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被天下(外一篇)
张玉良
父亲离开我们后,母亲经常说:“再不要买衣服和铺盖,我穿不烂,盖不完,死了背不动。”我们买的衣服,母亲总会跟闲聊的老姐妹们说:“这是儿子买的,这是女儿买的,我让他们不要买,死了背不动,他们就是不听话。”她们说:“你就享福吧,不要把福神爷用脚踢,活着用,死了谁晓得。”母亲乐呵呵的,她其实在夸我们,在感激我们给她买了衣服和铺盖。
她总是舍不得穿新衣服,盖新被子,问她:“你咋不穿?”“家里弄脏了,可惜,有这件就穿到下场的时候了。”母亲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有阴间,也是可以选择穿衣服的呀,不是每一年的农历十月一要送寒衣嘛,送那么多,有穿的,有铺的,有盖的。看来迷信里面蕴藏着教育人去节俭,去善待生命的意思。
在农村,老人去世,要穿老衣,还要有铺盖。一般是棉的,最好是用绸缎做的,纤维的不好,里面填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传统是“男铺的,女盖的”,也就是儿子要置办褥子,女儿要置办被子,完成送终的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项工作。老人在阴间要生活,得有衣被,以防受寒。
十月一日那天,是送寒衣的日子。据说孟姜女给丈夫送寒衣,但丈夫已服劳役而死,她哭倒长城,烧掉棉衣,自此就有了送寒衣的传统。买回来白纸,有时还有彩纸,剪成衣服的模样,有领子、袖子,有裤腰、裤腿;鞋子是剪个鞋底,粘上鞋帮;铺盖是两张纸,中间夹一层薄薄的棉花。剪好后一件一件地放到簸箕或者笼子里。晚上送寒衣时,母亲取出几件给她去世的老人烧掉,“千里送寒衣”,我年少时也发生过很多疑问,对此不以为然,后来也就当作对死者的一种怀念,剪就剪吧,烧就烧吧。“入则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农村是土炕,以前多用牲口粪便作燃料,杂以草末等。最时尚的是铺上毡,毡上铺上褥子,然后再铺上床单,叫苫单;盖的是布被,里面填充的是棉花。困难时铺的盖的,破了就补,原来的布料被补得看不见了,大小不一,色泽各异的补疤镶嵌在被褥上,盖起来很硬,也不暖和。这种被子早不见了,代之以棉被。买来花布作面子,白布作里子。把里子铺在炕上,上面一层一层敷上棉花,然后放上面子,把四面长出的白布翻上来,作为边,棉被就做成了,一床被子就是一个艺术的图案。再翻过来,用针划出一拃的印记,穿上长长的白线,把棉花和里子“引”在一起,棉花就不倒了,很均匀。这样的被子盖起来,贴身,暖和,做梦都是香的。农村娶媳妇要置办两床被子,嫁女儿,嫁妆里必有两床被子,最体面的是红绸缎被面,喜气洋洋。
被子的叠放也是家里的一景。叠得像豆腐块一样,虽不能整齐划一,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但方方正正,温馨怡人。如果有两床被子,叠放在一起,更是一种体面和幸福。爱美的女人还会买来二尺白布,用铅笔画上牡丹,用针绣出来,或着用裰针裰出来苫在被子上。裰针有买的,更多的是自己制造。找到打针头,针头的斜面上打一个丝线能穿过去的眼儿,一个裰针就做好了。把白布用绷子绷紧,按照画的形状,一针一针的裰。针戳过白布,再抽回来,留下丝线,裰得好的丝线一样齐,色泽明艳。白净的底子上,浮着鲜花;有的绣上双喜,有的绣上两只鸳鸯。苫在被子上,你能看到的是鲜花和吉祥。
我前两年担任一个村的第一书记,到老乡家,炕上铺得厚厚的,苫着干净鲜艳的床单;被子叠放在床柜上,足有七八床。“哎呀,老乡,生活咋样,这么好的铺盖?”我问老乡。“好得很,有吃有喝,有铺有盖呀。以前连一床被子都没有。”老乡自豪地揭起一层一层的被子,红被面映红脸庞,洋溢着幸福和自足。
我有工作,按照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九不准”原则,家里有国家财政供养人员的不能确定为建档立卡户,母亲自然就不是扶贫对象。扶贫标准的“两不愁,三保障”,母亲早都实现了。有铺有盖,还有妻子专门买的蚕丝被,妹妹从新疆托亲戚带来的新疆棉,可母亲还是很羡慕扶贫户的。我一回家,她总会说:扶贫队给咱村送来了大米、清油啦,扶贫了手机啦,给养殖大户戴红花啦等。这些虽然母亲没有享受到,但她自豪地给我说:“现在政策太好了。那时候连一床被子都置不起,你大背着小木箱,我跟在后面走到咱家的。”我说:“你那时国家还很穷难,现在好了,你就好好享共产党的福吧。”母亲总会从一床被子说起,忆苦思甜,也寓教于被子,让我们节约,让我们知恩。
我村是固原市法院扶贫,去年除过帮扶建档立卡户,给考上高中、大学的学生奖励外,还给村里所有的老人捐了一床被子。母亲没有参加捐赠仪式,被子是村干部送来的。母亲看着红艳艳的被面,按压着里面填充着的丝绵,抱起被子,如同抱着一个婴孩。“了不得了,太好看了,太好看了,你们咋这么好!”母亲激动地说。“老人家,扶贫队给咱村老人一人一床,让老人安享晚年。被子好着吗,有儿子买的好吗?”“好,好得很,比儿子买的好得多。”母亲从来不会说虚话,这次怎么说得这么好,村干部乐呵呵的,我也乐呵呵的。
母亲胳膊疼,也不再像年轻时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也不再苫上苫巾,但对这床被子照顾有加,总是想法叠放,并且苫上她的头巾,怕沾上尘土。来亲戚了,先介绍:“这是扶贫队给的,村里老人一人一床,轻得很,暖和得很。我胳膊疼,就这床被子盖上胳膊不疼,哪里造的这么好的被子。”我看望她,也不止一次地说这床被子的好。我说:“你就放心盖,烂了咱再买,只要你盖上舒服。”母亲说:“这床好得很,这辈子我够盖了,你就不要花钱了,老了旧的好,越盖越好,到下辈子也有被子盖。”我很感动,一床被子对母亲是多么的重要和幸福。在盛世大唐,诗圣杜甫“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而今十三亿的大国,有吃有喝,有铺有盖,真是千古绝唱。
我想起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评价屈原辞作“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屈原辞作的艺术和以身殉国的爱国主义情怀像被子一样,温暖世世代代的文学家。而今,一床被子,一生的幸福;一床被子,天下安康。
无声细雨润我心
我是一名教师,从教小学开始,教到初中,教到高中,又回到教初中和小学。我最多的朋友是学生,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如同细雨,滋润着我的心灵。
十九岁师范毕业的我被分派到西吉县夏寨中学教书。这所学校,有小学,有初中。我任小学三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等都由我带,也就是“包班”。一周六天,每天至少五节课,可以说泡在班里,我是大哥哥,他们是小弟弟、小妹妹。那时正推崇启发式教学,至于究竟该如何启发,我也搞得真不是很清楚,我以为提出问题让学生回答就是启发式。学生喜欢回答问题,以为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和鼓励,因而抢着举手,抢着回答。有一个学生,感到我要提问题了,就把手早早准备好,高高举起;一条腿从凳子上移到过道里,只要得到允许,就会一个箭步奔到讲台;一旦没有获得回答的机会,非常遗憾地落下拳头,收回腿脚。如何激励他们能有机会回答问题或参加板演,而且要照顾到每一个学生,这是我经常需要深思的。他们教育我公平,监督我心里装着每一位学生,也是他们坚定了我教学的民主思想。
每天课外活动,他们要给我提水。我还没有走出教室,他们已飞奔而去,“给老师提水走”,“走”字拉得很长。当我走到门前,一学生撑开手臂,扳住门框,拦住所有的学生,“老师,赶紧给我桶子!”我说:“你拦着我,我怎么进去呀!”他迅速地移开臂膀,让我进去。我把水桶给他,其他同学喊,“给我,我给老师提。”“你不要抢,你昨天提过了。”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我的全身,孩子王,老师,学生心中最神圣的人。提上水桶,一溜烟飞了,一会儿,两只小手提着多半桶水,后面还跟着七八人。“老师,他提水洒了一路,我提水溢不出来。”我说:“明天你提。”他向其他同学宣告:“明天我给老师提水喽,明天我给老师提水喽,不许你们抢。”
一日,有个调皮鬼犯事了,我得给些颜色,杀个鸡给猴瞧瞧,也让他们明白,我惯你们是有尺度的,也是有底线的。拿起教鞭,让他申述“罪状”,述说完毕,我说:“怎么惩治你?你自己选择。”“打,老师!”他怯怯地说。自己领罪,还真有些泄气,不打你又如何服众,正当我凶恶般举起竹棍的时候,他的裤腿发抖,我不忍心打他了,“同学,老师不打你,你不要害怕。”我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腿,三九寒天他竟然穿着单裤子,没有袜子,布鞋,脚腕皴裂,不知是他家困难还是他没有穿,也不知是我吓着他了还是因为严寒,我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敬!
以前,在农村,时兴体罚,名曰严师出高徒,也能信手拈来几个严师出高徒的例子。1995年,我开始教高中。高中的学生成熟了许多,个头也大;男学生已经有了胡须,女同学也把辫子梳得光光地。上课时他们睁大眼睛,倾听我上课,我有种无形的压力,似乎他们锐利的眼睛看出我学问的缺陷,听出我吐词的含糊。我得努力教书,惮怕教不好他们。备课的资料摆满了一桌,但还是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从高一到高三,我没有找到一个理由体罚一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他们始终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渴望学到更多知识,也在鞭策我上好每一节课。教学相长,或许就始于一种默契的情感认同。一次,有位同学说:“老师,我们喜欢你批评我们。”我很奇怪,竟然还喜欢批评,“怎讲?”他说:“你用典故、成语等教导我们,很有味。”现在回想起来,脑海中还能浮现出当时的一些画面,偶尔当我批评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是认真地听着,有的还会心地微笑着。他们在土教室上课,课桌很破旧,离家二三十公里,背着干粮,住在通铺的宿舍里,却能如此认真地上我的课,我只有讲好每一节课,回报他们温暖睿智的目光。二十多年来,他们的目光如一盏明灯,指引我前进。
二十年前,连接县城和乡村的交通工具是班车,因为人多,往往没有座,站着是常有的事情。我年轻,站着也容易,也能把仅有的座位留给年长者。一次,我照例站着,看着窗外的盘盘路,突然听到一声“老师,你坐!”我忙说:“没事没事,你坐着。”他执意站着,我不好意思地坐下,想着学生让座,还是坐下为好。我挖空心思,实在不是我教过课的学生,或许是学校的吧,哪个班呢?心骛八极,仍想不起来,斗胆质询:“同学,我不是你的老师,不过你能让座,一定是好学生。”“老师,我在回中,你给我上过一节课的,我听得出你的声音,课上得很好。”他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三年前参加优质课评选,给回中高一的学生上过一节课,讲的是《天山景物记》,但学生的面孔早已被时间不慎删除了,没有保存下来,一个也记不起来。我自豪之余,心里翻滚着,难道一节课的老师,也是老师吗,“一字之师”不假呀。一节课,在教师生涯中如一丝风拂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在学生心中留下了烙印。自此,我不敢小看一节课,因为每个人都是别人心中的自己。
二十多年后,我任校长,全校没有音乐老师,我又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师范专业的音乐底子,就大胆给六年级两个班教音乐。我不熟悉音乐教学的课程标准,也不会键盘乐器,只能给学生教一些基本的乐理,如音节、节拍等,教学生乐谱,教他们唱歌。教室里有歌声,学校就有生气。看着学生摇头晃脑,看着学生扯嗓子,看着他们似乎也陶醉在歌声里,我感到我也是音乐老师。我先教歌谱,再教唱词,体会歌曲的优美旋律和情感。课本上学习北京奥运会主题曲,我让学生体会“来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怎么可以用姿体语言表达。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伸出手抱住我,一股孩子的奶腥气息流遍我的周身,我也像抱我的孩子一样抱住他。课堂氛围很好,是音乐,让我们师生之间有了更深入的心灵交流和碰撞,也是音乐,更进一步地拉近了我和学生之间的感情。
一年教师节的时候,我参加县上的庆祝会议,很晚才回到学校。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门上用胶带粘着一纸片,我轻轻剥下来,拿到灯光下,是一片绿色彩纸剪了个心字形,上面写着“老师,祝您节日快乐!”,“您”字是写好“你”字后补上“心”字的。我非常感动,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我知道,有学生惦记着我,惦记着我是老师,而不是什么校长。童心是最真挚的,因而礼物也是最珍贵的。我把这件礼物包好,珍藏起来,每每感到艰难的时候,松懈的时候,我抚摸一下它,顿时就会充满了信心和力量。我离开这所学校五年了,它还在我的书桌上,监督着我努力学习,努力做人。
一个老师,在一所学校工作,教同一个学生也就一两年,最多三年。1991年8月,我从西吉的夏寨中学被调整到三合中学,教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兼任一班班主任,一年后我去宁夏教育学院进修,两年后我又回到这所学校,他们毕业了。老实说二十五年后,也就是2017年,我能听到他们消息的也就几个学生,也很少见面。我常常想起他们,但总是一些模糊的片段,即就是他们清晰的面容,那时是充满童稚的,可爱的,今天已是不惑之年,肯定是岁月的痕迹爬上他们的额头和双鬓,即使相见也不相识,或者不知说什么。我曾碰见过我的一个学生,比我小不了几岁,甚至艰辛使他比我看上去还沧桑些。他不知道如何问候我,站着,两臂下垂,似乎是挨我训的架势,紧张得满面是汗。我忙说:“紧张啥呀,二十多年了,老师都记不起来给你教了什么,咱俩年龄相仿,就是朋友呀!”“是是,老师,不由人地紧张,不过还是尊敬老师着好。”我调动所有的记忆,想多说些他的故事,但仅此而已,上过课,当过班主任,可在学生心中却是深刻地记忆和尊重,难怪古人讲“天地君亲师”,把老师与天地君王父母并列。
有一天,一个不停加我微信的人,说是我的学生,我通过了,说:“老师,我是你的学生,我们打问了很多人,找到了你的电话,我们联系着的同学向你问好,我们都长大了。我们搜集到你的照片,加上我们的,制作了一个相册,发给你。”我连声说“谢谢你们,很多年了还记着老师。”作为老师,忘记了学生,也是很尴尬的。我赶紧打开微信相册,封面是我二十年前的照片,头发长了些,没有白发;穿着西服,没有领带;面带微笑,露出喉结,一副略显傲气的书生相。随着照片打开,伴着歌唱老师的音乐,有我的照片,学生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子女和住房照片等;女学生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尽管他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但还是能够从中揣测出大家对曾经学生生活的怀念。看着他们的照片,我认真链接二十年前的生活,记忆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的照片最多,表达的是师生情。我问他们,哪来我的照片,说从电脑里,手机里搜集到的,制成相册,以表怀念。
时间磨平了很多记忆,却没有抹去师生情谊。我深深自责,未能做学生的贵人,却得到他们如此多的牵念。人生最美的或许就是不经意中的相遇和相知,再到分离和怀念。
你乘车远行,窗外的鲜花和野草,掠过你的视野,进入你的心里。其实,它们也看见了你,给你美好和回忆。从教三十年了,我的学生们,你们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心中灿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