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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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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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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少年


作者:李继林

放暑假之后,团团并不觉得有啥值得高兴。对团团来说,上学和放假没有差别,一个样。唯一的区别是上学期间要早一些起床,而假期里可随意睡到任何时候。

奶奶总是早醒。奶奶醒来之后不急着出门去,披着衣服团坐在炕上面对窗户发呆。她的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眼球被隐藏起来,看别人时奶奶会把松弛的眼皮收缩起来,露出两点浑浊的目光。团团觉得奶奶晚上很少睡觉,或许一直醒着。团团睡下就迷糊,听见奶奶总在淅淅索索折腾,有时下到地上去撒尿,有时摸索着喝水。奶奶习惯把尿盆放在炕脚下。早先,奶奶用一只紫褐色的瓷盆,很沉重。瓷盆里面包裹一层尿垢,从里面看尿盆变成了白色。奶奶每天早晨端着尿水倒在大门外的厕所里,然后把尿盆顺手扣在厕所墙脚下,晚上睡觉前再提到屋子里来。奶奶从来不擦洗尿盆,尿盆里弥漫着浓烈的尿骚味。晚上奶奶提着尿盆往屋里走,团团看见一团巨大的尿骚笼罩着奶奶行走。要是正好被团团撞着,他一定会捂住鼻子,眼睛里面饱含着仇视和鄙夷。关于尿盆,团团和奶奶发生过许多冲突。团团冲着奶奶发火,甚至攥紧了拳头,在奶奶面前晃动着。团团说,尿盆放进屋里,弄得满屋子骚气,睡梦里都是尿骚味。奶奶说,不方便,晚上起夜会着凉。团团赌气,在院子里转悠,不进屋子睡觉。奶奶拗不过,把尿盆挪到屋檐下,团团才进屋睡下。团团恨透了那只尿盆,心里谋划要砸烂那只尿盆。团团从不在尿盆里小便,晚上临睡前,在院子任何地方撒一泡尿,一觉睡到天亮起床,然后又在院子里撒尿。团团不明白奶奶为啥那么多尿,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好几回。团团说,奶奶晚上不尿能行吗。奶奶说,憋不住,会尿炕的。团团笑成一团。奶奶说,等你娃娃老了就知道难畅了。团团想象自己老了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憋不住尿,尿到炕上。村子里有很多老头,他们也是晚上几次起来小便,也是把尿盆放在炕脚下。团团想到别人家去验证一下,但没机会到别人家去。睡觉时,不能赖在别人家。团团没见过爷爷,晚上睡觉时候见到最老的老头就是爸。可爸还年轻,睡觉时,总是和妈一起睡,从不要他在一起。团团从记事时起,一直和奶奶睡在一起。

团团很久没有见到爸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妈了。团团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爸妈。他觉得有好几年了,或者十几年,几十年了,总之很长时间。他今年八岁,奶奶说是猪嫌狗不爱的年龄。爸妈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逐渐淡去。很多时候,团团想不起爸妈。爸妈对他只是一个称呼,而不是一个实在的人。和别的孩子说起时,他才觉得每个人都需要爸妈,或者每个人必须有爸妈。村子里有几个孩子和他一样,爸妈不在,他们在一起时是平等的。那些爸妈都在家里的孩子,总会不停地说爸如何妈如何,满脸幸福优越的神情。团团心里嫉恨,想捉弄他们,又怕捉弄过份了被大人知道会挨揍,就把那些心思压制着,不和他们一起玩。碰到一起了,至多抓一捧土扬到他们头上。

团团不爱读书,他觉得最最没意思的事情就是去学校里读书。课本上那些文字,那些数字,那些字母一概没意思,不能吃不能喝,学会了又能怎样。奶奶说多认识些字,学会算账长大就能多赚钱。团团觉得长大是很遥远的事情,赚多少钱也与自己没关系,那是大人们的事情。老师说要好好学习,树立远大理想。团团觉得更可笑,纯粹是骗人的话。他一直没有搞清楚“理想”是个什么东西,方的圆的还是扁的。老师只给他们说树立远大理想,但从没说清楚多大才算大,多远才算远。理想究竟是个鸡蛋还是个棒棒糖,要么像天上飘过的一朵白云,总该有个样子吧。或者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只是听别人这么说,拿来忽悠学生。团团也常拿一些话来忽悠同伴,尤其是圆圆。团团听说爸在广州打工,就把广州两个字牢牢记住。他不知道广州是啥意思,自己胡乱想,最后肯定是一个地方的名字,就像他们的村庄,附近的人都叫堡子川。广州可能要比堡子川大很多,广州的人也比堡子川的人多,还有许多高楼和汽车。团团肯定了广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地方之后,有一天就给圆圆说,广州远得不得了,比中国还大,坐上飞机要几天几夜才能飞到。那里的钱多得不得了,无数人去那里挣钱。等他爸挣够钱,就回来了。圆圆睁大眼睛听着,羡慕得不行。她说等团团爸下次回来,领上她爸一起去挣钱,挣很多钱,回来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穿。圆圆比团团小一岁,在一个班里念书,圆圆觉得团团比他知道的多,团团说啥圆圆都相信。圆圆爸在砖厂里打工,每天早出晚归,挣不下多少钱。

圆圆家离团团家不远,经常来叫团团上学。团团睡得正香,奶奶催促好几次,团团哼唧着不起来,说早着呢,急啥呀。用被子包住头继续睡。奶奶没法子,一遍一遍催。团团不理睬,装睡,其实已经醒了。直到圆圆在外面喊,团团才睁开眼睛穿衣服。奶奶知道团团听圆圆的话,每天早晨开了大门,让圆圆进屋里来。有时天气冷,圆圆先上炕暖着,团团慢慢穿衣服。圆圆不来喊团团时,团团就不去上学。他会找各种借口给自己,主要是给奶奶,免得奶奶一直唠叨。他给奶奶说,今天不上课,今天放假,或者索性装病,说肚子痛,头痛。奶奶很好骗,说啥都信。团团说肚子痛头痛时,奶奶就慌了,赶紧找些药片来,要团团吃下去。团团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乘奶奶不注意,把药片扔掉,只喝些水,继续睡觉,直到睡不着,才穿了衣服去学校。老师们都知道团团不爱读书,又不敢管。有一次团团不交作业,班主任打了团团一下。团团好几天不去学校里,说不想上学了,怕老师打。团团不去学校里,老师们着急了。校长说不能让一个孩子辍学,领着班主任来家里,叫团团去上学。感动得奶奶抹眼泪,不停地骂团团。团团受不了奶奶的咒骂,一溜烟跑得不见影踪。校长和班主任满村子找团团。最后找到了,答应只要团团到学校去,可以不交作业,干啥都行。团团觉得好笑,校长和班主任原来这么窝囊,还当啥老师呢!他看见班主任在校长面前被训斥的样子,他不去学校,班主任要承担责任。他想报复班主任,看他以后还敢打他不。团团说,等两天就去学校。然后很得意地走了,留下班主任继续听校长的咒骂。团团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天,没意思,又回到学校里。村子里没有孩子,和他一般年纪的孩子都在学校里。团团一个人无聊。老师们不再逼着团团交作业本,团团乐得懒散,凭兴趣,想写了写一些,不想写就拉到。家庭作业之类,团团从不当一回事。每天回家后,扔下书包就出去玩。奶奶问有没有作业啊?团团说,没有。头也不回,人已不见踪影。

圆圆回家后继续写作业,她妈在一旁陪着,一直写,吃完饭还要写一会。看圆圆那么辛苦地写作业,团团觉得圆圆真可怜。圆圆除了考试的分数比他高之外,其实啥也不知道,还不如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多。

村里的人都知道团团不好学,经常旷课,也不交作业,考试总是最后一名。圆圆妈也知道,不想叫圆圆和团团在一起。但圆圆喜欢和团团在一起,圆圆妈很无奈。团团每次到圆圆家里去,总觉得圆圆妈看他时眼神有些怪异。圆圆妈说,团团先到别处去玩吧,圆圆还要写作业,等圆圆写好了作业,就和你玩。团团只好慢腾腾往出走,走到大门口时,回头看一眼圆圆,圆圆咬着铅笔头看着他。圆圆总有写不完的作业,等到圆圆写完作业的机会很少。

暑假时间,作业少。团团除了一个人在村子里乱转之外,很多时候都在圆圆家。圆圆妈妈到外面去干活,团团就和圆圆在家里看动画片。有时到园子里抓蝴蝶,有时会跑到山坡上去摘野花,或者抓松鼠。他们从没有抓到过一只松鼠,但总是不厌烦地去抓松鼠。团团说只要抓到松鼠,第一只就给圆圆。圆圆被这个许诺诱惑着,经常跟着团团到山坡上去。圆圆跟着团团在山坡上乱跑,弄脏了衣服,妈不高兴,关上大门不让圆圆出去。有一次团团刚到圆圆家大门外,听见圆圆妈正在骂圆圆,说全村人都知道团团不好好念书,气得学校老师都不管了。和团团在一起,只会学坏。多聪明的娃娃和团团黏在一起都会变成游狗,不念书,连初中都考不上。团团听着圆圆妈的声音,黯然走开。下次想找圆圆时,很是犹豫,似乎圆圆妈的咒骂声一直没有停止,一直在那里回响着。

团团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妈来,他实在想不起妈的样子。他觉得妈一定和圆圆妈差不多模样,接着就否定了,他妈不能像圆圆妈那个模样。但他妈会是什么模样,他又想象不出来,最终还是圆圆妈的模样。

团团问过奶奶,奶奶说妈去找爸了。但他在村里听别人说,妈不是去找爸,而是跟别的男人走了。就是经常来村子里买牛羊的那个男人,说自从团团妈走后,那个男人再没来过村里。这些闲话与团团关系不大,大人们闲谈时总会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些话他听得糊里糊涂,像听懂了,又弄不明白。总之他妈确实走了,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究竟是去找爸还是跟那个牛羊贩子走了,没差别。团团说不上想还是不想,模糊得很。他弄不懂什么叫想什么叫不想。他从没仔细想过这些事情。偶尔有人问起来,说想爸妈吗。他只会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啥也不知道。他觉得那些人非常讨厌,就是讨厌,可恨。

团团没有玩具,曾经有一个布娃娃,不知道哪里来的。团团不喜欢,送给圆圆了。圆圆帮他写过作业,团团就把布娃娃送给她。圆圆喜欢布娃娃,她有好几个布娃娃,但还是收下了团团给他的布娃娃。团团喜欢扔石块。和几个男孩子在一起,比赛扔石块,看谁扔得远。他们还比赛撒尿,看谁尿得高尿得远。有一天他们几个站在团团家厕所上面土坎上比赛撒尿,接着比赛扔石块。团团看见奶奶的尿盆倒扣在厕所墙根下,就提议,看谁能砸中尿盆。奶奶的尿盆被砸得粉碎。团团很得意,尿盆是另一个男孩砸碎的,团团故意说是他砸碎的。他说再也不要睡在满是尿臊味的屋子里了。那个男孩顺着团团说,就是你砸碎的,还是你厉害。旁晚时奶奶发现尿盆破碎了,嘟囔着咒骂了半宿。半夜里摸索着撒尿,找不着尿盆,就开门到廊檐下撒尿。一夜之间,出去了几次,果然受了凉风,开始咳嗽,早晨也没起床。直到中午奶奶也没有起来,不停地咳嗽着,哼哼地呻吟。没人做饭,团团饿的慌,自己找一块干馍馍吃了。团团看着奶奶痛苦得样子,觉得奶奶快要死了,就去找村长,说奶奶快要死了。村长慌了神,来家里摸一下奶奶的额头,说感冒了。奶奶挣扎着说晚上撒尿时伤了风。团团说,奶奶的尿盆破了。村长匆忙走开。过一会拿来几盒药,一个塑料盆,几个白馒头。村长叫团团不要出去玩,在家里伺候奶奶。团团不知道咋伺候,烧一些开水,泡一碗馒头给奶奶吃。奶奶爬起来吃了半碗开水泡馒头,精神好了许多。团团听见奶奶念叨,啥时候才能长大呢。团团没听懂奶奶在说啥。

团团终于捉到一只松鼠。那是一只很小的松鼠,傻傻的,眼睛像两粒黑米粒,尾巴还没有开花,一点也不怕人。大概是跟着大松鼠找吃食,走丢了。团团毫不费劲抓到了。团团很激动,生怕小松鼠跑掉,小心笼着,手上又不敢用力,怕攥紧了松鼠会被攥死。最后腾空了上衣口袋,许多小玩意被他掏出来扔掉。他把小松鼠装进去,双手捂着,一路小跑回家里。奶奶帮他用红头绳挽了一个套圈,套住小松鼠的脖子,头绳的另一头紧攥在手里。小松鼠很快习惯了被拴着,带着细绳在团团身上跑。有时蹲在肩膀上,有时蹲在头顶,跑累了就躺在上衣口袋里睡觉。口袋里装着揉碎了的花生粒,小松鼠贪吃,两腮里积存着花生米,鼓鼓的,几天就长大许多,尾巴也会开花了,像一条细小精致的鸡毛掸子,在团团的脸上扫来扫去。团团开心地养着松鼠,他记着给圆圆许诺,心里说等松鼠长大一些就给圆圆送过去。圆圆并不知道团团有了一只小松鼠,可团团觉得圆圆已经知道,等不急,生气不理他了。团团就去找圆圆,小松鼠立在他头顶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圆圆家大门锁着,没有人。团团有些失望,又暗自高兴。他想起圆圆妈看他的眼神,就仇恨起来,用力在锁着的大门上踹了几脚。刚要走开,听见哼哼的声音,从猪圈里传出来。团团见猪圈里一只白色的肥猪,摔着尾巴在圈门口哼唧着,似乎要和团团说话。团团突然间很生气,瞧见猪圈旁立着一根搅食的木棍。他抓起木棍,透过圈门栅栏,狠狠地在猪头上打了几下。猪被打疼了,转过身往里面跑。猪圈不大,猪转过身子后,肥硕的屁股对着团团,团团更加生气,伸长了棍子一顿乱打。猪被打得在圈里乱撞着跑,呼哧呼哧喘气,嘴里冒出许多白色泡沫。团团继续抡着棍子打,直到猪累得躺下不动了,才扔掉棍子走了。他想起那只猪肥硕的屁股时突然想起圆圆妈穿着紧身裤的样子,他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团团好几天没有到圆圆家那里去,他有意躲开。圆圆家的猪死了。村里人都去圆圆家买猪肉,空气里充满猪肉的香气。圆圆妈给奶奶端来一碗猪肉菜。奶奶说,半年没见一口荤腥,嘴里快淡出水来。圆圆妈说,本来是准备过年的,不料老早死了。一边说一边四处看,并没见着团团,把肉菜倒进奶奶的菜盆,端着空碗回去了。奶奶叫团团一起吃肉菜,团团说圆圆家的猪是病死的,不好吃。村里有人说圆圆家的猪是被打死的,有人看见团团用棍子打猪,猪被累死了。团团再到村子里转的时候,碰见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有个女人指着他骂,这个碎土匪,没人教养的狗游。团团不敢还骂,远远躲开。男孩子也都躲着他,他只好独自游荡。有一天在村道上遇到圆圆。他说要把松鼠送给她。圆圆说,快要开学,不要松鼠了。团团有些伤感,要走开。圆圆说,猪是你打死的吗。团团不说话。圆圆说,我不相信,别人胡说,那么一只肥猪,你咋能打死呢。团团说,不知道。圆圆说,开学了就到镇上去上学,她妈在镇上租了房,要领着她到中心小学去上学。团团说,都去吧,走光了才好。圆圆还要说话,团团已经走远,头也没回一下。他突然觉得圆圆也变得讨厌起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很讨厌,奶奶也很讨厌。

晚上临睡时团团问奶奶,爸妈啥时候才能回来。奶奶说你爸妈都死在外面,不回来了。团团说,死了才好,反正不要我。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止不住,一直流。团团用被子包了头,哽咽得被子一下一下抖着。过了几天,团团把松鼠脖子上的项圈剪开来,松鼠在屋子里乱跑,有时跑到院子里,有时跑回来。团团并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再没见到松鼠回来。

入伏之后,天气热得要死。田野里一块块庄稼收割完后,土地裸露在酷热的阳光下暴晒着,玉米洋芋等秋庄稼坚守在田地里。村子里安静得有些荒凉,见不着几个人影。团团最近不爱到山坡上去,他发现河道里更有趣。河道从村庄旁绕过,原来只是个河道的样子,一年四季从不见有流水经过。河床裸露着,有的地方长出一些杂草,有的地方变成沙滩。村长家的沙场就在河道边。团团上学时路过沙场,好几辆铲车在河道里挖掘着,泥沙装进翻斗车,拉到沙场里,经过冲洗之后的净沙粒堆得山一般高。许多翻斗车装上净沙粒拉到远处去了。团团爱看铲车挖沙的过程,有时他不到学校去,蹲在河沿上看铲车挖沙,他对开铲车的师傅佩服得不得了,他甚至想过要是学会开铲车,那是多么牛逼的事情。后来沙场停工,来了另一帮人,也是开着铲车翻斗车,拉来许多石块,开始筑河堤。沿着原来河道的走向,两侧修整好了,垒上石块,河堤上推得平整,修成弯曲的道路,河道中间堆起来的泥土大概平整一下,那些挖过沙的巨大深坑依旧敞开着,河道的样子基本恢复。

团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河道里有了流水,他发现河水时,心里好一阵激动。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水。河道宽阔平坦,流水经过,原来那些挖沙留下的深坑,全被抚平,不再显出丑陋的样子。河水清澈平缓地流淌着,好像自古一直就这么流淌着,从没有中断过。稀疏的芦苇和杂草在河水中摇曳,几只不知名字的小鸟,在芦苇间跳来跳去。出村子的路穿过河道,河道上筑起一座水泥桥,很低矮,桥下面有两个流水洞。水流穿过时弄出哗啦啦的声响。水泥桥上游是一片浅水滩,下游不远处是一片深水滩。团团走下水泥桥斜坡,蹲下去,用手划拉着,河水微微温热。他脱掉鞋子走进河水里,腿脚浸在温热的水里,舒服极了。他看见许多细小的鱼在水里倏忽游动着,有一些小鱼从他的腿上滑过去。团团决定脱掉所有的衣服,到水里戏耍。他只穿了一件短袖,一件裤头。他把衣服扔到水泥桥斜坡上,一下子躺入水中。他不会游泳,只是让身体浸泡在水里,他用手划拉着河水,弄出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午后的阳光炽烈耀眼,团团扬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耀着。他试探着往里面走,河底平坦,水面只淹过他的肚脐,他就大胆地在水里跑动,小鱼受了惊吓,游到芦苇丛深处去。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来,落在远处河堤上。团团不再害怕,他甚至躺在水中,顺着水流从桥下过水洞里穿过去。整个午后都在河水里游戏,团团感觉到又累又饿,太阳快要落山了。回到村里时,碰到猴子。猴子是外号,只有他们一般大小的孩子知道。猴子说,到哪里去玩了。团团说水里面真好玩,凉快得很。猴子说,就要开学了,玩不了几天。团团有些不屑,说就知道开学,学校就那么好。团团不想和猴子说话,肚子饿得厉害,他要赶着回去找吃的东西。猴子抓住他不让走,说圆圆家的猪是你打死的吗。团团不知猴子为啥提起那个事。团团说,不知道。猴子说,猪肉真香。说着口角流下一绺涎水,接着咕嘟一声咽了。团团不说话,转身回家去。

第二天团团来到河道时,已经有好几个男孩子在水里戏耍。团团加入到他们之中。他们玩得非常开心。河道里充满嬉笑声和哗哗的击水声。他们彼此把水扬到对方头上身上,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团团躺在水里,顺着桥洞穿过去,其他孩子也学着穿过去。团团捏住鼻子把头淹没在水里憋气,其他孩子也学着憋气,比赛看谁憋的时间长。他们抓住突出水面的石块,两只脚在水里拍打着,说那样可以学会游泳,可以浮在水面上,可以到深水滩里去游泳。一个孩子说,深水滩里有很多大鱼,他见过有人钓出了很大的鱼。他们只敢在浅水滩里玩耍,他们都知道水泥桥下游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深水滩。村长家开沙场时,从那里挖走了很多沙子,现在被河水灌满,看不出深浅。那一片水面幽蓝,没有芦苇和杂草生长。河道成为男孩子们游戏的天地,不到三天就被大人们发现了。女人们一片惊呼,说水火无情,千万不可大意。团团再到河道里时,没有其他男孩子来,村长在河堤上转悠着。见团团来,村长说,谁再到水里耍就打断他的腿。团团并不害怕村长,村长没有打过他,还给他家送过电视机,过年时还送过米面。奶奶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村长,叫团团给村长磕头感谢。团团没给村长磕头。村长摸着团团的头发,说了很多好话,比老师和校长还说得好。村长说,马上要开学,村里的孩子都转到镇上中心校去了,只剩下团团和另外一个孩子。村小学估计开不下去。村长说,他正在为团团上学的事情烦心,一直没有好办法。他蹲在河堤上,咒骂了一阵团团爸妈,说这两个狗男女,不是好东西,只顾自己快活,不管老人孩子死活。团团说,村长不要操心了,我不想去上学。团团说着,回头走了。村长喊着不要走,还有话要说。团团没听见,他想着村长的话,爸妈真是一对狗男女。

团团还是到河里去耍水,再没见着村长。他快要学会浮水,放开抓着的石块或芦苇杆,可以漂浮在水面上,他为自己的成就自豪,村子里没有孩子会浮水,他一次次试着,逐渐有了感觉。他憋住气,钻入水下,鱼一般在水里走动。他在水里试着睁开眼睛,看见水里面有些浑浊,许多细小的东西在水里漂游,几条筷子粗细的小鱼从眼前飞快地游走了。团团羡慕那些小鱼,那么自由,那么快活,想到那里就游到那里。他想自己变成一条鱼该有多好。

团团又到河水里游玩,他习惯一个人活动。他正在水里扑腾着,老远看见圆圆妈骑着电动车从村子那边过来,圆圆骑在后面,穿一身花裙子,背着书包。团团知道已经开学了,她们要到镇上去。团团看见圆圆妈发现了自己,突然有些难过,很长时间没有到圆圆家去了,他总是想起圆圆妈厌恶的眼神。他不想被圆圆妈看到,一下把头扎到水里面,顺着水流,穿过桥洞,他没用脚拍打水,任凭水流冲着游动。他没有抬起头,不知道漂游了多远,等到实在憋不住时,他发觉水流有些异常,他想踩到河底里,却踩空了。他吓坏了,想换一口气,却喝进去一口水,他感觉到身体下面有一种力量在牵扯着下沉,他伸手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他又喝进去一些河水,他想呼吸,河水就灌进了他的鼻孔。他终于抓到一双手。圆圆妈吓坏了,电动车摔倒在桥上,圆圆也被摔倒。她跳跃着冲到团团身边,她看见团团两只手在乱抓,身子已经看不见。她抓住团团时,水已淹到胸部上,她感觉到脚底下硬实,猛地用力往后退,栽倒在水里。她蹲坐在河道里,屁股底下很结实,河水没有淹过她的脖子。她镇静了一下,赶快站起来,团团在她手里抓着,软软的没有气息。她倒腾一下手,把团团倒转过来,头朝下抱着。她一边往桥上走,一边狠劲在团团后背拍打。团团口鼻里不停流出河水,到了水泥桥面上,团团嘴里间断滴着水,鼻子里喷出一团泡沫。圆圆妈继续拍打团团的后背,团团全身青紫,嘴唇苍白。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一个劲拍打团团,她把团团横放在自己腿上爬着,不停拍打。团团嘴里又流出了一些水,接着突然呛咳一声,口鼻里喷出一团泡沫,又一阵剧烈呛咳,泡沫随着喷出来。圆圆蹲在旁边,惊恐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她被摔倒在水泥桥上,手搽破了。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忘记了自己的痛。几个过路人停下来,帮着圆圆妈救团团,帮团团穿上衣服。团团呛咳了一阵之后,恢复了呼吸,脸色逐渐变得灰黄然后红润。

村长听到团团出事的消息,赤脚往河道里跑,一边咒骂着,老天爷啊,可把祸闯下了。村里很多人都往河道方向跑,嘴里说着团团的名字。奶奶在树荫下凉快,听见别人都说团团的名字。她问一个和她一起凉快的老奶奶,是团团爸回来了吗。那个老奶奶说,怕就是。

团团睁开眼睛时,还在圆圆妈的怀里抱着。圆圆妈浑身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头发滴下来。周围围了许多人,都是村里的,有大人有孩子。团团突然哭起来,他抱住圆圆妈,使劲哭。圆圆妈抱紧了团团,团团的脸埋进圆圆妈的胸部。团团哭着喊了一声妈,只有圆圆妈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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