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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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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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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小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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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


丁金马去向不明

近百人从午夜开始搜寻,到天亮仍无结果。望着被低矮灌木和葱郁松柏覆盖、高低起伏的山峦,派出所所长叹息一声:大半夜的,是我在群里把大家召集起来的。现在我们要第一个撤回去了。毕竟,全乡的治安就靠着这十来个人……分管民政的副乡长搓着脸,驱赶着不断袭上来的困倦说:晚上有你们,胆子壮。回去吧,我们继续找。

山梁上、半山坡、山沟底,人散如星,晃动在绿草灌木中。到了中午,烈日当头,人困马乏,连老丁老两口都斜躺在长满了碧草的山坡上,哼哼着走不动了。

走失的是他们47岁的儿子丁金马。

在整个西梁镇,丁金马也算半个名人。出生地是杨岔村,患小儿麻痹症,治疗过程中注射青霉素,导致耳聋,那时候他叫马驹;十岁上,修水库的父亲因塌方埋在了土里,母亲带着他改嫁到油坊村,榨油匠金昌成了他的养父,改名金马驹;十七岁时金昌病死,又随母来到丁湾村,改名丁金马。三个爹,三个姓,三个姓成了他的名。长年自闭,导致口吃,到后来直接不会说话了,心智还是小孩子的水平。我三年前驻村担任第一书记,对他这悲惨的人生经历深感惊奇。

副乡长、支书、主任和我,几个人短暂地商量了一下,觉得仅在本村搜寻不是办法,必须联合附近村组,扩大搜寻范围。副乡长给蓝天救援队打电话,并回乡政府等他们;支书、主任召集各路人马沿昨夜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撤回。我和几个体质好的年轻人留下来陪着老两口,等撤回去的人吃过饭,带足食物、饮料、手电筒回来,准备彻夜搜寻,绝不能停顿。

留下来的人,都聚集到老两口周围,扯下野草垫在身下躺着,干燥地舔着嘴唇,议论着说:你看现在这个山,这个沟,封山禁牧前,光秃秃的,一眼观三山,别说人,就是跑出个兔子来,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一个说:就是。哪像现在,钻进去个大象都难找。

丁金马的妈揉着弯曲的双腿说:真是造孽啊,害得大伙儿一晚上不得睡觉,连地里的活都干不成。都回去吧。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不找了。

老丁望着远山不语。

我问:有没有丁金马特别喜欢去的地方?

老婆子说:没有。老早就爱去个油坊村,这都多少年没去过了,老油坊早拆了,他不会去的。

老丁收回看山的目光,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老婆子几秒,然后转过脸对我说:油坊村肯定是不会去的,亲戚家打电话都问遍了,废井、塌窑都找了,实在没办法了,昨晚十一点才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的……老丁不说了。

有没有可能……我迟疑着说:他乘车离开了村子?

老丁两口子没说话,旁边躺着抽烟的一个愣头青在淡淡的烟气里咧着嘴笑了:那不可能,书记。丁金马身上要是有一个虮子,老丁都会捋着吃了的,哪会让他有钱坐车呢?没钱,谁会白拉他呢?

老丁抖着几根荒草茎般的白胡须,转过脸骂:滚你妈的蛋!这时候还说风凉话,和你先人一个德行。

沟岔组的队长翻身把小伙子压在胯下,夺了他手中的烟摁死在地上。说:狗日的,天干火着的,还敢在山林中抽烟。抬起头对我说:丁金马没钱坐车是肯定的,你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从来就没巴掌大的个口袋,除非他把钱含在嘴里。

老丁委屈地辩解:那不就是不让他藏钱,害怕他走远了寻不着嘛。

老婆子下了结论:这倒是实的。

一个大活人,在丁湾村少说也生活了三十年,虽然耳不能闻声,口不能言语,但眼里认得路,手上能做活,绝不可能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了。

支书、主任带着一大帮人上山来。我们正在吃喝,副乡长带着蓝天救援队的人也到了。破拆工具、应急照明、绳索、梯架、无人机。看着这些野外搜救装备,所有人精神大振。

很显然,副乡长已经给救援队队长介绍了基本情况,队长很专业地对人群做了分工,规划了路线,无人机飞上高空,呜呜作响,人们分散开来,按划定的区域,开始地毯式搜索。

临近黄昏,老人、妇女们都被劝返回去,就连老丁老两口,也一并回去了。其他人,都吃饱喝足,准备连夜搜寻。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果然在油坊村找到了。但没过五分钟,又传来消息,经油坊村警务室民警仔细辨认,不是丁金马,是经常在乡政府街道上捡破烂的邢老五,失足掉进了一座废弃的塌羊圈,摔断了腿。

夜色轻掩上来,大家心头浮荡起不安。

我和支书顺着梯田边沿往前走,我轻声问他:会不会是老丁……

支书笑着摇头:根本不会。早年的时候,老丁偏心自己的亲儿子,觉得丁金马是个累赘,一次把他丢在戏场里,一次扔在集市上,然后自己悄悄溜了。但都被认识的好心人送了回来。后来政策越来越好,不然,十个丁金马都死过了。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但也是个主劳力,又是建档户。残疾补贴、护理费、低保、危房改造,各种优惠政策都有,就是个金疙瘩。老丁那个老财迷,不疼人还疼钱呢。丁金马要是真的走失找不到,这些钱就一分都没有了。现在最想找到丁金马的,恰恰是老丁。

夜色深浓,潮气涌动。在满天星光下,山梁沟底里到处晃动着数不清的灯光。无论如何,我们要将丁金马找到。

晚饭

女人弯腰勾头,长发遮脸,一边拖地一边连声说:不要。不要。真不要。你发了,我也不收。

我看着女人,没说话,按了微信红包的发送键。

那一声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提示音,我们都听到了。

还是收了吧,不然,晚上我们就不去了。

女人直起腰,用手撩起头发,微红着脸颊,“剐”了我一眼,突然丢掉拖把,拧过身子,扑到床前,三两把扯掉了被罩、床单和枕巾,还有今早我刚换下身的衬衣,团做一堆,抱在胸前。说:那我就把这些拿回去洗净晾干,你晚上来了拿,不耽误你铺盖。

还不是很脏,不用洗的……

我记得你都快有半个月没回去了。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

我怕她再提红包的事,赶忙说:谢谢你。我走了,他们在等我呢。

等我的是两男一女:包村领导赵乡长、包村干部海玉龙、村委会主任祁彩虹。我们要去验收养殖产业。

去年有位记者通过暗访,写了篇内参,反映了我市部分乡镇养殖产业验收中弄虚作假、虚报冒领的事,导致今年的验收像是秘密的军事行动。不向养殖户发通知、打招呼,在规定的时限内完成所有养殖户的现场核验、拍照、填表、签字等一系列程序,然后上报数据,等待县上复验。简单说,就是当年每繁殖成活一头牛犊,给母牛补贴500元,牛棚里有几个算几个,验的时候没有,后补的不算。

山道坡多弯急,车辆行使缓慢。全村八个小组,散落在九平方公里的山坳间。冬季白昼短,要在天黑前全部验收完,时间不宽裕,而且天色不好,看来要下雪。验完七个小组,天空的片片阴云,经过一天的飘移、堆积、酝酿,终于在傍晚时分,抖落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来。我们夹着表册,跺着脚,从牛棚里钻出来,看着在飞雪苍茫中迅疾飞过的归鸟,赶往村部驻地的第八组。

赵乡长说:祁主任,看来晚饭要在你家吃了。过年的猪宰了吗?

祁彩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你看我疯婆子一样整天不着家,连只鸡都顾不上养,还能有过年的猪?但洋芋面管饱。

我仔细着开车,说:晚饭到霞霞家吃,早上就说好了。

海玉龙哎哟了一声:差点把我的帮扶户忘了,她家有个牛犊呢。

赵乡长问祁彩虹:霞霞没有再找吗?

祁彩虹看着车窗外黄昏朦胧天色中的飞雪说:心强命不强么,两个娃娃,两个老人,都是累赘。每天早早来村部打扫完卫生,还要到扶贫车间去打工,哪有那个心思呢。

到了霞霞家门口,大家先去了牛棚,空荡荡的只见冷风翻卷着雪渣子乱飞。霞霞听到动静,出了大门,在红格子围裙上擦着手说: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祁彩虹失声拉腔地问:霞霞,你的牛呢?今天见犊补母验收呢。

女人把我们往家里面请,一边说:我个单膀子人,顾不上喂,吆到娘家让我弟弟喂去了。

进了屋,落了坐。赵乡长说:要不先给你登记上,你打电话让娃他舅连夜吆过来吧。虽然只有500元,但有总比没有强,这个政策总要让你享受上。

我说:多个萝卜多盘菜,这个可以。

女人微笑着说:多谢乡长和第一书记了。但十几里山路吆过来,太麻烦。又不知道县上哪天验,放在我这里,我也顾不上喂。补不上就补不上吧,也别难为你们。领导们已经很照顾我了,保洁员的岗位、两个老人的低保,都给我办了。日子么,总要自己苦着挣着过嘛,不能指望着补贴过光阴。你们也跑了一天了,赶紧吃饭吧。

祁彩虹洗了手说:我给你打下手。

我们三个大男人心里都难受着,坐在沙发上翻手机。我抬头看了一眼房顶。霞霞的丈夫,就是盖这座新房时从屋顶上摔下来没了的。

赵乡长、海玉龙都在发信息,应该是向家属请晚饭的假吧。

祁彩虹盘子里端着油波辣子、盐和醋,女人端上来的是猪肉臊子长面。在山里,这是招待贵客的饭食。因为冷,因为饿,因为相互之间的熟悉,都没客气,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女人出去,又进来,端着一盘韭菜馍馍。笑着说:领导,面不能吃饱啊,现在吃韭菜馍馍。

大冬天的,这新鲜韭菜真是个稀罕物,配上猪肉丁,简直能香破头。就都放下饭碗,双手捧起韭菜馍馍来。不烫,温热,显然做熟一段时间了,放在热锅里温着的。

我们说:霞霞,你也来一起吃嘛。

女人依然是笑。说:你们好好吃,我还得安顿两个老的和两个小的。然后门帘一揭出去了。

这一次,女人是用屁股顶着门帘进来的,一股凛冽的寒风,先送进浓郁的肉香味,带进来几片飘飞的雪花。女人转过身,双手端着一个大铝盆,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猪骨头,放到饭桌上,说:领导,韭菜馍馍也别吃饱啊,我还煮了猪骨头呢,自家养的宰了过年的。

海玉龙直接被气笑了。说:你这个霞霞啊,这是要撑死我们吗?一顿晚饭,硬生生让你吃成了早中晚三顿。

女人也坐下来,拿起一块骨头细细啃起来。说: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咱们慢慢吃,就当是过年嘛。吃不好,总得吃饱啊。再说,就一顿饭,需要那么多红包吗?谁的都不收!

出了屋,雪真的越下越大了。落到眉毛上,像网住了一滴水;飘飞在脸上,像清凉的手在轻轻拍。我捧着折叠整齐的衣物,举到鼻翼下,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冬云下阳光的味道,应该还有一种别的味道,刺激着鼻孔里的毛囊,让人无端地想哭,幸福地想流出眼泪来。

山峦间有一座水坝

滥泥河似一条巨大的闪电,将整座山劈为东西两面。站在北山顶往南眺望,可俯瞰整个马沟村。从这个角度看,河就不再像是什么闪电了,完全就是一把安装着曲里拐弯长柄的斧子,斧子的头,就是夹在东西两山之间的水坝。

河水,既来源于北山脚下的三眼自涌泉,也汇集东西两山的降雨。我到村第二天,支书柳景源邀我巡河。爬上北山,他说:“滥泥河在村子里流程四公里,到水坝处结束。现在我们下山去,顺着河道,走到水坝就算完成一次巡河任务,正好去我本家老哥柳忠林家喝茶。”

三眼泉的间隔距离不是很远,泉眼的周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散落着布满苔藓的砖头瓦块,晶莹清亮的泉水咕嘟嘟涌动,漫过茂草的根部,向南流去。“过去,这可是宝贝啊。”柳支书在手机上打卡,记录里程:“全村人就靠这三眼泉生存。牲口羊只是不准到泉边来的。这些砖头瓦块,原是垫脚的。现在,全都用上了自来水。”

河道一直都在弯来拐去,我们沿着东面平坦的地方走。到处是长茅草、灰条、骆驼蓬和冰草,苦子蔓的花开了,满河道向天吹着喇叭。草棵间的小飞虫直往人的眼睛上扑,三五只蜜蜂在身边绕来飞去。

“你小时候,没少在这河里戏水吧?”我问他。

他挥舞着手机,驱赶着蚊虫。说:“每天都要到河里来饮牲口啊。但很少耍水,河道两边经常有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脱光了害羞,也害怕下暴雨。那时候山上光秃秃的,暴雨把东西两山的土冲刷下来,黄泥枯树,翻到河里,看着真是害怕。”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东西两山。山上松树、杏树、榆树、柳树、杨树、野毛桃、柠条,一条一带,绿色满坡。

“都是退耕还林以后种植的。当时的目标是山顶戴绿帽,山腰缠绿带,山脚穿绿靴。胶鞋磨破了无数,铁锹用坏了十几把,才算把山上的泥土封住了。”柳支书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除了种草种树,还要管牛管羊,封山禁牧。羊对植被的破坏太大了。驴牛吃草,只能吃个草尖。羊的牙又小又尖又密,能把草根从土里咬出来,真是斩草除根。”

我看着前面的水坝问:“这是自然形成的呢,还是人工修筑的?”他说:“原来是个淤积坝。三眼泉,人畜饮用,聚不了多少。后来山上流下来的水越来越多,就人工修筑,坝面可以走车。”

我们站在坝面上,拍打了两腿上的土,跺干净了鞋,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河道和眼前的这一碧清水,拐上村道,向柳忠林家走去。

柳忠林大呼小叫:“哎呀,啥风把两位领导吹到我家门上了?支书我认得,这位领导面生。”

柳支书看看手机上的里程。装了手机,说:“你就别咋呼了。我跟你炒面捏娃是熟人,这是驻村第一书记,跟着我巡河呢。赶紧炖茶。把你那蜂蜜多放点,别舍不得。”

在柳忠林张罗着炖茶的间隙,我问:“老爷子,这东山组现在就剩了你们一家。怎么不在河西找块宽敞平坦的地方住家呢?”

柳忠林笑笑,满嘴没有几颗牙了:“土地那个什么资源局不给我打点啊。你是市上来的领导,给说说,只要能给我把宅基地的点打上,我就起屋盖房搬到坝西去。”

柳支书拍着大腿笑倒了:“书记,你信这个老家伙的话呢。生态移民的时候,思想工作做了一火车,硬是不走。现在除了山上的林地不让种,你看这房前屋后四五十亩,都是他们种着。他儿子柳毅是个人物,买了水泵,架了管子,把坝里的水抽上来,这几十亩地全是滴灌,一年别说收成,光是种地补贴,你算算是多少?还有他那些长翅膀的孝顺儿,挣来的钱能买一头牛。”

柳忠林从电炉子上端下茶来,分倒到两个茶杯里,加了蜜。说:“没多少没多少。喝茶喝茶。书记,你别看我快八十了,支书才活了我一半的岁数,可是这个碎狗是人小骨头大,和我平辈,喊我老哥呢。见了我没有一句好话,死抬杠。”

我吹着杯子里的茶水,降温。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现在一家人住在这里,视野开阔,背山面水,确实是个好地方。”

柳忠林瞪了一眼柳支书,说:“碎狗,你听听人家第一书记说的话,就是有水平。说实话,书记,当初儿子也是动员要我搬。如果是早年间,山上没树,地上没草,河里全是黄泥,我也就搬着走了。可是你看,这山上现在全是树,河道里全是草,遍地都是花,就养了九窝蜂,也就是支书说的长翅膀的儿,每年蜂蜜真的可以卖到一两万。坝也修宽了,儿子的小车直接能开到家门口,万事如意,我的这把老骨头,就想埋到这地方。人常说故土难离,为啥要离?土地不养人了才离呀。现在这山、树、草、河、水,啥不养人啊?我硬是年纪大了,不然,除了蜜蜂,我还想在这水坝里放养上三百只鸭子五百只鹅,鸭蛋鹅蛋都把我养活了。你说是不是?”

日西移,我们告辞,步行过坝。回首而望,山峦间的那座水坝,水坝里的碧水,坝畔的人家,满山坡郁郁葱葱的山林草木,飞舞采蜜的蜂群,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真是一幅天然的人间山居图啊。

暑假里最难忘的一件事。

我趴在书桌前,盯着暑假作业上的这句作文标题,看了好几分钟了,但没有动笔往那些浅灰色的横线上写一个字,只是把中性笔捏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暑假里发生的事太多,我得好好回忆回忆。妈妈已经很久没从医院回家啦,她一直在防疫;98岁的太爷去世啦,前不久家群里发红包、放烟花、切蛋糕为他祝寿,都希望他能活到100岁呐,这老太爷,不争气啊;爷爷奶奶埋葬了太爷,死活不愿意再上城里来,说住在城里太憋气;爸爸这大半年来,比爷爷奶奶的脾气大多了,他的“罐罐茶饮吧”开两天,关三天,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连我都在家断断续续蹲了好几个星期,天天盯着电视屏“看”老师上课呢。昨天下午妈妈打电话,说现在“清零”了,所有宾馆、饭馆、商铺、超市都要恢复营业。爸爸像我在课堂上得了小红花一样,吹着口哨出门,大半夜哼哼着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到现在还没爬起来。

他喝醉了不要紧,可我要吃饭啊。快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响。尽管暑假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我还是难过地写不出一个字……

有人敲门。

爸爸在床上直哼哼,喊:去开门,看是谁?

不会是妈妈回来了吧?我的心跳压住了肚子里的咕噜。有爸爸在,我才不怕;不然,谁敲门我都不会开的。

家里有大人吗?门外站着三个警察。

我爸爸在,他喝醉了在床上躺着呢。我说。

其中一个警察对另外两位说:应该就是他了。

他们进了门,又走进了爸爸妈妈的卧室。我跟到门前,一位警察退出来,把我领到书桌边,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到椅子上,说:小朋友上几年级了?你继续写作业吧。我们找你爸爸问点事,别害怕。

然后,他又进了卧室,并轻轻关上了门。

爸爸犯什么事啦?他昨天出去的时候给我说是到“罐罐茶饮吧”和朋友们喝酒庆祝重新开业的,能干啥事呢?我的脑子里就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哗啦哗啦地翻腾起来了。想给妈妈打电话,可我没手机啊。想推门进去问警察,又不敢。我脑门子上都有汗了。

他们和爸爸总算是出来了。爸爸也没看我,直接进了卫生间。声音很响地洗着脸,擤着鼻,好像要把瞌睡和酒意都冲到下水道里去。

年龄大的警察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小朋友,上几年级了?

警察怎么都这样问人啊,不能问点别的吗?

我爸爸他……

没事没事,小朋友,找你爸爸问点事。你继续写作业吧。

爸爸出来了。他站得很直,衣服也穿整齐了。

你泡方便面吧,或者吃点面包也行。我们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爸爸摸着下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完和警察们一起走了。

黄昏。橘色的辉光洒在人民公园周围的绿树红花上,金子一样闪亮。很多的鸟,都钻进树叶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几位妇女,在广场的开阔处,摆上了售卖小玩意的地摊。一辆广告公司的小货车停到我和爸爸身边。从车上下来两个人,爸爸像是过去帮忙一样,和他们从车厢里抬下来一个大大的、红色的、不锈钢制作的汉字:路。他们车上拉着工具,焊花四溅,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路”端端正正地焊接在了一个底座上。

他们和爸爸小声嘀咕了几句,就开着车走了。

爸爸牵着我的手,沿着人民广场走了整整一圈,从那每一个竖在广场边沿上的不锈钢大字边走过,走到了刚焊接上去的“路”字旁,爸爸转身指着那一排字问我:这些字你都认识吗?

我说:都认识。

爸爸把手放在“路”字上说:爸爸昨晚干了错事,做了坏事,喝醉了把这个字踢倒了、踏坏了。今天上午警察通过监控找到我了。我心里虽然有那么多的委屈和憋闷,但这不是做坏事的理由。我承认了错误,重新又做了这个字。你认识,这是路。路是人走的,但人要走正路,不能走歪门邪道。我要你记住这件事,所以带你来,看着我把它重新安装好。

晚上妈妈终于回家来了,她和爸爸睡了之后,我面对着暑假作业上的那句话,坚定地写下了作文的标题:路。

选举日

山里冬深,春信迟,虽是阳历三月,犹雪飘不息。但村委会换届选举,事关重大,顶风冒雪,进村入户,通知选民按时参会。

“独霸角咋说?”我刚从赖青久家门楼里出来,东湾组队长董海鹏就迎上来问我。

“他满嘴打哈哈,说没啥意见,吃过中午饭一家三口就去村部投票,但我感觉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面前说胡话。这种人,哪里有个实话呢。来,抽个烟暖和暖和。”董队长抽出一支烟递我,他自己也点上一支。

淡蓝色的烟气在眼前飘散,确实有一丝暖意。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踏得积雪响,走向下一家。

“去年春上选队长,大家选了我,没选上他,就处处跟我斗气,当着我的面糟蹋我。啊呀,你现在是队长了么,了不得。老屄嫩屄是个哄怂的,大官小官是个管人的,你现在都是管人的人了么。你听听,这都是啥话呀。这么个素质,还想当队长?”董海鹏又掏出一支烟来续上,把烟把儿扔得远远的:“你不尿我,我还懒得理你,我连他的家门都不愿进。”

我说:“群众工作,该做的还是要做。他说他的怪话,咱们要有个平和的心态。”

董海鹏站住了,看着我说:“书记,咋能有个和平的心态呢?那就是个吃鸡蛋都挑骨头的人,处处跟你找茬子,我不过不和他一般见识罢了,好像是谁怕他似的。”重又走起来,说:“去年春上,我刚当上队长,给建档户发地膜。人家来了,手里提着一杆秤。我就奇怪,发地膜呢啊,拿秤干啥?人家一捆一捆往过称,称了五六捆,不称了。我问你称啥呀?人家说,我看每一捆是不是一样重。别把轻的分给我们老百姓,把重的留给你们村干部。那个地膜,是厂家统一生产的,况且地膜只是免费分给建档户,村干部一捆没有,他就是给你找个事说个瞎话专门气你。”

回到村部,乡党委冯书记和纪委赵书记已来了。一见面就问:“怎么样,都通知到了吗?”我说:“党支部成员和各小组队长挨家挨户去通知了,定在下午一点开始。”冯书记伸脖子看一眼窗外,说:“还在下雪,影响出行。让支书在群里再喊一遍,一定要确保参选率。”赵书记问:“重点户走访了吗?你这个第一书记是选举的第一责任人啊。”我说:“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专做了几个重点户的工作。”

中午,雪停了,云未散,太阳躲着不见面。选民们都聚在村部广场上抽烟聊天,嘻嘻哈哈开玩笑。一群年轻人,扫开一片雪,大呼小叫地打篮球。兜底户边福荣高声大嗓说:“顿顿鸡蛋面,早三碗,晚三碗,隔三差五到街上,上一碗羊肉泡。这么好的光阴,选谁都能成。”一个人跟他抬杠:“选你当村主任。”“也能成。只是我年龄大了,超标准了,不然,为群众办事嘛,谁不行?”

时间到。分组发选票。赖青久扬着手里的几张纸,翻着嘴唇,捋着灰白的短发,大声喊:“我要举报!”几步跨到办公室里来了。选民们都捏着手里的选票,拥挤到门口,探着身子伸着脖子往里看。

纪委赵书记接过去看,大白纸上写着眼睛大的铅笔字,大意是村委会主任提名候选人当村会计的时候,给他弟弟分地膜,只有九亩九分地,却发了十捆地膜,地覆完,膜还剩下三米三,属于多吃多占。

赵书记把材料递给了冯书记,严肃着脸对赖青久说:“作为公民,你有检举揭发的权利,但你早不检举,晚不揭发,却在选举日大喊大叫,是啥意思?”

赖青久擦抹着嘴角的唾沫说:“平时见不上这么多领导啊。”冯书记拿着材料,平稳着声气说:“赖青久,你材料上说他办事不民主,你不同意选他。这个我没意见。选谁不选谁,选票在你手上,你心里怎么想,你就怎么填,这是你的民主权利。至于说到公平……你老婆儿子今天都来着吧?你去叫他们进来。”

一时,赖青久的老婆和儿子从选民们让出的缝隙里钻进来,眨巴着眼睛看着屋里的人。选民们重又挤在门口和窗玻璃上往里瞅。

冯书记看了一家三口两眼,忽地站起身,说:“赖青久,你说别人办事不公平。你是一家之主,你穿着军大衣,你老婆穿着大棉袄,你儿子穿着皮夹克。啥叫公平?你一家子人穿个衣服都做不到公平统一,你还在这里要我给你讲公平?你是个当老人的,你就是这样给儿子做榜样的?”

赖青久说:“我……我……我……”

儿子拉扯着赖青久,往外走,说:“赶紧投票走吧,别在这儿丢人显眼了。”边福荣摘下帽子弯下腰,笑嘻嘻地对赖青久说:“请吧请吧,请赖大人投票吧。”一个说:“独霸角么,就是和人不一样么。”又一个说:“三米三嗷,比驴脸都长么。”哗哗哗,选民们拍着手鼓掌。

赖青久的老婆对着大伙儿鞠了一躬,捂着脸出去了。

开始投票。大喇叭里,宋祖英欢快地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毕竟阳春三月,云散日出,房上的落雪消融,廊檐上滴下水珠来,叮咚、叮咚、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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