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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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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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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2020.2期【 第一阅读】春运:城市与乡村的契约

春运:城市与乡村的契约

薛青峰

 

在我看来,春运如海潮,潮涨潮落,拍击着城乡两岸。同时,春运也是城市与乡村的一份契约,是城乡之间的脱贫之约,千万农民为此而赴约,签订着城镇化进程的经济合同。

可是,2020年春运的中途突然按下了停止键。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肺炎疫情逼迫在外奔波的人们停下春节回家的脚步。有家不能回,是什么滋味?而许多医务工作者却要抛家离舍,逆行奔赴疫情的原发地武汉,参加抗击冠状病毒的战斗。回家的路充满了唏嘘。普通百姓参战的方式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停地刷微信。回家的路上铺满了叹息、感慨和翘望。

往年四十多天的春运承载着回家的梦。今年的梦走在中途,就破灭了。封城与停运,孤独与焦虑,滞留与等待。许多农民工无法如期回家,就地在疫区参加志愿者服务活动。这样,至少可以解决滞留期间的食宿。

应该说春运是农民工回家的集体记忆。回家的心事因人而异,怎么说呢?如果一生没有翘望过远方,老死没有离开过故乡,怎么会有回家的梦呢?出发如晨光绚烂。因为绚烂,春运才成为时代的关键词。然而,春运也是以成败论行程的,衣锦还乡者与梦想破灭者不可能乘坐同一个包厢。冠状肺炎是个怪兽,袭击人类的平安生活。天作孽犹自可,人作孽不可语。

朋友Z在新加坡虽未染病但却遭遇车祸身亡。写字台玻璃板下面压着我与Z的合影,我还思量着过年与Z相聚吃酒呢。可Z永远回不了家了。朋友Z是去年春天南下找工作,辗转落脚新加坡。现在,Z客死他乡,灵魂漂泊在海外……复工上班的第一天,主任走进办公室,指着我与Z的合影,以不容反驳的口吻命令我,立刻把照片拿掉。我服从了,但我在心中是不会删去Z的。Z南下找工作是无奈之举,他给领导提了一些人性化管理的意见,领导打击报复,他才愤然离开。难怪有集体失忆的毛病,因为权力始终是一块橡皮擦,总是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擦去一些事情。自己要忘记,也在强迫别人忘记,这就可恶。明白可恶,又不能说什么,这就是悲哀。

Z是春天出发的,春天的出发多少给人一些诗意,可他的出发留给我的是忧伤。Z远离父母、孩子和妻子,寻找新的生活,有着复杂的缘由,我一时难以述说。所以,春运路上的喜悦都是一样的,流淌的忧伤各有各的不同。我平时很少出远门,那一年却出了二趟远门。一次是春节前去北京、贵阳、重庆、成都四地看望校友,回来后第二天春运启动。第二次是春节后去长沙开笔会,回来后,40天的春运闭幕。

夜幕。列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催人欲睡。我没有买上卧铺票,急着回家才上了硬座车厢。以什么样的身份感受春运?回家的心悬在路上,颠簸,再颠簸……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六岁的小孙女回家。没有座位。晚上,老人在座位下铺了一个蛇皮袋,敦促孙女钻到座位下睡觉,小女孩开始有些不情愿。老人按着她的头逼她钻进去。不一会儿,老人叫小孙女的名字,小孩没有回应,已经进入了梦乡。老人在成都一个建筑工地做看护。我抬起屁股给老人让了座椅的一个角,老人连说三声谢谢,推辞着,但还是怀着感激之情一屁股坐下了。老人已经站了一天了。列车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无法去打水,也无法去上厕所。心理学家常说,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这一幕像一把利刃划过我的心口。

一个乘客的家在黑龙江,在广州打工三年了,第一次回家。他告诉我,要坐60多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家。他两天没有撒尿。还有一个乘客说,他回家总是站着。到家后,腿在哆嗦,以为是地震……

自从父母去世以后,我总觉得冬天的夜晚充盈着无际的忧伤。春节前两天,小区的二期工程停工了。民工们都回家过年去了。除夕,年夜饭刚刚端上桌,悠悠笛声破窗而入,一会儿却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所淹没。我很想听听这除夕夜意外的笛声,就不顾妻子的反对,打开窗户,窗前是一墙之隔的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挂着一个昏黄的灯泡。一个小伙子坐在冷寂的灯下吹着笛子,是那首漂泊感浓郁的《橄榄树》。笛声飘散在寒冷的夜空中,与炮仗的硝烟味一起飘进屋里。那年,我的父母在春节前相隔一天去世。父母不在了,我成为游子,特别是在过年要准备回家的时候。从此,我对冬夜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天涯共此时,不知吹笛子的民工过年为什么没有回家。他的笛声吹破了除夕夜的思念,是呼唤吧,远方的亲人会听到的。

回家的路上悲喜交加,喜忧参半。

春运,团聚的心境,思乡的河流。“春”,节气与时间的流转,“运”,承载与速度的进程。回家,归心似箭。盼爸爸妈妈回家的留守孩子,望眼欲穿啊,望儿女回家的老人。盼望……盼望,盼与望,月望日,日望月。车站、机场、码头,人流如潮;堵塞、滞留、气候突变,人海茫茫……

春运是人口的大流动、大迁徙(2020年春运流动人员30亿)。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最大的心愿就是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最大的变化就是交通四通八达。路多了,动车开通了,高铁开通了,而回家的路依然拥挤不堪,在这传统节日的前夕。改革开放从生存视角上彻底改变了重农抑商、安土重迁、背井离乡、父母在子不远游的传统观念,尤其是农民以全新的观念审视未来的生活。

一年在外,奔波忙碌,等待盼望,再忙再苦再累都是缓慢的。春节回家却不能有片刻慢待。光阴以寸计算,光阴以金计价。光阴多么短暂,时间如梭。回家的路形成了一条立体型的奔跑链条,列车从北向南,从东往西,穿越异乡,穿山越岭,延伸着思乡的记忆;轮船驶过码头、港口,抵达故乡的彼岸,奏响了思乡的乐章;蓝天上书写着思乡的诗句,飞机掠过山岗,掠过沙漠、掠过绿色的乡村,掠过森林、河流,掠过钢筋水泥造就的都市。春运是中国人情感流动的交响乐。

过年回家吗?是最撩人心的一句话。在外奔波,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春运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大地上最有活力、最富魅力、最牵动人心的词。春运,购票实名制能否解决一票难求的问题,能否切断票贩子暴富的财路。春运是民生、经济、文化、生态的综合体验,从国家总理到留守儿童,每个中国人都绕不开这个牵动亿万人心的话题。

春运在路上。收获与失落的纠缠、亲情的翘望,都是春运的复杂体验。有钱人跑资本、跑利润,还跑娱乐;没钱人跑生计、跑生存;跑结婚的新房子、跑孩子上学的学费、跑病榻上亲人的医疗费……

春运是思乡的叙事诗;

春运是中国特色的人口流动;

春运是漂流中途的短暂歇息;

春运是体力上的补给、精神上的补偿和感情上的补救。

春运的主体是农民工和大学生。春运承载着大学生的梦想,往返于故乡与未来的家园。我更愿意把注意力投向农民工。本来,农民是纯粹的,现在,身后有了一个词缀——“工”。农民工。农民工就成为城市特殊的人群,这种特殊不是特权与享受,而是尴尬。我从小就从农村挣扎出来,多年与故乡保持着联系,深知他们进城打工的不容易。

城市的兴起伴随着商品活动。城者,城池也;市者,市场,交易也。

城市是名利场,是人生的竞技场。

城市浸泡在啤酒的泡沫里,春运迷失在广告消费的诱惑里,春运陷落在银联卡的黑洞里。城市为农民工设置了一道道难解的密码,破解了这个密码,就得到城市的接纳。

春运关乎农民工的口袋。春运为城市输送服务者。农民工为城市服务,城市为农民工付清服务费,为城乡社会建立一种契约精神。农民工为城市的成长输送着无限的力量和智慧,为城市的形象提供着审美元素,他们是机器上忠诚的螺丝钉、流水线上聚精会神的目光、夕阳下脚手架上的剪影、桥梁工地上灿烂的电弧花,但农民工进入不了城市的主流生活,因为农民工身后跟着一串名字,他们是清洁工、保安、酒店服务员、装修工、菜贩子、拾荒者……,农民工以闯入者出现在城市,以边缘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地触摸城市的脉搏,以“弱者”的聪明谨慎地打量城市的人情世故。他们的坚定让城里人嫉妒,他们看似羸弱,实际上以威猛的心智寻找身份的认定,比如老板、经理、董事长、高管、白领。其实,在淡化阶级的商品经济社会,社会认定的不是身份,而是资本。

最近几年,我先后回过几次老家。看到的景象是留守老人和儿童。农村并没有田园生活,凋敝、荒芜,长期在城里打工的人家的房屋随时有坍塌的迹象。小学校里没有孩子上课。村庄里静悄悄,有几条狗在村庄里无聊地溜达。

2020年的春节,树上的喜鹊沉默着,没有听见亲人回家的脚步声,没有向老人和孩子预报亲人回家的行程。空巢一般的村子更加沉寂。家里的顶梁柱没有回来,被青壮年冷落的故乡,沉寂了许久的村落没有从梦中醒来。乡村没有像往年那样恢复亲情,亲戚们不能走动,无法畅谈在城里的感受。乡村在寂寞着、宁静着。热闹的乡俗没有来叩访家家户户的门扉。

往年,春节过后,依依惜别的深情一天比一天浓郁,弥漫在床头,埋伏在饭桌上,笼罩着村落。走向城市是不是未来生活的必然?一些人留下来继续经营土地,一些人还要继续出发,穿越村边的高速公路,寻找通向命运的另一条道路。

财富聚集在城市,土地给予农民的仅够温饱,而多年穿梭在城市与乡村的农民工充分认识到走进城市,走进市场,更加认识了土地的富有,土地给予人类无穷无尽的财富,城市也向土地索取无穷无尽的财富,蔬菜、大豆、花生、红薯随同农民工一起涌进城市。

春运的兴起是哪一年的事?确切的说是改革开放中国大地上走出去的第一批个体户拉开了春运大舞台的帷幕。随之以后涌动的民工潮是时代对春运的召唤。春运的艰辛历程焕发着人性的温暖,同时,也缠绕难解的惆怅。从每天的新闻播报中可以读到春运的变化,从农民工的衣着、手里提的,选择乘车的档次可以读到春运是富裕生活的大嬗变。近年来,许多农民工夫妇带着孩子一同进城打工,孩子在城里上学。他们的孩子大多数都汇集在一所学校上学,学校不挂“农民工子弟学校”的牌子。这是城市对农民的尊重,也是农民工孩子应该有的尊严。农民工的后代一定会在城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说他们的父辈的身份需要认同,第四代农民的身份已经在悄悄发生变化。

春运是一种改变,改变着土地的耕种,改变着农民的生活方式,改变着泥土的善良,也改变着人性的荒凉。新时代的农民对土地怀着怎样的感情?无论我怎样问自己,我不是农民。问的再多,都显得无知与矫情。如果说老一辈农民热爱土地,可不管是在贫瘠的土地上,还是在富饶的土地上,人老几辈辈,缓慢积累财富。如果说仇恨土地,才要逃离。走进城市,商人在城市与城市之间飞来飞去,在城乡之间游动,富可敌国。走进城市,感受现代化生活的声光电节奏,灯红酒绿、时尚消费、科技水平、全球经济、网络信息、金融风暴、股市跌落、工厂倒闭、老板跳楼、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城市拥有更强烈的挑逗性,挑逗着生活的欲望,给人以生活在“地球村”的梦幻,但却无法割断和古老乡村社会在情感上的瓜葛。离开土地的农民工,不管是出国门做劳务,还是天南到海北,走多远,在情感上还属于宗族与部落。春节到来,农民工像潮水一样涌向心灵的故乡。

乡村者,村庄也。乡,出生的地方。游子从远方回家,家人做好吃的款待回家的人,夫妻相对,边谈边吃,回忆往事。村者,地名也,草木树林的地方,绿色的地方。村者,小而偏僻,落后而信息不通,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这些原始的概念决定了乡村是粗鄙、土气、朴实的代名词,否则,就不会有“村姑”“乡巴佬”这些词了。

乡村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不管儿孙走多远都记着乡村埋着祖先的骨头。故乡者,祖先的墓地也。王维有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年三十,归乡的人,必定要给逝者上坟,祭奠祖先,这是过年的第一个程序。

春节与农业生产关系最亲密,从本质上说,还归属于农业社会的习俗。春节过后,大地复苏。农谚说:“春打六九头,七九、八九就使牛。”新一年的春播、夏长、秋收、冬藏的农业生产开始了。

民工潮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其实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碰撞,是走出愚昧落后的坚定脚步,是封闭与开放、繁荣与荒凉、富裕与贫困、甜蜜与苦涩、孤独与喧嚣、漂泊与归乡的纠葛。农民工流动是向超稳定的封建社会体制的挑战,两种文明的交替推动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农民工走进城市,同时,也坐在了人民大会堂农民工的席位上。

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说过:“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为什么我祈福春运,因为我是异乡人,回家的路对我没有敞开。我9岁离开故乡,到父母去世,我五十岁以后回去过几次,故乡人不认识我。“少小离家老大回”。童年的故乡已经成为梦幻。

远方的城市,北京或者上海,辽宁或者广州……是书写梦想的地方,汇集着努力、打拼、忍耐、坚持和血汗。梦想终究有实现的那一天。这是追梦者的真实心态。

然而,2020年的春运是特殊的,艰难地停运。两个多月过后,关于复工复产复岗,国家给予了“六个稳”的举措,“稳就业、稳金融;稳外贸、稳外资;稳投资、稳预期”。这是城乡命运的共同体。城市给追梦人划拨了多少职数呢?梦想实现的那个温柔的故乡是诗意的栖居地吗?是的。身陷钢筋混泥土的那个热切的梦想,幸福的呼吸,伴随着失败的悲伤与成功的喜悦。梦从泪水中醒来。一场车祸,一次事故留下终身残疾。即使出现意外,农民工还要跻身城市,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寻找财富,追逐永久的安稳。只要有摆脱贫穷的意志占据心头,就有追逐的理由。追逐,虽然常以强者胜出,但他们更懂得不以成败论英雄。有了房子和汽车,在最富有的小区有了固定的栖身之地,结束飘零。让孩子进好学校,将来还要出国留学,只要寻找了,即使失败不能归还故乡,也有过曾经的奋斗,因为还有乡村可以收留自己的梦。城里人的傲慢是没有一点理由的,他们一旦拼搏失败以后,没有一寸之地可以后退。城市里的乞丐其实是那些看不起农民工的人,他们恐惧农民工占领他们的生活空间。

我居住的单元楼五楼有一户进城打工的农民,有一次,他与我聊天,他说,无论是城里人还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年收入达不到六万,则能说是刚刚脱贫。我回答他说,是啊,一场大病就会回到赤贫状态。

所以,春运是每个家庭破解贫困的一张年度财务报表。在改革开放中成长的农民,走进城市寻找发展的机会。许多农民进城,不讲究出行工具,即使骑摩托车风餐露宿,也要把脱贫攻坚的征战进行到底。《百年孤独》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得知自己患上淋巴癌后,在写给读者的告别信中说:“人呀,我从你们身上学会了太多的东西……我知道,人们都想伫立在颠峰上,殊不知,真正的幸福恰恰就在于攀登险阻的过程。我懂得,当婴儿用小拳头第一次抓住爸爸的手指时,他也就永远地抓住了它。”我想,这是一个老人回家路上的感慨,也是享有诺贝尔文学奖盛誉的著名作家的人生宣言。

40天春运结束的这一天,坐在电视机前,思考四十年的春运之潮,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农民需要什么。他们始终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在寻找社会贫富差距、城乡差距的根源,他们用一种吃苦隐忍,沉默奉献的精神突围在抗争社会的不公。农村繁殖了城市,农民养育了城市。城市的繁荣牺牲了农村,城市威逼农村贫穷下去,可是城市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装糊涂,高速公路的延伸、疯狂的土地开发,使农民失去了土地,城市应该怀着感恩之情对待乡村,可反而说乡村落后,农民愚昧而歧视他们……

“哒哒……哒哒……”有人敲门。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去开门。

在我写此文的前一天,邻居说有一个八旬老人产生了幻觉,他每隔五分钟就去开门,总以为他的小儿子回家来了。年三十,孩子们才发现老人患上了强迫症。因为老人最小的儿子出门时对老人说:“妈,你等着,我五分钟就回来。”结果,小儿子出事了,永远回不来了。

我想,朋友Z的母亲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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