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日
马志龙 西南财经大学
1
怀里的身子在发紧、发硬,一阵接一阵;伸出的双臂一再收缩、收紧。他用力,再用力,试图抱得更紧些。
“冷啊”——怀里的人挣扎着说,僵直的身躯微微颤抖。
声息已经很微弱了。
他伸手扯开身畔的毯子,将怀里的身躯裹紧,又紧紧抱住。
“没事,我还在” ——他用手拍着怀里的身躯,点了点头,说到。
他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那个正在转个不停的老式风扇上。已经是下午了,太阳落山前慷慨地将微弱的光芒施舍给世上万物——积灰的窗台拼命地吸收光线,将自己逞得通红;那台老风扇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红、发亮,夹杂着老化的扇叶扇动的嘈杂声;怀里的人蜷缩成一团,余日的微弱光芒照射在他身上,影子遮住了怀里人的脸……
怀里的人怕冷,却更怕光。
他轻轻抚摸着怀里的人的双颊,好像是在触摸一块老化了的榆树皮,干瘪而硌手。他挪了挪已经发麻发痛的屁股,长长叹了口气,再次用力将怀里的人抱紧,恨不得与之融为一体。
怀里的人的身躯微微发抖,他将毯子再次裹紧,将那人的脸贴紧他的胸膛。他想用成年人的胸膛与体温将怀里的人捂热,慢慢捂热。
身体能捂热,可人心要是凉了,便再也捂不热了。
2
怀里的人是他的父亲,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听一起工作的老乡跟家里人打电话谈起父亲病危的消息,他连夜坐火车赶了回去。
他混得不是很好,出于省钱的心思,他买了当晚回去的火车票。
坐在火车上时,他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感觉像是昨天才看到这些风景。余日的微光照进火车窗户,射在他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列车员推着稀饭走过。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六点了。
他想起自己给领导倒水时从老乡的电话声中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摇了摇头,低头笑着说,“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啊!哈哈”。旁边座位的妇女用肘子推了推他示意他声音小一点,不要影响小孩子睡觉。
回到父亲家已是凌晨。
借着月光的明亮,他推开门,顺着墙面找到拉灯绳,将灯拉亮。看到炕上蜷缩成一团的父亲,他怔住了。不曾想二十几年的时光竟将当初的壮年生生熬成这般模样!他轻声走近,踩着石墩坐到炕上,缓缓向父亲挪去。父亲的身子稍稍颤抖,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冷啊,冷啊”。
他张开双臂,将父亲轻轻搂起,做着火车上妇女哄孩子睡觉时的动作,轻轻拍打着父亲的后背。
他低头仔细端详父亲的面容。那是一张被岁月精心雕琢的脸,皱纹如同水上涟漪般绽开。他已经分不清父亲是原本就这样的黝黑,还是灯不够亮的缘故。他伸出右手想要轻轻抚摸父亲的脸,却在刚触碰到父亲的脸后不自主地往开撤。
他没有多做迟疑,顺势继续用右手拍打着父亲的后背,轻轻地拍打。
灯光越来越暗,窗外却越来越亮。
在光线交错间,他陷入了沉思。
3
他不喜欢父亲,一直都不喜欢,甚至说得上算是厌恶。
他太丑了,满脸麻子,浑身上下全是肥肉,走起路来一簸一踮,看着像一大坨肉在行走,并伴着一声声用力将鼻涕擤下来的哼响,随手抹在裤腿上。
但最重要的是,他太凶了,脾气异常暴躁。他发起脾气来,摔东西、打孩子、打女人……这是他最憎恶父亲的一点。
窗外,瘆人的黑夜电闪雷鸣,父亲一身酒气摇晃着回到家,进门后将门反锁,并用顶门棒顶住门。随即转过身向母亲走去,二话不说给了母亲两耳光。他躲在被窝里,看着父亲像只野兽一样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用力将母亲从炕上拽了下去。他吓得直哆嗦,浑身发凉。他看着喝醉酒的父亲随口往母亲的脸上吐唾沫,对着母亲就是一顿乱锤。他看到,母亲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任由父亲折腾,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没有。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被窝里窜出去拉住父亲举着棍的手,哭着冲向父亲,摇着头求父亲不要再打了。“叭”的一声,他被父亲一耳光打得蒙圈,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你个吃里扒外的碎杂种,还敢管你老子!你不要忘了你姓啥!”他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声来。他看到母亲突然起身一把抱住他,冲父亲吼到,“你打我也就算了!你打娃娃干啥!”……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父亲的反应,不知是错愕还是激动。他只记得那天,他的傻母亲呆呆地蜷缩在墙角,浑身哆嗦。
他恨死了父亲,他恨不得亲手掏出这个男人的心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可惜,他不敢,母亲也不敢。他也恨母亲,恨母亲的懦弱,恨母亲的逆来顺受。
他恨这个家,这个既完整又不完整的家。
4
半夜,他被父亲摇醒,他睁开眼就看到父亲怒气冲冲地指向墙角。“她竟然跑了!”他顺着父亲的指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昨晚母亲身体靠着墙角蠕动时留在土墙上的痕迹。他环顾四周,还是不见母亲,他才终于相信:他懦弱的母亲终于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父亲。他看着父亲,见父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墙角,随即躺了下去,准备继续睡觉,并冲他呵到,“把灯拉了!”他没有多想,立即将灯拉灭。
黑漆漆的房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亮堂又能怎样?还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嘲笑自己,却也替母亲欣慰。
接下来的觉,是他睡得最快乐的一次,浑身轻松,没有任何压力,像是牢狱的囚犯终于想通,决定好好劳改。
第二天,他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出去。他挪到父亲的枕头边,用力撕开缝在上面的线,80块钱掉了下来。那是母亲瞒着父亲存下来的钱,是他和母亲间的秘密。“果然没拿走”。他笑着自言自语。
他走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父亲,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个他和母亲曾幻想多次要一起离开的“地狱”。
他和母亲终于离开了这里,却不是一起离开。
他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是他最幸福的时刻。火车缓缓前行,他看着熟悉的景色慢慢朝后跑去,他没有挽留,也不想挽留。他渐渐闭上了眼睛,伴着火车上吵闹却温馨的声音,进入梦乡。
余日的微光照进火车窗户,射在他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列车员推着稀饭走过。他问旁边大婶几点了,大婶告诉他下午六点了。
他望向窗外,观赏着陌生却充满生机的风景,嘴角向上扬。
5
怀里的人又一阵收缩、抽搐。他看着父亲的脸,眼眶因为面部的瘦瘪而陷进去很深,眼仁呈收缩状,皮肤灰暗、粗糙,整张脸像一盆蒸汽散发的污水,浑浊、迷蒙。
他终于看清楚父亲不生气不发怒时平静的模样。
此时的父亲,鼻子眉眼间透着祥和的气息,整张脸泛着安宁与平静。
“冷啊”——父亲身子颤抖着使劲往他怀里钻,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抱紧些,再抱紧些”。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伤痛与过往,他原以为会憎恨一生的人,最终却躺在他的怀里取暖。他用力抱紧父亲,将脸轻轻贴上父亲的脸,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父亲紧紧抱住他一样,没有一丝松手。
“爸,我回来了”,他轻轻对父亲说,像是许久未见后的寒暄,于不经意间说出。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落在父亲的脸上。此刻,他只想就这样紧紧抱住父亲,再也不松开。
余日的微光拂进窗户,照在老人脸颊晶莹的泪珠上,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