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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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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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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三题


作者:火会亮

 

三到红寺堡

 

我一共去过红寺堡三次。

第一次是在1999年春天,去开一个什么会,车过同心,作家拜学英说,他有个妹妹刚移民到红寺堡,想顺路去看看。

拜学英家在泾源,他妹妹算是泾源第一批红寺堡移民。

车子走了半天,快中午时赶到移民点上。一大片新土覆盖的荒滩上,东一片西一片盖着一簇簇统一建制的房子。没有一棵树,满眼皆黄。路是沙土路,水渠也是新修成的,刚推平的荒滩上新打的地埂像是画上去的。打听了半天,才找到他妹妹家。

他妹妹家住的是刚刚建成的移民房,砖地,白墙,墙似乎还没有干透,个别地方还呈现淡淡的黄褐色。窗子里面钉着一张白色塑料布,床上竟然也苫着一张同样大小的白色塑料布。

妹夫说,这里几乎每晚都刮风,一刮风,地上的沙土就腾起来,早上一起床能抖一地沙子。于是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晚上先盖被子,再在被子上盖一层塑料布,这样每天起床抖一抖塑料布就可以了。

临走时,拜学英的妹妹和妹夫带我们去看划给他们的地,又站在地头上给我们指点荒滩上那些远远近近的房子。我记得那时红寺堡还没有街道,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歪歪斜斜盖着一溜土房子,有小卖部、面馆、修车铺、台球室等等。

第二次去是2009年,那次是为采访生态移民去的。那时红寺堡区刚刚成立,街道已有了一个新型城市的雏形。有一个很大的中心广场,广场周围分布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楼房,许多单位都挂了牌子,吃饭时已有几个像样的酒店了。

记得采访了城郊的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姓马,来自西吉沙沟,一家六口,住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里。很早盖的老房子已成了偏房,旁边是新盖的两间宽敞漂亮的大瓦房,沙发,茶几,瓷砖铺地,窗明几净。

我们坐在沙发上,吃着主人切开的西瓜,觉得和川区人家没什么两样了。

我问老马:“搬过来感觉怎么样?”

老马说:“刚开始还抱怨过呢,说一满儿荒滩,连根草都没有,以后可咋办?到了夏天可就不一样,黄河水一灌,半个月滩上就出了庄稼,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

说到这,老马讲了一件有趣的事,说刚搬过来那年,他还不会给地里浇水,水一进地头,他就慌了,跟着水头用铁锹一个劲儿挖坑,拦。过来一个干部骂他,说这怂,连个水都不会放。然后手把手教他放水。他那时才明白放水首先要给地打埂子呢。

记得老马家院子四周的杨树已长得很高了。村子外面的玉米地像一堵堵厚实的高墙。村道也已经硬化过,村里已有了幼儿园、村部,几乎家家门前都停着蓝色的三轮“蹦蹦车”。

今年秋天,我再一次来到红寺堡,这一次来,我只有用“惊叹”二字来形容了。红寺堡已变成了一座地道而别具风情的移民城市,宽阔的马路,一座挨一座的高楼,湖水荡漾,绿树绕城,早晨起来,体育馆旁边到处都是三三两两晨练的人。

读薛正昌先生新著《红寺堡移民史》,才知道红寺堡并非亘古就是荒原,它有过驻军、屯垦,最主要的是,它曾是古代一处很重要的战略要地,其境内散布着长城遗址、军事城堡、千年古寺等,地形地貌的丰富程度让人惊叹。只是后来人们开垦过度,又撂荒多年,加之水土流失,红寺堡就变成了“似乎是沉睡千年的一片荒滩”。

这个“与黄河擦肩而过的地方”,在1996916日被再一次唤醒。

张治乾说:“宁夏扶贫扬黄灌溉工程实施的第一年,就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黄河水引到了这里,河水经过4级扬程,高出黄河水面297米,一直可以引到红寺堡腹地,我们叫它生命之水。经过两次大规模移民,现在红寺堡总人口达到了23万,移过来的都是西海固封山育林和水库淹没区的人,老百姓真是感恩戴德。看见城区入口广告牌上的那句话了吗——共产党好,黄河水甜。那不是矫情,是我们的真心话。”

张治乾是隆德县人,1999年移民之初就来到这里,在教育战线一干就是20年。业余写作,发表的文学作品多以红寺堡移民为素材。

“刚来是个小伙子,现在都成老汉了。”张治乾笑呵呵地说。

在他的陪同下,我首先走访了城郊东南的红海村。红海村是由同心新庄集乡整村搬下来的,村子含7个村民小组,8683087人。村道很整洁,路两边种满槐树和枣树,绿阴铺地,枣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子。

张治乾介绍说:“这个村子里有两个卫生室,两所幼儿园,区上还准备把三小也建在这里。村里的主要产业是玉米、枸杞、黄花菜、甘草,早就脱贫啦。村边上还有好几个大型鸡场和羊场哩,是专门供应城区各大餐馆的。”

张治乾不愧是“红寺堡通”,三言两语就把村子的整体情况介绍清楚了。

后来我们就见到了村支书李建忠。李建忠是个热情而健谈的人,刚一见面,就力邀我们“去家里坐坐”。

他家的院子很干净,大小房子盖了一转圈。刚到客厅坐定,就和我们热络地聊上了。

“我老家的村子叫河龙沟,在罗山深处,半山腰上,就没有几步平路,听过罗山的那首民谣吗?多见山,少见川,见了骑马的都是官,男人搬干柴,女人拾石头,半夜听信吼(猫头鹰)——这说的就是我们那搭。”

从山上搬下来以后,李建忠就贷款买了一辆大车,在工地上拉砂石、拉砖,干了整整15年,除了日子好过,他还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一个在煤矿当技术员,一个在本地一家企业工作。由于为人厚道,又头脑灵活,2017年,村民们便选他当了村主任,后来又当了村支书。

李建忠说:“我现在觉得满足得很,老百姓嘛,还咋?”

李建忠家在村子中间,院子的主房虽然还是原来盖的老砖房,但里面的设施却别有洞天:一个套间,里面卧室,外面客厅,客厅整洁的地面上竟然是两大排码满书籍的书柜,上面挂有以本地青年作家胡静命名的文化大院“南书坊”的牌匾。

李建忠说,胡静是他的大儿媳,喜爱写作,文化大院项目是吴忠市今年才批的。

  东边两间偏房,照样都是套间、卫生间,和城里的楼房没什么区别,这当然是预备着给两个儿子回家住的。

院子后面竟然是一个种满果树和各种蔬菜的小园子。

李建忠一边给我揪树上的枣子和苹果,一边说:“作家同志,要是有时间再来红寺堡,我一定在这个小院里招待你,保证比城里的那些大饭店吃得好。”

出了红海村,我们朝红寺堡的东北方向走去。车子在柏油路上沙沙疾驰,路两边是一闪即过的庄稼地,和一排排被绿树掩映的民房。

张治乾说:“你要是早几天来,这里的景色比现在还美,村子边上是玉米林,一眼望不到头,中间是黄花菜地、枸杞园、玫瑰园,五颜六色,城里搞摄影的几乎天天来,一来一大帮。”

走了约半个小时,景色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碧绿的玉米林不见了,民居不见了,迎面扑来的是一大片呈原始状态的沙原、沟渠,而沙原上的滩地变成了一片连一片的葡萄。

红寺堡种葡萄是从2005年开始的,刚起头大家还不懂,不会种,摸索了两年就开始大面积种植。红寺堡葡萄品质之所以好,主要是气候,其次是土质。据考察,红寺堡和贺兰山东麓是连在一个气候带上的,这两个地方的地理状貌和气候特征与法国的波尔多极其相似,非常适宜葡萄生长。更重要的是,红寺堡的土质没有经过任何污染,荒漠上的沙粘土是葡萄的最爱,几项一合,便有了今天价廉质优的“红寺堡葡萄”。

红寺堡种植葡萄的第一年就开始酿酒。

“看见远处的那些高大建筑了吗?那都是近几年落地红寺堡的知名酒庄。”

顺着张治乾手指的方向望去,沙原上的葡萄地中间果然矗立着一座座高大洋气的建筑,远望如一尊尊巨大的“变形金刚”,在黄土沙原格外醒目。

葡萄酒酿出来,红寺堡立即组织参加了被誉为“酒界奥斯卡”的布鲁塞尔国际大奖赛,其打造的40个品种中的“戈蕊红”系列于第二年就一举夺得金奖,至今已连获两届。

张治乾说:“我是红寺堡的政协委员,很早我就有个提案——我们的葡萄要尽快获得地理认证,也就是说,它和贺兰山东麓葡萄师出同门,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获得认证的第二年,红寺堡便有了“中国葡萄酒第一镇的美誉”。

“现在,我们的葡萄酒一年能加工3.5万吨,产值达4个亿,年解决农民就业40万人次,种植户一亩就可以收入4000元。”

过了葡萄地,高大雄浑的罗山就在眼前,远看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轴。

红寺堡被罗山、牛首山、烟筒山三山围裹,形似一个小盆地。我们几乎是沿盆沿走了半圈。在柳泉乡的永新村,我们看到了一条打造得异常精美的特色民宿小街,街上挂满灯笼,红艳艳的,干净整洁的街道两边,是两排盖得非常讲究的农家小院,古色古香,里面的装潢却极具现代气息。

张治乾说:“这个特色民宿是专为罗山飞行营地打造的,全国青少年航空航天模型锦标赛已经在罗山连办了6届,每届赛事都人满为患,每有赛事,这个民宿小街就成了香饽饽。”

过一片沙漠时,我看到一群群牛在沙漠中站着,沙漠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建筑。

张治乾给我解释:“这叫飞地养牛,是近几年形成的一种新经济模式,也就是说,这块沙漠属于柳泉乡,但里面所养的牛却是其他地方的。”

回到红寺堡镇,沿宽阔的迎宾大道走了约半小时,又向右一拐,进入一片被沙地包围着的移民村。这片移民村显然是后建的,因为村子里面的树木还很小,稀稀拉拉,村里的房屋也没有我先前见过的那样气派、堂皇。

张治乾手往前一指说:“那就是弘德村,自从今年68日习近平总书记来过,这里现在几乎成明星村了。”

几经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习总书记去过的那家人。那家人在村子中间,砖墙小院,门前栽着几棵胳膊粗的柳树,与周围邻居并没有什么不同;旁边一间敞开的牛舍,里面站着三头高高低低的牛,离得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牛粪味。

主人刘克瑞很是热情,远远地迎出来,又侧身手一伸邀我们进屋。屋里宽敞明亮,大窗子,花窗帘,转角沙发,东西墙上分挂两幅习总书记来他家访问时的大照片。

刘克瑞来自原州区张易乡毛套村,回族,一家六口,是20127月搬到这里的。我问他老家的生活情况,他说:“孽障(可怜)的很,坡陡得连牛都站不住。”

谈及习总书记来他家一事,他憨憨地笑着说:“到现在还像在做梦。”

聊了两句,便拉我们起身,重又走到门外,详细地一步步讲述着习总书记来到他家时的情况。他比划着,讲解着,神态中有种抑制不住的祟敬与激动,我相信,这样的比划与讲解无疑会伴随着他的后半生了。

总书记询问刘克瑞的内容主要是他家的收入情况,刘克瑞依询一一作答:低保一月240元,基础母牛县上补贴1000元,母牛又下了一头小母牛和一头小公牛,各补贴1000元和500元,加入合作社后的产业扶持与飞地养牛分红共8000元,3.6亩地的流转费近2000,儿子儿媳在村里的扶贫车间上班每月工资6000,还有其他各项补贴近一万元,这样算下来,他家每年的总收入超过了10万元。

总书记高兴地说:“一家人又能挣钱,又能在一起,这多好。”

从刘克瑞家出来,我们来到他家门前的牛栏跟前,这时刘克瑞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说自从总书记来过他家,左邻右舍一天一大帮人来串门,目的当然是想知道他和总书记见面时的情形,后来在电视上见总书记问话之间摸了一下他家小牛的头,大家便都想摸摸这个小牛的头,意思是沾沾喜气。摸来摸去,摸得他家小牛的头顶都快没毛了。

 

山上山下

 

2009年秋天,在最后一片树叶凋落之前,我开始动身采访宁夏中部干旱带生态移民,那是宁夏境内最大规模的县内移民,涉及的范围为年降水量200400mm线之间、地处西北内陆干旱中心,四周被腾格里、乌兰布、毛乌素三大沙漠包围的广大区域,其中包括盐池、同心、海原、红寺堡等9个县市区的64个乡镇,人均纯收入不足1700元,大部分地方当时仍为国家和自治区级贫困县。

我马不停蹄采访了将近三月,足迹遍布宁南山地,翻开当年的采访笔记,当时采访的场景历历在目:中宁撒不拉滩、红梧山,海原的贾家趟子,原州区三营镇的团结、三和村,盐池县的南苑新村。当然,采访时间最长、去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其核心地带同心县。当时,同心规划搬迁的人口为13万。

“天太旱了,人实在呆不下去了。树越来越少,井越来越没水。特别是马高庄、张家垣、田老庄、窰山一带,年年抗旱,年年保春耕,可到头来还是种了一袋子,收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这里人的生存状态用五个字可以概括:多、少、散、乱、穷。自然村落多,资源少,居住分散,乱象丛生而人口依然贫穷。一个孩子上小学,每天光走路就得花四五个小时,翻山过沟得走二十几里山路。其实,把窰山8个村庄的小学生收到一处,盖一所像样的中心小学就能解决问题。”

第一个接受我采访的是同心县移民办干部马希丰。马希丰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工作认真,几乎天天都跑移民点。他在县上专门配给他的一辆越野车上挂了个“中国移民”的牌子,还在同心网上开了一个博客,笔名叫“沈沫超”(沈雁宾、郭沫若、梁启超的合写),几乎以直播的形式为老百姓答疑解惑,讲解生态移民政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原马高庄乡乡党委书记李宁,记得当时接受采访时,他始终眼含热泪:“别的地方是整村搬迁,我们几乎是整乡搬迁,全乡一共20个村,一下子要搬走15个,人口近2万,谁受得了啊。搬迁的前一天,我一整天都没有休息,让司机开着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走一阵儿,就停下来随便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去问,生怕半路有什么闪失。晚上老百姓都不睡觉,一家一家绑好行李,坐在炕上干等。一些老人在院子里转出转进,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啥。汉民都去给老先人上了坟,回民在炕上念了‘嘟哇’(祭祀仪式)。凌晨6点,我发了一声命令,36辆大小车子在山路一字儿排开,齐按喇叭,惊天动地,那时我的眼泪就唰啦啦流下来了。”

移出地确定下来,接着就要解决迁入地的土地问题。同心县确定的迁入地为下马关和韦州的几大塬地。

下马关位于同心县城西北,是同心境内最大的川台地,俗称苦水河川地,四周被罗山、小罗山、青龙山、谢家山围裹,形如盆地,呈南北走向,开阔的地界远远看去就像一处古战场遗址。

当时的下马关镇党委书记王占全说:“塬上的土地都是老百姓的承包地,虽然缺水,但这里地平且肥,要让老百姓让出土地进行二次分配,那等同于又一轮土地革命,无异于猫口夺食。”

他把全镇政府的51名干部分成若干组,一个领导带一个组,然后分头下去做工作,最后还是老区人民的觉悟起了决定作用,下马关所需的移民用地很快就征到位了。土地被重新丈量,给老住户人均分3到4亩,新住户人均分到1.5到2亩,给出让了土地的人家每亩补助400元,这个结果基本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清理土地上的附着物时,土地庙和清真寺一并拆除,原来的坟地也一并搬走,当时共搬坟200多座,而且大多是祖坟。那时,下马关的山山峁峁都响着唢呐声,搬坟的活动经过好长日子才平息。

截止2009年底,同心县共建成移民村七个,除规模最大的庆华村在韦州外,其余六个均在下马关,它们的名字分别为平远村、三山井村、陈儿庄村、南安村、移民三村、移民四村。

2020920日,我又一次驱车来到下马关。此时已是深秋时节,下马关的塬上到处都是绿色,玉米叶子开始泛黄,但路边的各种树木苍翠挺拔,在秋阳下显得更有活力。过了镇子,南行不过数里就到了平远村。平远村的村头立一高大门楼,上面用启功体书写“平远村”三个大字。路是柏油路,直通到移民村的各家各户,经过十余年的奋斗,村容村貌已与当年大不一样,许多人家已在原来旧院的基础上盖了新房。村部、幼儿园、小学,各种公共设施一应俱全,路边的树木已有了大树的样子。

在村东边的一个小卖部旁,有一户人家正在盖房子,房子临路,一溜儿三间,四五个人正在屋地上铺瓷砖。我们走过去,一个穿旧迷彩服的中年人抬头看看我们问:“找谁?”

我说:“不找谁,随便看看。”

中年人便笑道:“大忙的天,看球啥?”

我说:“听说你们的日子好过了,所以过来看看。”

这时中年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打量了我们几眼,嘀咕道:“也不像县上的干部啊,县上的干部经常下来检查,差不多都认识。”

我说明了来意,中年人便笑道:“我就说嘛,既然是远客,那就进来喝口水嘛。”

进屋坐下,中年人喊来女人给我们用一次性杯子倒上了茶。

中年人姓马,是2009年从马高庄乡马元山搬过来的。老马说,他们这个村子有5000多人,是从马高庄的10个村整村搬来的,他们的左邻右舍几乎都是亲戚。提起十一年前的搬迁,老马颇多感慨:“幸亏当年搬下来了,不然那年秋天连下十天连阴雨,我们村肯定有人会压死在窑里。”

说到移民村的生活,老马脸上的笑纹立即绽开:“刚搬下来,新鲜得很,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有些人索性到下马关街上转了一圈儿,回来说,人老几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平的路。女人刚一安顿下来就洗脸、洗头、换衣服,这不是骚情,这说明人的日子有盼头了嘛。”

紧接着,人们就开始谋划未来的生活,不到一月,村里就有了小卖部、理发馆、小饭馆、移动公司代理点、汽车摩托车修理部。初来乍到,那些先行一步的聪明人就给自己带来了不菲的收入。最让他高兴的是当年冬天,他的儿子成了家,对象是旁边陈儿庄一个姓刘的姑娘。

“是在一起盖移民房认识的,要不是搬下来,打死人家都不同意。”用嘴努着指了指院子外面站着的一个年轻媳妇,笑着向我们伸出三个手指头:“娃娃都三个了。老大今年二年级。”

老马家共7口人,3头牛,两个蔬菜大棚,儿子在镇上开了家蔬菜水果店,一年能收入十多万元。儿媳妇在家里做饭、送孩子上学,假期就在村里卖酿皮子,也算家里另一进项。

老马说,下马关是同心的一个经济大镇,原来只有3万人左右,6个村的移民搬来后,镇里人口猛增到7万多。各种消费一下子水涨船高。打工的机会多了,客商稠了。他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甘肃环县和预旺堡的人来赶集,下马关每天的客流量超过10万人次。老住户们明显感觉到,现在的下马关集市拥挤了,街道变窄了,原来显得有些空旷的商贸区现在车水马龙。一间临街的商品房原来年租金三四千元,现在一间一万多也不好找。水果店原来只有两三家,现在多达50多家。饭馆增加了,旅店增加了,一个小小的麻辣烫馆子,每天竟能赢利900元,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现在的下马关,就像是一个小县城。”老马说。

我们沿着下马关塬地往县城赶。过了预旺,过了南塬北塬,就进入了同心南部的深山大壑。我一边走一边记录经过的地名:祁阳洼、尖山湾、大郞顶、窑山——边走边回忆十一年前来时的情景。关于那时的情景,有一段描述记录在我的采访笔记里:

“眼前展开的是我们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黄土高原景色。老实说,我们的内心深处是凄楚的,甚至是震惊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苍凉而贫穷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大山像无数的巨形馒头横亘在我们眼前,就像电影《黄土地》里的某个镜头。没有草,没有树,甚至没有一点象征生命和活力的绿色,漫山遍野就只有令人焦灼的土黄。有些人家孤零零住在山顶,有些又像是麻雀垒窝一样住在令人眩晕的沟畔,这里一家,那里一户,真正是‘见个面面容易拉个话话难’。要不是政府花巨资在这里修了路、通了电,你真不能想象这里的人是怎样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这突然使我们想起在银川碰到过的一个剧组,他们曾在这里拍过电影《同心》,搞外景的导演告诉我们,在窑山拍解放前的电影,不必刻意搭建外景,随便在一个村庄或山旮旯架一架摄影机即可,这样随意启镜开拍的画面,完全可以展示当年的原始风貌。”

十一年后的景色却完全不同——所有的大山被绿色覆盖,远看层层叠叠,似有烟气在上面浮动。山是绿的,天是蓝的。山腰或山脚,隐约可见一些残垣断壁,这应该是当年移民搬迁后留下的“遗迹”,现在已完全被草与树木遮盖,似乎已成“多年前的旧事”了。

当年像和尚头一样的黄土大山,怎么能绿成这样呢?

经过窑山脚下时,我提出要到山坡上去看看,司机欣然答应。

我仔细辨别着山上的花花草草,试图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可认来认去,却只能认得四五种。

司机却能认出十多种。

司机是同心县扶贫办雇来的,姓李,50岁左右年纪,2010年从王团川口搬到丰德村(此移民村在王团镇),已在城里开了八年出租车了。他小时候经常去山上放羊,因而这里的花花草草他大都认识:野菊花、冰草、蒿子、马莲、野苜蓿、蒲公英、地椒子、苦苣、谷莠——

他指着一种比黄蒿略矮一些的蒿子说:“这叫咪蒿子,能打籽,我们常吃的蒿子面就是它做的。”

“看见这一团一团的东西了吗?这叫水篷,能做烧碱,以前人穷,吃饭没碱时就用它来代替。”

“那些短短的刺疙瘩叫猫儿头,骆驼爱吃。旁边那些高一点的草也有刺,叫刺篷,驴爱吃。咱们这儿不是有句老话吗?人吃辣子为辣来,驴吃刺篷为扎来,说的就是它。”

老李叹了一口气说:“好多年都不见这些草了,乍一见还真得让人想半天。”

重新上路后,李师傅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他们村的故事,说是今年清明节,他们从新村(移民村)开着车来山里的旧村给老先人上坟,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见先人的坟头——地里的草太高太密,坟头都被草遮住了,最后大家找了个大概的位置,就把纸挂了(封山之后,不让烧纸,上坟的人就把纸钱挂在坟头上)。

李师傅笑着说:“反正见到的坟上都挂了纸,不是先人也是先人了。”

 

从“万人进疆”到“孔雀东南飞”

 

我曾看过陕西作家写的一篇散文《妹妹们去南方》,写他有一天到车站送人,忽见车站外面站满了人,全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戴着太阳帽,提着铺盖卷,缓慢移动着向车站里面的几十辆大巴走去。他不明就里,便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告他,这些全都是陕北姑娘,是由政府组织到南方去打工的。作家便十分感慨,想象这些姑娘去南方之后的种种境遇,肯定要哭鼻子,肯定要想家,肯定要看人的眉高眼低,便愤怒地问道:陕北的汉子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一群孱弱的女子外出奔波?

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隔不久,我在固原火车站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所不同的是,现场井然有序,气氛热烈,车站前面还挂着欢送标语。姑娘们分别从几十辆大巴上下来,也戴着统一的太阳帽,提着行李,眼神里充满着期待。之后领导讲了话,鼓了掌,姑娘们便随工作人员次第上了火车。

这是2003年初春的一天。

上火车的是一群来自西吉的姑娘,他们此去打工的目的地是福建莆田。

在那列火车上,有来自西吉县将台乡东坡村李学珍的女儿李萍。说起当年的情景,李学珍眼里还泛着泪花:“我那时心里也难受,怪自己没本事,女子刚刚十七岁,几千里路上去打工,谁放心得下?可那几年天气实在太旱……”

李学珍说,把女儿送上火车,他几乎一夜没睡,抽过的烟头子撂了一地。火车走了两天两夜才到福建,刚一下地他就给带队的政府工作人员打电话,工作人员训斥他:“好好种你的地,我们操的心比你还多。”那时没手机,打电话还要到村里的小卖部去。村里有十几个姑娘去了福建,为此开小卖部的就在家里安了个大喇叭,谁家女子来电话,开小卖部的就在大喇叭里喊。一听到喊自己的名字,李学珍和老婆就一路小跑去了小卖部,问这问那,生怕女儿在外面受欺负。后来听女儿欢天喜地,两口子才把心放下来。女儿那时一月挣两千多块钱,比乡上的干部都挣得多,除过生活费,女儿把钱几乎全寄了回来。取钱的几天,邮局里涌满了人,场面比过年赶集还喜庆、热闹。到年底时,女儿坐着火车和其他姑娘回来了,这时村里的人像迎接贵宾一样到村头去接,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姑娘都变了,皮肤白皙,穿戴新潮,走时的行李卷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精致好看的拉杆箱。

“像一群放了寒假的大学生。”李学珍这样形容道。

从那以后,他又让二女儿和三女儿也出去打工,三四年下来,他不但还清了外债,还买了一辆三轮“蹦蹦车”、盖了三间漂亮的新瓦房。

“是政府的劳务输出政策改变了我家的命运。”李学珍说。

查固原本地新闻,从1995年到2005年的10年间,有两类报道占据了报纸的主要位置,一类是抗旱,一类是劳务输出。写抗旱的写得十分惨烈,天不下雨,西海固人开始疯狂找水,打井取水,打窖集水,扬黄引水,连解放军也惊动了,专门派出“给水团”给西海固打井,水一出来,麻雀和人抢水的场面惊心动魄。写劳务输出的却写得温情脉脉,满纸激情。那时,每个县都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劳务输出队伍,人数动辄过千,欢送场面也非常热烈,数十辆车队沿街边一字儿排开,等人们在县城集结完毕,再浩浩荡荡向固原进发,到了火车站,每次都有县领导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

时至今日,有两次规模较大的劳务输出让人记忆犹新,一次是“万人进疆摘棉花”,一次是“孔雀东南飞”。所谓“万人进疆”,是发生在2006年的事,那年固原市以县为单位组织了近万名农民到新疆摘棉花,两个多月时间挣回了4000多万元,一时轰动宁夏。而所谓“孔雀东南飞”,则说的是2003年以来,大规模向东南沿海、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一带输出务工人员的事,由于前期去的多是女工,且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故被媒体称为“孔雀东南飞”,当然有美誉的成分在里边。每次务工人员出发,固原各个媒体便派出专门的采访队伍跟踪报道,连篇累牍,形式多样,一时形成较大的舆论氛围。

“那时感觉好像不真实,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回忆当年的情形,李萍禁不住这样感叹。

李萍至今还保留着当年的两张《固原日报》,一张是报道她们出发时的消息,一张是全面反映她们工作、生活的图片。纸张都显得有些发黄了。

李萍在福建莆田一家电子厂上班。工作非常简单,都是流水线作业,稍一培训就会。最新鲜的是她们都穿着统一的工服,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睡觉,一起外出逛街。最难熬的是夏天,无处不在的热气始终包围着她们,她们的衣服和头发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一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冲澡。

谈起对打工地的印象,李萍说,到处是水,“树绿得晃眼睛呢”,渠水和小湖随处可见,皮鞋擦一次一周都不脏。

“我那时就想,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要是把这里的水稍稍分一点给我们,我们那里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打了四五年工,大部分家庭都改变了面貌,李萍家当然也一样。不过李萍认为,相对于物质上的改变,她们的精神改变更明显。许多女孩子已经适应了南方生活,有的嫁给了当地人,有些和一起出去的男孩结婚后留在了当地,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回到了故乡。回来后,有的开理发店、小饭馆,有的继续在城里干事,总之,很少再有“安贫乐道”的人。

李萍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和她一起打工的工友,现在一家建筑工地开铲车,每月有七八千元的收入。

李萍说:“生活现在是不愁了,我现在主要考虑的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让他们好好上学,只有把书念成了,才能出去见世面,挣大钱。”

倪套是隆德县观庄乡的一个村子,距离县城只有20多公里,离观庄乡政府所在地更近。这个村子属分化了的岩土地带,少有耕地,即使有一点,也因太过瘠薄打不了多少庄稼。四周是层层叠叠的大山,山上树木苍翠,草色如黛,村子卡在中间,让人觉得憋气。

村巷很窄,不过现在已经硬化了,加之本地属阴湿地区,雨水多,所以感觉路面非常整洁。路两边坡上的人家经危房改造后,基本都住上了漂亮的砖瓦房。

在村部,我们见到了老支书王清杰。王清杰显得很精神,身材高大,举止稳重,一看就是当了多年村干部的人。

2006年报纸上有篇报道,叫万人进疆摘棉花,去的听说主要是咱隆德人。”

老支书看了我一眼,吸一口纸烟说:“哪个县都有,就是隆德的人多一点。”

我说:“听说咱们村上你带队?”

老支书便把脸转过来朝向我,眼神犀利地说:“不但是倪套,大半个观庄都是我带着呢。”

据王清杰介绍,从2006年开始,隆德每年都组织人上新疆摘棉花,一去就是几千人。最难忘的还是第一年,那一年天太旱,地里的庄稼几乎就是一堆草。县上组织老百姓上新疆摘棉花,到七月份,倪套村一下子就报了70多个人,大半是女人。

“把人集中到乡上,总数大概过千了。领导看我人攒劲,就说,老王,你就当你们那一片的头吧。”

上了火车,王清杰傻了,车上几乎是人摞人,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到处是铺盖卷和尿骚味。在车底下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往车窗外一看,满眼的戈壁荒滩,当时就有女人哭鼻子。因为怕撒尿,许多人都不敢多喝水,脸上热得像流油。就这样走了两天两夜,才到石河子,一落地腿肿得走不成路。感觉是走到天边上了。

摘棉花的地方是个兵团农场,雪白的棉花地一眼望不到边。那边接应的人把他们带过去,按县、乡、村的编制给他们安排了住地,全是军营的老房子,上下铺,男人一间,女人一间。住下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带人下地摘棉花。摘棉花的地方离驻地不远,坐着农场里送人的卡车一二十分钟就到。初来乍到,许多人摘棉花还不得法,不会摘,一天能摘百八十斤,挣六七十元钱。慢慢地掌握了技巧,后来有人一天能摘近200公斤,挣一百四五十元,感觉真是挣大钱了。苦了两个多月,往回走时,每个人都领了几千元,欢天喜地,好多女人还给家里买了新疆的褥子被子。那几年,倪套人把新疆当成了第二故乡。

后来就越来越好了,隆德在新疆建了好几个劳务站,一到摘棉花的时节就有人打电话,一打电话他就在这边组织人。方便得很。

王清杰说,现在坐车和原来也不一样了,火车上都有空调,一人一座,舒服得很。摘棉花的价钱也在逐年攀升,到了2014年,只要去的人都能挣两万多元。

王清杰掐灭烟头说:“我带你看几家人吧,这些人这些年就靠摘棉花把日子过好了。”

  出了村部,路两边的人家皆砖墙红瓦,门楼盖得很讲究。王清杰一边走一边敲门,高声大嗓喊着主人的名字。可是走了好几家没一个开门的。

王清杰说:“这几天家家都忙秋收,估计都上山了。”

正在观望,村东边突突突驶来一辆拉胡麻的手扶拖拉机。王清杰喊:“蒙向斌,让你媳妇过来一下。”

拖拉机停住,一个年轻女人从开拖拉机的小伙子身边跳下来。

“这是蒙向斌媳妇,叫许江鱼,从一开始就跟着我摘棉花。”王清杰对我说完,又把头扭向女人:“你给领导说说你摘棉花的事,放开说。”

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王清杰,笑着说:“这有啥说的,把人晒死了,一到晚上蚊子能结疙瘩。”

我们帮着两口子缷了胡麻,许江鱼才开始坐在大场边上和我说起来。

“我跟着王支书和乡上干部到新疆摘了十年棉花,总算把难关度过了。”

许江鱼家有6口人,一个有病的婆婆,三个孩子。刚开始那几年,男人出门打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和老人看病的钱勉强能撑下来,后来越来越难,娃娃大了,婆婆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最后她心一横,就跟着大家上新疆摘棉花。

 “把不受的罪受了,两个月下来,脸晒得跟炭圪瘩一样。”许江鱼这样总结道。

可回家时领到钱,大家便兴高采烈。

“有一年两个月挣了一万多,回到家偷着数了好几遍,长了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年春节,许江鱼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新衣服,还给丈夫特地买了个二手手机,一家人欢天喜地。

正月十五村里还请陕西周至的秦腔剧团唱了五天五夜大戏。

许江鱼说,2016年以后,她就再没去过新疆。村上给她婆婆办了低保,大儿子考上了银川的六盘山中学,上学也不花钱,而且,退耕还林补一部分,乡上号召大家种“万亩油菜花海”吸引游客补一部分,再加上两口子打零工挣的钱,一家人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庄里过年唱社火,我还在台上演穆桂英呢。”许江鱼笑着对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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