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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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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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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底儿鞋(外一篇)


作者:马彩霞

鞋柜里,搁置着一双布底儿鞋。

我们前前后后搬过四次家,丢失过很多东西,唯独这双布鞋尚存。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穿母亲纳的布底儿鞋,但一定是我先不穿,母亲才不再做的。

一双布鞋,历经千辛万苦,母亲没有闲暇时间,可以专门坐下来做。所有做鞋用的辅料,都是平日里一点一点,挤着时间赶好的。打褙子用的破布,做鞋底儿用的褙子,纳鞋底儿用的麻绳儿……

找来破旧不堪的衣服,沿缝合位置裁剪,尽可能完整剪取,丢掉没用的,捡尽七凌八落的线头,用涝坝里的水清洗干净。母亲把它们晾晒在苹果树的枝杈上、院里的廊绳上、长满青苔的矮墙头上,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大小不异的布片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用心裁剪。晾干后,将它们一片一片捋平整了摞在一起,用布带捆扎起来,搁在炕头柜里等待备用。

或是某个阴雨天,或是务完农活回来休息的时间。母亲找来大铁碗,盛上半碗油渣儿,倒上开水,边搅拌边往里面加入适量面粉,倒入铁锅,大火烧开。边烧边用擀面杖沿着顺时方向用力搅拌几圈,后再沿着逆时方向搅拌几圈,保证浆糊里没有面疙瘩,盛在碗里晾凉了。母亲会根据自己有多少空闲时间,来搅拌多少浆糊。否则剩余的浆糊,会因为放置时间过久而失去水分,无法再用。

母亲走乡串户找来旧报纸,有时也用尿素袋里层的牛皮纸,或我们用过的旧试卷。平铺在炕头的小方桌上,左手按压不动,右手食指在碗里挖了许些浆糊,均匀的涂抹在纸上,再将多出来的浆糊刮到碗边。先挑大块破布片平整的捋放在浆糊上,按缺口大小挑选小块布片,拼凑在每个缺口,一片挨着一片,一条挨着一条,一层挨着一层,来回要糊上四五层。再用手掌心重重打压,最后将这些糊状成形的褙子压在席子下,紧挨炕眼门最热的地方烘干。所以,母亲纳的布鞋有一股炕筒烟灶的味道。打褙子都要花上一上午的时间,一次能糊上十几张,一家人一年的鞋底儿基本上备足了。

母亲将一些不费眼力的,粗略的针线活儿,安排在晚上做,比如拧麻绳儿。家里没有电,靠煤油灯盏照亮,所以,我和哥哥乘着天黑前,需做完所有作业。晚上,母亲盘着腿,坐在炕的这头拧麻绳儿,父亲半蹲着靠在炕头柜的那头,借着亮光给我们的衣服找虱子。墙洼的钉子上挂着一长溜麻丝儿,母亲抽出几缕麻丝儿,用牙齿刮掉麻片含在嘴边,取几根捋好的麻丝头儿,系在拧车上梁,再绕着上梁的凹糟缠一圈。左手牵引麻丝儿,右手紧握拧车手柄,食指微微拨动底梁,拧车架便在铁轴上迅速旋转。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拉开漫长的夜间劳作。为了减弱拧车的噪音,母亲有时会在轴承上唾点口水上去。她一边转动拧车,一边将放在嘴唇边湿润好的麻线,用牙齿刮成纫头状,快速穿进拧好的麻线缝隙,不间断的拧,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交替搓研。

拧合后的麻线紧致、均匀、光滑,一圈紧挨着一圈,缠绕在拧车架上。她的身影在煤油灯盏下拉得修长。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去,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来,或许她整夜就没有歇息。我睡得迷糊,她还在咯吱咯吱的拧着,勾着头,耷拉着眼皮盯着旋转的拧车;我醒来的时候,只有满满一拧车麻线绳儿,放在母亲的竹篮里,墙洼上悬挂的长溜麻丝也被抽去了一大半。每次拧完麻绳儿,母亲的胳膊都要肿上好些天,她强撑着,从不耽误做任何家务。

布底儿鞋,一年比一年做的大,一年比一年做得多,母亲却一年比一年苍老,她将半辈子的时光,揉搓进一根根细长的麻线绳儿。

等待穿一双新布鞋,从母亲纳鞋底儿开始,才觉得距离愿望很近。她先沿着鞋底的四周,平平整整的纳二圈后,才开始从中间一行一行的纳,纳好的鞋底放在门槛上用铁锤或斧头桘平。每纳一针,母亲都会把针尖放在头皮上蹭蹭,让针头更滑润。她右手食指上套着顶针,纳针前,先用锥子戳一窟窿,针头顺着窟窿眼穿过去。即便如此,常常到了最后还是会卡住,母亲紧紧咬住针头使劲一拔,针被生生咬断了。她不慌不忙,从嘴里吐出被咬断的针头,我有时真担心她会把它嗯到肚子里去,可母亲早已经习惯了。纳过鞋底儿的麻绳儿,在手掌心缠绕一圈,再猛足劲儿拉扯,使之紧致。常年累月,她手心的勒痕便成了一道道硬硬的老茧,一年四季都开裂细细的口子,渗着血。母亲吸吮掉血水,涂抹上厚厚的棒棒油,再用塑料纸包扎。所以母亲扯料子做衣服,只用双眼去感受它如丝般的光滑,生怕手上的老茧刮伤了它。

眼巴巴的瞅着,母亲将鞋帮儿粗略的固定在鞋底儿上,就跟看到了成品一样兴奋。等不到母亲的新鞋,我们走路不敢走在有光亮的,人多的地方,只能顺着墙根,走在阴暗处。能穿上新鞋,一定是旧鞋摞满了补丁,要么前面破了大洞,露出了脚趾头;要么露出了脚后跟,鞋底儿与鞋帮儿即将脱离;要么脚板已经接地气儿了。

一定是自己没有从头到尾,纳过一双完整的布底儿鞋,体会不到其中的艰辛,没能好好珍惜母亲做过的每一双布鞋,所以鞋总是破得飞快。

母亲常常说她最愁的,就是看到我们的鞋又破了……

 

父亲的牛

 

它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像极了父亲。

扑闪扑闪地拍打着耳朵,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时不时停下回草的大嘴,探听我的脚步。头都不回,只是用余光朝后瞥了瞥我,真是好大谱儿。

近一些,它便甩着尾巴,就跟父亲手里抡着鞭子一样神气,鼻孔吹出两股粗气恐吓我,大概想把我吹得远远的,不得再靠近。

再近一些,它开始扭动屁股,动弹着蹄子,是活动筋骨的节奏,如果不警惕,它随时都会飞起后蹄,弹飞你。

倘若不是父亲宠着它,惯着它,护着它,它可没这个自信,更不会牛眼看人低,尤其是拿我下菜。

母亲说,父亲养的牛,自然更像父亲一些,跟父亲一样倔强,跟父亲一样跋扈,要么怎么说他对自己的牛,比对自己的娃娃还要好。

他几乎每天都要给老牛抠上一回,头、脖子、腿裆、蹄腕子、夹肢窝、耳朵碗碗,他都会认真抠,仔细的抠。老牛似乎已经习惯,父亲待它这般好,父亲抠牛,应该相当于城里人泡桑拿。老牛静静地站立不动,嘴里库出库出地回着草,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抠完再用大铁梳子,从头到尾把毛儿梳理一遍,将牛毛拾着,搓成一团一团的,塞进鞋壳郎里,带出牛圈,别进墙缝。

犁完地,父亲缷了套绳,冲着牛屁股,巴掌一拍,喊一句~,老牛跟领了圣旨一般,夯吃夯吃朝回家的方向,沿大路绕去。他扛着犁,将打了活结的牛套绳,挂在犁把上,恍闪恍闪地抄截路走去。父亲回家坐在地实上,脱掉黄胶鞋,倒着提溜,用鞭把子拍打鞋底子,再放地上蹾了蹾,倒掉鞋壳郎里的黄土。……”老牛招呼着进门,自个儿绕到屋后的圈里。父亲起身撒着鞋,抡起背篼,除给老牛添草,又开始他每天必修课——抠牛。庄里人说他把老牛伺候得背上连只苍蝇都爬不住。

在父亲眼里,没有不听话的牛,只有操不到心。可他又怎么知道,除了他自己能使得动老牛,谁还有跟他一样的权力,或许连老牛自己,也觉得除了父亲,我们谁也没有使唤它的理由,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待它百般好。我只能给它戴着笼嘴,牵着缰绳,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也就罢了。但它绝非规矩到,可以让你轻而易举地戴着笼嘴,逍遥自在地牵着缰绳。它左右抡着头,甩得嘴里的哈喇子四处乱溅,就是要想方设法甩掉笼嘴。它拉着长腰站立不动,跨着两条后腿,向后扯拉,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任凭你如何死拽着缰绳,它就是要挑衅你,就是要让你齁起来。你放长缰绳,心里只是盘算着,要绕到后面赶它走,结果还没等你蹿到后面,它便事先拽着你小跑起来,撅着缰绳越跑越快,就是要绊倒你,甩掉你。需要多大力气,才能较得过牛头的劲儿。它挣脱缰绳,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蹄子一弹,活蹦乱跳得消失在浓浓的扬尘里。我嚎啕大哭,翻腾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得顺着陡坡飞奔着追了下去,那速度,感觉自己就像被架空了,两条腿一顿乱抡。

一路没有寻见老牛的踪影,我拉着哭声,灰头灰脸地追回了家,趴着门缝察看院内的动静,乘父亲不在,直奔牛圈。远远地听见它吃草的声音,我悬在嗓门的心才算跌落。它将嘴埋进料草中,瞥我的那一眼,我是真齁,齁得气不打一出来,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冲牛拐子狠狠地踢过去,想给它点颜色,知道知道我的厉害,结果脚趾头却碰得生疼,疼得我跳蹦子,疼得眼泪直转圈圈,我拿起搅料棒,刚要打它,父亲咳嗽着出现了。纵使我有再大的胆儿,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儿,打他的牛,那样,他会像我打牛似的再打回来。他才不管你遭了多少罪,用父亲的话说,连头牛都牵不回来,还叫牛气得嚎哭,也太完孙,太日囊了。

赶着牛去坝面饮水,沿途有一条近路,但是坡儿很陡峭,用父亲的话连牛都趴不住。父亲为了不让自己的牛爬陡坡,就非得让我陪着逗一大圈儿。偶尔打个捷路,总被逮个正着,后来才知道,走哪条路,花多长时间,父亲心里跟明镜似的。因为想着绕大路,那我就拽着牛尾巴,它说啥都不让,扭动着身体的后半截子,尾巴左右抡得,恨不得一刷子把我扫爬下,还不时地扭过头,用角剜我。如果再不丢手,不是被稀屎淌着糊了衣服,就是被突然飞起的后蹄,重重一弹,所以我更愿意抄截路,在沟畔等着,让它自个儿绕大路。当然那得保证,它没进庄稼地里偷嘴。老牛从来就不是偷吃几嘴后,就主动离开的牛。最糟糕的是,只要它进入庄稼地,你就甭想着,能乖乖地牵它出来,它如果不给我制造点麻烦,让父亲把我美美地揍一顿,它就不是父亲的牛。看着它在地里撒欢,把别人家的庄稼踩踏得一塌糊涂,我都恨不得给它跪下,那又怎样,还不得等它蹦跶够了,跳累了,自个儿闪着长腰,头都不回,冲着家的方向奔去。纵使我有再大的脾气,又奈如何,还不得小跑着,喘着粗气,撵它而去。

父亲的牛,纵使别人待它百般好,也不济父亲的一背篼草。父亲每次出门,千叮咛万嘱咐,不是给老牛添草,就是给它饮水,生怕别人虐待它一样,或许是父亲早已摸透了我的脾性(我总是背着他,偷偷打他的牛)。不过我也从来没有,照他叮嘱的那样,一顿不落的,给老牛按时按点地倒草、搅料、饮水。每次都是估摸着父亲快要回来,才匆匆忙忙背着背篼去添草,提着桶去饮水。父亲出门,老牛抬头咧嘴开叫的瞬间,一定是父亲归来,他即使不是已经在巷子,就是正在踏入巷子的路上。本以为天衣无缝,老牛扯着嗓门,没命地哞哞哞叫唤个不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这报告打得,你都没有一点心理防备,关键它提前也没吱个声儿。父亲提起搅料棒,追我在圈里转圈圈时候,估计它心里是乐开花的,一定是这样。

父亲待自己的牛百般好,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牛是全家人的指望,不只是在助长它的威风,它跟着父亲,肯吃肯吃地起早贪黑,春播秋收。像父亲说的,不是牛苦的那点光阴,全家人吃屎都没有。他轻易不会劳牛大驾,除一些特别耗费体力的活。像磨面、压粪、散粪、挖洋芋、拉草,类似这样距离家门口比较近的活儿,都是父亲和母亲替它干。所以从感情上讲,父亲已经做到了体恤和仁至义尽,他对自己的牛没有半点亏欠。即便如此每送走一头牛,就跟剜他的心头肉一样。母亲说,从打算要送走老牛的那天起,他辗转反侧,彻夜失眠。父亲开始每天加料给老牛,剩丸子、剩面、凉包子、鸡蛋,只要父亲愿意,我们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他每天梳理着老牛的毛儿,自言自语,应该是絮叨自己的难处,或是征得老牛的谅解。父亲说每个牲畜都是有灵性的,大概老牛也能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开,离开疼爱它的父亲,离开它耕耘的土地,离开它作陪着历经风雨的家。老牛将头埋进父亲的怀里,感受着最后的温存,整个眼眶都是湿润的。

知道父亲为什么待自己的牛,比待自己的娃娃还要好,突然莫名心疼,心疼父亲,心疼父亲的牛。他与每头牛的缘份只有短短的几年,所以他格外珍惜与每头牛的时光。最终因为娃娃的不断长大,为了满足娃娃各种需求,他需要亲手送走,与自己形影不离多年的老牛,这对他无疑是残忍的。当买家拽着老牛的缰绳,吃力得往巷口拖行,老牛瞪着眼珠子,奋力瞅向父亲,发出悲痛地呻吟声,父亲的心是抽搐的,拧巴的;当他帮着买家将老牛牵往巷口,嘱托买家一定要记得给老牛加料吃,笼嘴不能买得太小,套绳不能做得太短,他的心是泣哭的;眼巴巴地看着老牛被买家用鞭子抽打着赶走,他多想将钱塞回买主的手,牵回自己的牛,他的心滴着血。

回到家,他收拾着老牛的套绳、铁梳和搅料棒,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低头铲着地上的粪,整个人失魂落魄,直到另一头陌生的牛被牵进门,他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父亲的牛,本来不像父亲,跟的时间久了,自然像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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