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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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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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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组诗)


者:陈宝全

 

 父亲的枕头

 荞皮芯

半年拆洗一次

 “荞皮上沾满了梦

挤得骨头响

吵得人难以入睡”

 好像洗洗,晒晒

那些梦,连同呓语、磨牙声

都被淘洗干净了

 

我想:母亲的手上

肯定滑倒了一些梦

疼得呲牙咧嘴

 

父亲来城里小住过

看见他用过的枕头

总觉得里面憋满了梦

从针脚往出钻

就想扑上去一头压住

听听他在梦里说了我什么

 

指纹上有一条河

 

下雨了,雨水沿指纹流着

这是父亲的河流,一家人的河流

 

房子是父亲亲手盖的

他把一枚年轻的指纹留在了泥墙上

那时候奶奶还活着

母亲还穿花格子衣服

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

 

春风数过,细雨数过

北风吹红了手指,也没数清年轮

一只虫子走在上面

把太阳从东举到了西,它抓不住

鸟儿一闪而过,雨滴在指纹上

我像听到了一座房子三十年前的心跳

 

父亲每天都去看,却从不伸手摸

他怕一摸就暗下去了

我和母亲也去看,也不敢伸手

怕把一家人的河流抹平了

但我相信

有一天它会醒过来,摸一把我

 

父亲的果园

  

这一季

春风照例,策马而来

父亲提着长柄斧,进了果园

55棵苹果树,又挨个

看了一遍

 

它们,像一个个进入暮年的人

父亲手中的长柄斧

在风中,也摇摆不定

我明白父亲在想什么?

但我不明白

一棵苹果树在想什么?

 

如果把它们移栽到三十年前

树下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女儿在就好了

她有能力把这些苹果树挪上画纸

让一只蜜蜂对着苹果花的耳朵

说出她心里的话

 

这一季春风里

老树如父,父如老树

他们忘却了死亡。有那么一瞬

我看见他身后,一些年轻的树苗

——正纵身而起

 

老衣

 

暮色里,母亲关紧门窗

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

上衣,裤子,被子,褥子

袜子……还有一双绣花鞋

 

——是父母的老衣!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拿出去晒晒

吹吹风,沾点阳气,还不起虫子

以后我和你爸睡在土里,穿着也暖和”

 

母亲絮絮叨叨说着。这个

已经古稀之年的老人,给几个儿女

不知缝制了多少衣服,而她和父亲

却一直穿着缀满补丁的旧衣裳

 

直到老了之后,才肯让姐姐给他们

缝制一套去另一个世界的行装

 

我看见,尘埃在老衣上行走如初

母亲嘴角翕动,一遍遍轻弹,抚摸

似乎最不放心的是纽扣,反复揉捏

生怕它们吞下坚硬的核

 

夜色愈来愈深。母亲收拾好老衣

像一个怀揣巨大秘密的人——

 

我赶紧打开电灯,逼退夜色

把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我希望这强大的光能和我一起

抵挡一些忽然而至的风

将那突兀的命运,挡在门外

 

对母亲的一次观察

 

皱纹横生如沟

沟里发生过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一生不曾使用恶语

但大多数牙还是弃她而去

是什么迫使余下的几颗

站到了现在?

 

三七、甘草、车前子

……在胃里枝繁叶茂

粮田面积却急剧缩减

一只饿肚子麻雀

扑腾着,已经飞抵喉咙

 

眼睛里还有空地

她一直想种点什么,比如黑豆

但她干不动活了

 

嗅觉和听力尚好

她能嗅到了千里之外

榆树皮汤糊了的味道

常常听见骨头说话

土炕在后半夜喊冷

大哥在肚子里喊饿

 

她说:风吹门窗的声音

还跟七十前一样新鲜

 

窗台上的李家山

 

清晨,两个老人总会在窗台前

像面对着万亩良田一样满足

他们在花盆里种上了五谷杂粮

 

这盆是椿树岔的小麦,这是水泉湾的玉米

这是高崖洼的荞,还有那盆是檩子梁的胡麻

……

 

其实,李家山早不种这些农作物了

苹果树涌向群山,摘下了裹头的包巾

为此,我坚信他们在窗台上建造的李家山

一定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样子

可我去哪里给他们租一条葫芦河

借一山潺潺的鸟鸣?

 

显然,已经生疏了

当一只青虫出现的时候

他们跟初侍农事时一样手忙脚乱

还有小麦条锈病,玉米黑粉病

还有红蜘蛛、螨虫……来的时候

他们拍打干净的衣服相互指责

“一定是从你的肉里钻出来的”

 

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

 

一家六口挤在土炕上

我们附合父亲,鼾声起伏

 

煤油灯下,母亲缝缝补补

影如草垛,忽明忽暗的灯光

像要把她点燃。一束光逃离灯头

落在母亲的豁牙上,闪着光

 

炕沿地平线一样舒展

我们盖着被子,隆起一个个小山包

我们在山这边,母亲在山那边

 

油灯,摇摇欲坠

母亲用针在灯头上剜了一下

把它从地平线上打捞上来

 

星光取走了她舌尖上的盐

 

她吃过的麦颗

重新发芽,会长满山坡

吃过的鸡,飞起来

会挡住半个太阳

吃过的青菜,披上衣裳

会挂满屋梁

 

她一生都在与粮食战斗

她见过最无理的粮食

是光

 

老了,就常常坐在阳光下

戴上假牙,反复咀嚼

我看见一束光钻进她嘴里

咬倒,又爬起来

像两个较劲的玩童

 

直到夜色袭来,我怀疑

是这满天星光,一点一点

取走了她舌尖上的盐

 

一个失去味觉的老人

我想:她最大的愿望

是有一颗硕大无比

最好是六十年代爆炒过的麦粒

能夜夜陪她说话

 

风摇不醒他了

 

夜里,地里的庄稼长了一茬

庄稼长个的时候,一庄子人睡熟了

 

第二天天不亮,风就挨家逐户去敲门

摇醒了椿树岔的椿树,路边上的莓子

摇醒了圈里的羊和羊鞭,架上的鸡

还有墙头上的闪担花……

 

风知道很多道理

摇醒了媳妇子们起来做饭

摇醒了儿子们下地

才把一个一个老人摇醒了喝茶

 

到了椿树岔,风使劲摇一个叫李金录的老人

却怎么也摇不醒了,阳光出来喊它走

它急得团团转,就是舍不得离开

 

我的同学怡占峰

 

他说儿子不能上学了

我追问,他咬咬牙把话咽回去

可眼睛没有坚硬的牙齿

咬不住一条大河的奔流

 

他不是我二十年前的同学了

他不是十四岁儿子的父亲了

他不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了

四年前就不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了

 

他坐在我对面

一会儿是块铁,一会儿是坨冰

在时断时续的谈话间不断变大

为了让我看见阳光照耀过他

他努力挺了挺腰,挤出一点笑

 

后来,我们说的话越来越少

我怕校园残阳美艳的黄昏

将他瞬间融化,我怕

往事叠在一起让他喘不过气

 

凌晨一点,小城灯火扶着他

草绳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好像使劲朝四五年后的

某个具体的时间一望再望

 

我祈求大地灯火,在他儿子

肌肉萎缩,在他亲眼看着这小骨肉

一点一点消失时,以光的速度

赶到一起,替我扶着他,照亮他

并叫醒他身体里的铁

 

姨兄

 

风雪交加的夜晚

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不知道他北风里的老脸

搁在医院的白床单上

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我大字不识的姨兄

手扶拖拉机上王一般的姨兄

低着头把风踢疼的姨兄

一口偷吃三个油饼的姨兄

送我两只小白鹅的姨兄

担着辣子茄高声叫卖的姨兄

电影场上流血救爱的姨兄

喝多了酒把牛皮吹上天的姨兄

……害怕人财两空的姨兄

 

49年,他吃进胃里的五谷

雨水,风雪,空气,该有多少?

现在,它们要求如数退还

他交出了三分之二

留下三分之一的疼痛

 

我知道,馒头嘴还有鸟鸣

他再不敢伸长耳朵去听了

馒头嘴还有落日

他再不敢抡起铁锨铲下半个了

馒头嘴还有月光

他不敢再抬腿往进走了

馒头嘴还有热气腾腾的早晨

但他无法把一个完整的自己

放在这山水之间了

 

此刻,我仿佛看见

一只只鸟儿飞出鸟窝

像一滴滴眼泪夺眶而出

 

每片梧桐叶上坐着一个孩子

 

死娃娃坑在村子以北

一个叫月牙嘴的地方

谁也记不清

这里埋了多少稚嫩的尸骨

 

在这个世上

他们有过短暂的停留

甚至没来得及

取下一个好听的名字

 

不知什么时候

坑上长了一棵梧桐树

每年春天

胖乎乎的小手破枝而出

 

太阳伸出了柔软的舌头

月亮献上了银汤勺

 

树上多小鸟

我相信是他们招惹来的

地上花更红

我相信是他们亲吻过的

 

过几天,他们都会长大

村庄也离他们更近了一些

风,要花费一个夏天的时间

为他们准备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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