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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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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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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2020.2期【 第一阅读】打分记

打分记

高丽君

 

 

立冬,十月节。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

   ——《立冬即事二首》宋·仇远

 

姨夫好:

您身体还好吧?姨妈身体怎么样?

在您的教导下,我还是老样子,每天认认真真工作,忙忙碌碌生活着。急躁的性子现在也磨下来了,没那么多的焦虑和无奈了,也安心了许多。

最近,局里推行一项新举措,叫做末位淘汰制,就是学生给老师打分。学校按照科目设置调查问卷,以学科划分列出“你是否喜欢这个学科?你对某某老师是否满意?”等一系列问题,然后让学生打上分数。

像很多大型公司针对自己产品的售后服务调查一样,我们也变成了提供服务的人啦。推行这种做法来考核学生对老师的满意程度,本无可厚非,问题是把它作为下一年聘任的依据大家都慌了神。听说满意率达到90多分以上的老师,将被授予“最受学生欢迎老师”;70分以上的老师,属于合格,继续聘用;而满意率低的老师,将被校领导约谈,调岗或交换到其他偏远地区的学校任教。

我们办公室的一位老同事,还没等被约谈,就出了事。

 

1、夜深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像巨大轻软的羊毛毯,覆盖在山川荒原上,闪着寒冷的银光。

人们拿着手电筒,或者打开手机里的电灯,沿着山坡四散开来。张木兰,张木兰……声音在漆黑的雪夜中,闷愣愣的,传得并不远。

妈妈,你在哪儿啊?一个女孩声音尖利高亢,割破了夜的寂静。

木兰,你快回来吧,不要吓我啊……一个男人声音嘶哑粗犷,在黑乎乎的林间飘荡。

到了半山腰,散开的人如一个个黑豆子,在岔路口汇合在一起,没有人出声,脸上的神色就汇报了结果。

不是有学生见她上了山吗,就这么大点地方,能到哪里去呢?微弱的光亮中,胖胖的校长紧张地问。满头的白发竖起来,像被山坡上的积雪染了一样。

有人摇摇头,三四个小时了,冻都冻坏了……大家不敢想,瞅着更高的山顶。

人们互相看看,转身望着山下。今儿立冬,天气一点儿也不含糊,马上就来了一场小雪。寒冷占据了主阵地,夜晚就黑得更早。不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勾勒出了一座小城的轮廓。此时,家家灯火通明,人人坐在家里,桌前饭菜喷着香味,暖气热气腾腾,享受着团聚温暖的快乐,但对湖畔中学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夜晚。

不行就报警吧?有人提议。

咋说呢?说咱的老师因为打的分数想不开,出走了?

先歇缓一下,再找找看,不然传出去……校长没说下去。人们无语,但心知肚明。

  提起打分,大家气咕嘟嘟的,一下子冒了出来。

都是这个害人的末尾淘汰制,不然张老师也不会深夜上山。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给家属交代?有人大声说,望着另一处山坡上慢慢逼近的光亮。

当老师的好好教书就行了,为啥还要让学生打分?打分也正常,作为掌握教师教学情况的一种方式,一学期两次,也能说得过去,怎么现在还出来个末尾淘汰?听说最后几名要交流到偏远的乡下去,这不是逼着老师天天讨好学生,弄虚作假吗?

不公平。有些老师天生情商高,学生喜欢,分数当然高;有些老师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再认真也不讨学生喜欢,分数就低;有些人上课不管学生,也不给自己惹麻烦;有些人对学生非常严厉,甚至还动过手,结果不认真的倒没事,越认真的却成了最低分,这样的考核机制合理吗?咳咳……一个老教师激动地嚷,冷风逼得他直咳嗽。

初中学生年龄小,有时会感情用事,把老师的认真负责看作是和他过不去,打分时就有些偏颇。不是也有学生打击报复老师的例子吗?

校长愁眉苦脸看着脚下的积雪,听着众人纷纷议论,不说一句话。

这方法用来促进咱们教师提高教学水平,不能说不好。我们的执教水平能不能经受得住学生检验,能不能被学生认可也是关键,但往往事与愿违。咱们这样的乡村普通中学,学生普遍基础差,上进心不强,成绩差习惯差,不会在自身上找原因,还将责任全部推给学校和老师。我觉得缺乏科学性。

哎,这个方法推行开来,咱们这些老的先不说了,年轻人呢?每个年轻教师的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啊,也需要慢慢地去磨炼。如果末位淘汰把他们都淘汰了怎么办?年轻人连工作机会都没有了,又怎么能积累起来教学经验呢?显然不合理的嘛。

大家都是同一个学校的老师,都站讲台,现在却要被分为三六九等,那谁还会安心去教书?如果教师都为了讨好学生去做违心的事,那能不能利于孩子健康成长?咱这个行业比较特殊,不能像其他行业那样实行一刀切,更不能去推广。天天讲素质教育,这难道就是素质教育的初衷吗?

说实话,张老师那么认真,现在却成了倒数第一,难怪她想不通,给我我也闹情绪。我觉得这个班的分数一定有问题,应该查清楚,否则以后谁还管学生,都做老好人算了。教师不愿说学生,不敢管学生,哄着学生,惯着学生,只求有个高分,最后受害者是谁?政教主任炮筒子性格,却一语中的。

灯光闪烁着,一步一步近了,校长忙迎上去问,怎么样?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赶上前,气喘吁吁地一把揪住校长衣领,你们学校这是干啥呢?这么作践人。今天找不到我老婆,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家一窝蜂涌上前,劝地劝,拉地拉,将冰冷的两个身子使劲掰开。

小常,你别激动,听我说。不是学校要这么做,这是局里推行的政策,我也没办法啊。你生气也是常理,先找到人了再说可以吗?校长一点儿也没生气,慢慢地说。

哎,我也是急疯了啊。我家那位,你们知道的,一板一眼、死钻牛角的人啊,本来干啥就认真,现在……我害怕出个大事……张木兰的丈夫,一下子松了劲,摊开双手,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这是上面的政策,不能违背,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哎,现在只要人回来,其他一切都好商量。校长急切地解释着。

妈妈,我要妈妈啊……身边跟着的孩子,突然大声哭叫,稚嫩的童声把人心都揪了起来。小常蹲下来,抱着孩子,呜咽着,低声哄劝着。

人们扭过头,不敢看这爷俩的脸。哎,因为这个末尾淘汰制,因为最后几名要被交流到偏远的乡村学校,因为这是一种比坐牢还羞愧的惩罚,所以自尊腼腆的张老师,从知道自己是倒数第一的消息后,就走上了学校附近的这座山,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天越黑了,如墨汁染了一般。树上的雪在朔风推动下,从干硬的树枝上掉下来,砸向硬邦邦的地面。万物渐渐沉睡,山下几片疏落的光,海底磷光般一闪一闪。人们愁肠万端,望着戴了白色围巾的山头,望着黑黝黝的山坡,压抑、恐惧幻化成了催化剂。她到底在哪里呢?有没有听见同事家人的呼喊?有没有想到孩子的哭叫?

当黑暗只剩下哀愁,哪里有一簇照亮的火把?

走吧,继续往上走,一定要找到人。校长猛地脱下大衣,带头往山上走去。

人们默默相跟着,沿着山间小路,自动分成两组,向上攀爬。

风大了起来,雪渣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两队人,起初还看得见彼此影子,后来就只能看见一丝微弱的光亮,俶尔昏暗,俶尔不见。

2、空气中带着冰雪的纯净,似乎还有一丝甘甜。堆积在沟洼里的雪,干飒飒,风一吹就飘飘扬扬,把万点银粉撒在黑漆漆的大地上。

张木兰坐在背风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雪地。脚下皑皑茫茫,伸向远处,积雪在暗夜里闪着散碎的光泽,像白银铺就的毛毯。

从傍晚上山到现在,她一直这个姿势坐着,没有哭泣,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不想知道。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一片没有吵闹的天地,一个毫无烦忧的时刻,忘记了所有,抛弃了所有,孤家寡人,离群索居,她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的。幸福。独处的幸福。没人打扰的幸福。什么也不做的幸福。卸下重担的幸福。她眯着眼,挪了挪冻僵了的腿,又瞅着自己的脚。真感谢自己的这双脚啊,背负着疲惫的身体,从轻盈到沉重,从年少到中年,从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不知走了多少路,见识了多少不易。

22岁参加工作,近二十年过去了,除了节假日,每天6:30起床,6:50到校;中午12:20进门,2:30到校;下午6:10进门,7:30到校,11:20回家,看孩子作业,洗漱完毕也就11:50了,12:00左右孩子进入梦乡,她还得做好第二天的饭菜才能上床。几个小时后,第二天很快便到来。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漫长的一条河流,周而复始,怎么也望不到头。每个清晨,当闹铃响起,她就在心里祈祷:老天爷,让我一下子老了吧!老了就可以退休了,就可以睡个懒觉了。

教书育人,在她,从识字起,这样的愿望就没动摇过。她生活的时代,理想主义正如不可磨灭的火种,在每个青春的心底熠熠闪光。尽管其他同学的目标都和家有关,科学家、工程师、数学家、作家、银行家等等,可她的梦里总是一间洒满阳光的教室,一群眼神明亮的孩子,一块漆黑光亮的黑板,一摞等待批改的作业。

理想终于实现了,她开始了日复一日地工作生活,乐此不疲。领读单词,听写单词,放听力,讲语法,说句式,改卷子,改作文,时光在简单重复中一天天溜走,黛眉成华发,细腰变水缸。她永远记得大学老师的一句话,一个人要是把职业理想放在首位,把所有心思放在学生身上,就会忘了自己。上课,下课,批改作业,和不及格的学生淘气,和一点儿也不开窍的孩子博弈,就这样,她一连教了近二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呢?何况还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年。

作为一个偏远山区的英语教师,她从没踏上过那些耗费了自己半生的陌生的国土,却要在熟悉的故土上,为一代代人,教着别人的语言,讲着别人的行为习惯,做着自己都不喜欢的试题。如嫁接在苹果树上的梨子,酸不酸,甜不甜的,自己都觉得很无聊。教这些干什么,有什么用呢?除了少数立志求学的弟子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为应付中考高考才学英语的。

我是中国人,学它又何用?好像几十年前,有个人就这么嚷过。不过,时代的列车继续向前,外部世界瞬息万变,关起门来显然不可能。那些被试卷成绩整天包围的中学生,只能把所有的不屑和无奈都集中表现在英语科目上。真像一块诱人的鸡肋啊,食之无味弃之不舍。英语是个愁,考试心发抖。她听见无数孩子都这么抱怨。

提起英语,学生一律愁眉苦脸,说是听天书。平时不学,考试就乱猜,只听不说,哑巴状态,不出成绩,这样的尴尬状况,是每个乡村英语老师面临的窘境。尤其是男生,一上英语课就睡觉,一说写作业就头疼,油盐不进,啥样的方法也不管用,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感兴趣。可中高考要考,还是和语文数学并列的主科,这就逼得所有人不得不竖起耳朵听着李雷韩梅梅貌似纯正的英文对话,不得不卷起舌头说着怪异的醋溜语言,背着生活中很少用到的单词,做着只有考试才有用的习题,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当然,英语教师们的无奈就更多了,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不说,还没有成就感。有段时间,人们都戏谑那个打不死的小强,她觉得自己也是。可每次成绩出来,浪费时间精力和年华的感觉一浪高过一浪,直接被拍晕在沙滩上。她的弟子,120分的卷子能考个七八十分已非常不错了,最差的还考过几分。某年有个学生还考了个零分,她哭笑不得,简直要崩溃了,但还是兢兢业业地教着,踏踏实实地领读着。尽管学生不爱学,但她绝不会放弃一个,这是一种职业道德、职业良知,为此越发勤奋吃苦,越来越认真执着。自己就是个机器,能充电的机器啊。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圣人如此教诲。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可以为师矣,这是为师的标准。每次懈怠、无助、想放弃的时候,她就这么鼓励自己,既然古人都说了要这样做,那就更没有理由退缩了。

3、风呼呼刮起来,她动弹了一下,如一枚从蜷缩中用力舒展的小树叶,伸直双腿,望着漆黑天空中黯淡的几颗星,放电影一样,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

experience经验,experience体验,早自习,她正领读单词,瘦小的教务干事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表格。

今天不上自习,你可以回去了,他满脸堆笑,却笑得有些不自然。

张木兰傻愣愣站着,没搞清他用眼神一再示意的意思,直到人家直戳戳地挥挥手,张老师,你回避一下,今天打分呢。她才明白,就赶紧走出来,生怕慢一点就被误解为有其他想法似的。

同学们,今早是一个特殊时刻,你们要将手中的笔拿起来,按照表格上的要求,和各科老师的名字一一对应,打上一个合适的分数。平日里老师怎么做的,你们就根据表现来打。不要怕,对老师的认可和评价,也是你们的权利。我希望大家要实事求是,要……

沿着长长的走廊,张木兰见早读的同事们纷纷从自己的“阵地”上撤离,略带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就慢吞吞走向办公室。

办公室静静地,气氛一时有点怪异。除了两位老教师泰然处之外,其他人说笑了几句,就坐在座位上喝水批改作业。此时,对所有人来说,也算得上一个考场了,大家有点忐忑,有点担忧,有点期待,也有点无奈。

照往常,学校考核通常有两次,一次是中期考试后,一次是学期末。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学生的打分只作为考核成绩参考,只占30%,但一线教师们被学生评价,而且以分数形式,总觉得有点紧张。往年经验,低分的教师,先是被教务主任约谈,但也只是提醒查漏补缺,总结教训而已。即使分数最低的,约谈的也只是校长,没什么大碍。和蔼可亲的老校长,一向对教师们关爱有加,也不会多说,告诫加勉励罢了。主要是被约谈的人面子上下不来,一个教书的,不被学生认可,那就是最大的失败了。可今年不一样,末尾淘汰制可是来真的,听说最后几名是一定要被调换到其他学校、其他岗位上去,人人嘴上说无所谓,其实非常有所谓。

到了下午四点多,成绩就公布出来了。全校几百个教师,张木兰是倒数第一!

预料到自己这次分数会低,但没想到会这么低,因为昨晚的自习课上,她居然还扇了一个学生一巴掌。

张木兰看到学校大群里发出来的分数单,一时觉得梦游一般。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倒数,而且还是倒数第一?她可是从来都是正数一二三的人啊。她擦了擦眼睛,浑身颤抖着,用手指一遍遍划开图表,点击自己的名字,然后截图保留。

没错,倒数第一的位置上,赫然印着她的名字,两个数字,像两座大山,巨人般横在眼前。她只觉得一种麻酥酥从脚底往全身散开,眼前一阵发黑,胸口有股咸咸的东西冒上来,她使劲咽了下去,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坐过山车的情景。

那个夏天,她陪女儿去北京欢乐谷游玩,一向胆小的她,看着兴奋不已的女儿,脑子一热就坐上了水晶神翼(相当于反过来的过山车)。当摇摇晃晃的过山车一路攀爬,向最顶层冲去,瞅着越来越小的人和越来越低的楼,她就开始后悔。可随着车身震动,耳边阵阵尖叫,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只好闭了双眼,拼命抓着保险杠。黑暗中身体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有一阵甚至头顶向下,心在胸腔里被过来过去地甩着,血涌上脸颊,起初,还能隐约听见尖叫声,后来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紧紧闭着眼,任凭死亡的恐惧裹住了全身,在绝望中不停祈求,老天啊,快结束吧!车速一点儿也没减,反而更快。她不由大声叫起来,声音混杂在一片惊叫声中,尖利悲凄,像对死神的控诉。当刺耳的音乐再次响起,当一片白亮亮出现在眼前,当从地狱回到人间,她手脚发软,浑身发抖,躺在旁边的休息凳上,呕吐了半天。恐惧,抑郁,疲倦,瞌睡,浑身无力,回家后缓了几个月才精神过来。把魂给吓丢了,老妈一直唠叨着。她发誓,再也不碰那些刺激项目,可现在……

  从教几十年,昨天她第一次打学生,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早就得到了变相报复。准确地说,就是这一巴掌,把她从正数第一扇成了倒数第一。

从办公室走出来,她就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走向哪里去。人,原来最难的是过心关,尤其是面子关心理关,谁也不能脱俗。

4、她打的这个学生,是从教生涯中见过的最顽劣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伏文明,老师们就明白最头疼的学生来了。

这学生可是个老油子,曾被好几所中学开除的,据说辍学了好长时间,怎么又到了咱这里?知道底细的人问。

没办法呀。他的户籍就在咱片区,控辍保学是硬任务,我们上门做了一周工作,人家才答应来学校的。大家尽量不要惹他,忍着点啊,毕业了就好了。年级主任也很无奈。

  这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就有同事列举他的劣迹:父母离异后,各自成了家,他跟着奶奶长大。打架斗殴、旷课上网、敲诈勒索、赌博抢劫等等,简直是无法无天。派出所进去了几次,因为不够年龄,也没有相关法律法规去约束,只能放了出来。哪个学校都不敢要,要了也是各种操心,就是个社会渣滓。

面对这个留着鸡冠头,走路斜着身子,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八左右、声名大噪的学生,她却没有多愁。这么多年,和他相似的学生多了去,每一届都有几个,她都靠自己的耐心爱心诚心转化了过来。不过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罢了,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她甚至满怀信心。可是,当这个肩宽背厚的学生一再挑战自己的底线时,她还是没忍住,扇了他一巴掌。

昨天晚自习,她照常走进教室,开始检查作业。到最后一排,见伏文明摊在课桌上,呼噜声响,涎水肆流,便过去捣了捣。他没理睬她,而是偏过头继续睡。其他学生转身偷偷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本想不管,想了想,忍住气,站在旁边继续喊。

他满脸涨红地站起来,斜瞪着她,你别管我了,我不学英语,已经放弃了。

她慢慢地,你这么早就放弃,中考怎么办?

他气哼哼地说,反正我又考不上高中,也没想着考上。拿了毕业证我就去打工,考零分也无所谓。

她还是温柔地劝说,你这个年龄,就是去打工也没有人要的呀。学不会咱慢慢来,不能动不动就说放弃。上课睡觉,还打呼噜,影响别的同学,这样可不行。

他有些恼羞成怒,我就不想学,你把我能怎么样?

她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弟子,一身脏兮兮的校服像个破麻袋捆着一堆赘肉,也生了气,你说你在学校白天睡觉,晚上上网,有啥意思呢?

我就觉得没意思才睡觉的。说实话,我本来就不爱上学,是你们求着我来念书。我一点儿都不爱学英语,可你天天逼我。我给我念书又不是给你念书,其他老师都不管,你管我做啥?

管你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课堂啊。你不尊重我的人格,至少得尊重我的劳动吧?

你说你一个穷教师有啥尊重的,没有钱没有权,也办不了什么大事,凭什么要我尊重?他呼哧呼哧坐下,继续趴在桌面上了。

张木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是个学生啊,咋这么说话?

我就这么说了,咋了?你还打我不成?

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这是我的课堂,你要睡觉就出去。

老子还偏不出去。学校又不是你家的,教室又不是你盖的,老子凭什么不能睡觉了?知道吗?老子是未成年人,是受法律保护的。谅你这样的穷酸鬼也不敢把老子怎么样?他微微抬起头,斜睨着她,挑衅地说。

她挥手就是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这么多年,无论多么生气,她都没动过学生一指头,今天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更年期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打学生?

那孩子掀开桌凳,跳了起来,恶狠狠地指着她说,你敢打老子?等着瞧吧。

等着瞧的结果果然极其严重。

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大会小会的点名,一个个领导轮番上阵的批评,末尾淘汰的后果大家都知道。不管平时怎么样,现在倒数第一就是铁定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她仿佛看见了两个自己。一个眉头紧皱,指着鼻子不停地唠叨:都说了一定要学着自我保护,不要撞在风头上,还不听。人家会做的人在打分前几天就对学生格外好,有的人甚至会提前给班干部做工作,你这倒好,打分前一天还严格要求,甚至还体罚学生。你说你要管个感恩的懂事的还行,可你偏偏打了个不省心的小混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还动手?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真是手闲地很,这下看你怎么办?

另一个抬起头来据理力争,这学生也太不像话了!故意捣乱不说,还侮辱教师。这是学校,不是菜市场。师道尊严,古人立的规矩,现在为了能得高分,教师的尊严都不要了。我就不信还没个王法了,他想干啥就干啥?谁都不敢管,谁见了都躲着走,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惩戒教育也是必要的手段。

你就是个能不够啊!现在分数出来了,却是倒数第一,你不羞我还羞呢。天天起早贪黑,没黑没明,那么敬业爱岗,兢兢业业,学生打分却最低,不是白干了吗?

低就低,我无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学生严格的老师,才是真正的良师益友,也才是对自己职业负责的好老师!对学生管理严格的学校,才是对未来对民族负责任的好学校!国家的法律,地方的法规,学校的制度,理应为这样的老师、学校撑腰!

接连几个喷嚏打过,梦醒了,她才发现自己已冻僵了,浑身麻酥酥地,尤其是脚和手,一种火辣辣地疼。她试图站起来,可身体木愣愣,不听使唤。自己这是在哪里呢?山上!山上哪里呢?她也不知道。点点呢,现在还没吃饭吧?老公呢?不知道。

她挣扎着挪动冻硬了的双腿,浑身使劲,也没站起来。怎么办?环顾四周,夜是那么黑,山是那么高,风是那么冷,路是那么长,恐惧绝望蔓延开来,我不会冻死在这个地方吧?不行,我得站起来,得回家去,女儿还在家等着我呢。

这样想着,她一再用劲,可没有站起来,却像一根木棍,直戳戳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燥热难耐。

风里似乎隐约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老公的叫声,她不由得大声哭喊起来,点点,点点……我在这儿啊!

5、疼。火烧火燎地疼。泡在辣椒水中的疼。像火一样、钻进肉里的疼。雪花疯狂地咆哮着,打在身上如同针扎,冰凉刺骨地疼。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浑身赤裸,沿着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冷。漫无边际的冷。寒风刺骨的冷,拼命往身体里钻。一张白纸在风中颤抖着的冷。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像架在火堆上的烧烤。更可怕的是,手脚都不能动,风雪要把她碾断拉碎,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啊,她只愿沉沉睡去,再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

妈妈妈妈,远远传来女儿微弱的声音,黑暗中,她停住了脚步,不住地回头张望。

一丝光亮诱导她向前,再向前,前面是一条金光大道。她猛然睁开眼。灼热的灯光白惨惨,她闭了眼,摇摇头,才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四周都是熟悉的、焦虑的面孔。

妈妈,妈妈醒过来了。女儿温柔地小手摸着她的脸,眼泪把红衬衣濡湿了一大片。

围着的人们长长出了口气,舒展开了眉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她不好意思地想坐起来,可是身子动弹不了,只好羞赧地看着丈夫。他手里握着一个酒瓶,浑身汗涔涔地,望着她。

张老师啊,下午的事我们调查清楚了,是伏文明故意捣乱,逼着几个所谓的小弟兄一起给你打了零分,所以分数最低,就成了最后一名。校长俯下身子,和蔼地说。

眼泪一下子扑满了眼眶,张木兰哽咽着,这个娃娃真是太过分了……我实在是忍不下去……

老校长劝慰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学生打击报复教师的事一再发生。现在有些孩子,的确难管教,家长又护短,加上考核机制不完善,很多教师就产生了畏惧心理,怕惹上麻烦,不愿意对学生严加管理,得过且过思想严重。不关己事,明哲保身,这样的教育,本质就是误人子弟。现在,我们的一些教育制度也不合理,只强调教师的体罚,而不按事实说话。媒体总会一边倒,只夸大教师队伍的负面东西,而不深入到具体人身上,这就更滋长了坏风气。

教务主任接着说,是啊,只奖不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也是不科学的。我们不允许教师体罚学生,但也绝不会放任学生借机去打击报复老师。惩戒教育,也是教育的一种必要手段。教师作为教育第一线的坚守者,理应得到客观公正的待遇。学校作为文化传承、培养的第一阵地,也应保持公平公正,怎么能让个别有用心的学生任意捣乱、肆意践踏呢?

年级组长一贯喜欢引经据典。教育家马卡连柯说过,凡是需要惩罚的地方,教师就没有权利不惩罚;在必须惩罚的情况下,惩罚不仅是一种权利,而且是一种义务。

和蔼的老校长语气很坚定,就是,即使未成年人,公然违反校规校纪,而且侮辱、殴打、打击报复教师,也应该承担一定的法律责任。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给局里一个书面说明。必要的时候,我自己去解释。

张木兰望着朝夕相处的同事,含泪点了点头。

又一个清晨到来,睡醒了的她,神清气爽,活力满满。望着窗外的白茫茫,张木兰一骨碌爬起,走到窗前。

到处都是雪啊。树上满是雪,像挂着一串串酥软的棉花糖。山上也有雪,像穿了一件厚厚的皮大衣。马路上更是雪,被车踩成光溜溜的滑冰场。房沿上结了一层冰,童话般的美丽;房顶上的雪连成一片,像白色的海洋。路上的行人,穿着厚厚的衣服,笨拙地走来走去,像一只只彩色的熊。

暖烘烘的屋里,她拿起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看着封面上的一句话,不由陷入了沉思。

如今人们只强调爱的教育,而忽略了惩戒教育的重要性。在未成年人的教育过程中,如果不给予惩罚,就没有成绩;不给予苦难,就不懂甘甜。对犯了错的学生来说,如果没有受到家庭、学校适当的惩罚,那么他走上社会会更肆无忌惮,总有一天会犯了更大的错误,那时候该怎么办?当监狱才是犯错者的最终归宿,那么,有没有放纵者的一份责任呢?

自己这样怯弱的一个女人,生活中从来不和人争高低,但在课堂上,居然会伸手去打学生,到底是英勇的还是不合时宜?曾经,教书育人的理想那么美好,如今现实却是如此的一地鸡毛。自己以后该怎么做?

好吧!我会有勇气去面对的,无论结果如何。接受现实不只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心理过程。而从承认现实到接受现实再到勇敢去面对,并且做出一些改变,也是自己应该努力完成的担当与使命。

一个人的勇气并不单单指的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白了有比畏惧和懈怠更重要的事。

她微微一笑,翻开书看了起来。

明天,明天就要上班了,又要开始重复的日子了,但现在,只要有一点闲时间,就先看看自己心爱的书吧!

 

姨夫,这件事虽过去了,但它给普通教师留下的心理阴影可不是一下两下就可以消除的。

我不赞成这种用学生打分去淘汰老师的方式。因为学生毕竟年龄小,心智还没成熟,评价结果会存在不理性不客观的事实。而教学质量的高低,也不能拿简单的分数去评估。搞“末位淘汰”会给教师带来很大压力,单纯靠打分去决定教师命运也非常不合理。

平心而论,老师就应该对学生负责!现在有些老师课讲得不怎么样却心安理得,工资照拿,这对责任心强的老师来说不公平。特别是一些年龄大的教师,爱摆老资格,不用心教课还耽误学生,所以就末位淘汰制的方式来制约,不失为一种应急方法。但您在一线多半辈子,知道绝大多数教师都是非常有责任心,非常爱岗敬业的。即使也有人因方法问题引起学生不满,但都是少数。

虽然我们知道政策初衷是好的,但也不能排除个别学生借机生事趁混作乱的可能。张老师的事就是一个教训。

不知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静候您的答复。

     外甥女婿:鲁鹏飞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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