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漂泊,我将背负多少浪花的沉重(组诗)
虎西山
古关
凡是江山,只要展开,必然会在要紧处设下关卡
一阵风,或者一场雪,甚至一个云游僧要通过,都得验明正身
但月色可以除外
关内关外,一道关,经它横涂竖抹,就有了另外的意思——
我因为要给几块旧瓦片,寻找出处,意外从几首古诗中发现
关卡上传来的信息,有时候也耽误事情
包括太平年间,一段来路不明并且举棋不定的云彩
古烽燧
扼腕并非要救回一声长叹,一座烽燧
颓废在山水之间的时候比山水更加破烂不堪
天下到处漏风,只好尝试从白云的边缘
剪裁出一群羊来,再唤醒它们对牧歌的思念
然后把季节的轮回,重新铺在
碎砖烂瓦布下的残局中。草色如烟
由近及远,一棵一棵,扎进泥土
如同细密的针脚,做着缝新补旧的工作
仿佛在尽一个老母亲的职责——
天意如此!了却了狼烟
被斜阳拉长的身影所修复的记忆,填满了坑坑洼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路
夹在两山之间,是一条,被放弃的小路
虽然小草淹没了路面,但远远望去,路还清晰可见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翻过两座山,跨过三条沟
就可以到达一个小镇,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去过那里
以前我几次打算要把这条前辈走过的路走一遍
但多年以后,却萌生了留下这条路不走的想法
留下这一条小路,原封不动,把它还给两山之间
还给曲折,还给陡峭,还给望尘莫及的祖先
石头的悲剧
半截江河被遗弃在荒野
很早以前的激流,浪花和波纹,还保持着
倾斜的冲动,拦住它的应该不是石头本身
而是洪荒年代的一个突发事件
一块石头的悲剧,因此绵延至今——
找不到河床,同时
也无法打听到那早已失传的涛声
老屋
墙面上姿肆的屋漏痕,仿佛李可染笔下
幽深的树林,昏暗的屋顶,如同水墨的天空
只有我知道一朵云彩的来龙去脉
八仙桌古色古香,桌面上论资排辈
坐着的都是这一族的神仙
他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不像我
喜欢岁暮的一场雪,纷纷扬扬,把老屋包围
然后迎着一年当中最后一天的阳光
从老屋走出去,站在很远的地方,回过头
看老屋的前面有人扫雪,有人堆起了雪人
孩子们打着雪仗,小狗在雪地上撒欢
看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把红色的春联贴在
老屋的门框上,同时炊烟袅袅升起
让天地之间不在无所事事——
村道上有人携家带口,匆匆忙忙
要在这一天赶回老屋,结束一年的奔波
故乡百榆村
故乡百榆村,几近荒废,最后的村民
五年前离开了这里。现在满山都是草
大前年一户人家赶来上坟,不小心引发山火
风助火威,倾刻一座山都燃烧了起来
后来由于几条道路的隔阻
山火自动熄灭。第二年春天我来山里转悠
仿佛走进一幅焦墨山水,隐隐约约
有星星点点的绿色透出来
预示着用不了多久
这座山会重披绿色,焕然一新。山下的小庙
完好无损,庙里还坐着原先的神仙
供桌上,不知是谁放了几个干果
神仙身后的山上,埋着百榆村的先人
不像小草可以浴火重生
他们需要跋山涉水,才能托一片幽梦到人间
给远在他乡的亲人
落日
迄今为止,我只认真看过
故乡的落日,从对面的山梁上落了下去
有时候,会让几片云彩作为回光返照
有时候什么都没有,一甩手说走就走了
本来很盛大的一件事,却如此简单
就像此时此刻,许多母亲点燃灶膛的柴火
让炊烟升起一样简单,以至于现在想起来
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还是想念落日
想念那一个又一个简单的黄昏——
一个人,要么背一捆草,要么赶一群羊
只需一门心思,就可以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空
以前常常会抬起头看天
即便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要给自己制造一次又一次,仰望的机会
这是以前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抬头看天了
而是专心致志,低头走路,低头吃饭
低头若有所思
低着头的时候,偶尔会发现
穿过我的飞鸟,和我一起
被太阳贴在了坑坑洼洼的天上
各行其事,互不相干
雪景
落过一场雪。站在村庄的边缘
能看见不同的踪迹
向着白的深处,以悠闲或匆忙的方式
出没。我不忍心向前乱走一步
这是一座经历了取舍以后的村庄
天空蓝得像是沿着山的轮廓贴上去的
太阳出来,似乎只是想用打开的手电筒
像看一块璞玉那样
查看一座雪后的村庄是否干净——
一幅雪景,温润如玉
偶有风吹出的雪的碎屑
仿佛多余的边角料
意味着一切都已就绪
我渴望成为一个点景人物
被重新安放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家的方向移动
一个人的村庄
以前,村子里有人烟,有鸡鸣狗吠
后来,所有的人都搬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他们渴望的幸福
但我仍然和原来一样,在外面转上一大圈后
不由自主还会来到这里。有时候
我会沿着模糊的道路走一个下午
有时候,我只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
看头顶的流云和飞鸟,而天空
一如既往,保持了对一个人和一座村庄的开放
我家门前没有一条河流过
我家门前没有一条河流过。我曾在他乡
不止一条河边
久坐。望着河水,或急或缓,或清澈或浑浊
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从没有想到
那怕一条平凡的河,都能让你看过一眼以后
终生难忘
我因此不能确定,我家门前如果有一条河流过
一生漂泊,我将背负多少浪花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