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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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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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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枸杞

宁夏枸杞

李振娟

多年来,无论身在何处,我没有一天离开枸杞。每天清晨泡一杯,看着它在水中无声无息地饱满鲜艳,仿佛生命在垂暮之际又注入活力,我的心情也随之明亮。味觉是不会骗人的,循着它,我会瞬间回到少时的枸杞园。

盛夏六月,黄河南岸红玛瑙般的枸杞缀满枝头,村里的姑娘们一大早挎着柳条筐涌入枸杞园,双手在绿枝间穿花走线般上下翻飞,红果似雨点纷纷落进筐里,说说笑笑间把晒场铺成一片红色海洋。

我们经常采摘的这片枸杞园是宁夏中宁舟塔乡一户周姓人家的。周大伯很和蔼,腰背微驼,额头皱纹里藏着枸杞的前世今生,长满老茧和毛刺的粗砺双手像极了枸杞刺枝。看见我们拎着装满枸杞的柳条筐来到晒场,他笑眯了眼,活像小学语文看图写话中的丰收农民伯伯。周大伯喊一声:“大宝,过秤记账咯!”正晾晒枸杞的大宝应声而来。大宝看上去十五六岁,高大壮实,黝黑的脸庞在太阳下泛着古瓷一样的釉光,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见到我们,他很害羞,也不搭讪,也不说笑,也不敢抬眼睛直视我们,只管挨个接过我们手中的筐一一过秤。轮到梅香,我不经意瞥她一眼,她离秤还有一大截,大宝一个箭步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筐,格外贴心。梅香的脸颊悄然腾红了。待大宝把倒空枸杞的筐递给她,两个人目光碰一起,又触电般分开。梅香转身时,我故意接住她的目光,了然于心地笑了。她又羞又恼,一个人赌气扭头进了枸杞园。我晓得梅香心气高,一心想考学吃商品粮,便不再笑她,专心摘起枸杞。

每一个采摘枸杞的姑娘心中都藏有小小的心愿,或是供销社柜台里的一方花手绢、或是集市上的一双绣花鞋垫,采摘枸杞,也是采摘自己的心愿。那时,我们并不晓得枸杞的价值,也无法理解晒场上茨农极具感染力的笑容,更不会把家里老什物般熟稔的枸杞和我们的人生联系在一起。我们的未来在别处。

“城里的干部多神气,吃香喝辣,穿中山装、戴手表,票子多得花不完。”我们捏着摘枸杞挣的钱逛集时,梅香一脸神往地夸赞道。梅香的姑姑识字有文化,嫁了城里的干部,每年秋收后闲下来她都会跟上父母进城浪一回亲戚。她对城里的干部这么一夸,我们几个顿然有了人生目标——考学进城当干部。梅香嘴上不说,从她用功的劲头就晓得她一心要考大学。每天清早鸡一叫,住我家宅院后的她就在墙根背英语,惹得母亲天天拿她来训我:瞧人家梅香,背书都一个钟头了,你个懒丫头还赖炕上不起,你当商品粮那么容易吃上?

个人生命的浪花无不随时代浪潮跌宕起伏。转眼间初中毕业,父亲所在的青铜峡铝厂“农转非”指标下来,我以非农户身份在考高中前夕报考了青铜峡铝厂技工学校。中考完这年暑假,我们几个仍旧坐拖拉机到十里外的中宁摘枸杞。枸杞园里一粒粒鲜美的枸杞依旧像初见时那样在清风中向我们频频点头。我和梅香一边采摘一边憧憬高中生活,当时我尚未意识到即将与少时的枸杞园告别、与故乡告别。

很快,中考成绩出来,我和梅香榜上有名,而技校录取通知书也随后下来。考虑到当时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严酷筛选,上数学课犹如听天书的我却步了,决定上技校。自此我和梅香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一起摘枸杞的情景只能出现在彼此往来的书信里。

四年后,梅香复读一年,依然名落孙山。我回去看她,她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说自己没有吃商品粮的命。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默默地陪她沿黄河堤岸走着。不知不觉,我们走到曾摘枸杞的枸杞园附近。梅香说她在信里常跟我提起的我们曾采摘的枸杞园里那个周大宝,也是复读一年今年又落榜。忆起那时周大宝帮梅香枸杞过秤的一幕,我悄悄问梅香,是不是喜欢他?梅香像四年前一样,再次红了脸。她说上高中几年大宝从中宁中学跑到宣和中学看过她好几回。她甜蜜地说出自己的秘密,褪去稚气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加俊俏。但笑容只在脸上停留片刻,落榜的阴云又压下来。她伤心地嘟哝道,那时心高气傲,总想着未来在别处,到头来还不是留在原地。

在村里,姑娘考不上学就得嫁人,梅香也不例外。得知闺女的心上人是知根知底的茨农人家的孩子,梅香母亲依然坚持按老规矩办:先看家,后让男方请媒人上门提亲。梅香姑姑特意从城里回来帮梅香看家。四月春深,走进杞乡,枸杞树已经吐翠,枝条上的小尖叶嫩绿嫩绿的,远望去,像是在大地上撑开的一顶顶绿纱伞。透过满园的“绿纱伞”,梅香姑姑仿佛看到一串串压弯枝头的鲜红枸杞。她望着大宝家十亩枸杞,不用看门户,心里已替侄女许了这门亲事。

再次回来,我直接到枸杞园找梅香。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梅香正在枸杞园里挥着大剪刀咔咔咔地剪枝,剪刀起、枝条落,一会功夫,纷乱的树冠就像刚理过的头发,整齐而富有层次感。我很吃惊,梅香才嫁过来两年,剪枝就如此娴熟,背地不知吃了多少苦。她信里说,听老茨农讲,工人戴的帆布手套密实够厚,戴上侍弄枸杞树不容易扎到手,要我回来给她带几双。帆布手套是厂里配发给工人的劳保品,每月两双,我特意攒了一摞带回来。看我来了,梅香收起剪刀,我们坐在田埂上说话。这当儿,我看到她原本白皙细嫩的手黝黑粗糙、长满肉刺,指甲盖被绿叶汁和红果汁染得七红八绿,完全是一双茨农的手。见我吃惊地盯着她的双手,她苦笑一下说,嫁过来才晓得,杞乡人就是为种枸杞而生,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一辈辈传着往下种。一年到头,剪枝、施肥、灌水、采摘、晾晒……枸杞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我问起大宝,她说去药材厂送枸杞去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枸杞作为一味中草药,销售渠道主要是药材厂)。我问种枸杞收入咋样?她说一斤五块钱,刨除成本,一家人吃穿花销紧紧巴巴。我听罢默默递给她一摞帆布手套。

春来一片绿,盛夏一片红,枸杞园几度绿红转换中,时光跨入二十一世纪,人们从吃饱吃好到吃出健康,紧随时代变迁而变化,枸杞不再古板地待在药材厂,它以养生的姿态进入寻常人家。听说我老同学在中宁种枸杞,厂里认识和不认识的工友时不时地托我给他们捎枸杞,说枸杞能养肝明目,能补血补肾。这让我对它刮目相看。要知道,我们小时候摘枸杞向来都是现摘现吃,吃够为止,哪有什么稀罕的。我不得不重新认识它。

先来探寻枸杞的源头。我翻了史料,枸杞最早出现在殷商时期甲骨文卜辞中关于“黍、稷、麦、稻、杞”等农作物的记载,其中“杞”,就是枸杞。对此,甲骨文研究专家罗振玉作过注解:“杞,枸杞也,从木以声。”《诗经》中我数了有7首写到枸杞:“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小雅·杕杜》)、“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小雅·四牡》)、“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郑风·将仲子》)、“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小雅·北山》)、“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小雅·南山有台》)、“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小雅·湛露》)、“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本草纲目》也有对它的详细记载:“枸杞,补肾生精,养肝,明目,坚精骨,去疲劳,明目安神,令人长寿。”《本草纲目》还称“全国入药杞子,皆宁产也”(其中“宁”即宁夏)——从这些古老文字和经典中获知,枸杞从殷商走来,距今四千多年,它的生命历程贯穿整个华夏文明史,它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让人们对自己的想象力感到苍白。

当我带着对枸杞悠久历史的浩叹踏上杞乡时,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茨农种枸杞这样再普通不过的农事,在我眼里变得神圣起来,仿佛他们种植的不再是我曾经边摘边吃的饱含阳光味道的枸杞,而是根植于甲骨文、《诗经》《本草纲目》里的不朽植物。

又到六月枸杞红时。站在河边望去,鲜红与碧绿,世间万物最经典的色彩搭配完美地呈现在枸杞树上,庄重而典雅地装点着大地。循着杞乡特有的果木清香走过去,一树树枸杞红得明亮,红得鲜艳,红得浓烈,红得正宗,红得吉祥,红得炯炯有神。我在想它们是一种什么红:紫红?绛红?大红?似乎都不是。它们是中国红。

枸杞园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又一茬姑娘长大了。我穿过枸杞园,来到晒场上,晒得黑黝黝的梅香和大宝,一个过秤,一个记账。他们望着一筐筐鲜灵灵的红枸杞,脸上露出和丰收老茨农一模一样的笑容。见我来了,梅香说,你刚好赶上头茬枸杞,等晾晒好,多带一些给工友。2000年以后,枸杞一年一个价,从最初五块钱一斤涨到三十块钱一斤。销路也不愁,专门有车上门收购。茨农腰包一年年鼓起来。大宝说,明年再承包二十亩地种枸杞,一年下来不比城里干部挣得少。

又过十年。

全域旅游时代到来。久居喧嚣城市的人们更喜欢到乡村给疲惫的心灵补氧。乡村时兴果园采摘,工友们提议去中宁枸杞园采摘。六月的一天,我们在109国道挡了辆途经青铜峡的大巴出发了。这次以游客身份去枸杞园,心境完全不同,我更多的是观赏。临近舟塔乡,耳边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大水声。循着水声走过去,是卫宁平原远近闻名的山河桥。它横跨清水河东西两岸,桥梁南侧悬着一挂黄色瀑布,流泻而下的黄浪一路奔腾向前,不经意间在河床断层处骤然跌落,漫泗的河水向北蜿蜒四公里汇入黄河。黄河和清水河交织的“两河流域”,正是枸杞园所在的舟塔乡。站在山河桥一侧注视这奇丽风光,震颤之际,我对大自然慷慨无私的馈赠充满敬意。

追溯枸杞历史,地处西夏腹地古丝绸之路东段北道上的宁夏中宁,黄河甜水和清水河碱水穿境混灌,犹如两大古老文明相互交融,孕育出万亩风姿卓绝的枸杞树。那一粒粒红枸杞,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不老传说,是东方通过古丝绸之路向西方输出的一种圣果,也是中国吉祥文化的一个注脚。如今,六百多年过去,在西夏文化和古丝绸之路商旅文明的交相辉映下,枸杞在这片黄土地上闪耀着熠熠光芒。

从山河桥东侧进入杞乡,枸杞园里果红枝绿,生意盎然,一粒粒亮丽的枸杞红得热烈,仿佛随时要开口说话。种枸杞近三十年,梅香和大宝成了中宁的种植大户,采摘季节雇用不少务工人员,一年下来光工资就发出去十几万。我在微信里跟梅香说要带工友回来采摘,梅香和大儿子阳阳一起来接待我们。枸杞园里欢声笑语,一个老茨农背着手,在园子里边溜达边给游客们讲关于枸杞的传说:

“盛唐时期,古丝绸之路来了一行西域商人。在客栈住宿时,他们看见一年轻女子斥责一老者,认为女子不孝,上前阻止。那女子道:‘我训自己的孙子,与你何干?’商人听闻后大吃一惊,原来老者受责罚是因为没有服用良药,致使未老先衰,两眼昏花。西域商人急忙讨教高寿秘诀,女寿星告诉他,四季服用聚天地之精华的枸杞。自此,枸杞沿着古丝绸之路传入中东和西方,被誉为东方红宝。”

这个古老传说引来游客们一阵开怀大笑,大家啧啧称赞枸杞的神奇功效。老茨农讲罢自得地笑着走了。

尽情采摘一通,游客们坐在园区休闲棚享用自己亲手摘的新鲜枸杞。阳阳搬来一捆矿泉水分发给大家。梅香得空过来悄悄跟我说,阳阳的婚事定下了,打算秋天枸杞收尽就办喜事。

十月天气,收获过后,一棵棵枸杞树开完该开的花,结完该结的果后,伸展枝条,慵懒地晒着太阳。枸杞园里一片静谧,不时有一两片黄叶蝴蝶般无声飘落。

土地休息了,村庄嫁娶忙起来。阳阳的对象是宁夏农校的同学,是城市姑娘。农校毕业后,两个年轻人相约做“创客”,到杞乡包了一百亩地种植枸杞,种植未来。婚礼上,新娘发髻高挽,一袭红绸旗袍,美得仿佛一粒鲜美饱满的红枸杞。婚宴更是一场精美绝伦的枸杞宴:枸杞元宝、玻璃枸杞鸽、枸杞雪花牛肉、枸杞天鹅酥……这场枸杞盛宴完美地征服了城里来的娘家客。客人们夸赞新娘嫁得体面,一结婚就有自己的“庄园”。

席散了,走出村庄,站在山河桥东侧展眼望去,纤瘦婉转的清水河与磅礴浩汤的黄河深情交融,汇成一片旖旎。在这方山水圣境中,我恍若看见一位温润如玉的红衣仙子正翩然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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