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
内刊会员
老人和狗（小说）
袁志学
1
“爸爸，不知道小灰灰这几天来没来？”
小明从车上一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他的父亲李光华。
“不知道么，应该没来。”李光华这样回答着儿子提出来的问题时，也渴望能够看到小灰灰的身影，但他明白再想要看到那毛绒绒的小身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李光华从车上下来，轻轻带上了车门，站在庄院前红砖铺就的自家的停车场里，心里空落落的。
小灰灰是李光华的姐姐家搬去县城住的时候送给李光华家的一条小狗，说是送，倒不如说是遗弃。说实话，小灰灰初到李光华家，每个人对它都没有好感，它又老又丑，一身脏兮兮的体毛乱蓬蓬的，那样子着实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它动辄跟在李光华姐姐的脚后跟上，根本不像一条纯种的京巴犬，分明就是一团乱毛，李光华的两个小外甥还时不时把它抱在怀里，一声声喊着它的名字，用手抚顺它一身浅棕色的体毛。小灰灰得了势，当着大家的面给它的主人撒起娇，它伸着两只前爪立起来，吱吱叫着，用头不停地触主人的小腿。
李光华一家被小灰灰的孩子样儿逗乐了，可当李光华发号施令时，小灰灰却瞪着两只小眼睛，龇牙咧嘴，不予理会，甚而会半张着嘴巴发出低沉而凶狠的威吓声。
小灰灰被带到李光华家的那一天，它好像就知道了自己被遗弃的命运。那天它失神的双眼和不再顽皮的样子说明了一切。它闷闷不乐地把身子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像个被母亲搁置在旁人家的孩子，它的小下巴顶着地面，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空气，一声不吭。当李光华的姐姐说明了一切，准备要走的时候，小灰灰猛然爬了起来，对着它的主人狂吠起来，好像在抗议对它的遗弃。吠咬了一阵工夫，它才安静下来，黯然的双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着，变得像个胆小而又听话的孩子，乖顺地跟着李光华一家人出了巷道去送李光华的姐姐，在村口，它颤颤巍巍地为离开它的主人做了一个站立的姿势，随之狂吠了几声，意在向它以前的主人做着告别似的。
送走了姐姐一家，李光华他们往回走时，小灰灰耷拉着脑袋，跟在人群后面小跑着，分明像个失宠的小孩子。
小灰灰一连三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三天时间，它那一身浅棕色的体毛乱得不成样子，眼睛更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脸上头上沾满了腐柴乱草，脏得厉害。
2
李光华的母亲担心这样下去小灰灰会饿出病，老人将一只小铁盆里为狗狗准备的食物不厌其烦地端放到小灰灰面前引诱其进食。庄舍前的空地上，李光华的父亲花了三天时间为小灰灰搭建了一间漂亮的“小屋”，但小灰灰依旧不领他们二老的这份人情，自暴自弃虐待着自己，它既不吃老太太给它的食物，也不去老爷为它搭建的窝里住。每个白天，它不知去了何处，夜风袭来，明月高悬之时，它却悄然而至，来了就蜷着身子，缩在李光华家大门的角落里。面对小灰灰日渐消瘦的身体，李光华一家人束手无策。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电闪雷鸣的那个夜晚才结束。
大概过了有一周的时间，那天傍晚，天气突变，黑云压顶，一场暴风雨随时就要降临。面对黑沉沉的天气，小灰灰蜷在大门的角落里，只是吱吱叫个不停，就是不进窝里去。
突然，天地划过几道刺眼的闪电，咔嚓几声惊雷响彻天际，小灰灰着实吓坏了。说时迟那时快，没等雷声静下来，小灰灰一个箭步冲进了它的窝里，随之密集的雨点炒豆般噼噼啪啪敲得地面价响，小灰灰把头藏在身体里，蜷缩成了一个毛团，瑟瑟发抖。
小灰灰的最大弱点，就是害怕闪电和打雷，在李光华姐姐家的时候，每遇到这种天气，它会不顾一切躲到屋子里，倍受他们一家人的呵护。如今这种情况，只有它自己去承受了。
它躲在窝里经历了恐怖的半小时，如同直接面对着凶险的刀光剑影，这让小灰灰的心理承受能力倍增。当纷乱的雨丝醉了般直扑大地的时候，小灰灰一下子明白闪电和打雷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相较主人家对它的遗弃，这样的鬼天气不算什么。看着窝外密织的雨丝，小灰灰悠长地吠叫了几声，似乎在告诉自己，也在告诉新的主人，他将不再消沉，它要坚强而乐观地活下去，并带给这个家欢声和笑语。
第二天，小灰灰开始正常进食，也开始像个绒球一样缠在李光华父母的身边。看到李光华或是小明的时候，它都会亲热地给他们做站立的姿势，并用头触他们的腿脚，给他们打滚儿以示友好。它的聪明可爱赢得了李光华一家人的赞许，李小明还成了小灰灰最要好的朋友，他给小灰灰洗了个彻彻底底的热水澡，并给它修剪了体毛。站在阳光里，小灰灰一身浅棕色的体毛油光发亮，宛若穿着上好的锦缎玉衣，黑钻似的小眼睛透着机敏和自信，不停地向四周环顾着，它昂首挺胸，意气奋发，不再是那个既老又丑，毛发蓬乱的狗狗，它完全变了样子，
3
小灰灰的快乐日子过了有半年时间，它第一次不得不面对孤独和痛苦。
有一天，李光华远在省城工作的弟弟李光耀回到了老家，当他把车停在大门前的空地上，从车里下来时，一身休闲的服饰和锃亮的皮鞋让小灰灰多瞅了几眼，但小灰灰丝毫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它嗅到了来者不是外人，定是主人家的至亲。
李光华的母亲见小儿子回来小灰灰一点儿没有嚷咬，笑着夸赞小灰灰的机灵。李光耀在老家待了有一周时间，回去的时候，车里也拉上了他的父母，当车子从弯弯扭扭的巷道里驶出的一刹那，小灰灰才猛然醒悟过来，老爷和太太要被他们的儿子带去外面了，它这下有些傻眼，追着车子跑了有几百米，最后李光华的父亲摇下车窗，厉声喝骂，它才停下了脚步。
等它回到家里再看，李光华正在锁大门呢，李小明用手抚着它的体毛，告诉它家里需要清静一两个月，说叔叔一家要去外面旅游了，怕家里的花儿干死，让爷爷奶奶上去给看护好花儿。爷爷奶奶不在家里，他也要跟上父亲去城里住了。李小明让小灰灰别担心，他和爸爸会隔几天从城里回来给它吃的喝的，它只要守护好庄院就行了。
李光华开车拉着李小明也走了，这次小灰灰却没有去追，不是它不想追，而是它的腿太软了，它没有力气去追。看着李光华的小车驶出了巷道，拐了个弯儿看不到了，小灰灰伸直脖子，对着天空长啸了一声，声音凄惨无助。
大门锁了，剩下的唯有安静得让小灰灰发虚的停车的空场地，还有它那孤零零的小窝。温暖是相互的，李光华的父母不在，夜晚里小灰灰也感觉有点害怕，皓月当空，李光华家的庄舍里却不见半点亮光，能够听见的唯有小灰灰吱吱的无助的叫声。
几周时间里，李光华和儿子小明都会在周末开车回到老家光顾一圈子，他们会给小灰灰准备相对多的食物和水，让它在五六天的时间里可以勉强不用太饿肚子。那几周的周末，就是小灰灰和李光华父子感情至深的时刻。小灰灰几乎在每个周末都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们的到来，只要李光华的车从巷道里开进来，隔着老远，从那熟悉的引擎声里，小灰灰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就是主人的车无疑，它会箭一般冲到车旁，不停地摇着尾巴边咬边跑。当车停在场地里，车门尚未打开来，小灰灰就已经急切地等候在车门旁，像个等候接待首长的勤务人员。
先是李小明从车里下来，小灰灰便直接冲上去，让小明抱它，小明一点儿都不嫌弃，总会不听父亲的反对，执意地抱起小灰灰，一把又一把从头到尾抚顺它的体毛，然后才放下。
等李光华从车里伸出腿的时候，小灰灰便不停地用头和身体蹭他的小腿，李光华会用穿着皮鞋的脚适度地蹭蹭它的身体，这已经是主人对它至高无上的奖赏了。有时候李光华会用脚顺它的身体，小灰灰就会仰躺下来，伸开四条小腿，尽情地享受主人对它的爱抚，它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对主人最忠实的回敬。
4
起初，小灰灰对李光华给它的食物还能够接受，可慢慢的，面对李光华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过期食品给它胡乱搅和的食物，小灰灰望而却步，它委实吃不下去了。李光华看到这种情况，一时气盛，索性便不再开车回来为小灰灰提供食物了。
为了寻找到一口好吃的食物，小灰灰白天便去村外的山野河谷转悠，渴望能抓到一只野兔或其它什么东西，可它的期盼终归只是期盼，非但如此，它还遇到了几条凶残的流浪狗，它势单力薄，被它们咬伤了后腿，还咬伤了右耳，它最终是耷拉着一只耳朵，拖着疼痛的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回到家里的。
幸运的是它没有饿死，它总算熬到了李光华父母回来。两位老人看见小灰灰的惨状，无不落泪。他们责骂儿子李光华在他们走后没有照顾好小灰灰。李光华狠狠瞪了一眼小灰灰，说不是他没有照顾，而是这狗太挑剔，他给的食物非但不吃，还转身就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饿！饿也是它自找的。
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的折磨，小灰灰倍加珍惜和两位老主人在一起的日子。它每天一大早就从窝里出来，蹲在大门前静候老爷和太太他们开门，然后形影不离地跟随在二老的左右，它心想要好好看家护院，好好陪伴二老。
夏去秋来，天气不再炎热了，不经意间已立冬，李光华父母住的屋子里都生起了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小灰灰不想去冰冷的窝里住，李光华的母亲便让小灰灰卧在了她和老伴儿所住的屋子的地上，老人为它制备了一个厚纸箱，纸箱里铺了一条小毯子，钻在里面，小灰灰晚上不再受冻，倒也温暖舒适。
天气大冻的时候，小灰灰万万没有想到偌大的庄舍又只剩下它一个。老爷和太太又被李光耀开车接去省城了，理由是他和妻子要到外地出差，孩子无人照料。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老家就落了一场大雪，狂风鬼哭狼嚎一般在空间肆虐，为避免刺骨的寒风带来的冰冷，小灰灰在窝里缩成了一个小团儿，它的身底，是李光华母亲临走时铺的一层麦草。
不知道是冷还是伤心难过，小灰灰一直都在瑟瑟发抖，偶尔还会发出一串凄惨的叫声……
5
这一次分别不同于上一次，李光华似乎已经对这样隔三差五的关窗闭户习以为常，他不再和上次一样每隔一周会给小灰灰弄些吃的，他让小灰灰自力更生，说的直白一点儿，就是自生自灭，看它能否挺过这个严寒的冬天。
小灰灰本以为它是有家的一条宠物，而现在，它完全改变了自己以往的想法。当寒冷和饥饿同时向它袭来的时候，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以及寂静无声的庄园，小灰灰明白，没有人会怜悯一条不起眼的小狗的死活。它只有变得坚强，再坚强，敢于同困难展开斗争，才不至于死掉。
白天，小灰灰会想尽一切办法弄些食物，当夜色包裹了整个大地，它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它的窝里。它依然在心里感激李光华一家，最起码来说，是他们给了它一间遮风避寒的小窝。
小灰灰的坚持终于换来了一个令它兴奋的消息。进入腊月的一个晴好天气，李光华开车回来了一次，这让小灰灰感觉有些意外。李光华第一眼看见毛发蓬乱脏得不成样子的小灰灰，他那眼神里同样透出几分不可思议。他把庄前屋院统统打扫了一遍，顺带着给了小灰灰一点食物，小灰灰虽然不会说人话，但从主人对它唠叨的话语和那表情上判断，好像家里要来人了。
小灰灰一点儿都没有判断错，是老爷和太太要回到老家来过春节了。
腊月二十日，李光耀开车把二老送到了家里。小灰灰像是获得了重生一样，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它看到在儿子家里待了三个月的二老，肤色非但没有变好多少，相反比走之前又老了许多。他们第一眼看见小灰灰，都不约而同地眉开眼笑，如同看到了故友，李光华的父亲不假思索地抱起它，瞅着，看着，失神的双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这小家伙还在等咱们啦！”李光华的父亲难抑激动，用手指着抱在怀里的小灰灰，不禁说道。
“这几个月怕是把我的小灰灰饿坏了吧！”李光华的母亲一边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抚摸着小灰灰，一边说。
小灰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两边，似乎在告诉老太太说，它没有饿着。
6
进入大年的气息，小灰灰和人们一样，一天天也在感受着幸福和快乐，它的身体恢复的很好，毛色逐渐鲜亮，瘪瘦的肚子开始鼓起来。更多的时候，它悠闲地蹲在房檐下的台子上，眯缝着双眼，沐浴在阳光里，时不时还会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着嘴巴，分明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小灰灰渴望这样安逸的生活，它希望和主人不要再发生聚少离多的痛苦。从春节过后，时间过了大半年，小灰灰都处在无忧无虑的状态中。然而让它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它要面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的孤苦和饥饿。
第二年刚到阳历十月，天气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李光耀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天气里开车回来了，他在老家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带着父母大包小包的东西，接走了他们。李光耀说自打去年出差回来，他女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回到家里不是吵闹就是甩脸子，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甩手打了一巴掌，结果那婆娘寻死觅活，死活都不跟他过了。虽然他们还没有正式离婚，但分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每天上班忙，孩子没有人接送，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接二老上去帮他照顾照顾家里。李光耀说的行云流水，他的父母却听得眼泪巴巴，老人是在唉声叹气里坐上小儿子车的。
见老爷和太太又要被儿子接走了，整个庄舍又要大门紧锁，小灰灰简直都要发疯了，它狂吠起来，还时不时跳起来有二尺来高，就差没有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它跟着李光耀的小车跑了足足有两里多路，最后李光耀一脚油门，小车绝尘而去，小灰灰才怅然地站在一团土雾中，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7
父亲母亲被弟弟接到省城照顾孩子了，李光华随后也开车离开了。之后他倒是开着车回来过几次，每当他的车从巷道口行驶进来，隔着老远，他都会看见毛发蓬乱的小灰灰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迅疾出现在他的车前，一边吠咬，一边带路似的向前狂奔着。等到他下了车，小灰灰不停地用头顶他的小腿，而且还会欲奔欲停地在他的双腿间穿梭，最后索性斜躺下去，硬生生等待他的爱抚。
十一月初，一场大雪封山，待到公路能通车的时候，李光华再开车回去时，却再也没有见到小灰灰。后来李光华又接连回了几趟老家，当车停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时，李光华总盼望小灰灰会和往常一样突然会出现他面前，可他的愿望都一次次落空。他向村里人打听，有人说，曾经在坝堤上，见到过一群狗在撕扯一只小狗，那小狗的毛被咬的满地都是，可就是不服软。也有人说，在沟底里碰到过一只像是得了病的小狗，一会儿疯咬着，一会儿疯跑，一会儿又蹲下伸着脖子向天上叫唤着。也有人说小灰灰早死了，好像是偷吃了谁家准备过喜事的鱼肉，被人活活打死的。
时令已到第二年农历四月了，趁着周末，李光华拉着儿子小明又一次回到了老家。
整座庄园安静如常，整条巷道安静如常，当他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从车里一下来，小明就问了他一个问题，“爸爸，不知道小灰灰这几天来没来？”
“不知道，应该没来。”
李光华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句“应该没来”是怎么从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这个家的样子,他感觉整个家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这个家里，更有一个不入眼的小符号——小灰灰，它在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留意它的存在，而当它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不见的时候，李光华才猛然受了某种打击似的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小时候是树园子的这块空地上，残阳如血，他似乎看到了小灰灰正从那火红的天际狂奔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