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袁志学
沈林是在一场大雪中得知夏主任去世消息的。
多少年了,他脑海里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人,他只想安静幸福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但他平静的日子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同事的电话打破了。同事说夏主任发生车祸的现场实在惨不忍赌,幸好他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活着,正在医院抢救呢。以前的同事都自发组织起来去送他最后一程,同事让沈林忘掉以前那些恩恩怨怨,最好也去送送夏主任。
妻子李桂芬说什么也不让沈林去,说大雪封路,开车太不安全了。沈林知道妻子不让他去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雪天路滑,就他自个儿来说,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东西,但人死如灯灭,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那些暗物儿,也应该清扫清扫了。
沈林狠劲儿吸了一口烟,悠长地吐了一串烟雾。窗外,大片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世界一片银白。沈林思绪万千,记忆不知不觉把他牵回到以前,那里也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有雪一样纯净的淀粉,有隆隆的机器声,有……
1
“差速器飞了——”沈林脸色煞白,面对从办公楼朝生产车间方向慢步走来的柳经理和独眼夏主任他浑身抖索着说,好像被谁泼了一身冷水,冻得直打颤。
柳经理铁着脸,对沈林的惊恐似乎没太在意。与柳经理并排走着的夏主任,用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瞪着沈林,上唇两端挑着的黄色浅须神经性地弹动了几下,咧开的嘴掠过轻蔑的一丝笑,随之神态严肃地说:“你胡说啥呢?差速器怎么会飞呢?”他声音含混,语气低沉,面部表情由柔和急转直下,最后凝结成阴冷,聚集了一场暴风骤雨。
沈林感觉柳经理和夏主任像在梦里。
沈林转身看了一眼车间门口,那里已经聚满了他们班的员工,正在嘁嘁咻咻议论刚才车间发生的事情。在那堆人里,沈林还听到一个女人悠长的哭爹喊娘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离心机操作工李桂芬,她已经被刚才差速器飞出去和安全防护罩打在她身边的一幕吓得有些精神失常。
车间外面大引风机轰隆隆的响声此时渐渐小了下来,不知是谁按下了它的停机按钮。接着,锉磨机刺啦——刺啦——拉动钢链般的脆响也渐趋平静,最后车间里面其他设备的嗡嗡声也变小了,整个厂区归于一片沉静。
等沈林醒过神来,身穿一套仿87式夏季陆军迷彩、脚凳长筒水靴、外披仿军用黄色长大衣的柳经理和身穿干净灰白涤卡料工作服、脚穿长筒水靴的夏主任已经走到了车间门口。沈林赶忙返身撵了上去,他的头皮还在一阵一阵猛抽,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不停地攥抓,他有些疑惑刚才离心机的安全防护罩是不是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2
从车间正门进来,穿过走廊,进入车间的柳经理看着眼前的乱象,他把披在肩上的黄大衣用手往牢靠扯了扯,黄铜色的纽扣闪着金属光泽。在阴暗的车间里打了几道旋儿,他沉沉地清了两下嗓子,但没说一句话。夏主任跟在柳经理身后,虽然也穿着水鞋,但他走在车间里总是踮着脚跟的,步伐轻微,仿佛怕水会弄湿他的鞋,那样子一如他面前正有只发呆的兔子,他想偷偷上去一把抓住,又好似摸进车间行窃的盗贼,多少有些滑稽和让人心里不踏实。沈林尾随着两位领导,最后三个人停在了发生故障的3号离心机处。
再看车间里面,除了员工们慌乱中胡乱丢在地上的胶皮清水管子冒着股股清冽的水流外,除石机和洗薯机的地面上翻着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洋芋,给锉磨机供料的斗式提升机的料斗里装满着洋芋,那斜挂起来的一串满是洋芋的大盒子,犹如被使了魔法停在半空的一道异形的洋芋飞瀑,似乎指头稍一碰触,就会有崩塌下来的危险。二楼的洗涤筛平台上,滴滴答答往一楼滴着水,不时会有一些稀糊糊的浆料顺二楼平台的边沿落下来,响亮地摔在一楼的地板上,飞溅成无数的渣沫,打得到处都是。以防淀粉沉淀,旋流器岗位操作工在停机的慌乱中打开了十三台离心泵下排泄物料的小阀门,此刻,每个阀门口都遗挂着一股粘稠的白色淀粉乳液,看上去犹如十三支落泪的蜡身排列着,好似正在做一场祷告的法事。
这个时候,柳经理的头向虚空处探着,张耳在听什么声音。独眼夏主任的鼻子像狗一样声音极大地嗅着,一面说:“哪来这么浓的一股焦味儿?”沈林本能地竖起耳朵听着,鼻子也特意闻了闻,车间里除了几台由于惯性未停下来的设备发出没有负荷的空转声外,从一楼浆料池的方位传来一串无规律的响声,声音不是太大,焦味儿大概是从那里弥散而来。沈林踩着铺在车间排水地沟上面的水篦子,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他这才看清有一根橡胶清水管子里的水正肆无忌惮地射向渣浆泵,以至于单杆螺旋泵的皮带和皮带轮打滑,设备时转时停,声音哐里哐当,窜着缕缕青烟,焦味儿正是从单杆螺旋泵的皮带那里散发出来的。沈林赶忙跑到配电柜前面按了渣浆泵的停止按钮,单杆螺旋泵立马停了下来,好像将死之人满足了临终的遗愿,顺畅地咽下了最后一丝弱气,身子才平静地躺下来了。
3号离心机已面目全非,犹如一具横着的尸身挺在基座上,浑身泛着钢铁的冰冷。机体的液力偶合器不知飞到了哪里,只留下扭弯的不锈钢进料管像半截剁掉了手的胳膊腕子伸在半空,做着索要什么的凄冽状。它周围的地面上满是金属碎片,还有,被撕裂的安全防护网罩扭曲变形,被摔在离心机上料泵的坑子里,由于力量太大,防护网断裂后的钢丝嵌进了由水泥砂浆凝固而成的泵坑的内壁,触目惊心。它不但没有封护住里面的“野兽”——差速器组件,反而连它自身都被那头野兽撕破了肚腹,把轴承、锁片、皮带轮等五脏六腑翻摊得满地皆是,最后连整个尸身都被摔弃在了坑子里,这场景让人不寒而栗。事发当时,李桂芬正在泵坑子里刮积下的废水,安全防护罩是突然从天而降砸在她身边的,那一声巨响把她整个人吓懵了,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时,他脸色发青,嘴皮打颤,双腿软作一团,最后是被其他员工从坑子里吊上来的。
当时沈林就站在二楼洗涤筛的平台上,事发前后的情景他历历在目,此刻,背靠在距3号离心机有三米开外的墙壁处,沈林浑身还不由得瑟瑟发抖。
检查了离心机的情况后,夏主任瞪了沈林一眼,“我说你们都在胡说,差速器哪儿飞了?明明是液力偶合器出了故障吗。”
沈林没有解释,因为车间里面的员工包括他都习惯把离心机安全护罩里面的那一大疙瘩铁东西,包括偶合器、差速器等组件统称差速器,这样叫给人的感觉好像更轻便一些。
围着四台离心机转了一圈儿,柳经理最后又站定在3号机的位置。本来车间里面严禁吸烟,但这会儿,他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叼起一支,打着火机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在吐出的烟气里,抬起右脚狠狠蹬了几下3号离心机机体,看了一眼夏主任,忿忿地说:“这驴的球再不敢用了,闯麻达哩!”
3
夏主任伸出右手的中指,在3号离心机的差速器部件处拨动着,动作轻微,好似那里落着鸟粪似的,他只在轻轻扣掉的样子,却又怕那些东西脏了他的指头。
“离心机出故障,我觉得主要原因还在人为操作上,”他说着,斜睨了一眼沈林,接着把目光移向了柳经理,“液力偶合器能飞出去,说明进料量超过了设备规定的数值,离心机是超负荷运行,沈林和离心机操作工要在这件事情上承担全部责任。”
夏主任这句明显带有推卸责任嫌疑的话语,让沈林不禁一怔,他尚未平静的心上像是又被人划了几刀子,沈林的身子条件反射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主任,这事情可不能不经仔细调查就妄下结论,整个生产过程中,三个生产班的离心机进料阀门开得都一样大,只是四分之一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开到最大过,也没有人私自乱动过,何来进料量过大?”
夏主任的职责是负责车间生产及设备正常运行的,听了沈林的话,他上唇两端挑着的黄色浅须抽搐了几下,“你懂个屁,你敢保证你们班上没有人动过阀门?你以为你们班人员都是你的乖孙子?再说,我也是猜测,你慌什么?”
想不到夏主任会用猜测两个字敷衍他,沈林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说:“我可没慌,1号离心机的皮带轮不是前段时间在二班生产当中就飞出去过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总感觉这设备存在设计缺陷,故障事小,安全事大,我们可千万不能马虎。”
“少放你的臭屁,公司领导哪个不知道故障事小,安全事大,还要你说。”夏主任劈头盖脸朝沈林轮了一斧子。
“这件事情还有待调查,”柳经理将没抽完的半截烟丢在了地板上,“夏主任马上组织维修工进行修理,争取在明天白班启机投产,沈林把班组人员集合起来,打扫车间卫生,再开个班组会,把情况说明一下,让员工消除心理上的恐惧。另外,你和你们班离心机操作工,叫什么来着,回顾一下故障发生的整个过程,等总公司技术科的人一到,我们马上组织开会。”
“嗯。”沈林点头应允。
4
中午,和班组员工回宿舍吃饭的路上,沈林见食堂厨师和办公室文秘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烩肉和鲜白的馒头往办公楼走。
“厂里又来啥领导了马师?”班里的员工打趣地问着厨师老马。
“好像是技术科的,”老马翻着白眼说,“就是不来领导,柳经理天天的酒肉几时倒过?”
“职工今儿啥饭?”有员工问。
“米饭煮白菜。”老马说。
“我们也吃烩肉哩,人一看着牛肉片子就淌涎水。”
“你像个牛肉片子,就你一身渣一身水捞出来的那点儿工资,还想吃个烩肉,米饭白菜你天天为了省钱还打半份儿。你要是当了经理,我天天给你端烩肉,恐怕你就没有那个本事。”
老马的话像惊起了一群麻雀,员工们哗地笑成一大片。
沈林没有心思逗留在这一片笑声中,离心机发生故障的那一幕还像怪兽似的咬噬着他的心,他寻思还算万幸,飞出去的物件没有砸在人身上,如果随便哪一点铁渣伤到人,都是致命的。可一想到独眼夏主任对事情的评判,他又不得不来气,这家伙,简直吃着人饭不拉人屎,说出的话就像刀子戳人的心,沈林不知道开会的时候夏主任又会对3号离心机发生的故障如何定性。
和厨师老马说的一样,职工的午饭是白米饭,菜是少油缺盐让人吃得发腻的煮白菜。沈林虽然打了一份儿,但胡乱扒拉了不到一半儿就没了胃口,他蹬掉了脚上的长筒水靴,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湿透的袜子和小腿部位湿透的工作服令他难受。因为每天套着水鞋上班,脚上泛着一股酸臭的气味儿,沈林早就已经习惯了,鼻孔的嗅觉神经也似乎完全失灵,闻不到脚上发出的刺鼻的气味儿。他呈一个大于号蜷着,把大腿以上的身子搁在床边,小腿以下的部分伸在床外,就那样休息了约摸半个小时,听着楼道里有稀稀拉拉的笑声和水鞋走动的声响,沈林知道是他们班的员工吃罢午饭开始重返车间了,他下床套上了湿漉漉的水靴,和班组人员一同往车间走。如果离心机不要发生故障,沈林想这会儿他们班已经生产了有十七八吨淀粉了吧,这个月以来,他们班生产一直不怎么顺利,产量被另外两个生产班甩出了一大截,今天离心机又出故障,产量为零,班组的一切工作等于白忙活,想到班组人员拿不到可观的薪水,沈林本来不好的心情又沉重了许多。
5
下午两点刚过,办公室文秘就跑到车间通知让沈林到办公楼会议室开会,另外让他叫上他们班的离心机操作工李桂芬。
等沈林和李桂芬两人到办公楼会议室的时候,参加会议的其他人员已经就位,除了柳经理、夏主任、二班班长和三班班长、还有文秘外,多出了从总公司技术科下来的蔡工程师。
柳经理就会议议程做了简短的阐述后,他让三个生产班组的班长就近期离心机的运行状况做一说明。随后,他点了一根烟,把打火机响亮地丢在了会议桌上。
二班和三班班长的说法同沈林一致,说自从调试投产以来,四台离心机每天的运行状况非常让他们头疼,带料运行当中机体振动偏大,动不动就跳闸,或许设计上存在缺陷。
“是不是你们的操作工在操作过程中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夏主任翻着他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睃了一下三个班长和李桂芬,咄咄逼人地说,“进料阀门都开到了最大,导致四台离心机都在超负荷运行?”他盛气凌人,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压得非常瓷实,说的同时,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戳着会议桌的桌面,发出让人心中犯憷的蹬蹬声。夏主任依旧坚持他的观点,说完上面的话,他把目光转向了李桂芬,声音突然间抬高了好几个分贝,喝问道,“你说你们有这种情况吗?”从他那眼神可以看出,李桂芬就好似一只令他讨厌的苍蝇。
“离心机我是再不操作了!”李桂芬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似在逃窜,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对早上离心机发生的情况心有余悸,她显得非常恐惧,极快地摇动着脑袋。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打颤,她双唇铁青,抖得很厉害。
“没有问你操不操作离心机,我问的是你们在生产当中是不是把进料阀打到了最大?听清楚了吗?”夏主任厉声喝问,像在审问一个重刑犯。
他的这声喝问让整个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更是吓到了李桂芬,她的双唇连同下颚整个儿打起颤来,刚才还显平稳的身子都瑟瑟抖动起来,用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夏主任,里面盈满泪水,怯怯地从颤抖不已的那张嘴里挤出了“没有”两个字,接着就低下了头,哽噎起来。
面对夏主任的凶样沈林几近想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但最后他又不得不悄然按压住了燃烧在胸腔中的烈焰。柳经理的脸色阴得非常深沉,他一直盯着李桂芬在看,待到李桂芬说出没有两个字后,他却呲着牙轻蔑地笑了,那神态表示出对李桂芬极度的厌恶和不屑,好似面前的这个操作工龌龊不堪,浑身粘附着令他作呕的臭虫。
但是夏主任的问话并没有结束,仿佛要用他领导的威严彻底把李桂芬击垮,把他的战果扩大到最大,“不要闪烁其词,我是问你们在生产当中是不是把进料阀打到了最大?”夏主任的右手食指戳得会议桌面咚咚作响,威逼似的又问了一遍。
他的这一问让李桂芬莫名其妙,她眼神木讷地看了一下会场上的其他人,突然间瞳孔放大,带出了一丝不明所状的笑,用惊讶的口吻回答道:“我说了呀,进料阀在生产当中没有打到最大。”
“三棒打不出一个屁。”听完李桂芬的话,夏主任红着粗壮的脖子嘟哝道。
会场上的二班三班班长都叹息了一声,用这种方式表示着对夏主任态度的不满。
见夏主任对“重刑犯”的审问结束,紧锁着眉头的技术科蔡工程师把脸转向了柳经理,“对此次离心机出现故障,我的看法和夏主任基本一致,主要问题还是出在咱们的操作工身上。进这套设备的时候,我们技术科是经过多方考察的,人家外面的一些玉米淀粉厂全都用的是这类型号的离心机,我们到现场观摩,虽然单台处理量不及老波兰的,但分离效果挺不错,所以说设备本身在设计上不存在任何缺陷。就3号离心机的事情,你早上打来电话后,我们随后就联系了厂家,说到液力偶合器飞了,人家还笑了。他们说多少台设备投放到市场去了,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猜测可能是我们在安装或维修过程中不到位导致的,不过他们会配人来做具体了解,让我们把3号机的维修暂时放一放,等他们的人来了后做指导安装。”
针对离心机的会议就这样开结束了,等待厂家的技术人员到来之后再做决断。但是散会后不久,一张关于沈林和李桂芬处理决定的大字报就贴了出来,上面赫然写着:“由于班长沈林疏于管理,其班组离心机操作工李桂芬不按操作规程操作,导致3号离心机出现严重故障。而且李桂芬对自己所犯错误认识不到位,态度恶劣,不服管理。就以上情况,经公司会议研究决定,撤掉沈林一班班长职务,到离心机岗位上岗,一班工作由车间夏主任暂时监管。撤消李桂芬离心机操作工身份,调为除石机和洗薯机清渣工。”
6
生产厂家的技术人员是在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到的,来人是个精神矍铄的高个儿老者,偏瘦,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儿,蔡工程师跟在屁股后面喊着黄老。一进车间,黄老就换上了一身自带的工作服,戴上白净的线手套开始忙活,每一个部件他都亲自安装,连夏主任带着维修工装好的几个部件也不放过,一个一个拆下来重新进行了测量和安装。这样高精度的工作持续了二十四小时,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对3号离心机的修复才结束。启机在望,沈林的心里忐忑不安,对于离心机,说实话他心里有些怕,他既希望以后离心机能够平稳正常运行,也希望这里一启动就立马出现故障。看着站在除石机下面无精打采的李桂芬,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本来清渣的工作一直都是由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负责,他们将除石机和洗薯机下来的碎洋芋和洋芋渣皮拉回去晒干喂牛羊或做填炕,厂里不收一分钱,同时,他们会把除石机和洗薯机清理出来的石头和其他一些杂质无条件拉出去倒了。但现在这些工作居然让一个女员工来完成,沈林敢肯定这都是夏主任在背后出的主意。作为车间主任,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利歪曲离心机发生故障的真实原因,但对一个女员工做这样的处理,未免太过阴毒。沈林感觉他和李桂芬就是同病相怜的一对难兄难妹,看来往后,他还要帮着李桂芬干一些体力活儿,这样他的心里才能踏实。
黄老收拾妥当一切,让夏主任开始启机。技术科蔡工程师和夏主任颐指气使地让配电人员到配电柜前按下了启机按钮,沈林的心里不由一阵恐惧,他站在距离离心机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在观察,他的这一举动让夏主任投来恶毒的目光,“我看它就吃人来,你看你的怂样子,一个操作工站那么远?”夏主任在设备的一片噪声里朝沈林吼着。沈林虽然被骂得满面充血,但是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纹丝未动。
配电人员严格按照启机程序分先后按下了3号离心机的副机和主机启动按钮,机子的声音逐渐由小变大,最后平稳地运行起来。蔡工程师在进料口慢慢加注了适量清水后,站在基座处皱眉张耳专注地听着设备的声音,夏主任的双手一会儿放在离心机的外机体上,感受设备的振动大小,一会儿摸摸电机和轴承座,感触着它们温度的变化,他和蔡工程师采取眼观、耳听、手摸、鼻子闻这些步骤对离心机的运行状况做着判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有十分钟左右,蔡工程师和夏主任面目狰狞地看了一下站在远处的沈林,两个人的脸上洋溢出异乎寻常的笑意。但是两个人好像并不死心,要把从沈林这里得到的胜利战果再扩大一些,他们站在离心机基座处继续不停地做着各种动作,以示对机体运行状况的彻底检查,样子有些造作。“好了好了,运行非常平稳!”黄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用标准的普通话朝两个人喊道,他一面说一面提着几样维修工具向车间门口走去。
正这时,猛然“炸——”的一声,3号离心机的声音出现了异常,沈林知道事情不妙,他一个转身就跑,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只看到3号机差速器那里闪过一道火光,身后已有好多东西乱飞,沈林感觉有些逃不出魔掌的样子,他临时有了主意——把身子缩进洗涤筛料池旁的柱子下。他刚刚用柱子掩住了身子,头顶就有一个东西打在柱子上又弹了出去。东西虽然没有打在他身上,可是由于刚才往柱子下藏身的时候,慌乱中右眼的眉骨磕在了四方水泥柱子的棱角上,鲜血直流,遮挡了他右眼的视线。
沈林的头脑一阵晕胀,他只听见靠近洗涤筛料池旁的配电室里面人声鼎沸,“赶紧断电!赶紧断电!” 配电室钢板铺就的空心地被乱七八糟的脚步踩得腾腾作响。
“你头咋了沈林?咋出了这么多血?”李桂芬第一时间出现在沈林的身边,看到被鲜血糊了半个脸面的沈林,李桂芬吓得抖做一团,颤颤巍巍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团卫生纸,让沈林摁在了眉骨处。
沈林被李桂芬从料池的柱子处扶出来后,他第一眼就看见瘫软成一堆肉泥的技术科蔡工程师,在锉磨机的墙根下双眼发直,面如死灰。还有,逃离现场的时候,被地面滑倒摔在洗薯机下面的夏主任,浑身湿漉漉的,像一只落水狗,爬在地上抖成了一个肉疙瘩,如果让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以为他就是一个病症突发的癫痫病患者。
3号离心机的液力偶合器和小皮带轮脱离机体彻底飞了出去,偶合器是在沈林藏身的那根柱子上打弯了架设清水管道的一个三角铁支架,改变方向后把旋流器的一个机头削了一道深坑落到地面,砸碎了两块地板之后,一直滚到了干燥车间门口。那只小皮带轮从一楼离心机处飞到了二楼的洗涤筛平台上,把一页地板砸烂后又滚了十几米才停下来的。离心机的安全防护罩依旧被撕裂了,这一次是被摔在了锉磨机料泵的坑子里,像被饿鬼掏了五脏的破皮囊惨不忍睹。3号离心机周围满是破铁碎片,仿佛一场战争过后碎裂的炸弹残骸。
黄老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异常声响的,站在远处的他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情况,他把提在手里的几件工具放了下来,悬着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他妈的,真飞!”
7
夏主任和技术科蔡工程师失魂落魄的在车间里发了一阵呆,才拖着抖动不已的双腿灰溜溜地离开了,飞出的液力偶合器和其他东西虽然没有砸在他们的身上,但两个人的心上其实被掏了个大洞,离开车间的那一刻,他们一定想到了自个儿刚才是捡了一条命。看着夏主任和蔡工程师狼狈不堪地走了,李桂芬发出了一串奇怪的笑声,随后,她站在除石机下面一个人絮絮叨叨不知在骂什么,那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怕,骂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可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不到半个小时,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大家都明白她是因为离心机受了刺激,有两位女员工跑到李桂芬跟前,一边给擦拭泪水,一边安慰,李桂芬的样子把她们也弄哭了。
再次经历了液力偶合器飞出去的致命危险,从上到下一个声音,千万再不能用离心机了。经过总公司技术科进一步研究,对车间工艺做了改动,彻底放弃了离心机的使用。3号离心机被一张宽大的白色脱水机滤布遮盖了起来,俨然一副死人的棺木横躺在基座上,白天尚还可以,但天一擦黑车间亮起了灯,钻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离心机那地方,人的头皮会不由一阵发麻,总疑心那块白色的滤布下掩着一具尸骨,甚而有鬼魂在那里出没。
其他两个班的离心机操作工在车间工艺改动后,都调到了干燥车间包装淀粉,那其实也是个不沾水不糊渣的好去处,唯独李桂芬,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个清渣工,每天弄得半腿泥一身水,像个半聋不哑的叫花子在除石机下面忙活。除了沈林时不时过去会帮她,为她的处境抱不平外,那些领导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她成为一个清渣工的真正原因,没人为她叫屈喊冤,没人为她平反。
如果不是由于沈林的帮助和一再鼓励,还有在离心机发生故障时两个人产生的默契碰撞出的爱情火花的维系,李桂芬可能早都离开厂子另觅出路了。
沈林从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中醒过神来,他的心里隐隐在痛,窗外,雪依旧无声无息地落着,突然,他听到遥远的天际里有个婴儿叫喊妈妈的声音,那样脆弱,那样清纯,又那样可爱,那一刻,沈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样,他决定要去送夏主任一程。
夏主任的墓地就在他们村的半山腰,盖棺的那一刻,漫天雪花落得更紧了,沈林瞅见躺在棺里的夏主任神情安然,可奇怪的是,以往他那一只正常的眼睛闭着,另一只睁不开的眼睛却大睁着。听同事说,那一只眼睛怎么弄都合不上,也许老夏临走还有放不下的事情。
夏主任是被雪花包裹着走的,下山时人们纷纷议论着,说人生无常,一辈子就好比这雪,白白儿地。不知是谁说夏主任的儿子抢救过来了,人群又开始议论老夏的儿子,原来那小伙子并不是老夏亲生的,是老夏抓养的一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