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葫芦河》的头像

《葫芦河》

内刊会员

小说
202311/13
分享

朵朵桃花满山开

朵朵桃花满山开

王对平


1

三娘半跪半爬,双手紧紧撕扯住三爹的裤管,扯开嗓子冲我喊:“黑子,快跑!”

三爹怒眼圆睁,双眸猩红,一张酱紫色的刀条脸憋得通红。他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屡次想摆脱三娘的束缚,但都未能挣脱,气得他一个劲地咆哮:“放手,你个死娘们,你要害死全村的人啊?”

我从没见过三爹发这么大的火,三爹是桃湾村有名的“老好人”,平日里很少说话,也从来不和别人发生口角,他每天只知道埋头干活,家里的大凡小事都是三娘说了算。三娘长得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的,她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是粗声大嗓。三娘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说话论理头头是道,骂人在十里八村也是首屈一指。三娘骂人不但句式新颖,声音洪亮,而且姿势也很考究,双腿微微叉开,两脚左右开张,呈“八”字状,双手叉腰,前胸微倾,脑袋略仰。骂人的话语也是层出不穷,字字似刀,句句如剑,一骂一整天也不带一句重复的。每当骂到兴起时,嘴角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白色的唾液,那些飞沫一部分随着两片薄唇的一张一翕飞溅出几里地,一部分残留在嘴角为她呐喊助威。

按理来说,有三娘这柄黄罗伞罩着,我理应风雨无惧、高枕无忧,可当暼见三爹手中那柄明晃晃的短刀时,我的心里还是升腾起一丝莫名的恐惧。三爹手中的短刀足有二尺长,宽约二寸,通体乌黑,刃口的寒光在惨淡的太阳底下不停流转,冷飕飕的锋芒晃得我心里直发怵。

三娘被三爹一步步拖到了当院,眼看三爹就要挣脱开来,三娘的喊声里带上了哭腔:“黑子,快跑,再不跑就没命了。”

我不跑,满山哥不在家,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跑了,家里要是来了坏人咋办?我不跑,我得守着这个家,我得给最疼我的满山哥一个交代,若不是满山哥将我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寒冬腊月了。我又没犯错,三爹是不会对我动刀的,对吧三爹?可当对上三爹那杀气腾腾的双眼时,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自信,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瘪了下去。

我是在三爹挣脱三娘冲向我的那一刹那逃离的,开始的时候,身后还听得见三娘声嘶力竭的叫嚷声和三爹的咆哮声。最后,只有呼啸的西北风硬邦邦地甩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像刀割似的,耳朵里也灌满了风声,聋了一般。

2

“大个,截住他!”

“瘦子,侧抄!”

“杂毛,准备后攻!”

大黄傲立山头,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场追逐,干净利落的命令,冷峻孤傲的神态,像极了一位骁勇善战、戎马一生的将军。

首次参战,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直屏气凝神紧盯着那只被追逐、堵截、围攻的野兔,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我不能失手,好歹我也是桃湾那一旮旯的“霸主”,我不能让瘦子他们小瞧。瘦子对我的加入一直心存芥蒂,要不是有大黄罩着,我早被他们驱逐出群了。

在大黄还是小黄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那时村东头的李奶奶还活着,翠姑每次来看望李奶奶的时候都带着大黄。那时的大黄胖嘟嘟的,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又光又亮,如绸缎一般。大黄性格温顺良善,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清澈澄净,看上去又萌又可爱。可四眼很瞧不起大黄,说大黄像娘们似的,没一点儿狗性。李奶奶去世后,翠姑就鲜少回娘家了,我和大黄见面的机会也就不多了。再后来,翠姑所在的村子整体移民搬迁,我也就彻底断绝了有关大黄的音讯。

再次邂逅大黄,我无法将面前这个四肢发达、体格矫健、神色冷峻的家伙和昔日那个萌呆的小可爱联系到一起。

大黄的毛发大不如从前那般光滑亮丽,身上还有好几处醒目的疤痕,不难看出这是连同皮肉一同撕剥下来结痂而成的。尖挺的左耳少了半块,如果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他奔跑时左后腿一直是悬着的。我不知道大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我想象得到狗群争夺头领及领地的激烈和残酷。我们犬类毕竟是狼的后裔,骨子里多多少少残留着一些先祖嗜血的野性。

“黑子,快堵住他!”

就在我一怔愣的功夫,一道红光哧溜一声一闪而过,火狐狸先我一步一口逮住了猎物。

“哇——”一声如婴儿般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血腥味瞬间弥散在喧闹的山坳。

分享战利成果时,大黄和瘦子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这次没他的份,刚才要不是火狐狸补救,到嘴的鸭子早就飞走了。”瘦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他是第一次参战,经验不足,情有可原。”

“白吃白喝这么些天,大伙儿谁也没说他啥,可今天就这么点儿东西,他也好意思分?”

“有肉一起吃肉,有汤一同喝汤,是兄弟就得同甘共苦知道吗?”

迫于大黄的震慑力,瘦子不再和大黄理论,但也不打算将脚下的猎物分我一份。大黄见大伙儿僵持不下,不免有些烦躁:“我不吃,我的那份给黑子吃。”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有愤懑、有怨恨、有不屑,也有同情和支持。瘦子带着满腔敌意冲我呲了呲嘴,露出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齿,我有些心虚,不免后退两步。火狐狸靠过来,摇着那条漂亮的红尾巴讨好地蹭了蹭我的肩胛,惹得瘦子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黑子——”忽然,风里传来三娘悠长的呼唤。我投给大黄一个感激的微笑,毅然决然地向山下飞奔而去。寒风凛冽,耳畔隐约传来大黄的长嗥声,那嗥声混合着悲悯、壮烈和嗜血的野性。

3

严寒蹂躏下的村庄看上去有些萧条,太阳如贫血的女人腆着一张苍白的饼子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光秃秃的树木、枯瘦的寒山皆如得了抑郁症一般,毫无生气可言。村子里很静,这种诡异的安静让我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或业已发生。

看着那扇沉重的铁皮大门,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这是不是一个阴谋?门后有没有陷阱?三爹会不会放过我?无数种可能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交替、重叠。我甚至预测到三爹对付我的种种手段,棍棒、铁锤、绳索……我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心里时刻警惕着做好脱逃的准备。

忽然,前方拐角处闪出一中年男子,男子身着皮衣,头顶棉帽,帽檐拉得低低的,一副大口罩将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他双手拢进袖口里,弯着腰,弓着背快步朝我走过来,我下意识地朝路边躲了躲,但他无视我的存在,经过我的时候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前走去。男子包裹得如此严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我家对门邻居狗剩。每次看到狗剩我都想笑,不过首先声明一下,我不是笑他的那副猥琐相,而是笑他的名字——狗剩。我一直想不通,过去那个年代的人给孩子取名,为啥总喜欢和我们狗狗“沾亲带故”,狗娃、狗剩、狗蛋、岁狗……就像我一直想不通现在的人为啥给狗要起人性化的名字一样,宝宝、贝贝、妞妞、囡囡……

唉,算了吧,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多了头疼,何况,人类的智慧,不是我们这些长毛畜生能够媲美的,还是回家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次,即便三爹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挣扎着逃跑了。三爹要我死,一定有他的道理!怀揣着一颗视死如归的悲壮之心,我从半开的大门缝钻了进去。

“是黑子,黑子回来了。”

三娘的大嗓门一经响起,三爹立马从门帘背后探出头来,看到和三娘撒娇卖萌的我,三爹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

“都怪你这个软耳朵,你看,黑子都瘦成啥样了。黑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浆糊头。一会儿狗会传染,一会儿又不传染,都是她说了算。”三娘口中的“浆糊头”是三爹的亲妹妹,我的小姑。小姑在市里工作,也是一个强势的女人。

“瘦了还不赶紧给弄些吃的去。”三爹破天荒冲三娘吼了一嗓子,三娘也没恼,屁颠屁颠地跑进了厨房。三娘再次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松软的白面馒头和一只烤得焦黄的鸡腿。

我吸了吸鼻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三娘的手,我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等等,啥情况啊?三娘可从没拿整条鸡腿喂过我,这是不是三爹用来对付我的另一种手段?鸡腿里会不会早被他下了毒?这种想法一经头脑冒出,刚才还大义凛然的我立马又惴惴不安起来。可是,那个肉香味实在是太诱惑了,不争气的哈喇子顺着我的嘴角成串成串地往下淌。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三娘将鸡腿和蒸馍放进我的食盒,“吃吧,今年过年满山回不来了,准备这么多肉,便宜你这畜生了。唉,这该死的疫情。”

不行,不行,受不了了!吃吧,就算是阴谋我也认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4

近些天来,村子里那种让人不安的氛围越来越浓了,三娘的火爆脾气也随着这种不安日益暴涨,她每天早晨赶在三爹出门前都要逮着机会发泄一通。她骂这该死的病毒,骂三爹太老实,骂村支书陈文山专挑软柿子捏。儿子满山清早打来视频电话,看着那张被防护面罩压出的勒痕和汗水打湿的发梢,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可她又舍不得骂自家儿子,便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陈文山的养女朵朵身上,说要不是朵朵勾引,自家儿子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疫区。身心疲惫的儿子不给她指责朵朵的机会,报完平安就匆匆挂断了视频。三娘气不过,冲着陈文山家的方向又是一通谩骂。

你爷俩还要不要一点脸,你们是看我老许家好欺负还是老许家上辈子欠你陈家的?你们要做英雄没人拦着,干嘛非要拉上我老许家不可?

狗剩媳妇听见动静,趿拉起一双破棉鞋往外就跑,跑到门口才后知后觉没戴口罩,想回屋去取又怕三娘草草收场,三娘最近骂人频繁了可频率短了。

“她三娘,一大清早的你这是骂谁呢?”狗剩媳妇隔门喊问。

三娘轻蔑地扫了那扇紧闭的大门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没骂谁,往回叫狗呢。”

狗剩媳妇撇撇嘴:糊弄谁呢?我又不是聋子。心里这么嘀咕着,嘴上却不点破。

“畜生嘛,疯疯就回来了。我家胖墩儿这段时间也是毛都不见一根。”

“黑子、四眼和胖墩儿这些天一直在执勤点陪执勤人员呢。”

“不会吧?”狗剩媳妇飚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声,吓飞了电线杆上一对正在腻歪着的小麻雀,“有黑子和四眼瞅着就行了,胖墩儿那畜生跑去凑啥热闹啊?这种病保不准狗也会传染。今晚回来,看我不打折它的腿。”

“照你这么说,该着黑子和四眼去冒险啊?我家和陈家欠桃湾啥了,人去狗也必须跟着去?”

“那是你们自愿的,又没人强迫你们去守着。”

“你说的那是人话吗?村里的人要是都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勤谁去值?”

“当然是党员去值,你家三爹是党员,我家狗剩又不是。”

“你说这话也不害臊,村里的低保户都自发轮流值勤,你家咋不去?你家没吃低保啊?不是精准扶贫户啊?有好处就削尖脑袋朝前钻,义务服务就缩脑壳里去了,你王八啊你?”

“你骂谁王八呢?”狗剩媳妇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就骂你了咋滴?说王八还高抬你了,你王八都不如。为了骗女儿回家,连车祸都用上了。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谎言万一实现了?”

“许三家的你别欺人太甚。”狗剩媳妇那张饼子脸憋成了猪肝色,“这几天你家许三天天往外跑,你嘴上就不能为他积点德?”

“积德不是嘴上功夫,我家老许正在用实际行动积德。”

“妈你咋能这么说话呢?”睡眼惺忪的桃花匆匆跑了出来,连拖带拽将她妈拉回屋里,还不忘回头冲大门外喊了句,“三娘您别往心里去,我妈说错话了,我替我妈给您赔不是了。”

要是搁在平时,三娘决不会就这样轻易善罢甘休的,可最近她一颗心一直悬挂在儿子身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别人一争高下。

“啥人嘛?”三娘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转身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可又气不过,对着门扇接连踹了几脚。

5

深邃幽远的天际稀稀落落散落着几颗清冽的寒星,月色如水,整个桃湾村看上去如冰雕玉砌一般,苍白、清冷、朦胧而神秘。

我和胖墩儿、还有四眼,我们仨并排蹲坐在村部刷满标语的墙根底下。胖墩儿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四眼一直在搜肠刮肚为他出谋划策,我没心思去管这些,这几天我的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执勤人员,一顶简易的帐篷、一张冰冷的床板、一个炭火炉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饿了,他们开水泡面;冷了,他们紧紧身上的大衣往火炉边靠靠,有时候冻得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就会跑出帐篷在空地上来回跑上几圈,呼出的热气立马在口罩上凝结成霜。随着年关的逼近,形式越来越严峻,每天进出村口的人员有次数和人数的限制,还要测体温并造册登记。大多数人都很配合执勤人员的工作,不过难免有那么几个刺儿头,接二连三出村被阻就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

“想啥呢黑子?我俩都愁死了你咋一点都不着急?真不厚道。”四眼斜倪了我一眼,接着说,“那两口子直接下死手呢,这次要不是桃花,胖墩儿早就没命了。”

“让他进岷山投奔大黄他又不肯,我还能有啥办法?”

岷山只是一个称谓,进岷山其实就是大多数流浪狗的一种生活状态。

“那个娘娘腔,他有啥资格做胖墩儿的老大?”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大黄已经不是昔日的大黄了,你咋一直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你俩别争了,我哪都不去,我离不开主人,离不开家。”胖墩儿撇着嘴说。

“那你就等死吧,要么饿死,要么被你那混蛋主人一锅烩了。”一抹刻骨的仇恨掠过四眼的眼底,我知道,四眼又想起了囡囡。囡囡是四眼的初恋,长得小巧玲珑,十分可爱,可她命不好,在去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做了狗剩、二楞和赖子的牙下冤魂。

“要是桃花姐和满山哥能成亲就好了,那么主人不给我吃的时候我就去黑子家找桃花姐吃。”

“想得美,满山哥是朵朵姐的,谁都别想抢!”四眼不干了。

“是啊胖墩儿,三娘看上桃花,可满山哥喜欢的是朵朵。”我不无同情地对胖墩儿说,“这次疫情,满山哥和朵朵直接赴疫区去救死扶伤,桃花却跑回了家。你想想,三娘对她俩的看法能不改观吗?”

“你们是知道的,桃花姐是被骗回来的。桃花姐从小就孝顺,听到她爸出了车祸,她不往回跑才怪呢。再说了,朵朵恐怕回不来了。”

“啥意思胖墩儿?”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听说朵朵感染了……”

四眼冲胖墩儿呲了呲牙,吼道:“你胡说,朵朵姐不会有事的。”

“是真的。”胖墩儿急眼了,“我亲耳听见桃花姐和她同事打电话说的。”

满山哥、朵朵还有桃花,他们仨在同一所医院工作。胖墩儿这么说,那这个消息就不会有假。

一阵风掠过耳畔,待我细看,四眼已不见踪影。我想也没想,张开四爪也朝家就跑,我不明白我为啥要往回跑,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跑回去。我听见胖墩儿在身后喊:“又不是满山哥感染,黑子你跑啥啊?”

6

都进年关口了,村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萧条,家家户户关门闭窗,牛默羊静,没有一丝儿新年的喜庆。阴霾几天的天空也在傍晚时分飘起了零星小雪,一串又一串的烟花在雪花间华丽绽放,旋即既逝。空气里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冰雪的味道,唯独没有年的味道。

晚饭期间,满山哥打来视频问:“今晚吃的啥?”

“鸡肉、鱼肉、羊肉,都是好吃的,可惜你不在……”三娘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别介啊娘,我们这里都是好吃的。”满山哥将摄像头对准餐桌,“您瞧,全是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有。”

“看着也蛮丰盛的。”这段时间三娘的心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面对儿子她还得强颜欢笑,“多吃点儿子,瞧你都瘦了。”

“知道了娘。”满山哥调转好摄像头后又叮嘱三爹三娘吃好穿暖,没事尽量少出门,三娘一一应允。不过在说到没事少出门的时候,三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三爹一眼,三爹装作没看见。三娘又问起那边的情况,满山哥让三娘别担心,说疫情已被控制在有效范围内,情况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村里这几天都在疯传,说朵朵感染了,是真的吗?”三娘问这话的时候,我听见了她上下牙打架的声音。

“不要听别人胡说,没有的事。”

“真没事?”三娘追问,眼里全是疑虑。

“真没事!”

看三娘还是不太相信他说的话,满山哥有些无语的挠挠头说:“真没有感染病毒,只是前段时间累倒了,休息了一天,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俩又拉了一会儿家常,挂断电话,三娘这才发现三爹裹紧大衣准备出门去。

“大过年的你不会留我一个人在家吧?”

三爹没有说话,但看那动静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这百十来户的村子就差你一个人?”三娘火了。

“这不轮班吗,今晚轮到我和文山了,文山下午就去了。”

提起陈文山,三娘更来气:“人家陈文山是村干部,你算哪根葱?”

“大过年的你那嘴就不能消停消停?”三爹说着往外就走,走到门口又像记起似地回过头,腆着脸说,“文山让给他带口热乎的。”

三娘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一听三爹这么说立马抓起桌上的一个大桔子就朝三爹砸去:“滚,有热乎的我不会去喂狗。”

“三娘真好,汪——汪——”我一蹦老高。

“吵啥吵,滚远点!”三爹躲开三娘的攻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走去,边走边骂了句,“神经病!”

我如往日一般讨好地摇摆着尾巴,踩着小碎步跟着三爹朝村口走去。

“黑子,回来!”三娘怒喊一声。

我停下脚步,正在考量着要不要听三娘的话,三爹已经发话了:“回去!”

我不敢违背三爹的意愿,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家了。

屋内,三娘将一盒热气腾腾的肉菜用保鲜膜包好,装进我平时给三爹送吃喝的帆布袋,不用三娘招呼,我早就伸出脑袋侯着了。三娘将帆布袋挂在我的脖子上,一股浓烈的香味直直地钻进我的鼻子,撩拨得我的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起来,但我硬生生地将满嘴的唾液咽进肚子里,我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三娘系好布袋,直起腰,随手抓起一个大肉丸子丢进我嘴里,哑然道:“去吧,黑子。”

我跑出老远,回头,看见三娘还呆呆地伫立在风雪中,空洞的眼神望着远方出神。有雪花钻进我的眼里,凉凉的。

7

连日来的风雪将桃湾肆虐成一座没有温度的、冷漠的村庄。年还没有完全过完,村子里已恢复了最初那种不同寻常的焦躁,村部的高音喇叭还是每天循环播报疫情防控知识,我和四眼、胖墩儿还是跟随三爹去执勤,三娘还是一边数落三爹一边又将好的饭菜打包带给大伙吃。当然,村子里还是有人四处溜达,用三娘的话讲,每个村子里啥时候都有一些作死的人。

三爹今天夜班,傍晚时分我就随他来到执勤点。执勤点的简易帐篷搭建在离村口较远的那段路口,路口的一边是片桃树林,一边是个大豁岘,从岘口刮出来的风又冷又硬,带着张狂的野性横冲直撞,帐篷的四个面被刮得猎猎作响,桃林深处也不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声。

三爹离帐篷还有几步之遥,值班的小武已经提着喷壶候在了那里,待三爹走近,小武举起喷壶,对着三爹全身上下连喷几下,风里一下子传来消毒水的味道。消毒过后的三爹哈着冷气钻进了帐篷,我支起耳朵四周看看,见没有啥可疑情况,便沿着豁岘边缘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顺着一条陡峭的捷径攀爬上最高的那座山头,面向村子的方向,昂首,吸气,最后长嗥两声。功夫不大,胖墩儿顶着逆风寻声飞奔而来,我跳下山头,欢呼着迎上前去,然而,胖墩儿却无视我的热情,他腰一伸,腿一蹬直挺挺地趴在了雪地里,伸出血红的长舌不停地喘息着,呼出的热气变成一股股白色的烟雾瞬间被寒风吹散。我讨了个无趣,只好悻悻走开,蹲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堆积雪上。

“四眼呢?四眼咋没和你一块儿来?”我问。

“这烤馍的味道闻起来真香。”

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应,我回头,看到胖墩儿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帐篷看,嘴角流出的哈喇子顺着舌头滴滴答答掉了一地。

“瞧你那没出息的怂样,”我不屑地撇撇嘴说,“我们狗类的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我的话音刚落,忽然从胖墩儿空瘪瘪的肚子里传出一连串“咕咕”的叫饥声。胖墩儿或是尴尬,或是委屈,又或是气恼般扭过头不再理我。这时我才忽然发现,这段时间胖墩儿消瘦了不少,一身傲人的肥膘好似被谁用刀恶意剔除了一般,如绸缎般光洁的毛发也变得杂乱且暗淡无光,就连精气神也大不如从前。我忽然很后悔自己刚才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了。我知道,自狗剩媳妇得知胖墩儿每天和执勤人员搅和在一块儿后,两口子就视胖墩儿为眼中钉,他们不让他进门,不给他食吃,甚至连一口冷水都不给他舔。我明白,那货不是怕胖墩儿传染病毒,而是认为自己家没有义务给村民服务,这从他每天在村里东游西逛和频繁出村就看得出来。

“去找大黄吧!”我旧事重提。

胖墩儿拧着眉头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正在这时,帐篷的门帘掀开一个角,三爹露出半个脑袋,伸长胳膊,将手中的两个油饼抛向我和胖墩儿。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胖墩儿忽然像打了鸡血似的一跃而起,如火箭一般冲了上去,四肢腾空,张口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油饼半空叼住,脖子一伸头一点,整个油饼已经到了嘴里,也没见咀嚼就直接下肚了。胖墩儿的这番神操作把我看呆了,我就那么傻愣愣地伫立在那里,连到嘴边的食物也忘了吃。胖墩儿尽管被噎得直打嗝,但那双如饿狼般冒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面前的油饼,眨也不眨一下。

“拿去吃吧,我不饿。”我转过脸去,余光瞥见一道残影如闪电一般一晃而过。

“对不起黑子,我本来想给你留一半的,可……”

看着手足无措的胖墩儿,我有点好笑、有点无语,而更多的是心酸。

8

我是在夜半时分被一声狂躁的狗吠声惊醒的,与此同时,村子里的狗就像筹谋好似的一下子全叫了起来,蜷缩在我身旁的胖墩儿也在第一时间支棱起了耳朵。

“有人进村了?”胖墩儿有些不太明确地问我。

“不会!”我笃定地摇摇头,凭我的警觉,就算一只老鼠从我身边经过我也能发觉,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要不我们回去看看?”胖墩儿征询我的意见。

我朝前跨出两大步又戛然而止,好像一股神秘的力量猛地扯住我的四肢一般。我瞅瞅回村的路又回头向帐篷望去,帐篷内,小武均匀的鼾息声和三爹辗转反侧的窸窣声清晰可闻。三爹最近老是睡不好,我知道,自从满山哥奔赴疫区那天起,三爹和三娘就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放心不下三爹,就对胖墩儿说:“你去吧,我守着,记得第一时间给我信息。”

得到我的首肯,胖墩儿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瞬间淹没在漫天风雪中。

风更猛了,雪更大了,天地万物模糊成一片。我顶着风雪复又跑上那座最高的山头,透过风雪痴痴地望向远处的村庄,尽管此刻眼前一片混沌,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村子里杂乱无章的狗吠声还在此起彼伏,我在他们的狂啸声中嗅到了一场罪恶与善良的较量。

“哗啦啦——”

耳廓里忽然又传入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不会又出啥事了吧?我的心越发地不安起来,顾不得脚下打滑,三步并作两步跳跃着飞奔下山。刚转过拐角处,一眼就看到三爹和小武正手忙脚乱地维修被风掀起的帐篷。三爹双手紧拽帐篷的一个面,腾不出手干别的,小武顾了这边那边张开,顾了那边这边张开,惹得好脾气的他大骂起这鬼天气来。

就在两个人一筹莫展之际,三爹忽然看到了我,不由面露喜色:“黑子,过来!”

我奔向三爹,三爹将帐篷的一角塞进我嘴里:“咬住!咬紧点!”

三爹确定我咬住后松开了手,熟料风太猛,我一个没留神被扯了个趔趄,差一点摔了个嘴啃泥。好在我机敏,感觉到不对劲就连着后退几步,四肢撑地,拼尽全身力气才保持住身体平衡。此刻的暴风雪好像特意和我较上了劲,接连不断地向篷布发动攻击,还不时发出威胁的“呜呜”声。我的体力在一点一点的消耗着,牙根酸痛,舌头僵硬,就连嘴角都有些麻木了。我的体力都达到极限了,还不见小武动作,不由斜倪了他一眼,才发现这货根本没有干活,而是如看怪物一样伫立在那里愣愣地盯着我看,一双鼓起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张成了一个大圆圈。

我在心底不由哀叹道:“你老倒是快点干活啊,再发会儿呆,保不准我的一口牙就交代了。”

三爹已经弄好一边,回头连着喊了好几声“小武”,小武才回过神来。

“三爹,你家这狗成精了啊,不会是哮天犬转世了吧?”小武兴奋地大喊一声,“你等等,我拍个视频发个朋友圈,让狗剩那帮瘪犊子看看,他们还不如一条狗。”

“你快点,风太大了,黑子的牙齿会受不了的。”

“好嘞。”小武拍好视频将手机装进兜里,手脚麻利地开干了,边干活边八卦道,“三爹,听说桃花跑路了,你晓得是咋回事吗?”

“甭听那些嚼舌根的话,那丫头上班去了,走的时候瞒着狗剩两口子。”

两个人说话基本都是用喊的,人类的听力大不如我们犬类。

“狗剩那副德行,咋说也生不出来那么乖的女儿的,这里面不会有啥隐情吧?”

“能有啥隐情,瞎(ha)马下了个好骡子呗。”

两人喊话的间隙,帐篷很快搭好了,为了奖励我的突出表现,小武赏我一个大鸡腿。尽管此刻的我又饿又馋,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想吃的欲望,而是将鸡腿埋进雪里面,留给胖墩儿。

9

有史以来,我从没像昨夜那样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过。顶着逆天的风雪,我从执勤点到山顶,又从山顶到执勤点来来回回不下数十趟。没有人知道距离山顶那段路的凶险,说白了,那根本不是路,而是以地势为走向的一段峭壁,峭壁中间还有几处凹陷须攀岩附葛才能前行,不下雪的时候都没人敢去挑战那个极限,何况是昨夜那么一个鬼哭狼嚎的天气,毫不造作地说,昨天夜里我在鬼门关走了不下数十遭。可我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却是胖墩儿的杳无音信,尽管我嘶哑了嗓子,也没得到胖墩儿的任何回应,胖墩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从最初的焦灼、恐慌到最后的失望、愤怒。不错,是愤怒。有其主必有其狗,看来这句话还是不无道理的。等着吧,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买单的!我咬着后槽牙暗自发誓。

终于熬到了天亮。暴雪在天亮之前停住了,狂风也厌倦了似的越刮越小,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极目远眺,除了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浅灰色之外,千峰万岭、埂垄沟壑皆如披戴缟素般,惨白的一败涂地。

三爹将交接的琐碎留给小武自己先回家了,昨夜的那一番折腾,三爹的膝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必须尽快回家喝点止痛药,然后爬上热炕才能遏制那蚀骨的疼痛。路上没有一条多余的人影,甚至连一只飞鸟也不曾飞过,厚重的积雪被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三爹粗重的喘息声听上去单一而又乏味。我跑出老远,不见三爹赶上来便又原路折返,我就这样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围着三爹一直来到家门口。门前屋后的积雪已被三娘扫起堆在墙根下,徐徐升空的炊烟下,鸡在啄食,猪在打鼾,牛羊安静地嚼着草料。看着这温馨祥和的一幕,三爹抽了抽鼻子,眼里是满满的感动和餍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

目送三爹进了大门,我这才准备去找胖墩儿,好巧不巧,刚一回头,就看到胖墩儿耷拉着脑袋从拐角处走出来,此刻的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昨晚的憋屈,担忧和愤慨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一股脑冲上我的脑门。在胖墩儿惊诧的目光中,我如一头发怒的雄狮,纵身将他扑倒在地。

“黑子!”随着一声断喝,一水盆连盆带水向我飞砸而来,我纵身躲开,胖墩儿被灌了一头的污水。

“你也想学四眼被贼惦记,还害我被讹一笔吗?”三娘双手叉腰,嘴里说着教训我的话,如刀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狗剩家的大门,“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是狗,但你还是嫩瓜瓜,你咬不过某些人的。”

胖墩儿随我跑到安全地带才抖落身上的水珠,不无委屈地说:“昨晚陪四眼在山林里流窜了一个晚上,我这会儿还累着呢。”

“四眼咋了?”

“昨晚他找那货报仇了。”胖墩儿冲狗剩家大门努努嘴,好家伙,主人都不称呼了。

报仇?我一愣,旋即想起了囡囡,心中顿感释然。四眼好样的,爱憎分明,没给我们犬类丢脸。

“那货穿得太厚,四眼说他根本没伤到他,可那货心眼太多了,自个儿把腿弄出血不但讹了支书一笔钱,还教唆二楞、赖子他们要支书把四眼交给他们处理,说村子里有条疯狗不安全。支书被逼无奈,只好打发四眼逃命去了。”

“四眼去了哪里?”我迫不及待地问胖墩儿。

“今天一早就进岷山了,他让我转告你,等他站稳脚跟就来看咱。”

可怜的胖墩儿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永远也等不到相逢的那一天了,不过这都是后话。

10

暮春。桃湾村。

天蓝得像一汪海水,万里碧空下,一山山、一树树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红与雪白相间的花潮层翻叠涌,远远望去,恍若仙境。

今天是满山哥和朵朵姐结婚的日子,整个桃湾一大清早就淹没在一浪又一浪的喜庆里。迎亲的车队从三爹家一直排到朵朵家大门口。今天的满山哥看上去分外的俊逸,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将他衬托得更加挺拔、伟岸。一直喜欢留长发的满山哥今天理了寸头,这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加精神。

婚车刚一停缓,鞭炮声、喧闹声一时间响成一片。满山哥温柔地挽起新娘子的手,缓缓踏上红地毯,早有花童将新采摘的桃花瓣抛洒向一对新人,这些花瓣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像碎银撒在花海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司仪一句逗俏的开场白,众人皆乐。一朵红云蓦地染上朵朵细腻白嫩的面颊,娇羞的姿容让她看上去更加妩媚娇艳。

清风微漾,花香四溢,酒席未开,人已微醺。

忽然,我的耳廓里隐约传来一声高亢的、激奋的狗嗥声。

“四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我已经三年没见着四眼了,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四眼,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身边有没有朋友……要不,我还是去看四眼吧,在这重要的场合里,我其实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这从三爹看我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我屈居于人群外围很远的地方,三爹那如刀的眼神还是时不时向我刺来,虽然我很想亲眼见证小主人的幸福时刻,但人畜终有别,想通了这一点,我不再迟疑,撒开四爪朝对面的山头飞奔而去。清风拂面,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跳跃着欢畅。

西山头。桃林畔。一大群狗仔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们有的眼神中充满戒备,有的略带敌意,有的神情冷漠,有的摇摆不定,仿佛在思考着该攻击还是无视,更有甚者有的还冲我发出暴虐的嘶吼声。就在我六神无主之际,站在最高处的四眼呲了呲牙,腹腔里发出一声威胁的警告声,狗群立马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狗仔全低眉顺眼地缩到后面去了。火狐狸?没错,站在四眼身边的正是一身红毛的火狐狸,我这才向狗群逐一望去,杂毛、大黄,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一经出现,我才意识到这是大黄的狗群。三年多不见,那只曾经意气风发的领头犬完全不复当年的威仪。他心低意沮,眼中的孤傲自信也所剩无几。大黄对上我探究的目光,慌乱地别过头去,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火狐狸这一刻也认出了我,满眼雀跃,四眼朝她身上蹭了蹭,宣示主权一般。

我将目光投向四眼,一直装矜持的四眼终于装不下去了,他雀跃着向我扑来,我也向他迎了上去。狗群四散开来,以我和四眼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似做保护状。我朝大黄的方向瞟了一眼,悄声对四眼说:“对他好点。”

“能留下他就不错了,没看我这一身伤都是他弄的吗?”四眼凑近我耳朵,“那家伙比小时候出息多了,够个爷们儿。要不是瘦子的突然倒戈,我还真没把握打败他。”

听四眼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一直都没见着瘦子。

“瘦子呢?”我问。

“那种两面三刀的家伙,留着迟早是祸害。”四眼轻蔑地撇撇嘴,“逐出群了。”

想起当初瘦子对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我不禁莞尔。

“刚才经过村口,执勤点撤了,疫情结束了吧?”

“都结束大半年了。”

“你和胖墩儿也算是功臣了。”四眼打趣一声,接着又问,“对了,胖墩儿怎么还没有来?”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一口浊气卡在我这的嗓子眼里,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去年夏天的时候得了病,他家主人不给治疗……”

“狗剩那一家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听得见四眼“嘎嘣嘎嘣”的嚼牙声。

“也不全是,桃花就是个好女孩,她不但是桃湾村的骄傲,还是全国人的骄傲。”

“咋回事?”

“她随第二批医疗队去了疫区,不幸感染,没有挺过来……”

以四眼对狗剩的仇恨,我以为四眼听到这个消息会幸灾乐祸,然而,四眼的态度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四眼痴呆了好一会儿后,忽然仰面长啸一声,声音里有悲壮,有激昂,还有对世事的豁达和对生命的敬畏。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磨砺,四眼成熟了。

一阵微风吹过,轻盈的桃花瓣随风飘落,带着几分慵懒,几分缱绻,如一只只粉红色的蝴蝶,洋溢着炫目的光彩。

山下。桃湾村,婚宴正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