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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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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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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欧阳俊杰》

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欧阳俊杰》

韩忠烈

  我认识欧阳俊杰有半年了,他的故事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他一年工作三百五十天左右,几乎从不给自己放假。就是春节时,有几天不工作,回老家和父母过年,既就是那短短的几天,还有一半的时间奔波在来回的路上。

他经营着一家规模不错的装修公司,人们叫他老总,老总其实并不老,才三十六岁,岁月的磨砺,使他看起来比三十六岁沧桑,初次见面大概是三月下旬,天气乍暖还寒,早晚时分,还需要穿上长衫外套。

“你好,请问你是家乐装饰公司老总吗?”

“您好,我是家乐公司负责人,请问您是哪位?”声音中透出浓重的鼻音,听不出年龄大小,开始时,我想当然的认为老总至少会在四十开外或者干脆是老头。当我说清楚我是谁介绍来的,正准备去他公司的时候,他笑着告诉我公司地址。

“您好,请问您是凌女士吗?”电梯口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微笑着自我介绍,把我们迎进公司。我正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快言快语的女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他们欧总打电话叮嘱过了,说是有客户马上到,让她在电梯口迎接。

公司办公室大约两百多平米,并不是很大,布局合理,空间利用率很高,整个空间黑白是主色调,间或点缀橘黄等少许暖色,明快而雅致,造型以方圆为主,简洁大方。

经过简单沟通后,接我们进去的小李开始向我们介绍公司概况,并演示经典案例视频。

“欧总。”正在讲解的小李看向门口,进来一位年轻人,中等微胖的身材,暗纹黑色体恤配牛仔裤运动鞋,右手食指上套着钥匙环,随着手腕轻轻摇动,车钥匙在空中画着圆圈,不疾不徐。彼此寒暄之后,再次落座。欧总其实复姓欧阳,公司员工习惯上叫他欧总。小李是这个公司首席设计师,不是因为我房子大需要首席设计师,而是我的房子不足百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我们需要的功能区比较多,之前咨询过其他公司,得到答案是面积太小,无论怎么设计都很难达到我们的要求,满足各个功能。再后来听人介绍这家公司不错,尤其是他们的首席设计师, 设计理念前卫,设计方案倍受客户青睐,这些消息来自于不同渠道,是真是假,尚无定论。设计师小李是个90后,干练的短发配上休闲服饰,快言快语中不时夹杂着爽朗的笑声,使人莫名的感觉亲切、可信。房子是儿子住,当然我的意见就无足轻重了。小李设计师和儿子交流,不时有笑声发出,看来他们谈话很是投机。我这个陪衬随行人员插不上嘴,就和欧阳坐着喝茶聊天。我坐在沙发上,欧阳坐在对面矮凳上,方便煮茶聊天。说实话那天欧阳说了什么,我记得并不清楚,一则因为他略带卷舌音,我听的不太清楚,再加上说了许多装修术语,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当时想没必要听懂,对我来说,又不是天天装修房子,就边喝茶边装作听懂,偶尔应付几句。只记得他给我倒茶时,胖胖圆圆的手指关节比较明显,很显然欧阳是干过粗活的人。半小时左右,我们聊天出现冷场,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欧阳起身笑着说,他要下楼,当然我不会问他去干什么,直到两个小时后,我们下楼在停车场,发现睡在车里的欧阳,设计师小李说这是常态。欧阳晚上刚和客户谈完合同,回到公司看了我们的情况,即使很累,也不能就此回家休息,要等设计师加班结束一同回家。欧阳和小李住在同一个小区,又是半夜,担心一个女孩子不方便,索性就睡在车上等,当听到我们说话声音时,他坐了起来,笑容中透出疲惫。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三四天后,设计图纸出来了。儿子很满意,小小的房子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儿子想要的功能区应有尽有,紧锣密鼓的施工开始了。儿子太忙没有时间,我恰逢暑假,有几十天时间,受儿子委托,我开始和设计师一个又一个建材市场跑,既想要中意材料,还想要最低价格,每每一件东西对比好几家,这根本就不是个简单事情。这过程中,小李设计师告诉我好多关于欧阳的事情。诸如,欧阳最早是在北京开公司,2011年才来到银川,再如我们看上某个材料,商家要价太高我准备放弃时,设计师告诉我,这个问题欧阳会解决。他有合作供货商,可以便宜好多,还能选上好东西。设计师还说,人家装修都是即要挣工费,还要挣材料差价,而他们的欧总(设计师总是把欧阳称作欧总)只挣服务费,材料价格会给客户说的明明白白,客户可以自己去买,也可以委托公司代购,代购下来总是比客户自己买的便宜。这样,他们的客户越来越多,常常会一两百个工地同时装修,忙的连轴转,挣钱却不多。听得出来设计师对欧阳的这个做法是有意见的。这个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一提到装修,人们常常说的就是装修公司如何如何忽悠客户,装修过程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陷阱,这种替客户代购,只赚少许工时费的现象并不多见,设计师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么,这个欧阳是怎么想的呢?明明有机会挣更多钱,为什么不去挣呢?是因为他很富裕,有花不完的钱吗?又和设计师美美地跑了一天,带着满脸的尘埃和满脑子的疑问回了家,很想找个机会探寻探寻。想到这儿,忽然发现,自从那天第一次在公司见过欧阳之后,这许多天都没有看见欧阳,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工地。因为设计师开始就告诉过我,我家工地是她负责,需要勾通的事情找她就行,因此我就没有关注欧阳。其实,有没有这个老总,装修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除了设计师的话勾起了我好奇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想知道,我选的材料,在我了解的价格基础上,他能帮我省多少呢?

“你好!欧阳。”我坚持了他的复姓,叫他老总或者总裁,总有些别扭,因为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憨憨的青年,于是只称呼他欧阳。

“您好!不好意思啊,最近有事,一直没顾上联系您,您有啥疑问请说,您家工地我操心着呢,设计师会报进度的。”欧阳鼻音很重,但语调平静,我猜大概是感冒了。我说了我的想法,比如他会给我省多少钱,还有工艺程序真的会和设计师说的一样吗?另外,我有新想法时,可以更改原来的设计吗?等等问题我说了一大串,他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是这样的……”他从我第一个问题开始,逐个做了解释,问题的前后顺序都没有变,我惊讶于他的快速超强记忆力,当然我本意并不是考他,只是想把我的想法表达出来,并没有期望每个问题都能得到解答,或者在一般情况下,即使解答,也不会顺序纹丝不乱,而且没有要求我重复。他说他在老家,他母亲病了住院,还需要几天,才能回到银川。有几个问题,得等他回来才能解决,他说不会影响进度的。我虽然将信将疑,但人家母亲病了,我就不能追着问题不放。人之常情,接下来,我问了他母亲的情况,才知道他母亲因为脑溢血昏迷,第一次住院治疗,做了微创手术,效果不错,恢复很好。不知怎么第二次又出血了,这次出血在头颅另一侧,住院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说到此处,我听到明显的吸溜声,方才知道他前面浓重的鼻音,可能是刚刚哭过的缘故。因为我学过临床医学,有点基础知识,给了他一些相关建议,当然主要是护理方面的看法。当听到我有这方面知识时,欧阳多少有点意外,口气里更多的是惊喜。他给我说了好多,母亲病史,母亲目前状况等等。语气中充满了恳切,一个儿子盼望母亲尽快站起来的热切期望。我知道医院里大夫太忙,没有更多时间去倾听患者及其家属的倾诉,去帮他们分析。我也知道我粗浅的认识对于患者,根本没有实质性帮助,但我不忍心打断他的叙述,他需要一个人支持他的观点,坚信母亲能醒来的观点,这样的叙述,也许能稍稍缓解他的恐惧心里。已经很晚了,我还在院子里走动,怕进电梯信号中断而打断他的叙述,走到太累,不小心打了个哈欠,他听后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哦,哦,太晚了,您赶紧休息吧!”

好几天了,我都没敢打扰欧阳,我的装修和他母亲的病相比,不值得一提,工序在设计师安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材料基本确定差不多了,不用天天去市场了,设计师去忙别的事情,我去了装修现场。

“老大很孝顺的,若放在别的家庭,老太太昏迷这么长时间,很难说会是啥样?幸亏护理的好!”甘肃籍女人边铲沙子边和我聊天,她是铺地板砖师傅的妻子,也是助手,很健谈的女人。她说他们两口子跟着欧阳干活五六年了,说欧阳很能干,这几年公司发展很快。从谈话中了解到,欧阳母亲一共有五个孩子,欧阳排行老四,却是长子,前面有三个姐姐,欧阳就成了大家口中的老大了。欧阳父亲身体不好,五个孩子全靠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日子刚刚好过了,母亲却成植物人了。欧阳感觉他的精神世界在塌方,但他是长子、老大,没有太多功夫让他伤悲,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您知道吗?我妈今天睁眼睛了,呃,呃,好大一会儿呢。”电话中欧阳泣不成声。我没有安慰,没有打断,任由他哭泣,母亲没有任何反应的这段时日,他肯定被吓坏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年轻的母亲会突然倒下的残酷事实。母亲突然睁眼,让他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终于哭了出来。许多天笼罩在他头顶的恐惧和威胁,总算消退了一些,欧阳抽泣声中,透出了无尽的委屈和无奈。姐姐们没有主张,弟弟凡事都等哥哥拿主意,被称为老大的他,仅比弟弟大了一岁多一点儿。哭声终于止住了,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什么都没有说,挂断了电话,我知道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之于欧阳,是个纯粹的外人,他之所以能给我说,是因为我知道关于这种病的一些知识,欧阳也很清楚,我的话什么作用都没有,这样的谈话只是给他重压之下的灵魂,一点点慰藉。

又过了几天,欧阳母亲又有些许好转,睁眼时间更长了,脚趾也能动了,生命体征平稳。欧阳将母亲托付给大姐和护工,自己匆匆返回银川,好多事情并非都能远程操作,公司亟待解决的问题很多,好几件事情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欧阳一下飞机,来不及回家就直接去了公司。

“您能出来一下吗?我找您有事。”那是欧阳返回银川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做饭,接到了欧阳电话,声音低沉、暗哑。

“您知道我妈上次醒来时,说了一句什么吗?”他眼睛红红的。我没有啃声,我知道他并不需要回答。

“她说她想要自己的家。”欧阳继续说。当时我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接着解释说,一直以来母亲都跟他住在一起,帮他带孩子。他觉得母亲和自己住一起,没有什么不好,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想要房子的话。用他的话说,他只顾忙着挣钱了,忽略了母亲。我和欧阳去了小区门口一个小火锅店,准备边吃边聊。我感觉他有许多话急于一吐为快。为什么选择给我说,可能还是基于我有一点点医学知识吧。

“您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他往翻滚的汤里放了几片牛肉,肉片瞬间被吞没,旋即又被抛起,升腾的热气带着浓浓的香味,飘散开来。我没有回答,我想他说的应该是指干装潢之前是做什么的吧。小店里音乐声有点吵,不知名的歌手唱着不知名的歌,感觉和这锅里红红的汤汁一样,都有些过浓。我这个年龄,已经消受不了过重的调料,就给自己的锅里加了许多水,我们边吃边聊。

他十二岁就辍学了,只上了初一第一学期,第二学期开始逃学。他逃学不是因为贪玩,父亲有病,干不了重活,母亲养活五个孩子吃穿已经不易,根本无力供他们上学,三个姐姐早早辍学外出打工,母亲想让两个儿子读书。春节刚过,姐姐们结伴外出,繁重的田间劳作落到母亲一个人肩上,他不忍心母亲一个人劳作,逃出学校去田间干活。当母亲收拾好家务赶到地里时,发现儿子小小的身影正在忙活,母亲哭着把他送回学校。第二天他照样偷逃出来,赶在母亲前面去干活,几次三番之后,无奈的母亲干脆带着他干活了。虽然不再逼他去学校,但母亲在干活间隙,常常会望着学校的方向发呆。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望着学校发呆。”他把豆皮放入汤中,隔着雾气他的脸有些模糊。“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继续用筷子捣着锅里的豆皮,似乎并没有打算把豆皮捞起,很快豆皮被他捣成碎屑,他喊服务员加了汤。他说那个时候年轻女人流行的打扮是,桃红小方领上衣配墨绿色小裤管裤子,通常都是黑色鞋子。母亲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想给母亲买件新衣服,可他哪里有钱呢?晚上乘母亲睡着后,偷拿了母亲压在炕席下仅有的二十元钱,准备两天后赶集时给母亲买衣服。第二天母亲给他洗衣服时发现了口袋里的钱,而炕席下面的钱又没有了,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当然不会承认是他拿的,母亲无论说什么,欧阳都不承认。母亲右手抄起棍子,左手拽着欧阳的手臂,抡了一圈,瘦小单薄的欧阳让母亲无处下手,母亲丢下棍子嚎啕大哭。欧阳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大哭,但他明白,棍子不会落到他身上了。母亲的哭声小了下来,拉着欧阳进屋,在针线包上取了一根针,欧阳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母亲坐在小凳上,抓住欧阳的小手,一针扎了下去,手背立即有血珠沁出,欧阳杀猪般嚎叫起来,母亲并没有放手,继续一下接一下的扎向欧阳的手背,一边扎一边抽泣,瞬间,欧阳的手背就如朵朵梅花盛开。欧阳发现嚎叫不起作用时,索性咬住下唇,一个字都不说,十余针后,母亲放开欧阳的手,再次放声大哭。

第二天,母亲带着欧阳继续劳作,晚饭后母亲再次用针扎欧阳的手,一边扎一边哭,欧阳照样不说话。就这样,母亲做功课般的,天天扎欧阳,扎一次哭一次,几天后,欧阳终于疼的受不了了,承认钱是他拿的。他承认后,母亲不再扎他,转而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年幼的欧阳不明白自己承认了母亲为什么还要大哭?母亲哭了许久之后,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说:“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牛。”说到这里,欧阳哽咽难语,我递给他一杯热水,顺手关了他的汤锅。他盯着杯子里的水,呷了一口,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喉结一上一下,随着水的下咽,胸中郁结之气吐了出来。随后,他说回家吧!我和他沿着街边的步道走着,路灯黄晕的光透过树枝树叶洒向地面,一路斑驳。

后来,欧阳陆陆续续告诉我,在他辍学不久后,弟弟也离开了学校,当时,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男人,应该承担起保护母亲的责任,并没有感觉离开学校是错误的,当然,更不明白母亲心中那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家里有弟弟帮着母亲料理,欧阳认为自己是长子,理应外出打工,不能长期依赖姐姐,就随同村里大点的孩子去了北京。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三利毛线厂的印染工,吃住都在厂里。半年后,大姐从务工的秦皇岛赶来看他,欧阳一头黄白色的头发和衣服上的刺鼻味道,让大姐瞬间明白是咋回事了。姐姐说啥都不要他再去做这个印染工了,带着他去结工资。没到一年的劳动合同期限,提出离开,厂家拒绝支付欧阳工资,姐弟俩据理力争,最后厂家以500元的工资打发了欧阳,可欧阳在这里足足干了五个月二十八天。欧阳想坚持干满一年,但大姐说啥也不许他再去印染,哪怕是一分钟。就这样,欧阳的第一份工作丢了,那年他十四岁。

没有去处的欧阳去了姐姐务工的厂子,跟着姐姐做窗户上的纱网,一做就是两年。可除了吃住,每年年底能带回家的没有多少,加之十六岁的欧阳觉得自己是大小伙子了,总是和女工一起干活好像不妥,欧阳离开姐姐独自去闯荡了。他做过保安,送过煤气,发过传单,蹬过三轮,稚嫩的肩膀过早的承载着生活,酸甜苦辣浸润着每根神经。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城市里大规模楼盘建设开始,装修无疑是个热门且赚钱的行业,也是用工量较大的行业,进城的农民工不是去建筑工地,就是去装修公司,欧阳去了安徽人开的一家装修公司,开始做起跑业务的工作。所谓跑业务就是在新开的楼盘里,瞄准谁买房就去拉装修的活计,每签一单就能提成一点儿。由于欧阳的乖巧机灵,成功签单很多,收入也算不错,但这样的业务员太多太多,竞争太过激烈,欧阳无论签多少单,都没有工地上的水电工、瓦工、木工师傅收入高。他提出想学水电工,安徽籍老板不同意,理由是进公司时间短,只能从业务员做起,没有人教他,也不允许他去学习手艺。

不甘心的欧阳,私下和电工瓦工等师傅套近乎,起初,师傅们都不愿意教他,当然,欧阳有欧阳的处事方式。当时建筑行业不是十分规范,楼房刚一封顶,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内外粉刷时,欧阳他们就住了进去,在地上铺上草垫,盖上旧棉被就睡,顾不得潮湿,也没有想过危险。吃住在这里,雇佣他们的老板能省出一大笔钱。欧阳白天出去跑业务,晚上帮电工师傅提茶倒水,帮瓦工师傅洗衣服,还用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给师傅们买烟买酒,师傅们架不住欧阳叔叔大爷的称呼,答应教欧阳。于是他白天继续跑业务,晚上跟着夜班师傅学习。就这样,欧阳学会了电工技术,学会了瓦工技术,刚准备学习木工技术时,老板发现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要他在春节前至少签二十单,完不成任务就滚蛋,工钱还要扣一半。若超过二十五单,额外奖励他一万元回家过年。那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距离过年四十多天,欧阳没有退路,唯有拼命跑业务了。

天太冷时,工地就住不成了,有段时间,欧阳租住在西郊香山脚下的农村。一个月的房租150元,他和别人合租,每月支付75元。用欧阳的话说,那段日子,他把北京的公共交通路线弄了个透彻,每天大约有五个多小时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早起赶往城内,晚睡赶回西郊。

每天凌晨三点就起来了,烧水煮饭,欧阳借用典故,戏说自己煮的是珍珠(番茄粒)翡翠(菠菜叶)白玉(土豆丁或者白菜帮)面。这珍珠翡翠白玉面,只有面是买来的,土豆、白菜西红柿等,都是在菜市场捡的,菜贩扔掉不要的菜叶菜帮等,拿回来洗干净,和面条一起煮了吃,没有其他佐料,也没有油,只有少许咸盐。就这样的饭,每天也只有凌晨这一顿,其余一整天都是没有东西可吃的,实在饿了就喝水。那个时候,欧阳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50元。

“早晨出去时自己带上水啊!这样就可以用买水的钱买馒头啊!”我喝了口欧阳刚刚煮制的普洱,浓郁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散。

“带了,不够喝。实在渴了饿了就去公共卫生间的水龙头上喝。”欧阳说完这句,再也一声不吭,嘴唇抿得紧紧的,头往后仰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我的心脏猛得一抽,为自己的唐突而倍感难受,我知道他怕自己流泪,瞪大眼睛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办公室里突然安静的可怕,只有茶壶呲呲呲地冒着热气。他才多大,这个年龄应该是上高中,应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或者在球场上驰骋,意气风发,憧憬未来。欧阳是没有机会的,他得赶紧吃完这碗珍珠翡翠白玉面,和同伴去挤完公交再去挤地铁。车上两个多小时,欧阳常常站着睡觉。这样即解决了睡眠不足的问题,也能赶在八点前到达上班场所。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说了。欧阳的喉结激烈的上下移动了几次,将心酸吞咽入腹,深吸一口气,再度和我平视时,脸上已经波澜不惊,平静地说:“走,去工地,不说这些了。”去工地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车轮和地面接触的沙沙声,我的眼前幻化出我的教室,我在讲台上指手画脚,台下仰着脸应和我提问的,尽然是欧阳,他挥着手比划着什么,笑容明媚、阳光。

“若你真是我学生,现在该是啥样子呢?”我问出了声。欧阳一愣,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就大笑起来:“那估计还是不知道负一负二的区别嘛!”负一负二是他的一个梗,因为欧阳坚持说地下二层是负一,地下一层是负二,我怎么都说服不了他,后来才知道,他压根儿就没学过数轴。

吃完面,背上塑料水壶,公交倒地铁,地铁倒公交,扑向一个个新开的楼盘,顾不得疲累,来不及忧伤,更不敢偷懒。因为他在电话中一次次告诉母亲,自己有钱,不累不冷也不饿。还说等到春暖花开时,要带母亲来北京,所以欧阳告诉自己,要去拼出一个不冷不饿也不累的日子。在新开的楼盘里一个个去问一次次去跑,终于有一天,欧阳在公安大学开发的小区里,成功签了一单装修合同。拿到新房钥匙的大学教授,看到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的欧阳,停下了脚步,欧阳抓住机会,向教授推荐他们公司的装修,因为欧阳能准确说出装修程序,以及电工瓦工木工该如何做,注意事项有那些等等,教授动容了。因为欧阳的执着和专业,教授爽快地签了合同。接下来,在教授的推荐下,欧阳不到一个月,就在公安大学小区里签了二十九单。欧阳以为今年能过个好年,走路都哼着小曲儿,当想到工资和奖金时,嘴角不由就上扬出弧线。事情往往会一波三折,一帆风顺只是美好的祈愿。结算工资时,老板只给了欧阳全年的工资,五万元整,超出任务部分只字不提,只答应过几天给欧阳一万元的奖金,欧阳拿到五万元后当天就寄给了母亲,一边等着奖金,一边继续跑出去签单,眼看就要过年了,当他再次去要奖金时,老板却说当初是说着玩的,还说欧阳若再要奖金,就要欧阳滚蛋。

欧阳真的滚蛋了或者说是被滚蛋了。他背着破旧铺盖卷离开了,在寒风中走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所有的钱都给了母亲,自己只留下几十元,火车票都不够买,怎么回?回去又怎么解释自己没有一万元呢?半夜了,没地住的欧阳去了公安大学小区,好心的门卫大爷允许他住在杂物房里,欧阳一睡就睡了四五天。欧阳感冒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当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好心的教授,欧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板真牛,想不给钱就不给钱,他也要当老板。教授和蔼的笑了,让他先把感冒治好,再说当老板的事。后来欧阳听门卫大爷说,自己昏睡的几天,幸亏教授及时送药、喂药、灌水给他喝,否则小命都丢了,还当什么老板。欧阳决定不回家过年了,他要继续签单,继续挣钱,他向母亲谎称,公司太忙,老板留下他加班就不回去了。教授知道后,送了欧阳棉被大衣等,教授又发动同事,这家送点吃的,那家送几件衣服。欧阳在距离春节还有七天时完全好了,他又开始出去跑业务,没想到这短短的几天,欧阳成功地签了十几单合同。除夕之夜,欧阳躺在杂物房里一个人过年,这个未来的老板,蜷缩在杂物房里,在灯泡昏暗的光晕里,一边数着手里的合同,一边掉眼泪。若是在家,日子再怎么艰难,母亲也会让他穿上过年的新衣服,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当想到热饺子时,欧阳咽了下口水,由最初的流泪变成呜咽,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天快亮时,欧阳照例早醒,翻身爬起时,搂在怀里合同散落开来,欧阳再次摸了摸那十几份合同,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了脑海,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自己真的要做那个很牛的老板吗?

大年初二欧阳就出去跑业务,等到初十左右,务工人员陆陆续续返城时,欧阳已经签了三十多家合同。他约原来公司的电工和瓦工一起吃饭,并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电工和瓦工早已不想忍受安徽老板的克扣,加之欧阳又愿意给他们更高的工钱,他们当然乐意跟着欧阳干,何况有这三十多个合同兜底,不怕没活干的。欧阳紧锣密鼓注册了自己的装饰公司,正式挂牌那天,恰好是欧阳二十四岁生日。

欧阳在北京注册了公司,那么,为什么现在却在银川?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欧阳放弃北京的公司,转而来到银川呢?我急于想探寻个究竟,欧阳却忙得连轴转,根本没有时间。正打算向设计师小李问个究竟时,机会来了。

“你好欧阳,我家水管子破裂了,你知道吗?你来现场处理一下,好吗?”我家厨房的水管子接头真的松动了,水渗到了楼下,弄坏了邻居的屋顶。

“好的,我马上下高速。”工长说他一早就去了左旗,那里有个什么工装,需要他对接。水管子收拾好时,晚饭时间刚到,于是就和欧阳他们一起去吃饭。去了一个叫“心灵驿站”的地方,那里的格局是我以前没见过的,有菜有面有烧烤,有茶有酒有咖啡,还可以唱歌,权且叫它全能餐厅吧。薄酒微醺之后,我抓紧时间问:“你怎么没有留在北京发展,跑我们这儿了呢?”其他人在玩游戏,笑声此起彼伏。欧阳和我离开餐桌,坐到窗边矮几两边的沙发上,窗外霓虹灯照在欧阳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有人开始唱歌了。

“是这样的……”欧阳清了清嗓子,很正式地说。

那年欧阳在北京顺利注册公司,恰逢房地产日蒸月上的时期,新开的楼盘如雨后春笋,装修的活计可谓一抓一大把,只要愿意,真是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欧阳在人手缺少时,把家人亲友村子里的人,都带到了北京,母亲也跟着欧阳。

“你知道吗?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开小车的人。”欧阳摇了摇杯子,有几个气泡冒出水面,旋即破裂。“我们镇长都接见过我,当时我是我们镇的首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并从手机中翻找出了他戴着大号金项链和大号金戒指的照片。我问他为什么要那样的打扮呢?戴很粗的金链,他说当时有钱人都那样打扮,若想跻身到有钱人的圈子里,必须装扮自己,项链和戒指就是有钱的象征。又笑笑说,现在就不会那样打扮了。那时欧阳二十六岁,短短两年时间,欧阳赚了几百万。而和他一同出来的发小,就没有那么幸运。有一天,发小告诉欧阳他们有个老乡,在银川发展得很好,若欧阳去银川投资的话,发展前景不可估量,欧阳心动了。没有多久,就把北京的公司转让给发小,自己只身来到银川。

“飞机快要落地时,满眼全是黄沙,候机楼就是几间房,以为飞错了呢!”欧阳没想到,地处西北的银川会是那么的荒凉。眼前的荒凉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里会快速发展,这里需要建设,这里就会有更多的机会。看来发小的话是对的,欧阳带着满腔的热忱来了。经发小介绍,欧阳结识了他们一个搞地产的老乡,欧阳把在北京挣的几百万全部投了出去,加入到老乡的地产开发项目中,欧阳负责几个小区的楼体外墙保温这个分项。欧阳的西北事业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几百个工人攀附在脚手架上,整车整车的保温材料运进工地,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在欧阳的眼里,高高的脚手架是他人生通往理想之巅的云梯,机器的嘈杂声是他大踏步前进的号角。欧阳不知疲累的干着,每天迎着地平线射出的第一屡晨曦出发,在夜阑人静时踏着街灯回来,睡梦中常常笑醒。这样的日子飞速过去了七八个月,欧阳的钱袋极速瘪了下去,好在几个小区的工程都已接近尾声,马上就要结束了,结束就能拿到理想中的利润。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在欧阳紧锣密鼓的赶工期时,他的老板也就是那个老乡也没有闲着,他在做着各种复杂的手续套现,就在欧阳准备收工去领钱时,老板宣布了破产。

这个消息之于欧阳无疑是一记闷棍,欧阳傻了。等大脑把这个消息的内容完整消化了后,欧阳疯子一样跑向工程指挥部,指挥部的人一夜之间全部蒸发了,所有的办公室紧闭门户,欧阳大声地喊着,拼命拍打门窗,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嘶哑的声音,和门框冰冷的碰触。欧阳感觉嗓子眼冒火,疼得钻心,他大张着嘴巴,嗓子却哑了,那个含血带泪的啊字终究没有喊出去,欧阳像被抽掉筋骨了,身体不受控制软踏踏地跌坐在地上,刚才充血发红犹如小豹子的眼睛,不再喷火,被无尽的空濛取代,目光涣散,无法聚焦。就这样面对指挥部的大门枯坐着、枯坐着。

欧阳病了,烧得厉害,一直昏睡。睡梦中那些疼痛纠缠不清,他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皱,两手徒劳的向空中抓去。四五天了,没有醒来的迹象。吧嗒、吧嗒,两滴泪水滴在欧阳的鼻沟里,滑向嘴角,欧阳伸出舌头舔了舔,温热而咸涩的液体中带着妈妈的味道,欧阳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吧嗒又一滴泪水直接滴在嘴唇上,这次的味道更加强烈和清晰,欧阳突然睁开了眼睛,母亲正俯视着欧阳,泪眼婆娑。随着一声轻轻的妈的呼唤,欧阳孩子般的扭过身子,将头完全埋进母亲的怀抱,两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母亲张开双臂,拥着欧阳,唏嘘不已。

良久,欧阳张口准备说时,母亲阻止了他,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养好身体再慢慢说,妈不回去了,陪着你。”母亲含泪带笑。接下来等待欧阳的是工人没结清的工资,和部分赊欠的材料费。虽说欧阳每个月都会发工资的,但欠的工资和材料费还是很多,欧阳不得不变卖部分家产,最后只剩下一个京字头的车牌。

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外债,在短暂的轻松后,接着是可怕的痛楚,接下来干什么呢?启动资金在哪里呢?还敢不敢,能不能干呢?欧阳把母亲送回老家,独自一人带着这些疑问留在银川,没有住处,朋友好心接纳,寄宿在朋友家,每天白天在大街小巷游走,晚上苦苦思索,一次次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那个可恶的老板可以欠他的,但他做不到欠工人的,他做不到。每每想到此处,都会下意识的抬手,看看手背,似乎母亲针扎的地方依旧有血珠沁出,母亲在扎他小手的时候,就一次次的告诫他,宁可穷死累死也不能偷,不能赖账。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四个月,由于没有任何收入,没法给家里寄钱,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回家,后方起火了,妻子不干了。妻子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儿,虽说有母亲陪伴,但作为丈夫的欧阳,做为父亲的欧阳却失职了,这也不能怪妻子提出离婚的诉求。

“谁能一辈子顺顺当当呢?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你再这样下去,妈咋办呢?”母亲的电话来了。母亲还说,饭要一口一口吃,钱要一分一分的挣,前几年在北京挣钱太快了,让他脑袋发热膨胀,这个跟头摔得不算太晚,咱从头再来。母亲的这些朴素哲学他都能理解,但真正实施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耐力,更需要的是资金。而这个时候的欧阳,是没有任何外援的,亲友们还在等待他东山再起,领着大家继续挣钱过好日子呢!

面包和牛奶是现实的物质的,不是靠空想能来的。欧阳明白了一次次追问为什么会这样,已经毫无价值,他得起来,他得干活,他得挣钱,他还想开公司,他还要当老板。欧阳在福州街上开了一间小小的面包房,不久面包房他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欧阳的精神活过来了,呆板麻木的扑克牌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明媚的笑容。

“面包房经营了一年,生意很火,我把它留给了二姐。”欧阳呷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开始去做老本行,继续干装修,再后来就注册了公司。”他用下颌指了指墙壁上的营业执照。

“累吗?”我问。

“很累,但我不能放自己假,妻儿老小的生活费,母亲的医疗费,再说,我放假了,跟着我干的设计师和工人们咋办?”他拂了拂鬓角并不存在的头发,向红木座椅后背靠了靠,呵呵呵得笑着。

这是我和欧阳的最后一次见面,在他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他告诉我,现在公司运营状况良好,他也帮助弟弟姐姐们买了住房和车子,用他的话说,都安顿好了。接下来就是继续挣钱给自己买房子了。欧阳老板至今没有自己的住房,但他说他有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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