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
内刊会员
作者：杜会玲
洋芋有好多个名称，各地叫法不一，有叫马铃薯的，有叫山药蛋的，有叫土豆的，我家乡西海固的人叫洋芋。我徐州的女同学第一次听我说“洋芋”二字，禁不住咂咂嘴，说，瞧人家宁夏人，洋芋！叫得多洋气！哪像俺们徐州，就会叫个土豆，真是又土又笨。这可真是我没料到的。没想到历来在南方人眼里土得掉渣的西北人，竟然在同样土得掉渣的洋芋身上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以前在农村老家，到了冬天，家家菜窖里别的蔬菜没有，洋芋可是成堆成袋放着的。整整一个冬天，蒸煮烹炒，顿顿饭菜离不了洋芋。黄米饭里要掺有洋芋块，做出来才筋道好吃。白米饭要炒一大锅洋芋丝吃起来才痛快。吃面的臊子里更是少不了洋芋，红红的辣椒，白白的洋芋丁，肥瘦相间的肉丁，细长筋道的面条，就着自家腌的脆生生的咸菜，呼噜呼噜就是一大碗，真过瘾！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幸亏有洋芋，才使得无数农村的巧媳妇得以“有米可炊”。
洋芋常常是每年庄稼地里最后一个收获的作物。最后一个并不是因为它成熟得晚。而是它不怕晚收。别的庄稼，比如麦子、谷子、糜子、荞麦、扁豆、豌豆等，一成熟马上就得收割，人不收地就替人收了；你不收，麻雀喜鹊就替你收了。但洋芋不怕，等别的庄稼都收了碾了，装袋了，颗粒归仓了，然后再去消消停停地收洋芋也来得及。那怕秋尽了，洋芋蔓都枯到了地里，也没事，那一块块隆起甚至裂开的地皮下，大的小的洋芋蛋正偷偷地在笑呢。
架子车立在地头上。大人们在山坡上一锹一锹地翻着地，孩子们则提着篮子背篓，跟在大人后面，弯腰捡拾被铁锹带出来的洋芋蛋。刚挖出来的洋芋圆滚滚、白生生、沉甸甸，有的还沾着些许湿润的泥土。然而洋芋真开心啊，阳光秋风很快将它们身上的泥土剥落干净，它们饱满生动，清爽利落，像一颗颗金蛋蛋，在阳光下憨憨地笑。“金蛋蛋”真多啊，人们尽可能在每一株枯了的洋芋蔓前后左右多挖几锹，但还是有一些“金蛋蛋”调皮捣蛋，藏到了铁锹够不着的地方。但也没关系，来年春天犁地时，人们会随手提个蛇皮袋子挂在驴屁股后面。驴套着犁在前面走，人提着鞭子扶着犁把在后面跟着，犁铧翻开的湿润的泥土里，偶尔会冒出来一个两个或者半个洋芋，人就随手拾起来，放进蛇皮袋子里。
在我的老家西海固，其他庄稼因了天旱少雨可能会歉收，但洋芋似乎从来不会。它从没嫌弃过这片贫瘠的土地，也不计较父老乡亲们把它们撒种到哪里。野地里也好，山坡上也罢，房前屋后果树的行道间也行，无所谓，种子落在哪里，它们就在哪里扎扎实实地生根发芽，欢欢喜喜地开花结果。七八月份，是洋芋花的天下，白色的花，紫色的花，小而普通，一簇簇，安静地浮在洋芋蔓绿色的海洋里。每朵花都开得舒舒展展，自由大方。蜜蜂、蝴蝶赶集一样萦绕其间，蚂蚱、蜻蜓也从远远的田间跑来凑趣。烈日下，一阵山风吹过，满山坡绿的叶子，白的紫的花儿摇摇摆摆跳起了探戈。此时的故乡山坡，丰满妖娆，风情万种，由内而外散发着热烈成熟的味道。此时此刻，你会不由想起那句话，洋芋花开赛牡丹。呵呵，谁说不是呢。
收回来的洋芋，要在家里进行分类。大的，光溜好看的，除了留一点做种子，剩下的卖钱。不大不小的，模样齐整的，留着自家吃。皮泛绿的小的破的疤疤拉拉的，喂猪喂鸡。分好类，洋芋就入窖了。满满一窖洋芋，满满的踏实和满足。
冬天开始烧炕了。烧炕用得是麦衣和扫来的柴草树叶树枝一类。那么，在烧炕的同时，就顺便在火堆里埋上几个洋芋吧。或者是当天晚上，或者是第二天早晨，拿个小簸箕，用煨炕的灰耙子把洋芋扒出来。用簸箕把灰头土脸的洋芋端进屋里，拿过扫炕的笤帚，唰唰唰！挨个把洋芋上的灰扫干净。然后一家人就坐在炕上，围着簸箕开始吃烧洋芋。炕洞里烧的洋芋常常都很大，但不管多大的洋芋，都能烧得焦黄沙软。即使有个别洋芋蛋“开小差”没有熟透，那也没关系，在地上磕一磕，用手捏一捏，很快就软了，也就能吃了。老家人常说，洋芋没血，三绊两捏，说的就是半生不熟的洋芋也能吃。焦黄的洋芋，扳开来里面却是雪白且又沙又面的。热乎乎的洋芋吃起来真是太香了，用母亲的话讲，简直香破头了！小时候，我们拥有的最好吃的同时也能吃得起的零食，也就是烧洋芋。
后来，生活条件好一些了，家家冬天除了烧炕，还用铁炉子取暖。铁炉子的炉腔上面距离炉盖处，有一圈地方是凹进去的，这个地方可以塞进去一些不大不小的洋芋。于是，每天从早到晚，无论炉子在烧水还是在做饭，里面同时也烤着洋芋。每个掀开门帘进来的人，都闻得见屋子里飘散着一股烤洋芋的香味。洋芋烤好了，要及时用火钳子夹出来，不然容易烧焦。烤洋芋要趁热吃，刚取出的洋芋还烫手，得晾一会才能吃，但有时候我们等不及，会抢着挑一个洋芋，忍着烫，在手里左右倒着，一边嘴里哈着气一边跳着脚嚷，烫死了烫死了！可是，再烫也不舍得放下。倒过几回，待洋芋稍微凉下去一点，便忍不住扳开吃起来。还是烫，就一点一点地剥皮，一口一口小心地吃，吸着气吃，那认真专注的样子像在品尝一道从没有吃过的饕餮大餐。一个洋芋吃完了，常常有人因为心急，洋芋皮没剥干净就啃，结果嘴皮上蹭了黑乎乎的灰，我们就指着对方的嘴大笑，偏那人不自知，也露着一口白牙哈哈同我们一起笑。真是开心啊！就觉得只要每天有烤洋芋吃，便什么都可以不想了。烤洋芋可以白嘴吃，也可以就着咸菜吃，蘸了盐吃。奇怪的是，别的东西都有吃腻吃烦的时候，比如黄米饭，有人就吃够了，不但以后再也不吃，甚至闻着黄米饭味道胃里就泛酸水。还比如玉米面馍馍，有人也不吃，嫌扎嗓子眼。可是，没有一个人会说吃洋芋吃够了。
离开家乡三十年，我没有再吃过烧洋芋，也没有吃过烤洋芋。
去年买房时，签完合同，售楼部送了一个迷你电烤箱。以为也就是个不实用的东西，拿回来连包装都没打开就搁在阳台上了。
今年秋天，女友霞从老家回来，特意给我带了一箱紫皮洋芋，告诉我这洋芋蒸了特别好吃。当晚即上笼屉蒸了数个，果然与以往的白皮洋芋有别。蒸熟后的洋芋皮开肉绽，轻轻撕掉那层薄如宣纸般的紫皮，就露出淡黄色的洋芋来，咬一口，沙沙软软的，别有一种清香。母亲告诉我，紫皮洋芋放凉了更好吃。凉了的紫皮洋芋吃起来糯糯的，有点像糕，香味也比刚蒸出来时要浓烈许多。突然就想，这么好的洋芋，只蒸着吃似乎有点浪费。若是烧或者烤了，吃起来肯定更过瘾。突然就想起阳台上那台几乎被遗忘的小烤箱来。
拆了外包装，才发现这所谓的迷你烤箱真是简单可爱得很。小小的一个黑匣子，内有支架和烤盘，上下两面同时烧烤。外有两个旋钮，分别管温度和时间。按说明清洗消毒后，洗了几个紫皮洋芋，开始坐享烧烤之乐。半个小时之后，厨房飘来阵阵烤洋芋的香味。爱人吸吸鼻子惊喜地说，好香啊，好熟悉的味道啊！我比他还激动，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又闻到了过去铁炉子里烤洋芋的味道。又过了二十分钟，烤箱发出叮铃一声，提示烧烤完成。打开烤箱门，将烤好的洋芋夹到烤盘里。真不错，洋芋蛋个个表皮焦黄，看着就令人馋涎欲滴。一点一点地剥皮，一口一口小心地吃，吸着气吃，真香啊！还是那个味，永远也吃不够闻不够的味儿。
烤洋芋吃完了，想想，这么方便时尚好用的东西，岂能我独自享用。赶紧上网搜索，马上给在中卫城里居住的母亲也买了一台。
收到烤箱后的母亲很开心，专门去早市买了几斤粗皮洋芋。中午连觉都不睡，忙着在家烤洋芋。我跟母亲视频，说，你午睡起来慢慢烤不行吗，非得急着现在烤！母亲理直气壮地说，中午烤好了，两个娃（孙子）睡起来趁热吃呢！下午烤了，莫非我一个人吃吗？
好吧，好吧，对母亲的“专制”，我也不敢说什么。愿意不睡午觉给孙子烤洋芋就烤去吧。挂了视频我就午睡去了，也不知道母亲的洋芋烤得如何。第一次使用，火候、时间未必能掌握得好。我估计母亲十有八九会烤失败。我甚至想着，孙子睡起来要吃烤洋芋了，结果看见奶奶在生气，原来洋芋外面焦了，里面生着，“三绊两捏”也没用，呵呵。
母亲一直没来视频，也没发烤洋芋的图片给我看。这就更加强了我的猜测，这老太太，肯定是烤失败了！
晚上吃过饭，我又烤了一个洋芋三个红薯，等待的空间，给母亲打了个视频，问她白天洋芋烤得怎么样？母亲马上兴奋地说，才给吃美了！俩娃还没吃过瘾，下午放学回来，又要烤。昨天早上买的七八个洋芋，两顿就烤完了，明天一早还得再去早市买些回来。
我哈哈大笑。这聪明的老太太，啥困难都挡不住。母亲又说，我给你大舅妈发了个图片，说我吃烤洋芋呢（怪不得没理我，原来给自己老嫂子嘚瑟去了），你大舅妈惊奇地问我在哪里烤洋芋吃呢！母亲哈哈大笑着，为自己和老嫂子玩笑成功小小地得意着。又说，你大舅妈也爱吃烤洋芋呢，就是现在还不到生炉子的时候……
挂了视频，烤箱里的红薯洋芋也烤好了，焦烘烘香喷喷的味道在屋里乱窜着。吃了热乎乎的烤洋芋烤红薯。然后跟表妹要了地址，上网又下单买了一台烤箱。叮嘱表妹，收到烤箱后，赶紧回村子给大舅妈送去。
我开始喜欢上这小小的烤箱，因为我深爱的洋芋蛋。但不是所有的洋芋都适合烧烤。只有那种表皮粗糙的洋芋烤熟了才会又沙又软，又面又香。而那些长得“细皮嫩肉”的洋芋，因为水分大，淀粉含量少，是无法烤出那种沙软的质地的。但这样的洋芋用来炒“酸辣土豆丝”却是最佳品种。红绿辣椒丝，细长白嫩的土豆丝，几经翻炒，口感清爽酸辣，脆脆生生，真是百吃不厌。
我不知道，大地上还有哪一种蔬菜可以如洋芋一样，既“上得厅堂“，也“入得厨房”？西餐厅、国宴餐桌上可有，小饭馆、农家炕桌上常见。这亲亲的洋芋蛋啊！说你多土气你就有多土气，说你多霸气你就能有多霸气！
家乡人对洋芋的深情和厚爱非同一般，不仅仅因为它既可以当饭又可以当菜，它更是家乡人脱贫致富的好帮手。家乡所产洋芋，淀粉含量高，口感香且滑润。其所加工成的各种副产品，比如粉条、淀粉、湿粉、薯条薯片等等，深受国内外市场欢迎。这些年，老家在各级党委和政府的领导关怀下，市场经济开放繁荣，网络信息畅通便捷，扶贫干部驻村进户，出谋划策、指导帮扶，家乡人靠种洋芋，卖洋芋，加工洋芋，买小轿车，带孩子上大学，甚至在城里买楼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热腾腾。纯朴的家乡人常常感慨地说，社会越来越好了，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甜了。
我的可亲可敬的家乡人啊，年年从地里收获的，不再是普通的洋芋蛋，而是带着独特地域标签的金蛋蛋，能换得大把钞票的宝贝蛋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