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清香
袁志学
中间这一组带优惠政策的预订酒最适合你。我对老庞说。
订一组多少钱?老庞问我。
四千八。我说。我想老庞会和有些老板一样,咧着嘴嫌钱太多。
老庞抬起右手,捏住帽檐儿把褪了色的单舌帽往下拉了拉,平时爱眨巴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嘴角间或抽动,有虫子叮咬似的,盯着预订酒明细表沉默不语。
瞅啥呢老庞?你白瞅着呢,这次没钱订,难道你想要我的老命不成?女人两只胳膊蜷曲着,空悬着糊满面浆的手站在老庞身边,连声对男人说。
老庞没吱声,盯着摆在他眼前的预订酒明细表不放,表册里给出的优惠政策完全把他吸住了。可女人已经下了命令不让订,他只能瞅着,眼神像流着涎水。
再不要瞅了,咱们锅大碗小你还晓不得?女人有些不耐烦。
我不明白老庞为什么会这样子,逢着往常,只要我给他说明白了其中的利润所在,他早都拍板了。
不要瞅了,你让他叔卸些辣条儿,香肠,还有卖二十元的酒放一件就对了,他叔还忙着呢,你不要耽搁人时间了。女人说完,转身出去了,她背影松垂,盆骨垮塌。
四水街是条小街,老庞家是唯一销我盒装白酒的客户。便利店门口,他们两口子还设着油饼摊,女人出去了,门上的帘子动了一下,一股香味儿直往店里窜,女人做的油饼是四水街出了名的。
听人说,以前四水街上炸油饼的摊点要好几家呢,可买油饼的十有八九都去老庞家的店里,同样是和、饧、揉、切、擀、炸的几道不显眼工序,老庞女人做出来的油饼儿味道和口感就是不一样,闹来闹去,最后只剩老庞家一个油饼摊儿了。我每次开着货车来四水,隔着两三公里车程的时候,沥青路就会从大山里钻出来,望见了四水街,那阵子,不由自个儿就会想起老庞女人炸的油饼,丝丝缕缕的香味儿似乎已经飘了几公里,顺着车窗缝儿钻进来了,撩拨得人口舌生津。
老庞家的油饼摊是什么时候设起来的我不知道,只记得第一次去四水的时候,街上飘着缕缕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我是被香味儿牵到老庞家油饼摊儿上的。黄金熔化了一样的胡麻油正在热锅里翻滚,锅旁边的一张案子上,摆着一排金灿灿的刚出锅的油饼。不知怎的,我的口水被人使了魔法似的直往舌窝里聚,我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一个,可能那天是饿了吧,我尝到了长这么大以来最香的一个油饼儿。
自从那一次,我去四水再不进饭馆儿,吃着老庞家的油饼喝着自带的茶水,能香一天。
老庞家除了油饼摊外,还经营着便利店,油饼摊就设在便利店门口的左边,便利店里经营着烟酒糖茶,小五金百货和人们日常所需,他们那店面给我的感觉总显得空间大货品少,像个营养不良的大块头男人,没有精神。因此,跑市场到四水,我只买老庞家的油饼却只字不提他家店里有要的什么货没有,我觉得给这样的店面放不放货都一样,即便放进去,销不动过了期还要更换,岂不是自找麻烦。
有一次,我把货车停在老庞家摊点的对面,跑去买油饼,一直不大爱说话的老庞慢腾腾地说不卖。
为什么不卖?我有些诧异。
不为什么,给你就是不卖。老庞看都没看我一眼,一边给他女人帮锅一边说。
我有些生气,要不是闻到他家的油饼味儿就条件反射垂涎欲滴的话,我肯定立马会转身离开。我杵在原地,欲罢不能,正当我憋足劲儿想问一下不卖给我的原因时,老庞指着停在对面的厢式货车,问是不是我的?
就是我的车。我回答道。
开过来。老庞命令似的说,语气有些呛人。
我把厢货车调转方向停在了他家店门前,老庞这才哼哼唧唧地露出了笑容,像个阴谋得逞的孩子,他让我打开了厢门,边往上攀边说,你这生意人眼高得很,来四水都好几趟了,啥原因只买油饼却不给我卸货?我这尻子大的小店你是不是看不上卸?
老庞一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脸面起了火一样。我连连摇头说,哪里哪里,我以为你们就卖油饼呢。话虽出口,但我知道那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担心被老庞劈头盖脸骂一顿。
老庞没有骂我,也没有再扔风凉话,笑着说,我是个直性子人,有啥话说啥话,你就不要多心了,我看看你车上拉的都是啥货,有我要的吗。
我没有想到老庞那次卸了那么多货,他钻在货厢里疯狂地翻腾,好似饿急了的人碰上了食物,拿出一样东西问一下价格,觉得合适就让我接下去放在地面上。我一边接货,一边忙着在销货台账上登记,生怕记不及时漏掉,手忙脚乱的。炸油饼的老庞女人看到我的样子,一下子笑了,她说,你看老庞这人厉害吗,你来四水再还敢不给我们店里卸货吗,你不卸货,我们的油饼老庞就是不卖给你。她失态了一样,说着笑着,笑着说着,像是和老庞合谋好了来欺负我的。
老庞两口子直言快语却又不失幽默的态度,让我心里暖呼呼的,我笑着说,我算是服了你们两口子了。
打那儿以后,我对老庞家的便利店改变了看法,对老庞两口子更改变了看法,他们的为人和他们炸出的油饼儿一样,细品,有特殊的香味儿。
再去四水,弥散于街头的缕缕香味儿有了家的味道,我称呼老庞不再喊老板,直呼老庞,喊他女人嫂子,他家店里缺什么,要放什么,老庞和女人商量后,让我尽管去放,他们就去照顾油饼摊上的生意,不再管我。我依照他们商量的结果卸好货,喊他们来清点数目时,老庞总会摆摆手,说只要我把数目点对就行,他们再不点了。货钱两口子也从不拖欠,现卸现付,老庞说他们可不喜欢欠别人的钱。老庞两口子放心我,我卸货更是操心,生怕给他们带上一包老日期的货进去。通过和他们两口子打交道,我才知道人世间有一种温情,叫做“人相信人”。
我批发的小吃和副食品给老庞家的便利店注入了新鲜血液,店面渐渐和以前大不相同,原来老庞家的便利店出货很快的,这是我以前错看它了,或许它就像个被大人冷落的孩子,没收拾打扮蓬头垢面的,等洗了手和脸,换上干净衣服,挺漂亮挺俊俏的。
便利店的经营状况有所改观,每逢卸货,老庞总忘不了说几句感谢我的话,闹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说老庞,你感谢我干吗,那都是你和嫂子的为人好,大人娃娃拿着钱就喜欢到你这儿来买货。老庞女人哼了一声,辩驳道,就我和老庞一对直性子,说话转不过弯儿,不得罪人就烧高香了,还哪有人喜欢,这店好起来,大功劳在你,你就不要谦虚了。说得我脸上无限风光,心里头更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老庞两口子对我有了依赖,只要有上市的新货品出现,他们两口子总是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卸还是不卸,最后总让我给他们下结论,似乎那便利店不是他家的,而是我开的一样,他们不过是我的一对佣人。对市场走势好的产品,我让他们放心地卸下卖,对市场选择性比较强的一些货品,我会让他们少量放些,先走着试试,从不掺杂一点诱骗的成分。
我批发的简装白酒老庞家便利店销得挺快,价格高点的盒装酒他们两口子一直不敢卸。我了解市场情况,盒装酒其他乡镇销得还要好于简装酒,我让他们放几箱试试。老庞和女人的态度居然出奇地一致,异口同声说不要,说高档货他们小店走不动。我好说歹说,最后他们勉强同意放了一箱。
老庞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划开了封箱的胶带,取出了六盒盒装酒,害怕弄脏连盒子外面的塑套都没有取掉,小心翼翼地陈列在了货架上,他说这样盒子就不会落上灰尘,到时候也好给我退货。
起初的几个月,封着塑套的六盒酒还显得有些名贵,过了大半年,塑套上面落满了灰尘,一盒没卖出去。老庞两口子好像也忘记了它的存在,清理都不清理了。再放货走进他家便利店,我只是偷偷瞥一眼,六盒酒封着塑套满是灰尘,遮面蒙羞似的,好像告诉我它们呆在老庞家店里着实有些委屈。我没有勇气从货架上取下它们,我在坚持,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贵人登门,抱走它们,我不想在老庞和他女人的面前输掉我的判断,但内心的自信早跑得无影无踪。
我都记不清自那次卸了一箱盒装酒后老庞家要过多少箱简装酒了,过了快一年时间,六盒酒仍然一盒都没卖出去,我开始转变态度,想还是把它们收走算了。我想象老庞两口子看我从货架上取下酒时,肯定会撇着嘴说上一大堆风凉话,“骂”我不到窑垴不回头。
一天晚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我被手机吵醒了,我纳闷大半夜的谁还打电话呢,接通后一串干涩的女人的笑声出现在手机里,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对方吞吞吐吐地说,兄弟,刚刚儿卖了两盒你的酒,怕给你卖赔了,我害怕着都不敢打电话问你。
我问啥酒?
对方有些着急,难道你忘了吗,就是你给我们放的那一箱高价盒装酒。
或许是睡得有些糊涂,我还是没有想起来对方是谁。
我是老庞家,你听见了吗,你个瞌睡虫虫,还不到十二点呢,就睡得稀里糊涂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老庞女人,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嫂子,你多少钱卖了?
你千万不要骂我,可能给你卖赔了。她声音抖抖索索,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不知道往日里她大大咧咧的样子都跑哪儿去了。
我笑着说,嫂子,到底多少卖了,你就直说,我不会骂的。我像在哄一位小孩。
老庞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了两个字,八十。
多少卖了嫂子?我有些惊诧。
八十,老庞女人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你那几盒酒在货架上放了有一年了,我和老庞都觉得挺不好意思,刚才有人要买,我要了九十,人只给八十,最后,就八十卖了,老庞骂我卖赔了,我打电话问问你赔了没?
听罢老庞女人的话,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说嫂子,你可真会开玩笑,你真的八十给卖了?
真的兄弟,八十卖了,你可不要骂我了,我真把价忘了。
那款盒装酒明码标价八十八元,市场大部分商店卖七十五元,老庞女人能卖到八十元价位,着实令人高兴。
我说一点都没卖错,价格很合理。
老庞女人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负重,一屁股坐下去的样子,哎哟我的妈呀,我以为卖赔了,老庞刚才一步一声催着让我打电话问你呢,没赔就好,没赔就好。
只隔了一天,第三天晚上老庞打来电话,说六盒酒全卖完了,说当地正在修建高速,路桥公司的几个人专门喝这酒,让我第二天给他拉十箱下来,再捎带些零食和其它货。
我们终于等到云开见太阳了老庞,我激动不已。
老庞说,这就叫货放百日自醒,就这形势看,这酒能快一段时间。
第二天,我装着老庞要的十件盒装酒和其它副食去了四水,心情愉悦,几十里山路好似也缩短了,不经意四水街已显现眼前。我把车在老庞家店门前停好,忙着正炸油饼的老庞女人看见我来,慌脚颤手,朝店里面喊着,老庞,老庞,酒来了。一面招呼我先到店里坐,说老庞正在院儿里收拾自来水的检查井呢。
在店里等了一阵子不见老庞出来,我熬不住了,推开了便利店后墙上通向里面院子的小门,想看个究竟。
院里静悄悄的,我没看到老庞,却见院心爬着一个脸膛黝黑的少年,看那肤色,好似重病缠身。忽然发现我,少年目光呆痴又怯懦地看着,我正要问老庞在哪儿呢,有声音却从地底下传来,他叔,你在店里喝茶等一阵子,我这儿马上就拾掇好了,你还跑进来干啥?是老庞的声音,我才明白过来那少年的身子遮住了检查井。看样子,他那身子是站不起来的,两条和年岁身形不符的腿树藤般扭曲一起,被身体拖着,像被执行死刑的囚犯,偶尔附带着当做身体的支点。少年居然下身瘫痪。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老庞家什么人,但就看见他的那一霎,我的心像有万把刀子剜着。
我走到检查井口,看见老庞蜷曲在坑子里,一手端着桃铲,一手拎着泥抹子在给池壁上砂灰,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想问他的问题,没等我开口,他说这是我小儿子,你还没见过他呢,今儿这活儿可把我爷儿俩的油饼皮皮剥了(累坏了)。当着孩子的面我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卷起袖子,帮他们干起了活儿。
和老庞打交道的时间不算短了,我从来没有问及过他的家庭情况,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家的小儿子从院儿里出来过,我原本以为对老庞家是了解的,可今天这局面,让我感到老庞家陌生了好多,简直像个谜团。
直到活儿干完,老庞才从坑子里上来,由于曲蜷的时间太长,好大一阵子身子都没有直起来,他佝偻着瘦小的身躯,和小儿子收拾干净了扔在院子里的家当,才领着我回到了店里。随后他关上了那扇互通店面和院子的小门,神情庄重地瞅着我,长吁了一口气说,你还晓不得我们家这个样子吧,小儿子是先天病,苦了娃娃了,我只要一干活儿,他就凑上来帮忙,太懂事了。老庞说着,眼睛里闪着泪花。
他顿了顿,还想给我说什么呢,女人却在外面吆喝起来,老庞,老庞,你和他叔赶紧卸货来么,碰到一起就说不完了,他叔人家忙,再说放完货咱们也有要干的。
那天,老庞不但卸了十件盒装酒,而且简装系列的他也要了好几款。我跑市场多年,乡下小店面一次卸这么多白酒的,老庞家是第一家。
临走时,老庞两口子千叮咛万嘱咐,说如果以后盒装酒有什么订货政策,别忘了告诉他们。
这一次订货政策优惠非常大,怕电话里他们弄不明白,我专程跑来让他们订,他们为什么却畏畏缩缩起来?
老庞瞅着预订酒的明细表看了好一阵子,在女人的一再拒绝下才将目光移开了,伸着粗厚的手掌抹着下巴上浓黑的胡茬,神情木讷地盯着门外的街道,我感觉他是在犹豫,又重新将政策酒的优惠给他说了一番,他分明听懂了,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可喉结动了几下,又咽下去了。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到底怎么了老庞,是不相信我,还是怕我嫂子,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丰厚的利润空间,你到底犹豫什么呢?
老庞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我看着老庞女人,让她表态,老庞女人态度决绝,直摇头说不要。
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离开,从便利店出来,登上驾驶室,我正要发车的时候,老庞一瘸一拐地追了出来,他拉开了靠我一侧驾驶室的门,仰着脸说,实在不好意思兄弟,今儿让你白跑了。他是在给我道歉。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既然不好意思,干干脆脆订一组不就好意思了吗。老庞被我的话逗笑了,最后说,要不是真有难处,你几时见我放货这么磨蹭过?前两天,有媒人给我儿子说了个媳妇儿,彩礼挺高的,我们想着赶紧给订了,最好赶紧连婚都结了,不然越往后拖越不好办,生意都是闲的,我们做老人的,好歹把娃娃的事情解决了,有朝一日口合眼眯死了,心上也都安然着哩,这事情急等着用钱,要不然我最少订一组。
本来是件大喜事,可老庞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我再没敢纠缠他,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发车起身了,离开时候,突然一阵狂风,老庞家油饼摊儿上的香味被撕散了。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庞的一举一动,厢货车都快要爬到山顶了,我猛然顿悟,老庞一直盯着明细表不放,却又迟迟不说话的原因不就是想让我给他赊账吗,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笨得像头猪,赶着踩下刹车把车停下了。回头望着山坳里的四水街,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庞失去享受这次优惠政策酒的机会,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老庞的电话,告诉他这次预订酒的钱我先给他垫上,再说,儿子办喜事不正要用酒吗。老庞迟疑了数秒,慢腾腾地说,你等我问过你嫂子了再说。
老庞,老庞,咋又不见信儿了,赶紧煎油饼来。这时,电话里老庞女人又催老庞了。老庞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一直等着老庞打电话要酒和他儿子结婚的喜讯,可几个月过去了,静悄悄的。一天,我开着车又到了四水,老庞家门前空荡荡的,油饼摊不知哪儿去了,便利店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有门上泛白的帘子被风掀得忽上忽下。
老庞,老庞,赶紧煎油饼来。我盯着老庞家的门口,耳畔又传来老庞女人熟悉的声音,声音里撩动着一缕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