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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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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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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


魔术

李尔莉


其实表演魔术就像现实生活一样,需要一个合适的度,如果把握不好这个度,总有一天,就会在魔术表演中丢失了自己。

——题记

“轰隆”一声,天与地旋转,身与体分离,思维瞬间停滞。

就在闷葫芦将最后一摞砖摆放整齐,刚打算抱起来的时候,盖了三天的房子突然坍塌了。和他一起抱砖的还有大强和海子。闷葫芦急了,想大声地呼喊:“大强,海子,你们还好吗?”可是,他的喉咙像鲠上了鱼刺,发不出一点声响。

闷葫芦像在表演一场魔术,到处搜寻大强和海子的影子,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紧接着他感到头部剧烈地疼痛,像有人用斧子砸着他的头。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呼喊:“大强——海子——闷葫芦——出事了!出事了!”紧接着听到好多人唧唧歪歪的声音:“快挖,人压在下面啦!”“快!快!——人命关天呀!”……紧接着有铁锨挖土的声音,有撕心裂肺哭喊的声音,各种唧唧歪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外面乱哄哄得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剧院……

外面的世界,铁锨的挥舞以及人声的嘈杂,只是徒劳,是活人在祸事面前本能的反应。实际上,闷葫芦和大强、海子都被压在了砖底下,都死了。

这是闷葫芦经历的第三次死亡,前两次都是差一点,唯有这一次死得成功,死得安然。

其实闷葫芦并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舍不得可爱的大孙子——毛毛,顽皮的二孙子——帅帅,还有孙女佳佳、瑄瑄、欢欢。他们都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们。再就是他的老婆,他与老婆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结婚四十多年了,虽说没有过大的纠纷,可是每天吵嚷声不断,他们一见面就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她嫌弃他老实,不会说话。他嫌弃她唠叨,婆婆妈妈的,只要抓住他的一点把柄,就会扩大四十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天几夜。他想,惹不起,还能躲得起吗。或许夫妻是冤家,他与大强和海子拉起家常的时候,也说起家里的那口子。他们都说自己的老婆与他的老婆是一个模式,好像她们都经过集体培训。这夫妻呀,离不开见不得,可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闷葫芦喜欢过年,不是因为过年可以吃好喝好,那是缺衣少食的童年时光,现在衣食无忧,每天都像过年,主要因为过年这几天,他的孙子都来到他们家,他们都喜欢黏着他,一个拉着他的手,一个捏着他耳朵,一个躺在他的怀里,还有一个掏着他的衣服兜问道:“爷爷,你再变一次魔术,我想让爷爷给我买一个粉色的书包,再给我买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还要给我买一本故事书……”听完孙子的夸奖,闷葫芦就感觉有了精神动力,他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立刻站起来,穿上他那件褪色的黑西服,白衬衣,扎上蓝领带,手里拿着一个折叠成正方形的花手帕,在空中旋转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变变变……”然后他将手帕迅速打开,里面就会有一张红色的一百元人民币。每当他变出钱来的时候,孙子们就会高兴得欢呼雀跃:“爷爷你真棒,爷爷你太厉害啦!”这时,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一生他没有什么丰功伟绩,每年只能关注庄稼的长势,关注天旱雨涝,很少有人夸奖过他,因为他生性木讷,老实巴交,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现在,孙子认为他是一个会变魔术的爷爷,他们认为他身上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对闷葫芦最大的肯定,也是对他最大的鼓励。所以,只要孙子张口或者是不张口,他都会给他们买玩具买书买书包,买他们喜欢的每一件礼物。

每年开春,闷葫芦把玉米谷子糜子等庄稼种在地里以后,就出去打工。他已经历了三次死亡,按理来说前两次是冥冥中有人给他的警告:“闷葫芦,请珍爱生命吧!如果你没有了生命,你如何去赚钱?还有你可爱的孙子,你的儿子,你的老婆,他们都不容易啊!虽然他们在城里生活,可是他们永远属于打工族,起早贪黑,含辛茹苦;虽然他们都住上了楼房,可是他们都有贷款,他们的日子一直紧巴巴的。你的年龄越来越大了,也要注意身体,不敢劳累过度,若人不在了,要钱又有什么用呢……”可是,这些警告在他活着的时候,根本无法体会到,因为这些话除了他的妈妈生前反复叮嘱过以外,再没有任何人这么关心过他。

小时候,闷葫芦对妈妈的唠叨很厌烦。妈妈就像一个絮絮叨叨卷门坎的农妇祥林嫂,唠叨从太阳出来一直延伸到日落西山,或声嘶力竭或温柔嘀咕或针对个人或针对家庭或针对人或针对物,或表扬或批评或叮嘱或强调或反复强调或着重指出,反反复复、无头无尾、无边无际。不想吃饭,妈妈在一旁唠叨,说如果不吃饭,就长不高个子;如果不吃饭,就没有好的身体,就不能下地劳动,若不出去劳动,庄稼长势就不好,这一年就没有收成。如果没有收成,一日三餐,就要喝西北风。如果光景过不好,长大就娶不到婆姨,如果没婆姨,就不能生儿育女,就不能传宗接代,那样就会让世人嘲笑,走在人面前都要矮三分抬不起头挺不直腰说话没人听……妈妈对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画脚一番,有因必有果,在妈妈面前,他总感觉到自己永远都长不大。

长大了,闷葫芦离开妈妈的怀抱,去远方打工。过年过节回家来,妈妈还是不断地唠叨。不但要说吃饱、穿暧、诚实为人礼貌待人之类的话,而且还重点强调说要与社会上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保持距离。听了妈妈的唠叨,感觉到那是多此一举。因为他一直自信地认为,他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强,不需要妈妈的唠叨,他照样会吃饱、穿暖;至于女人,那些结了婚的女人他会礼貌地称呼她们“大嫂”“大婶”;那些没有结婚的女子,他连话也不敢说,他知道他的目的就是出去打工赚钱,其他的事情都与己无关。在他的眼里,妈妈无疑就是杞人忧天。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妈妈唠叨的内容也在不断地变化,说他出门在外,不但要好好干活,还要与周围的打工弟兄们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要分清人间的真、假、善、恶、美、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有些人当面对你笑嘻嘻,背后向你下毒手,今天把你捧上天,明天就把你甩得吃狗屎。他们告黑状,挖陷阱,放暗箭,下绊马索,为了个人的利益,成天绞尽脑汁地害人,听了妈妈的唠叨,他总感觉妈妈说的是片面之词,不值得领会,世上还是好人多,尤其是他们这些打工族,就靠体力劳动赚钱,没有竞争,没有攀比,更不会破格录取为国家正式干部,就是一门心思死受苦受死苦,哪有挖空心思害人的,他一向认为: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世界是美好的,每个人都会以菩萨心肠对待身边的人。

结婚以后,妈妈还在不断地唠叨,好像唠叨已经成了她的职业,说花钱不要大手大脚,挣钱不容易;说对孩子不要太娇惯,否则长大成不了气候;说在家里要夫妻和睦,家和万事兴,在社会上要学会待人接物,学会感恩,才能在困难面前遇到贵人的扶持得到好人的援助。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闷葫芦变得喜欢听妈妈的唠叨。因为妈妈的唠叨,就是他成长中的一味良药,不断地催他自新、教他努力。可是,自从三年前妈妈去世以后,再没有人对他唠叨过,也就是说关心他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他平时不爱说话,甚至很少有人和他交流,好像他的爱只允许付出,不允许收获。他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赚钱,替儿子分忧解愁,给孙子买他们喜欢的东西,把自己的身心都用在了关爱下一代上。

闷葫芦不识字,脑子也不活泛,所以,他只能干体力活:和泥、搬砖、抱石头、扛椽抱檩……等到庄稼长大的时候他也回去锄地,看着庄稼的长势良好,他很欣慰。但是眼看今年庄稼的长势并不好,加之又是干旱年,一年下不了几场雨,玉米个头很小,土豆也与大拇指一样大,他失望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打工赚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闷葫芦的第一次死亡时间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当时,他在一个公司烧锅炉。烧锅炉这份工作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负责不断的续煤,保证炉火不熄灭就可以。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起来打算给锅炉续几块煤,谁知锅炉里黑烟滚滚,在他还未接近锅炉时,就开始头重脚轻,东倒西歪,不一会,他就倒在了地上。当时,他身边没有人,他想喊救命,但是喊不出,慢慢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过了好长时间,当一个工人路过锅炉房时才看到了他,他急忙抱着闷葫芦挡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当闷葫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吊着液体,公司的大小领导都围在他的床前。他们看到闷葫芦醒了,都放心地笑了,他们不住气地嘘寒问暖:“闷葫芦,感觉咋样?”“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让大夫给你检查!”“口渴吗?来,我给你喂水!”紧接着那个平时板着脸孔的张队长竟然笑容满面地坐在他旁边,端着一杯水一勺一勺给他喂,边喂边用嘴吹一吹。他慢慢地张开嘴巴,慢慢地吞咽,尽情地享受这份好像从其他地方掠夺过来的缓慢的幸福。这种幸福,让他突然想起了妈妈,小时候,当他感冒发热的时候,睡在被窝里,妈妈会一勺一勺给他喂药。妈妈还用手抚摸着他的头,这种温暖只有在妈妈那里才能体会到……只见饼干、面包、牛奶、水果等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满了病房,作为一个揽工的,以前他从没有住过院,平时感冒头疼,吃一碗面出一头汗就好了。再说天天干活,身体也好,病轻易不会纠缠他们这种下苦人。他从来都没有迎合过这么多张代表不同阶梯的笑脸,享受过这么美好的待遇,他真想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那样可以让自己好好休息几天,好好的感受一下被人用心“关注”的愉悦。

住了一周院,闷葫芦给孙子毛毛和帅帅都打了电话,说:“爷爷很好,再过一周就是元旦,我要回去给你们买好吃的……”电话中毛毛乐滋滋地说:“爷爷,你快回来吧,我太想你了,想你变魔术的样子很帅气!”帅帅在电话中高兴地鼓掌说:“爷爷,快回来给我买蛋糕,我的生日马上到了!”他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老婆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年龄大了,不能再拼命干活了!钱并不重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老婆在电话里很纳闷,她说:“你今天咋了,说话阴阳怪气的,以前很少说这种丧气话……”电话挂了,闷葫芦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如果妈妈还活着,他会得到妈妈的呵护,妈妈不会同意他离家这么远出去打工,妈妈每天都要和他拉一次话,问他干活累不累,能吃饱饭吗?叮咛让他不要太苦,能赚多少赚多少,钱有多少也不够!记得一次他去宁夏打工,回来后,妈妈狠狠批评了他一顿:“去那么远,让我担心得夜夜不能合眼,又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啥非要出去打工?”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出过远门,每天晚上他都要按时回家,而且要看望妈妈,否则妈妈就会等她,他何时不回家,妈妈何时不睡觉,一个人坐着,一边咳嗽,一边自言自语:“闷葫芦,咳——咳——还不回家,累坏了吧,明天快不出去了,待在家吧!咳——咳——家里有吃有喝还为啥要出去看人眼色打工下苦呢?……”想到这里,他更是难过,更加思念妈妈。幸运地是他还活着,是上帝不收留他,但他不能给孙子诉苦说自己差点死去,他也不能给老婆说,他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一次。如果他说出来,他们会嘲笑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能突然就说到死亡呢?再说他是男人,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就要养家糊口,男人就要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打,受再多的苦也只能保持沉默。 

好死不如赖活着!闷葫芦的第一次死亡,就像表演了一场魔术,就这么神秘地失败了。

闷葫芦的第二次死亡说来也很奇怪,那天,他和村里的大强和海子坐着三轮车去打工。一路上大强开着三轮车,他们为了赶时间,三轮在山路上像风一样疾速行驶,海子高声唱着他说不出名字的陕北民歌:“大红果子剥皮皮,人人都说我和你,其实咱俩没关系,好人担了些赖名誉……”就在“名誉”两个字还没有完全发出音的时候,突然一只兔子跑过来了,大强和海子都没有看见兔子,闷葫芦大声地叫喊:“兔子,兔子!”可是就在他喊第二声“兔子”的时候,三轮车却从兔子身上碾了过去,兔子瞬间一命呜呼,因为猛踩刹车,三轮车翻在沟里,大强和海子只受了点皮外伤。闷葫芦像在表演一场魔术,只是在这场魔术中,让他鼻青脸肿,左胳膊摔骨折了,他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医生让他回家躺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他闲不住,于是,他的左胳膊裹着纱布吊着绳子,用右手帮家人干活,并没有误多少事。

时间不长,闷葫芦就又出去打工了,虽然左胳膊不太灵便,但他尽量选择右胳膊干活,偶尔也会用到左胳膊,虽然隐隐作痛,但他都会忍着,每当想起自己的孙子,想起他表演的一场场魔术,他就会很快乐,表演魔术是他忍受疼痛干活的精神支柱,也是他打工赚钱的唯一动力。

 

“大,我想离婚,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能出去打工,可是亮亮又赚不回来钱,一家人如何生活呢?呜呜……”电话中儿媳月月的声音很小,最后还传出了她的嘤嘤嗡嗡的哭啼声。

看来,闷葫芦的魔术表演可能被人揭穿了。第二天,闷葫芦来到大儿子——亮亮家,只见亮亮醉得不省人事,睡在地上打呼噜,旁边是一堆呕吐物,整个客厅都是浓烈的酒味。他推了推地上的亮亮,亮亮没有醒,而是嘟嘟囔囔说着胡话:“赖皮,这杯酒——轮你喝啦,我没有——输,你咋——这么赖,我喝——就喝吧!服务员——倒酒!……”闷葫芦朝向亮亮胖乎乎的屁股蛋踢了一脚,微微震颤了一下,像凉粉坨被人拍击了一下。亮亮丝毫没有反应,亮亮依然说着梦话,闷葫芦又抱起亮亮,突然感觉亮亮的身体沉了好多,记得小时候,他每天背着亮亮到处转悠,尤其是当他把亮亮的两条腿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拼命向前跑的时候,那是亮亮最高兴的时候,亮亮高兴得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有时候,一高兴,他就会忘乎所以,竟然尿在闷葫芦的脖子里,湿漉漉的尿水在他的身上分支流淌,湿透了他的上衣,流进了他的裤腿,像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毛毛雨,但闷葫芦不会生气,他认为儿子是最亲的人,只要儿子快乐,无论怎样,他都愿意,他拍了拍儿子的屁股蛋,说:“天要下雨,娃要尿水,千人万马挡不住……”儿子“咯咯”地笑,两条腿使劲蹬,像尿水立功得到了表扬……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可是,现在他连抱起儿子都很吃力,他使尽全身力气把亮亮放在床上,给他盖了被子,看着月月一张铁青的脸,仿佛要把亮亮生吞活剥一样,闷葫芦不想再多待一会儿,他把自己打工赚来的两千元放在床头,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爷爷,你又变魔术了,你太厉害了,我又能去超市买东西啦!”孙子毛毛身体越来越好,胖乎乎的身材,胖乎乎的脑袋,他的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在地上欢呼雀跃,他拿着一沓钱到处炫耀,不小心撒了一地,儿媳月月跪在地上,像给长辈下跪,将地上的钱一张张捡起来,认真地数着,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闷葫芦早听说月月的一个隐私,是孙子毛毛不小心说出了口:“爷爷,我妈妈和王叔叔去了大城市,王叔叔给我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我妈妈说王叔叔像雷锋,是个大好人!”毛毛还说:“爷爷,王叔叔经常来我家,他每次来都给我钱,他是不是也会变魔术?我好喜欢王叔叔,希望他经常来我家……”闷葫芦“咳咳”,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阵窒息的沉默以后,他挂断了电话,任凭孙子在电话中声嘶力竭地喊:“爷爷,你能听到吗?爷爷,你那里是不是没有信号?……”

从此,闷葫芦就患上了咳嗽病,只要感觉心情不舒畅,就会没完没了地咳嗽,而且吃药不起作用,好像身体出现了条件反射,只要有了心事,这咳嗽就会不请自来,与心事暗暗地勾结在一起,长期折磨着生活中本来就不快乐的他。

后来,月月反复给闷葫芦打电话,每次都提出“离婚”这个词组。于是,他一接到月月的电话,开始是咳嗽条件反射,后来,还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候,一夜都不能合眼。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他将打工钱如数交给亮亮,让他拿回去,这样就可以留住月月。他这样做,很有效,月月的电话少了好多,但维持时间并不长,月月又来电话了,她说:“大,亮亮拿回来那点钱,只够交水电费,家里开销太大,娃娃的书本费,补课费,买菜,买肉,买衣服,娃娃还小,需要加营养,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

听了月月在电话里的唠叨,闷葫芦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然后就是失眠,导致他白天干活无精打采,感觉自己压力重重。他想,他得换一种方式赚钱,钱来得越快越好,听说附近的工人工资一天一百四,晚上可以回家。可是,离家一百多里的这个村子工资高,一天一百八,晚上不能回家,为了多赚这四十元,他就来到了远一点的村子打工。这家人一直做生意,家境不错,待他们这群揽工人很好,伙食不错,每顿饭都有肉,谁知道就这种“好”只维持了三天,就让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同时也失去了他的咳嗽和失眠这两种条件反射。

闷葫芦牵挂他的儿子——亮亮,他知道月月不会安生,就在他的命价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她就开始与亮亮吵架,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让把他的命价全部分给他们,说他们欠债,光景不好,否则她就要离婚。可是,闷葫芦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老婆还活着,她以后怎么生活呢?

就在闷葫芦的白事起经的那一天,村里的包工头王胖子也来了,他来了,就像一棵大树刚刚从森林迁徙到这个院子里,树大好乘凉。他开着霸道车,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时而在这里指挥一下,时而在那里指挥一下,仿佛谁干得也不到位,都需要他指手画脚一番,突然有人喊叫王胖子:“总管!总管!”原来是亮亮,只见亮亮毕恭毕敬地走在王胖子跟前,从那盒揉得皱巴巴的红色烟盒里取出一根中华烟递给了王胖子,紧接着把打火机迎上去对着烟点着了火,两个人在烟雾弥漫中默契地窃窃私语,仿佛在商量着什么重大事情。

这时,孙子毛毛见王胖子来了,撒欢似地扑在王胖子怀里迭声说:“王叔叔,王叔叔……”王胖子抚摸着他的头,还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虽然毛毛年龄小,但毛毛的体型是胖乎乎的,活脱脱王胖子的翻版,尤其是两只眼睛,笑起来像两道缝。这时王胖子看着毛毛也笑了,就让这四道缝明目张胆得像个证据第一次活跃在亮亮眼前,然而,亮亮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四道缝他似乎在意过,也似乎没有在意过,稀里糊涂地活,才是他如今最好的心态。

闷葫芦的老婆抱住棺木哭喊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足以感天地泣鬼神。突然,奇异的晴天下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戴着孝帽穿着孝服的亮亮身上,落在闷葫芦的其他两个儿子身上,落在女儿身上,可是,转眼雪又融化了,雪花仿佛在他们身上玩着魔术的游戏,变幻莫测,玩着玩着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个深秋,怎么就下雪了!有人大声嚷叫着:“奇怪,这个时节咋会下雪啦!”

一阵阵悲哀的唢呐声传来,闷葫芦的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次次传来,穿过鹅毛般的大雪,在模糊的人群里,二儿媳艳艳泪眼婆娑地拉着闷葫芦老婆的手并且低声说:“妈,不哭了,我大已经走了,你,还有我们呢!”闷葫芦老婆揉着两个像桃子一样的眼睛,身体发出一阵剧烈地颤抖,嘴里不断地发出“苦——命——人——呐!……”

月月穿着孝衣混在人群中,可身上的金银首饰看得一清二楚,耳朵上戴着大耳环,发出耀眼的白光,明晃晃的刺眼。突然,王胖子走了过来,他瞪了一眼月月,月月上前给他一个拳头,明显没有用劲,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

“爷爷,你是不是又去变魔术了?你咋把自己变没了?呜呜——”突然,孙子毛毛从人群里跑了进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抱住闷葫芦的棺木号啕大哭,或许,幼小的他已经意识到了死亡这个概念。但愿闷葫芦平时变魔术游戏不要被孙子看穿,这毕竟是大人们的游戏,希望他的世界,永远天真烂漫,永远天真无邪。

毛毛的哭泣惊动了所有人,他们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的目光投过来,只见月月脸色苍白,她飞一样跑过去拉起毛毛,对毛毛说:“爷爷去了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就让爷爷安心走吧!”毛毛的哭声戛然而止,因为毛毛相信妈妈不会骗他,在他心里:妈妈是最爱他的那个人。

闷葫芦走了,走的时候只有六十岁零七个月,从此,再也没有人继承他的魔术表演。

出殡的那天早上,天出奇的阴沉,层层乌云仿佛要贴在山头上一样,肝肠寸断的唢呐声响彻山坳,亮亮扯着三丈白布走在闷葫芦的棺材前面,时而不忘叫一句:“大,上山了,大,上山了……”月月领着儿子毛毛在王胖子的推搡下慢慢往前挪着步子。

太阳初升的时候,闷葫芦的新坟静静地躺在他老娘的脚下,亮亮长跪不起,他呆呆地看着迎风飞舞的经幡,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下,王胖子拨开人群准备去搀扶,被亮亮一把推开,打了一个大大的趔趄,月月瞪大了双眼!

一股黄风吹来,在闷葫芦坟头旋起一股旋风,瞬间散去,众人都说,这下闷葫芦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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