

山沟学校经常没水吃,冀老师带着学生到沟里找水。新庄学校那的沟里虽然远点,还有一个不太苦的泉。民联这边,找水很费劲。羊路陡峭,一段一段塌陷了,只能单人走。冀老师和山里娃都很胆大,他带着学生下沟找水,找到水,他的一双脚板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走,两手死死拽着扁担钩,连肩都不敢换,生怕路窄,水桶碰到哪里水会倒出来,嘴里还不住地叮嘱学生:“慢慢走,抬好!稍微一坚持,快到顶了。”

冀老师再怎么喊,孩子们前面抬两桶水,到陡坡处,一脚一脚慢慢上坡,桶里水扑滟扑滟往外跑,等孩子们抬到沟沿上,就剩半桶水了。

有时,他们找不到水,沟沿上老远就能听到孩子们在沟底弄得铁桶空洞的回声,一会儿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拉提着水桶回来了。

自从有了营养午餐,国家为了山里学校吃水难问题,想到了学校院里挖水窖的办法,可连年干旱,无法蓄到水。后又听说从固原引来了一股子水,学校里把钱交了,由于离水井远,上游都不够吃,还是沟里找水吃。如遇下雨天,他们就高兴,我和冀老师看着那几个瓦槽廊檐水大,就把盆盆罐罐都摆到下面,盛满水,勉强用两天。如果下雪了,他们照着最厚的地方,把最上层亮晶晶的雪一边收进水桶,一边放到火炉旁融水。一桶雪基本消不了多少水,即使很费劲,他们还是耐着性子把盆盆罐罐消满,就怕近十里的孩子吃不到午餐挨饿。

有时他们望着雪,便觉自己好清爽,洁白。望着雪消的水或者廊檐水滴答滴答往桶里滴,不由想起那些更苦地方的人和《上甘岭》电影里那些为人民浴血奋战的战士,他们打仗时嘴皮干裂着口子,一滴一滴往嘴里盛滴水的镜头还清晰的在我眼前闪现,便觉雪水廊檐水都无比金贵了。

我们在大狼窝学校一坐就是三四年,学生增加到四十多,又一个暑假开始了,听饭大师说转出去的学生还想转回来,我们心里很有成就感。

后来,冀老师开会回来说,我们又被调到民联山背后的坟湾学校了。坟湾这地名,更让人发怵。我看见老公眉宇间也蜗居着心事,没敢唠叨什么。开学了,老公不得不开着新买的轿车拉着我翻山越岭,终于看见了路边电杆上写着我们不情愿看到的“坟湾村”的路牌。车子放慢了速度,右拐,过小道几千米,干涸的葫芦河拧着身子躺在陡立的山根下。人都说靠山吃山,这话没错。一座焦黑瓦窑,散落着十几个黑疙瘩男人和佝偻的脊背上用变了颜色的布缠裹着孩子的没有模样的女人。车子过了小桥,在蜿蜒的山路上,一忽儿扑上山头。向右边漫延下去的北沟看,鳞次栉比的扶贫房子精兵似的沿山头立到沟底。这时,老公眼睛一撇,暗示王老师看北山下,说沟那边隐隐约约飘扬着一面旗帜的地方就是大狼窝庄上的民联学校,我无语了,盯着沟,任车绕过山头一路向南沟一头扎下去。

车子下山,一弯又一弯,快到沟底时,老公的双手不停地打号转方向,胳膊肘似的弯路没完没了,我自嘲地唱起来:“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十八弯,弯出了山里人的辛和酸……”

我突然记起了老公在民联学校时,有些电脑表册不会做,时不时拄着棍,拿到两道沟这边找年轻老师帮忙做表,完了步行回校。有一次在冬天,做完表册十点多了,晚上下着大雪片子,出门一会儿成了雪人。他放心不下我,十二点多才回到民联学校。我看他成了冒气的雪人,心疼地问他,那边学校到底远不远,冀老师说,近着呢,翻过山就到了。一座山啊!王老师掂量不出一座山有多远,我问冀老师害怕吗,冀老师说不太害怕。如今亲临横亘在眼前的这座大山,又想起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我的心就隐隐地痛。其实,在民联学校,如果遇到雪天,学区有个大凡小事老公也得步行,多次食不果腹,经常胃痛坐骨神经痛,身体自然夸了。有次他坐骨神经痛得跪到床上哎吆哎吆地呻吟了一夜。第二天,我硬逼着他把学校的工作放下,上县治疗。

下午,陆续有学生报道,也来了不少家长。他们很热情地和我俩拉家常,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还说一些关于前任老师在这学校的艰苦事情。就这样,我俩安营扎寨,摊了心在坟湾学校接着任教。摸底儿之后,了解了仅有的十几个学生的学习情况。学校里早就雇佣着一位左手残迹的男老师,姓马,年方五十,人很精干勤快。还得雇佣一位,经人介绍,雇佣了村上一个上过初中的媳妇儿。其实,生活怎么艰苦都不怕,走到哪里,就怕学生有个意外,老师们长一身的嘴都说不清。

在坟湾学校任教第三年,学生增加到了五十人。

二零一七年“十一”放假,我摔到一个松檩头上,右侧腰突骨、腰二腰三骨折了。当时觉得全身酸痛酥软,可以站起来,以为没大碍。坐了一会儿,继续给学生上课,结果,差点又摔倒了,老公赶紧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的病一时好不了,又找不到老师替换我,但是学生的课不能停,没办法了,我看着一个个学生可爱的期盼的脸,心一狠,自做主张给教室里放了一张办公桌,铺上新买的电褥子,自己斜躺在上面讲课,挣扎着把知识点写到黑板上。天气越来越冻,脚后跟被冻肿了,胳膊抽了骨髓似的酸痛。我给谁都没说,把作业放到身上,顺着身子躺平胳膊歇缓一会儿再批改。吃午饭时,我直接在教室里吃饭,和学生一起比谁的口大,吃饭快。孩子们个个吃得水萝卜似的,嫩鲜鲜地。课外活动,我和学生一同唱歌,让舞蹈细胞多的学生给我跳以前我教给她们的舞蹈。老公经常进教室看到孩子们围着我改作业,唱歌跳舞。我疼孙子似的摸摸这个学生的头,摸摸那位学生的手。有次他偷偷摄了个视频,发到了朋友圈,我发现了,硬让他删了。我怕别人骂我们献奸,故意让人看。冀老师知道他的老婆是个要强的人,眼圈一红,赶紧从教室退出去了。其实,我也知道老公心里难受。平时,都是老公给我一个又一个微笑,鼓励着我,我才像个老师一样干了十几年。老公在学区和那些老师聊天时,生气地说,如今老师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学校就我老婆还是个骨干,给我顶了半面子事。我虽然没有进过师范,但我有颗善良的、爱学生如子女的心,想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知识毫无保留地传给山里娃。

元月十五号,最后一天,教育局通知统一考试。早上,冀老师出门发现薄薄的雪下潜藏着冰溜子。九点考试,眼看着八点了,太阳懒洋洋升起,射下来的光刺骨寒,地面冰溜子冻得越结实了。冀老师知道不敢开车去学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当时,马老师来电话说千万不敢走,路壕里歇着两辆小车,危险得很,绝对不能走,那怕考试推迟,天搅国家大事呢。

可冀老师心急得不行,他将车慢慢地滑到了山下,和学区派来的监考老师待在山下,等日头再升高一点,山坡路面就少一分危险。九点刚过,马老师打来电话,说一位学生的手指头被压面机夹了。冀老师一时瞠目结舌,想不明白学生的指头如何能被压面机夹。监考老师一旁提醒他不要太紧张,学校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身安全为主。冀老师忘了考虑个人安全,东倒西歪一口气把车滑到学校,马老师已经叫庄里人把孩子从他们熟悉的山路送往医院。冀老师连忙把学校交给了监考老师和雇佣老师,自己赶往医院后,孩子已经入院,得知三根指头被夹,一根有点严重,其余二根没有过重伤害。他买了慰问品,安慰了家长后,给家长留了钱,付了那辆车的二百元车费,料理好了医院琐事,又往学校赶,学校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还有一次,更惊心动魄,晚上,忙罢均衡验收的表册,开着车从学校回家的山路胳膊弯处和一辆没车灯的三轮车相撞,不是气囊保护、山里胳膊肘路都开车慢,就出大事了。冀老师哽咽着给我打电话求救。等我和两个孩子们见到冀老师时,他整个人在筛糠,回家后大病了一场。有经验的人说冀老师被惊吓了,我就和儿女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轻轻呼唤冀老师,我们用亲情终于帮冀老师战胜了恐惧,冀老师很快康复了。我看着他说:“你好,冀瑞敏老师,好人一生平安!”我的老公冀瑞敏老师笑了。笑容,又绽开在了他风雨沧桑的面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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