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义
我知道我是个孽障人,我还是个犟脾气。我死钻牛角,爱激动,不达目的不罢休。我承认我就是不受欢迎的人。当别人从教练车上下来,喊,申玉斌,轮到你练了,申玉斌。总有人会笑,嘴角上扯。我真想给离我最近的一张笑脸挥上一拳。但我知道,再不敢打了,再打,我这辈子就有可能拿不上驾驶证了。
估计我的事全驾校都知道了:三天前,我和余春互相朝对方嘴上捣了几下。虽然被后排坐的学员拉住了,但还是惊动了驾校校长。校长喝住那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余教练:把你的嘴闭上行吗!把你的嘴闭上一分钟行吗!你看你,你一个教练,一口一个神经病犯了,一口一个神经病犯了,换谁,谁都跟你拼命。去,回教练室去!
校长用目光顶住余教练,他哼一声,走了。边走边擦嘴角的血。
校长过来拍我的肩:别生气,小申,别生气。这家伙媳妇这两天闹离婚,今天要请假,我没请。他把气撒学员身上了。
张局长递给我一张本色竹浆纸,说,校长,这个年轻教练咋胡骂人呢。校长问,具体骂的啥?没人说。我说,申玉斌!神经病!你!比我家里养的猪还苯!
校长说,这家伙的嘴比厕所还脏!看耍着吗,在半坡起步上打开了,这车失控了往下退,多危险!
我说,从我上车就骂,从倒库就骂,骂到半坡上,我知道他不敢跑,他要踩副刹。我就一拳捣过去了!
周围笑了,校长说,算你狠!
张局长说,校长,要不让小申练咱金牌教练的车?
张局长,关键是咱金牌教练名气大,找的人多,他太辛苦了。我不好意思再给他加人了。
是这,我给金牌教练说,你也别给金牌教练加人了?
我每天来得最早,我就是第一个上车的。都说科目二是熬出来的。没办法。人多。只好排队,先来先练每人三把。一上午十几,有时二十几人,轮完一圈基本到中午了。年轻反应快记性好的练一次费时少,教练轻松,本人也轻松,越练越开心。上年龄的反应慢记性差的练一次费时太多,似乎是在浪费时光。教练吃力,本人更吃力,越练心理阴影面积越大。在等待上车的煎熬中,我总是独靠墙角,双手插兜,漠视着这五颜六色的人群。我一直不合群。我与父亲不合,与妻子不合。学校里,与大多数老师不合,与少部分学生不合。这个假期,大多数老师“团报”去了邻县的一个驾校。他们不“组”我,我也不同流合污。我也要在这个假期考驾驶证。我知道驾驶证不好考,他们贵为人师,经常考别人,现在怂了,怕别人考。名为团报,出的却是高价,意思,地球人都懂。我呸!唉,人也是怪,有个驾驶证,像是挣得了终身荣誉。有人不开车,练了驾驶证放在家里,当作镇宅之宝。有人为做生意,有人上班远,逼着来练车。有人为将来接孙子上学,有人为了给儿女借分,也苦巴巴端着一张老脸去受罪练车。唉,这社会,真是无语了。
我先活动活动筋骨,踢踢脚,扭扭手腕,开始打方向。是一架方向盘焊在铁架子上,专门用来练习打方向的。有年轻的二货,正规动作不好好练,却学老司机左手压住方向盘转圈圈,被教练看见,连骂了一串“亏你先人去”。我练打半圈,打45度,打一圈,急打两圈。练久了才觉出打方向的妙处,我用心记住。我全心投入到打方向中,我动作流利,接近潇洒,有了感动自己的味道。我正在急转弯,正在左转,右转,紧急转出直角……
一个女的喊好,我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位精干的大妈,为我伸出大拇指点赞:哎呀,你方向打得真好,教我一下吧。我不霸占,立马让出了方向盘。我还不吝啬,分享出我悟到的妙处。大妈虚心听取,虚心得就像我曾教过的某个大龄女生。大妈练得高兴,称我是她的一技之师,我也高兴。我俩哈哈笑,打得那方向盘溜溜转。有人前面喊,张局长,过来练来。我看大妈,原来是局长。后来才知,是副的,但是在市上,级别不低。后来才知,喊她的人是驾校最好的教练,有名的金牌教练。为人也是好,你看人家都来得早,不像别的教练踩着点上班,坐在车上,国王一样吆喝,慢慢吃早点、抽烟。
我想,因为我无意中成了张局长的一技之师,所以她把我转到了金牌教练的车上。
我呢,让张局长排到我前面练。哪天早上她来得迟了,我会让排在我后面的人先练,张局长来了,我让她练,我去最后面排队。张局长也不客气,练完三把,忙忙赶回单位上班。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她最缺时间。绝对有人说我巴结当官的,我不理了。
金牌教练不开口,示意我先练一把。然后停下,微笑着,看我。教练不说话,我也不敢问,躲开他的目光,我俯视了几秒自己的鼻尖。教练继续微笑,从右耳拿下一只小耳机,往我右耳塞。我要躲。他执意塞。我只好接受。耳机一塞上,才知是音乐,古筝。像是水,一大片水涌来了:哗——啦啦啦,哗——啦啦啦。从右耳那,把头开了个洞,洞里淌开了水,水越淌越清,身体一块一块湿润了下去。
教练说,为啥我能做到对学员耐心,因为这个《高山流水》。听过吗?
我说,年轻时好像听过一两次。
你还年轻着。没有啥怕的!
我点头。
有空多听听,上车前也听听。
我点头。
闭上眼睛,听它两遍。
我闭上眼睛,我的头里面水声洪洪,清流淙淙,声音清澈、透明,高山倒映其中。听至第二遍,浑身清爽、纯净。“就像在深邃的海底沐浴干净”,我突然记起了大学时背过的诗句,我一激动就会记起这些诗句,“新鲜若儿童的肌肤”。
教练说,现在,我把倒库的秘诀告诉你。
我立马坐端正,又打开了手机录音。
记住这几个点,把这几个点练明白。练到你能拿住车了,不再是车拿住你了,百考百过!
这一次,我一把没练。但我很高兴。
我下车蹲在一边,拿出手机反复播听教练的话。我对照练得好的学员的操作,听教练的话。又边看边听,边动手动脚在空地上操作。我的动作肯定别人认为又神经病了,我不理了。我心里越来越热和了,热到我脸上去了,我不理了。我继续边听边看边动手动脚,有的学员刚开始,我看出他已经错了,果然教练叫停了他。我心里奏起了《高山流水》。
轮到第二次上车,教练依然微笑,倾身向我。额纹三道,像犁沟。
记住了?
我点头。
口述一遍。
好。挂倒挡、抬离合、半联动、松手刹,盯点,右打两圈,看右倒车镜,盯点……
操作时,每到一个点,教练叫停,让我下车看一眼,才真正知道倒车镜上看见的宽度,才是真实的20厘米,一本书宽。死死记住,嵌入脑子里。我扶好眼镜,我倒车镜里看得明白,我心里也明白。我心里的高山流水隐约得很远,但也明白,意念一触,立马清亮如初,镜子一样。我所有的明白,都镜子一样。
我也才明白,我之前所练,全是糊里糊涂,我一直在重复糊里糊涂。
我才明白,有不少人还不知自己的糊里糊涂,还在重复糊里糊涂。
我高兴了,心里豁然。我像当年终于弄懂了一道应用题,也像给学生讲明白了一道应用题。
如此一遍,我心里万分感谢着教练。
第三把,巩固!
下车后,我装作小便,紧走,拐过墙角,小跑,冲刺。我“嘿”一声腾空而起,接连几招截拳道,将空气中无形的对手击倒在地。
如此,我高山流水一遍,心里过一遍,再动手动脚操作。一次三把,把把有进步。
如此,练好了倒库,练好了半坡起步,练好了侧方停车,练好了S路和直角转弯。我全心钻在车上,我原先恨车,现在爱上了车。睡前,我仰躺炕上,高山流水一遍,所有步骤心里过一遍,然后手脚配合操作一遍。过上三把,我睡了,我早睡。晨,我早醒,如此再过三把,才起床。
考试日期终于来了。
科目二模拟时,教练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把下来,教练看我,说,怎么没有问题?我心里一惊,如同飞来一粒石子儿砸在挡风玻璃上。我直眼看教练。
教练移开目光,摸摸下巴。
后来我知道,模拟就是消灭问题。现在没有问题,是不是有了危险。没有出现问题,也许是问题藏匿了,但到考试时,有可能一个诱导,问题跳出来,直接把人杀倒,下课。
第二把朝侧方停车行进时,教练忽然脚下一弹,像蛇咬了一口,车一顿,我双手攥死了方向。方向已偏,我赶紧调整方向。力度过大,偏向了另一面。我脑子里爆起一团白光,火球乱飞。心也惊了,马一样跳起来。我看教练,教练依然看着前方,低声说,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教练把这四个字一粒一粒射入我脑袋,一粒似是一枚导弹,拦截了大脑里爆飞的火球。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
我立马回到了之前的我,我找到了我。
我慢镜头一样拉回方向,反转一点,方向终被校正!
我斜视一下教练,教练似乎在偷笑。
下来的半坡,我防着教练;S道,我防着教练。直角转弯时,教练的脚又被蛇咬了一口,我没理,我的双手、双脚都没理,方向盘也没理,整辆车也没理,照走不误,直到车盖顶上前线,我心里咔一下合上开关,灯泡一样,我的右手瞬间被点亮。我的右手连打方向,车头90度左拐,车身跟进,平稳紧凑,理直气壮。
模拟后,教练看我,依然身体左倾,微笑,额上三道犁沟。
教练点头,说,明天考试,你想早上考,还是下午考?
我想早上考。
你想第一个考,还是第五六个以后考?
我想第五六个以后考。
好,记住我这句话:如果紧张,你就高山流水。
好!
过后我回想当时跟教练的对话,如同大学课堂上与老师一样。但我不知当时为什么不再加上三个字:谢谢您!
我想,我也许说了,用我的表情,用我的语气。
我只记得教练又拍了我一下,说,如果紧张,高山流水。
我立马说,如果紧张,高山流水!
之后,我敢保证,我生活中,工作中,只要我有点情绪,我就高山流水。我闭一下眼,水来了,水在流。山,矗在隐约处,巍巍然。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教练当时其实还是有点担心我。我如同一张紧箍的弓,时刻在寻找着箭。正确的状态是,一张箍紧的弓,应该松弛着,应该休息着,应该若无其事着。这样,不要说去寻找箭,就是箭来了,也无动于衷。只有当手上的力度告诉弓,射击的意义时,弓才会唤醒自己,弓才会让箭去飞。
果然,科目二考试时,我半夜失了眠。我用高山流水找回了眠。到了考场,找不到身份证,原来换了衣服。有学员说5号考试车刹车高,我注意着注意着,还是在侧方停车时,车跑出了后边线。第二把,考官问我准备好了吗,我竟说,没准备好。考官笑笑,紧张啥呀,平时咋练的就咋考,紧张啥呀。
感谢这位考官,他一说“紧张”二字,我才知道我把金牌教练的话又丢了——如果紧张,高山流水。
如果紧张,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立马来到了我的大脑,从脑袋开始,向下,脖颈、胸膛……全身一段一段被水声滤了下去。
我清澈了,我似乎看见了金牌教练。
于是,我终于像平常一样又开了一遍,只是,平时刹车用三分力,我多加了一分半,之后,一切如常!
张局长下午考试。她给教练说,进一回“监狱”,啥都不怕了,不紧张了。张局长上午被纪委叫去,调查她们单位领导班子的廉洁问题。张局长说,审问室里面全是软包,估计是防止嫌疑人一头撞死。出进几道门,全是监控。一进去,心跳加速。但自己没贪没污,干干净净,心跳就正常了。
练科目三时,教练变了,脾气大暴。
站在科目三起点,教练总是黑着脸。看前面,满是行驶的车,教练一脸的烦;看左面,满是行驶的车,教练一脸的烦;看右面,满是行驶的车,教练一脸的烦;看后面,满是行驶的车,教练一脸的烦。下来,看学员,眼露凶光,脸上更黑过一层。
上车前不绕车一周,骂:小心车下有炸弹,小心你车后站着小娃娃,小心你的轮胎会爆。不系安全带,大骂:开车不系安全带,等于往阎王殿开;不系安全带,死的残的名人多很,上网查查去。变道不打转向灯,不够3秒,狠骂:后面的车会追尾你,你搭上命,你还是全责!
直呼学员姓名。申玉斌,开车!再不叫我小申;张瑞丽,开车!再不叫她张局长。
过路口时要减速,这我记着。这个路口没人没车,但我还是左右看了看,往前开,我的大腿上被砸了一拳,我疼得吸气。下车后,我揉着大腿给张局长说,这一拳我算是记下了。路口没车,我一辈子都记着要点一下刹车。同车的学员说,教练那是真打啊,打的是你,我们都大腿上疼着呢。
张局长的电话突然响了,腾出一只手去拿,教练拿笔敲在手指节上,张局长手抖了一下,没敢吱声。又敲。再敲。张局长终于急喊,教练我记下了,开车绝对不能接电话!
我们都怕了教练,我们都把教练骂的全记住,把常犯的问题全戒了。
车在走,教练在骂,车开好了就是你的宝马,开不好就是吃人的老虎。方向盘一抓,车轮子一动,就是时刻和危险在一起。就是你开得好,还得注意别人胡开!这时,一辆车从我们右边超车,教练骂,不要命的节奏啊!回头朝我们喊: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随便超车!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随便变道!申玉斌重复一遍!我立马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随便超车!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随便变道!
张瑞丽重复一遍!
教练停住了,似乎等着我们把这些话彻底记到心上去。
我们真的怕了教练。我怀疑教练是不是最近遇到烦事了。我专门在教练练科目二时去了趟驾校,躲在学员群里偷偷观察。我看见教练还是原来的教练,和颜悦色,不急不躁。我转到门口,呆在一旁,我不由回想刚刚过去的科目二时光。我脑海里回放着教练给我说过的话。我想到了“如果紧张,高山流水”。但是,从科目三开练,教练再没提过这句话。教练没说,连我自己也几乎忘了。我心里漫上了一层悲,我觉得教练和我越来越远了。我们其实,都希望和教练越练越亲。中午时,我们让张局长请教练一起吃个便饭,教练还是黑着脸,吃啥吃,车开不好,我吃下去能消化吗?
正愣着,教练开车出来了。降下车窗,笑着问我,小申,你咋到驾校来了?
哈,教练好,我闲着,过来转转。
是不是怀念练科目二的日子了,好,好。我有点事,走了。你转着。
教练的车动了,又停住,面带笑意,说,小申,如果紧张,高山流水。我赶紧上前两步说,没有忘,教练。谢谢教练!
重复一遍!
如果紧张,高山流水!
科目三考试前,教练才口气好了些。才教了我们每个人每个考点的注意事项。我才意识到这是在练科目三。而之前,我一直感觉,是在开车,而不是练车。是从教练手里借了驾校的车在开。
我给张局长说了,张局长眉头一挑:不愧是当老师的,善于分析总结啊。小申,我也是这感觉。
张局长说着,眉头似乎在笑。我想,这或许正叫那个成语,喜上眉梢。
最后一把练完后,教练终于难得地笑了。教练说,终于练出头了。我看见驾驶证正在向你们各位走来!呵呵,祝贺各位!
哎呀,谢谢教练!我开心地说,教练辛苦了!当时,我是最后一位上车的,我还在驾驶位上,我还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我听见坐在后排的张局长几位都在说,真的,谢谢教练啊!
教练辛苦了,费心了!
张局长甚至拱起双手:教练,我不是恭维您,我也见识过不少人,您是我敬佩的!金牌教练!
我们都学张局长,向教练拱手。
教练也向我们拱手:谢谢!谢谢!
教练说,现在,我有几句话,单独和每个人叮嘱一下,算是最后一课吧。
后排的几位马上下去了,车门合上了。车内的空气均衡了,我看教练,教练正在看我,倾身向我,额上三道犁沟。
小申。
哎。
你感觉学会开车了吗?
感觉只是为了考试,离真正会开还远着呢。
就是,真正开好,还得二三年。心态永远大于技术。技术再好,没有好的心态,还是算不上真正的驾驶。表面看起来,你驾驶的是车辆,其实你驾驶的是你自己。
我频频点头,我认真看着教练。这时,教练打开自己的手机,点出一张照片伸在我眼前。
多少年过去了,教练的最后一课,依然如在昨天。我敢说,我读了十几年书,有许多老师的最后一课,但它们都在我的记忆里消逝无迹了,唯有这一课,算是烙进了我的大脑!因为,这一课,事关生命!
我记得我照例和张局长私下交流,教练给她上的最后一课竟和我的一模一样。针对不同学员,教练当然还有不同的叮嘱。给张局长的是,你开上几年玩玩,新鲜劲过了不想开了就不开了。女的普遍没有男的开车占优势,开车也费人,以后有了年龄,能不开就不开。
我推测,其余学员也这样,除了独属于各自的叮嘱,其余的内容一模一样。
我似乎懂得了,单独上最后一课,单独重复一模一样的内容,是强调;单独叮嘱只属于自己的一句,是爱护。因为,之后我们开车上路,没有人给我们踩副刹。最后一课,是教练赠与他的每一位亲爱的学员的副刹。
过了几个月,我买车时,请教练帮忙参谋。教练高兴地答应了。新车开出市区,通往山里道路时,教练让我开。我说,好。我整理下自己的衣衫,扶好眼镜,按要求上车,系好安全带,打左转向,挂一档,抬离合,松手刹——新车起步了!我也觉得,隐约有一个新的我起步了!
当车处在了平稳的速度上时,我清晰地觉出了那平稳的速度的甜味!我觉得出,我浑身的血液和细胞在欢笑!我觉出我是在驾驶车了,不再是车驾驶我了!我几乎敢发誓,我也会驾驶我了!我的后半辈子,我要握好方向盘!我要正确地驾!我要正确地驶!我要,哈哈!“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哈哈!
开了一段,前面有个岔路,通向“停车观景点”。我没征求教练的意见就拐了进去。停好车后,我才给教练说,教练!我太兴奋了!我快箍不住自己了!我需要停下来,冷静冷静!
我看着面前一叠一叠的山,给教练说了我的过去。我自幼丧母,“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教练微笑着听,我微笑着说。我过去做的一些事确实神经病。比如我给学生说,今天谁背不会这则古文,谁就不要回家,弄得几位家长找到学校里来;比如八点开会,我准时到,我对迟到的人全部嗤之以鼻。我就是这样子的人,没办法。认识我的人,包含我的妻子,我的父亲,都说过我这个神经病是考不上驾驶证的。但是我考上了,而且,我竟然变正常了。呵呵。于是,认识我的人当面背后都叫我申老师了。我的妻子抱着我哭了,我的父亲也淌了两股子眼泪。他们都拿出了自己攒的钱帮我买车,说是给自己买个座位,沾沾光。教练也说了那个远去了的年轻的自己:儿子出生后,他贷款买了一辆旧货车。那时没有驾校,他在自家门口练。大车练甲库移乙库,二进三退。练好后去车管所考,考上证,天南海北跑车拉货,挣钱养家,还顺带教出了几个弟弟。跑了十几年,靠着小心、操心,没出过一次车祸。儿子参加工作后,家里人不让我辛苦了,我就进了驾校。进了驾校,才发现教人比直接开车更费心。自己开车,只操心好自己的就行了。教人开车,比教人念书还责任重。书一时念不好,能补上。车教不好,放出去开,就是拿命在耍。害司机,害别人。我是安不下心,睡不好觉的。学员呢,又脾性不同。遭遇这的,遭遇那的,把人打击得,哪一个人都有一身的窟窿。这样,咋教呢?
教练顿了顿,说,教技术的同时,我必须尽量修补好这些窟窿。
教练说,悟到这一点,是命换来的。这条命,就是我第一批学员里的一个小伙子。他是个欢闹人,对我一口一个师傅。我没观察到,他其实是表面上欢闹,心里压力很大,他要开车挣钱,还娶媳妇拉下的一屁股债呢。他太心急挣钱了,白天拉货,晚上拉货,疲劳驾驶,有时就忘了系安全带。最后,最后就是我最后一课给你们每个人说过的了……
教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为了摆脱悲恸,他摸索到了《高山流水》。之后,一有状态,他就高山流水。直到现在,依然不时高山流水。
我打开手机,点击播放。
高山流水,哗——啦啦啦,哗——啦啦啦,水声瞬间湿润了我们的双耳。
水声中,我的大脑回放最后一课的内容。最后一课的最后是教练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是车祸现场,挡风玻璃碎成了渣,但没掉落。正驾驶位的正前方挡风,凹出去一个坑,是驾驶员的头撞的,一些头发连同头皮粘连在那个坑内。
照片下方,是一行字:
开车,要对生命负责!
教练说,为了弄上去这一行字,他独自在手机上鼓捣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