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
内刊会员
春香是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妹。她生在乡下，我长在城里，虽然生长在不同环境，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姐妹感情，甚至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日，姐姐对春香比对我还要好。记得那时我刚上小学，自己还不会梳头，眼看要迟到了，看着镜子里头发乱蓬蓬的自己，急得直哭，可姐姐就是不给我梳头，而是先给春香梳。春香就是这样惹人怜爱，虽生在农村，却天生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柔美与娇羞，那双时常低垂的大眼睛温柔而又灵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她。春香一来，姐姐就不怎么管我了，心里虽有点小失落，但我还是一样喜欢她。
大伯家一共五个孩子，春香是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孩儿，在家里很受宠。春香小时候特别爱哭，尤其是刚睡醒，必得大哭一场，在大人的哄逗下才肯起床。当时我也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现在想想，大概这就叫“恃宠而骄”，她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感吧。然而，在家里存在感超强的春香，在外面却十分的腼腆害羞，不敢直面对人，不敢大声说话，更别说与谁争执吵闹。若走在路上，看到一堆女人在那里闲话，春香一准儿赶紧逃走，实在躲不开，便低着头红着脸慌忙跑过。春香说，每次她从那些女人身边走过，总觉得她们都在盯着她、议论她。春香就是这么一个含羞草一般脆弱敏感的女孩儿，与她生长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农村女孩儿，即便她再受宠，但日子是贫穷的、光阴是黯淡的，大伯家孩子多，生活过得尤为艰难，春香必须与身边其他孩子一样，面对眼前的一切。
春香一天天长大，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开始力所能及地分担家里的活儿，和大人一样承受家里的苦日子。春香懂事了，心思也重了，家境的窘迫使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她变得更加胆小怯懦。上学后，春香以她有限的认知能力，模糊地意识到，之所以她不能像其他女孩儿活得那般轻松快乐，问题就出在她的名字上。她曾不解地问大伯，为什么要给她取一个丫鬟的名字，她认为这个名字会带给她苦命。当然，名字只是个符号，并不代表什么，但日复一日困苦无望的日子，似乎真的注定了春香操心劳碌的命运。
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老家，和春香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包括地理距离和生活距离。但这并不能阻挡我们对她的惦念、对姐妹再次聚在一起嬉戏玩耍的期盼。每到假期，爸妈带我们回去看望奶奶和外婆的时候，便是我们姐妹重逢的时刻。血缘亲情很是奇妙，尽管分开很久，一见面姐妹间还是那么亲，我们的含羞草刹那间便成了一朵含笑花、一只快乐的小鸟，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叽叽喳喳笑个不住、说个不停……一年、两年、三年，不经意间我们都长成了大姑娘，春香也上初中了。时光在慢慢流淌，我们姐妹间的话题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农村的生活是忙碌的、苦涩的，春香没条件读课外书，没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没时间过多在意自己，但她和任何同龄女孩儿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春香也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内心也向往轻松自在的生活；春香喜欢唱歌，她利用有限的闲暇时间，把喜欢的歌词抄写在笔记本上，时不时在心里哼唱；春香喜欢拍照，珍爱无比的相册里，满满的都是和同学朋友的照片，照片中的春香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娇艳；春香喜欢读书，她想和其他同学一样，专心读书，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境况、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而，春香的力量太弱小，即使她拼尽全力，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伯父常年生病，伯母又不善于规划打算，弟弟们年纪尚小，田里的活没人干，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尽管农村政策越来越好，尽管我爸妈竭力帮扶，大伯家仍然是扶起东墙西墙倒，一年到头借不完的账、还不完的债。家庭的负累，使得春香迅速成熟起来，作为家里的大姐，责任感如同春风里的劲草，在她心里疾速蔓延。春香决定退学，帮父母扛起家里的重担。
梦想的种子刚刚发芽，就被严酷的现实所扼杀。这个选择意味着春香从此正式进入到农民的行列，农民将会成为她一生的身份。可春香毅然决然地这么做了。回家后的春香，帮父亲经营农田，帮母亲操持家务，并且承担起管教弟弟们的责任。日头晒黑了她的脸庞，但给了她健康的体魄；苦难遮掩了她的美丽，却回馈了她坚韧的性格。曾经那个懦弱自卑的姑娘在生活的磨砺中变得坚强自信，不知不觉中，她竟成为父母的主心骨、弟弟们的依靠。在春香的努力带动下，这个家逐渐走上了正轨，生活总算有了一线希望。
艰难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岁月的脚步却永远不会停歇。不经意间，春香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沉重的家庭负担让很多有意于春香的青年望而却步。现实面前，倔强的春香不失落、不着急，而是出人意料放出话来，不帮父母还完所有债务、不把这个家真正带出困境，她就不考虑出嫁。坚定的决心支撑着她的信念，也将她拖成了大龄剩女。都说姻缘天注定，就在家里人为春香的婚事焦急万分时，命中的缘分如约而至，对方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但为人处事老实本分、踏实能干，重要的是，那孩子也是读过书的，与春香同命相怜，她懂春香，愿意替春香分担。春香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们也便放心了。
女孩子一旦成了家，家庭便成为生活的重心。我们姐妹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彼此间的联系渐渐少了。春香结婚后，再次见到她，是奶奶去世时随爸妈回去奔丧。当时正值寒冬，万物凋敝，进出的人群、嘈杂的人声，都不能减少冬日的萧瑟和心中的悲凉。然而，春香的出现，却让人眼前一亮，如沐春风。那个时候，春香刚生完孩子不久，脱下笨重的大衣，一件黑色的毛衣将她的脸庞衬托得格外白皙娇嫩，清澈的大眼睛透着些许忧伤，长长的睫毛半遮半掩，显得无比温柔，初为人母的春香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娇羞。看着她，我仿佛在欣赏一幅画，禁不住想，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儿，生在如此粗粝的环境，真的是可惜了。然而，从她娇妩的小女人状态中，我隐约读出了幸福……
那次见面后，很多年间，关于春香的消息，大多是从母亲那里获悉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去了省城，离春香很近。春香是个善良且懂得感恩的孩子，一直没有忘记当年我爸妈对他们一家的扶持，无论多忙，总会抽时间去看看我母亲，帮老人家干点家务活，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我很少能碰到她，即使偶尔碰巧遇见，也说不了几句话，她便着急要回去，拦都拦不住。母亲说，随她去吧，她忙得很，走到哪，心都在家搁着呢，家里吃喝拉撒都得她操心，老人孩子都要她照顾，地里的活也离不开她。春香个性强、心气高，生怕日子落在别人后面，夫妻俩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累，即便农闲时节也不闲着，而是想方设法到处找活干。心中有目标，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夫妻俩同心协力，努力打拼，小日子过得像模像样。
小时候对读书的渴望，像一粒种子，始终深埋在春香心里，她希望这粒种子能够在孩子们身上开花结果。春香十分看重对孩子的培养教育，再忙再累，也绝不放松孩子的学习，涉及孩子的事，竭尽全力也要办到。两个孩子也特别争气，很能体谅妈妈的良苦用心，不仅乖巧听话，懂得为妈妈分担，学习成绩也十分优秀。我和春香不常见面，但从她略显沧桑的面庞，不难看出她的艰辛和不易。然而，她的笑容是由衷的，眼睛是闪亮的，举止是轻盈的，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生活的激情和活力。
有一次母亲旧疾突发，弟弟不在跟前，我离得又远，情急之下，母亲想起了春香。春香接到电话，二话没说，扔下手里的活就赶了过去，陪母亲看医生，伺候母亲饮食起居。待我赶到时，母亲已无大碍。那次春香呆得时间比较长，我们姐妹俩聊了很多。我发现，春香居然变得非常健谈，说起孩子、丈夫，公公婆婆，还有家里的日子，她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看到我精神不振、面色暗黄，她关心地问我哪里不舒服，得知我长期受失眠困扰，春香说，我是人太闲，思虑太多。她建议我多活动、多与人交流。她说，别看她这么忙，抽空还组织村里的姐妹唱唱歌跳跳舞，放松放松、乐呵乐呵呢。春香告诉我，她还是村里文艺队的领舞领唱呢。之后她把自己录的歌发给我听，唱得还真不错！
几年前母亲去世，姐姐从国外回来，我们姐妹仨终于又聚在了一起。送走母亲后，春香邀我和姐姐去她家做客，这是我第一次去春香家，也是十多年间姐姐和春香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春香的儿子在上大学，只有小女儿在家。女儿已经读初中了，长得一点不像妈妈，但腼腆羞怯的性格和妈妈小时候一个样。夫妻俩对孩子特别宠爱，就像当年家里人宠爱春香一样，不同的是，这孩子生逢当今美好时代，比当年的春香不知要幸福多少倍。还和从前一样，我们姐妹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话，从进门聊到晚饭结束，聊到夜阑人静。姐妹三人共处一间屋、同睡一张床，和小时候一样挤在一起，回忆过去，述说当下，遥想未来。第二天一大早，春香冒着严寒，跑了很远的路，给我俩买来了当地最有名的小吃。午饭后，我们和姐姐不得不离开了，春香眼里满是不舍，她说，老人一个个走了，往后我们姐妹一定要常联系。
如今，春香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女儿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一家人在城里买了楼房，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前不久，我和老公买了礼物，专程去春香的新居看她。小区环境不错，家里也十分的整洁漂亮。这次两个孩子都在家，儿子已在一所职业院校任教，刚好和老公同行，很有共同语言。女儿还是那么腼腆，话不多，但人却变得活泛多了。得知我们要来，春香早早准备好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着家常。说起眼下的日子，春香很是兴奋。她说，现在条件好了，她不用再像以前那么忙了，有合适的活就出去干干，不想出去就在家给孩子做做饭，和小区的姐妹跳跳舞、逛逛街，打扮打扮自己，享受享受城里的休闲生活……听着春香的讲述，想起她灰暗苦涩的年少时光，恍若隔世，真叫人感慨万千……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春香正是依靠国家的好政策，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经过坚持不懈的辛勤付出和努力，创造出了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活出了最美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