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对平
上
“二狗子,等等!”
砌了一个通宵“长城”的二狗子刚出麻将馆就被村支书赵秉贵叫住了。
“咋了支书,一大清早的不会是要满大路传达两会精神吧?”
由于长期的熬夜,二狗子脸色暗沉,嘴唇青紫,眼皮有点浮肿。再加懒散不修边幅的衣着打扮,四十来岁的汉子看上去就像五六十岁的样子。
“别贫了,说正事。你能不能管好自家的狗?”
“咋了,我家狗犯王法了?”
赵秉贵对准二狗子的屁股就是一脚:“刚才它又追着许老三家的小子满路跑,要不是我吆喝得及时……”
听说自家的狗闯祸了,二狗子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急慌慌地问:“咬着了?”
“咬倒没咬着,只是把那娃吓得够呛。”
“没咬着你废啥话啊,害我心脏病又犯了。”二狗子说着,双手夸张地捂住胸口。
“你少给我整这套。”赵秉贵气不打一处来,“想讹医药费是吗?那咱得找许老三评说评说,看受了惊吓得赔多少才合适。”
“别介啊支书,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二狗子打了个哈欠,“要是没啥重要事我先走了。昨晚真他妈的背,一晚上输了我一百多。”
赵秉贵本想埋汰他几句又忍住了,对这种人说话还不如对牛弹琴。他赵秉贵给二狗子磨的嘴皮子比给一村人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二狗子,别的事今天我就不多说了,但狗你必须得拴住。”
“它又没低保,拴住吃啥啊?”
一句话噎得赵秉贵好半天没泛上话来。就因低保问题,二狗子可没少糟践他这个村支书,不是软磨硬泡,就是唇枪舌剑,间或跑信访局、找县委黑他这个村官。更可气的是一旦有领导莅临杏花村,他要么就装可怜叫穷,要么就胡编乱造,说支书家里的狗都吃低保、主任秃顶了还养小情人、小会计用公款赌博之类的。二狗子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口才好,说这类事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磕巴而且还有鼻子有眼的,就好像支书家狗吃低保、主任养小情人、会记挪用公款他在当面看着一样。害得他这个村支书三天两头接受检查颜面扫地不说,还经常挨领导的训斥。
看赵秉贵的脸被憋成绛紫色,二狗子更来劲了,布满血丝的眸子里跳跃着挑衅:“那些个卷毛畜生它就是听不懂人话啊,我磨破了嘴皮子让它别满大路的给我找不痛快,可它就是不听话。”
二狗子的弦外之音赵秉贵哪有听不明白的道理,他气得眼珠子都绿了,而此刻的二狗子却显得更加兴奋,刚才还惺忪朦胧的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神采,连额头和眼角的皱褶里都装满了兴奋。
“要是没啥最高指示我回了哈。”
看着二狗子得胜将军般趾高气昂的背影,跳脚过后的赵秉贵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二狗子长得人高马大又壮壮实实的,可就是不务正业,怕吃苦、怕受累,每天不是打麻将就是喝小酒,再或者就是变着各种法儿和他们几个村干部叫板,间或也想方设法讹几个意外钱。这几年村里建设改造,改电的、修路的、安装自来水管的都是外村人,二狗子总能找着讹点钱的理由。不知哪个好事者给起了个非常贴切的绰号“雁拔毛”。
“雁拔毛”二狗子混混一个,可他膝下的一双龙凤胎儿女却十分争气。俩娃正在读初中,捧回家的奖状贴满了整整一大面墙壁。只要有人来,二狗子盯着那面奖状墙的眼里总能焠出火星来,来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里也总能映出二狗子的扬眉吐气。
别看二狗子整天吊儿郎当的,不过也有烦心的事,那就是俩娃的上学费用和花销。每当儿女和他伸手要钱,他要么是拆东墙补西墙,要么是厚着脸皮和娃舅借,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有借无还。不过娃舅不计较这些,有如此争气的两个外甥,娃舅也感觉面上有光,也就乐意付出。眼看着一双儿女即将升入高中,二狗子的心里有时候也会着急,但惰性使然,一上酒桌和麻将桌,压在头顶的三千烦恼丝很快就被氤氲的酒香醉倒在“长城”内了。
一直盯着二狗子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角处,赵秉贵才收回两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对着干净的天空吐口浊气,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了几步,纵身一跳,跃上路面那道最高的地埂。赵秉贵蹲在地头,点燃一支烟,将自己锁进淡蓝色的烟雾里。
北方的二月天,都立春好几天了,清晨的空气里还弥散着淡淡的冬的味道, 勤劳人家的地里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粪堆,一排一排的,像待检阅的士兵,浑身上下透出生机勃勃的活力。
蓦地,赵秉贵顿感手指一痛,猛地一抖手,夹在指缝间的烟头划了个优美的弧形后跌落在地,无辜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在掉落的烟头旁,赵秉贵惊喜地发现,几株小草正努力顶破还未完全苏醒的黄土地悄悄探出头来,尖尖的、绿绿的、嫩嫩的。赵秉贵忽然很响亮的笑了几声,纵身跳下地埂,拍拍屁股上的土,甩开两条大长腿朝县城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语道:二狗子,等着瞧,我拿你没辙,有修理你的人!
下
一幢具有乡村风情的精致二层小楼掩映在如海的杏花丛中。二楼卧室内,身着真丝睡衣的二狗子斜依在柔软的檀木床上,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浅黄色的乐维斯钻戒,脖子上的纯金项链比自家那条拴狗的链子还要粗。此刻的二狗子嘴叼一支路易斯雪茄,漠然地环顾着室内的一切。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全实木真皮沙发……门铃响了,二狗子随手在红木床头柜上一按,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凭空多出一面高清大屏,屏幕上村支书赵秉贵一脸谄媚地冲他点头又哈腰。赵秉贵穿一套劣质的旧西服,抽着腰,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又苍老又猥琐。二狗子的眉头挑了挑,有些厌恶,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狗子兄弟,哦,不,不,李总……”
“李总?”二狗子一愣。这么些年来,认识他的或不认识他的人当面都叫他“二狗子”背地里称他“雁拔毛”,要不是今天赵秉贵的这一尊称,他二狗子还真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哼,你赵秉贵不是一直都人模狗样的吗?你不是自诩是咱杏花村的人上人吗?你不是一直嫌弃我拖了咱杏花村的后腿吗?现在怎么潦倒到这幅德行了?赵秉贵啦赵秉贵,看来老辈人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这风水啊是会轮流转的。哈哈哈——
二狗子笑醒了。他的二层小楼,他的水晶垂钻吊灯,他的檀木家具及他的钻戒项链在他睁开眼的刹那间全消失不见了。没了?他还没来得及奚落赵秉贵几句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慌忙闭住眼睛,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二狗子的心里顿感恓惶起来,这是种扎心的恓惶,这种恓惶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他仰卧在棉絮堆砌的土炕上,眼睛正对着屋顶。房子是土砖木结构,是前些年危房改造政府补贴建造的,都住进去好几年了,可一直没有装修。屋顶的草帘有点粗糙,隐约看得见缝隙间的黄泥巴,墙壁没有刮腻子,只刷了一层白灰,已经脱落得七零八落的了。屋里看得过眼的只有组旧沙发,是娃舅去年新换旧褪下来的。唯一让二狗子感到欣慰的是那面奖状墙。他出门进门都会不由自主地朝那面墙瞅上两眼,那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希望。就在刚才挂着水晶垂钻吊灯的地方,一只蜘蛛正挂在一根丝线上专注地瞅着二狗子看。要是搁在平时,二狗子早将它火葬并超度了,可今天的二狗子一点都不想动弹,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静静地回瞅着那只蜘蛛。
门从外面被推开,儿子小壮女儿小夕一前一后进来了。乍见儿女进门,二狗子以为自己又做梦了,伸手掐了一把大腿,随着“嘶”的吸气声他忽地翻起身来:“你俩咋回来了?”
俩娃都没有说话。小壮一把抓起桌上的水壶,仰起脖子,壶嘴对准嘴巴往里就灌,还未完全发育成形的喉结随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一上一下地蠕动。小夕放下背包,拿起笤帚开始清扫满地狼藉。
“喂,我问话呢。”
“听见了。”小壮放下水壶,拉长声音回了句。然后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顺手放在炕头,“这是王小明还的。”
“王小明?还的?咋回事?”二狗子一脸懵懂。
“我三年级的时候不是领回来个同学吗?王小明,王家湾人,你还说他可怜,给了人家五十块钱。这不,他翻倍还回来了。”
王小明?二狗子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这个名字。蓦地,一个瘦小、腼腆的小男孩出现在他的眼前。男孩皮肤黑黑的,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记得那时已经是初冬了,天气很冷,男孩校服里面只裹着一件破旧的毛衣,没有穿袜子,赤脚穿一双快要散架的运动鞋。儿子小壮告诉他说,王小明的妈妈先天性双目失明,爸爸腿脚不好,走路全靠双拐。二狗子记得当时听到这些时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很想帮那孩子一把,可搜遍口袋只凑了五十元钱,他把钱给了那孩子,让他自己买双棉鞋穿。
“他一个学生娃娃哪来这么多钱?”
“放心,这钱干净着呢,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小壮本想说“三没讹”,但话到嘴边又适时刹住,“是他父母赚的。”
“他父母赚的?那对残疾人?”
“是啊。上前年咱县精准扶贫户不是扶贫品种母牛了吗?人家当时报了两头,母牛下母牛,三年五头牛。王小明说,他家上星期卖出去两头,现在圈里还有八头以供繁殖。”
“哎哥,我记得前年咱家不是也报了两头吗?牛呢?”小夕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问小壮。
“我哪知道,问爸!”小壮没好气的回了句。
二狗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根。他这个人虽然不成器,但骨子里还是有自尊的,尤其是在儿女面前,他一直都努力维持着一个父亲的形象。
“养那么多牛吃啥啊?”小夕又问。
“你傻啊,这两年养殖户国家有补贴。王小明说了,补贴的钱买草基本够了。他家还有十几亩地,国家又是补贴薄膜又是补贴种子的,他家种的薄膜玉米,那家伙,长得都超过房脊了,牛的草料不愁。王小明说,只是他爸那个身体,干活都是跪着干的,他看着心疼。他说他一定争取考个好大学,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哎哥,那咱家也是精准扶贫户,咋没补贴薄膜和种子啊?”
“我哪知道,问爸!”小壮又是硬邦邦地甩了句。
儿女的一唱一和让二狗子顿感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对残疾人,跪着给儿女活出了榜样,而自己呢?两头品种母牛,没进圈就被他转手卖给了牛贩子,一头上面赚了两千元。这几年的薄膜和种子,他也转手卖给了别人。
“爸,我和小夕商量好了,我们不读书了。”
“啥?”二狗子一蹦老高,他啥都能舍弃,唯独儿女的学业。
“是啊爸,我和哥已经长大了,该到孝顺你和妈的时候了。我妈陪我们进城读书,你一个人在家喝酒打麻将也没个闲钱,让别人瞧不起。我和哥商量好了,现在政策这么好,我俩一定会把日子过红火的。爸你放心,到时候你不用再喝那些劣质的便宜酒了,打麻将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你两个小兔崽子,能上天吗?”二狗子火了。
“我们不去学校,至少不会感觉比别的同学矮一截,尤其是比王小明矮一截……”
小壮的话还没说完,二狗子就一蹦跶跳下炕,劈手夺过小夕手中的笤帚:“我看谁再敢说一句不上学的话!”
小壮看了小夕一眼,说:“小夕,你要是怕了就去学校,反正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了,房费、水费、电费、杂费,妈又要给我俩做饭,又要打零工挣钱,太辛苦了。如若明年全县脱贫不再补贴,妈不是更累了吗?”
二狗子手中的笤帚举过头顶但迟迟没有落下来。这俩娃从小就懂事听话,给他二狗子挣足了面子,他从来没舍得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他也知道俩娃个性随他,都是倔脾气,打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二狗子举着笤帚的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炕头,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他也有过一夜暴富的美梦,但那也只是个美梦!这几年的好政策成就了一批人也磨灭了一些人的斗志,就如他二狗子。在他的认知里,他以为只要守住这个“穷根”,就会像现在这样不用劳动也能“坐享其成”。危房改造、自来水安装、农资补贴……这些惠民政策他一样都没有落下,这些不劳而获的“便宜”虽然没能让他大富大贵,但基本上也让他混个肚儿圆,这样的日子何乐而不为?他装穷、哭穷、喊穷,还不是在内心深处害怕失去这个“穷根”。前段时间支书说了,预计明年年底全县实现脱贫计划,让他到时候别拖村里的后腿,当时他还和支书吵了一架,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支书那个人其实挺不错的,虽然有时候说话有点冲,让人接受不了。刚才儿女的一番话,就像一支淬着剧毒的利箭刺穿了他那颗早已木然的心,生疼生疼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对不起儿女的聪颖和懂事,更对不起一直为这个家操心劳累的老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告诉我,让我咋做你俩才去上学?要不,我保证,保证再也不打麻将了。”
小壮和小夕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二狗子急了:“这样吧,今年我把那些地全种上,来年养两头牛,只要你俩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你爸我豁出去了。”
“一言为定!”俩娃异口同声说。
“小兔崽子,还真是对羔子,话都能说到一起。”二狗子笑骂道。回头,他将炕头的钱递给小壮,“这钱你还回去,告诉那娃,一定要考个好大学,给他爸妈争气。”
小壮接过钱,说:“那我们去学校了。”
“天太晚了,要不明天去吧。”
“没事爸,秉贵叔说让会计送我俩去学校。”
“赵秉贵?”二狗子的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
小夕知道说漏嘴了,冲小壮吐吐舌头,俩孩子逃也似地奔出了大门。
“赵秉贵!”二狗子忽然感到眼眶里热乎乎的,伸手胡乱摸了一把脸,嘟囔道,二狗子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回头,抓起拴狗的链子,“噢哟噢哟”催命似地往回唤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