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将命运如此轻率地交给人们,它会知道吗?命运到每个人手里时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形。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命运,彼此相依相存,相互影响,既互相伤害,又互相成全。没完没了起来,麻烦得很,琐碎得很,但是,他们真的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吗?也许吧。最起码,接下来要讲的这个人,这个从孤独中醒来的人,他应该是知道的……
1.
2017年,那是他离开学校的第二年。那一年,他十八岁。
从商场走出来,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一幕里。天真快乐,傻里傻气,面带笑容。这就是他当时的反应。
一直到公交车驶出老远,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也不知是到了哪个站,他也没注意。公交车上来一大堆的人。原本空荡的公交车,瞬间被挤满。他是想抢个座位来着,只是等他反应过来,座位也就剩下零星几个了。而且,看架势,仅剩的几个座位也明显被内定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果然飞快地占据了那几个座位。
要说他为什么不坐呢?最初上车的时候,他明显是有机会的。天晓得,那时候的他哪里顾得上坐不坐的问题,他还沉浸在马上就拥有工作的兴奋之中呢——那工作环境,那工作内容,那薪资待遇,还有工作时间,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呀!
他工作的地方在市中心的大商场里,工作环境热闹而繁华,在这里既能学会与人打交道,还能见识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工作内容简单而机械,关键还能学技术,打冰淇淋的技术,这点挺好的;薪资待遇也同样令人满意,虽然同样是营业员,但明显要高于一般的餐厅服务员;而且工作时间虽同样朝九晚九,可它是上一天班就可以休息一天的这种。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做梦,而当美梦成真,他又哪里还会记得身处何处,就连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要去哪儿,他也抛之脑后了呀!
被挤上公交蜂拥的人群这么一打断,他被拉回现实,但这时,他明显还处于适应阶段。从梦中跌落现实是需要适应的。他心里倒是很想去抢个座位休息一下,他也站了挺长一段时间,然而,心里想是一回事儿,脚却有点跟不上。他艰难地挪了挪脚,脚还没反应过来呢,座位就被抢空了。等他的脚能自由活动了,很快身边又挤满了人,这下他的脚彻底不能动了。
他懊恼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怒气很快被同情取代:他们额头的汗水还在不停往下滴,疲倦的眼神,无力的手吃力地擦着汗,衣服脏得跟在地上打过滚似的。他们每一个年龄都比他要大,身体也比他要老得多,比他疲惫,也比他更需要休息。他们是鹭岛辛勤的劳动者,他们值得被尊重,何况从尊老爱幼的角度而言,也应该给他们让座。
他缩了缩身体,尽可能的将身体占据的位置缩小些。身边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投以感激的目光。稍稍挪了挪脚,换了个稍舒服的姿势继续站着。整个过程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却并不压抑。
很快,车到站了。下了车,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喜悦。似乎是那道感激的目光,也可能是找到工作的喜悦依旧还残留在体内。他昂着头,昂首挺胸,目光内敛而充满自信,步伐轻盈,连走路的声音和姿势都变得和以往不同了。
要知道,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他的腰越弯越低,偶尔抬头,涣散的目光,呆滞的表情。更多的时候,头几乎要深埋于胸前,以至于人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
像他这样的人,按理说不应该沦落至此的。大好青春的年纪,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人羡慕。坚持锻炼的习惯使得他身材也有形,再加上长得也不赖,笑起来的样子尤为青涩和纯情,一身朴素的打扮更是为少年凭空增添了不少好感。如果还要说点什么,那大概就是诚实的本性和谦逊的姿态,老实而本分,这些更是珍贵的品质啊。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从工厂出来后,竟差点沦落街头。这座城市那么繁华,那么大,公司也那么多,商场、小店更是数不胜数。他为何还会找不到工作呢?
要说理由也挺充分的:有的嫌弃他没有相关经验;有的觉得他太过于诚实;有的觉得他太年轻,不谙世事;有的需要这样那样的条件,比如学历要求,比如专业技能……
一度,他甚至都想重新回到工厂上班了。
但是,一想到当初为什么要从工厂出来,离开时那些同事的祝福和期待,以及告别聚餐时他酒后的豪言壮语,再加上年轻人的虚荣心,好面儿。他实在没有勇气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去。
就这样晃荡了好几天,又好几天,他的要求一降再降,求职范围也越来越小,选择工作时也越来越谨慎。毕竟,如果不合适的话,就白跑一趟了。既浪费了时间,还要支付一笔不小的车费。虽说公交车便宜,可也有些地方是要打车去的。尤其是当时的他,长时间在工厂待着,对于当地的一些交通路线,要坐哪些车,怎么走,他都不懂。何况,面试一般都有时间要求的,而他又是一个守时的人。这就更加加大了找工作的成本。
而且,眼看着房租就要到期了,偏偏他身上的钱所剩无几。要说起来,他赚的钱倒是不少,只是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里。当时,他也没想到找工作竟这么难,于是就只留了房租和吃饭的钱。也怪他太年轻太天真,竟不晓得找工作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尤其是要找到彼此都适合的工作,太难了。
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很乐观。人家公司面试的一个个说等电话通知,他也就没在意,干等着。可是等了好几天,通知也没有下来。他的乐观很快就乐观不起来。后来,他也渐渐意识到这不过是对方表达委婉的拒绝,客套、托辞而已。
这种处境下,可想而知。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啊!
所以,在这种日渐绝望中,能够找到一份工作,且还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不由得他不多想。
在快到出租屋的地方,他远远地看到房东正在门口拾掇着什么。房东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岁月的痕迹在身上显得格外残酷。身材消瘦,脸色蜡黄,皱纹横生,几绺银发穿插在她干枯的发间使她愈加苍老和憔悴。这也可能和她的勤劳有关。走廊的卫生,各种贴小广告招租,水电表的抄录,催收房租,全都她一个人包办了。如果房间里的某个物件坏了,也是她负责维修的。平日里,她倒也热心,嘘寒问暖,但是,自从得知他失业之后,这种热心就变成了他的负担。每次经过她身边时,他都内心忐忑,生怕她突然间又来一句“出去找工作啊”或“找到工作了吗”。
现在,他终于可以从容的和她打招呼,并且内心毫无波澜地从她身边经过了。甚至,他还隐隐期待着她来问他。可惜,她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从始至终她都在低头忙碌着。
他主动上前搭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房东,这个月房租多少啊?”
房东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中略带诧异。平日里,他不是低着头,就是快步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她自然也能感觉到他在躲自己。今天他有点不一样:脸色从容,笃定的目光,站姿端正,语气也不再是躲躲闪闪,反而隐隐还有些喜悦,看起来怎么说呢?似乎在憋着一股开心的劲儿。
这些念头也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对方问的问题上。她皱了皱眉,努力回忆着,记忆却并不太配合。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她也就没有继续再想。
她回应道:“等会儿,我将单子给你吧。”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记不住了。”
他微笑着说:“行,没事儿,不着急的。我就问问。什么时候有空拿过来都行。”
他的笑容一闪即逝,目光中隐隐在期待什么。对此她并没有过多理会,而是继续埋头拾掇着刚才没有收拾好的垃圾。
他略微有些失望地看着房东正在忙碌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然而,就在转身准备离开之际,还没走出两步脚。房东似乎刚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问:“是还有什么事吗?”
“我找到工作了!”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也大了些许。
“那恭喜你啦!”房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笑着回应。原本她还担心对方付不起房租,到时候又要招租。这一点还挺费时间的。对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这是错不了的真理。
“谢谢!”他欣喜地说道,说完这句,他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房东站在原地怔了怔,随即轻笑着摇摇头,用略带感慨的语气,喃喃道:“还是年轻好啊!”
说完,她又继续埋头干活了。
2.
尽管前一天,他已经知道该坐哪辆车,从哪一站出发,终点站是哪,也曾在面试之前认真记录下路上所需要的时间,出于守时和留下一个好印象的考虑,他将闹钟设定为8点,提前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不去晨跑,仅吃早餐,这完全是富余。他并不想表现得太过于积极,这样的突出是他从工厂获得的经验教训。如果表现得太突出,无疑会伤害到部分人的利益,“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他终究还是估算错了时间。
在候车亭等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公交车走走停停,想等的那辆车却迟迟不出现。出现时,又挤满了人,连个站脚的位置也没有。这是早高峰时刻。原本提前40分钟的打算,瞬间变成了只剩下30分钟。他不能再等下一趟了,若是等下一趟就该迟到了。
他开始变得有些焦灼起来,时间在焦躁和紧张感中流逝得飞快,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还好,109公交车终究是来了。依旧是人满为患,可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好不容易挤上车,也挺发愁的。他是从下车的地方挤上去的,不知道如何从后面走到前面,然后投币。幸运的是,和他一起上车的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见对方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公交卡,交给站在他前面的人,“帮忙递一下,谢谢!”。
他有样学样,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元硬币递给了同一个人。“谢谢你!”
解决了这个问题,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不过,他在心底暗自记下,买公交卡。公交卡既便宜还不用换零钱,最主要还挺方便的。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站着,看了一眼手表,这才一会儿就两分钟过去了。应该还来得及吧?他有些不确定。按照昨天的计算,这个时间明显刚刚好。这还是有点赶的,看样子下次得提前五十分钟才行啊。不,也许四十分钟就够了,如果在第一趟车来的时候就上车的话。
看着车窗外,风景飞速地倒退,公交车时不时地停下,无疑加剧了他内心的焦虑。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他这人一紧张就容易冒汗。曾经他还以为是身体出了毛病,但是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个啥。
到达目的地时,他的后背和前胸部位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幸运的是,时间确实刚刚好。这个时候,同事早到了。
昨天已经见过面的缘故,据带他去看店的人事介绍,可以称呼对方“雪糕姐姐”。第一次开口叫人,对他来说,还有点挺尴尬的。出于礼貌,他还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嗨!”
同事是个女的,小丸子头,脸蛋圆圆的,一身朴素的打扮,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话的声音有点像邻家小姐姐,亲和,亲近。
“嗨!”对方恰好也看见了他,她的表现倒是比他要自然得多。她一边继续忙碌着,一边自来熟地说道,“你就是新来的雪糕弟弟吧。”
“雪糕弟弟”他轻声念了一遍,并不反感这个称谓,“嗯。”
“别站着了,过来吧,我教你怎么组装机器,以后这个就得你自己来了。”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向他招了招手。
一听到以后这个得自己来,他的内心是忐忑的。他一直觉得自己记性不太好,学习能力也很一般。不过,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工作,他需要这份工作,他也就只能自己去克服这些问题了。
他认真看着,努力记忆着,但组装冰淇淋机是个挺复杂的过程。往往就是记住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又给忘了。幸运的是,她也不催他,他还挺怕别人催的。
还好就是,她在边讲解的同时,会先给他示范一边,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模式。可是,轮到他自己去做的时候,他又不会了。这倒不是他笨的原因,实在是他听完她的介绍,这个机器上万元,他有点吓到了。自然,他的动作也就拘谨了不少,轻拿轻放,可偏偏有些地方就是要用力使劲才能安装得上。尝试了几次之后,他看了一眼正在看手机的她,见对方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就有点举足无措了。
“这,这个要怎么安上去啊?”他怯生生地问道。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后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手上的零件上,“用点力,别怕,这东西这么贵,质量是没有问题的。”
好不容易将机器安装完毕,他在脑海里又回忆了一遍整个过程,有些地方还是没记住。看着在一边悠闲玩手机的她,有点为难,但这个问题必须得解决,他张了张了口,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个我还是没记住。”
“没关系,等晚上洗机器的时候,给每个零件拍个照,然后按照顺序排列一下,再多试几遍就好了。”对方善解人意地开导道。
听对方这么一说,他心里踏实多了。不过,很快新的难题又来了。安装机器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何制造冰淇淋。
他试了好几遍,还是学不会。要么冰淇淋的形状太丑,要么下手太轻或太重,要么就是收尾那一下不够干脆利落。这次不仅是额头,前胸和后背,手心和后背都全是汗水。材料更是浪费了不少。
一想到冰淇淋的造价不菲,五十八元一杯,他还是挺愁的。幸得对方开导,一次又一次地教导,他也最终不负他望,终是学会了。可是,一旦真正的顾客来了,他又出错了。在顾客不耐烦的目光中,还是对方替他解围,很快地将一个冰淇淋打好并交给了顾客,顾客满意地拿着它拍照。
等顾客走远后,她看了一眼低着头,面露苦相的他,安慰道:“没关系,顾客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多试试。”
他轻微点点头,还是颇为苦恼的。同样的事情到了他手上变得如此艰难,而她却如此的顺畅。这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似乎看出了他的苦恼,她开导道:“我第一次的时候还没有你这么快呢,这种多学学就好了。”
“嗯,熟能生巧,我一定可以的。”兴许是对方的开导,也可能是对方不经意投出的些许羡慕的神情,他很受用。
“熟能生巧,这个好。”她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刚从工厂出来。”这个时候,他还是挺希望有个人能和自己多聊聊,倒不是想说话什么的,实在是他需要分散注意力。他还是太紧张了。
又一次失败后,他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怎么的,在打冰淇淋的时候,它就是不受控制。
期间店长来看了一次,询问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店长是个漂亮的女孩,和他年龄相仿,看得出来也是一个开朗的人。她开导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辛亏上午并没有什么顾客,可能是冰淇淋确实挺贵的原因,也可能是当时还没有到真正吃冰淇淋的时候。毕竟,当时的天气还有点微凉,尚处于春夏交季之时,他也乐得多熟练熟练。
中午的时候,店长主动过来询问了一下他是否需要叫外卖。他点了点头,店长就从前台抽屉里找了一本自制的“菜单”,上面无非就是一些周边餐馆的菜品和电话联系之类的。他有点不知道作何选择,问店长:“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店长将自己的喜欢的一些口味和心得告诉了他,他就从中选了一个稍便宜的。恰好店长和他点的是同一家,就一并帮他点了。
这时,他已渐渐熟悉了店里的情况:服装店所销售的服装的品牌,是属于中高端服装品牌,而冰淇淋店则是隶属于这个服装品牌的一个类似“周边”产品的存在,主营还是服装。服装店和冰淇淋店是并在一起的,相当于同一个店铺隔出来一个小隔间,这个小隔间就属于冰淇淋店铺的全部空间了。目前,冰淇淋店铺就他和“雪糕姐姐”两个人。店长是主管服装那一块的,兼管理也需要销售服装,不过提成略高于其他同事。与此同时,店里还有好几个同事,他们也都是负责服装销售的。他们年龄和他相仿,俊男靓女,打扮时髦。他们和他的工作时间是不同的,他们实行的是轮班制的那种。
偶尔,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会过来找他聊聊天什么的。从最初的有问必答,到后来的主动询问,他们也就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他们自取的,反正他们也是这么彼此称呼的。而他则被称为“雪糕弟弟”。他倒不介意,就是最初的时候,可能还有些不太适应,要叫好几遍他才反应得过来。后来,慢慢也就适应了。当然,他的冰淇淋技术还是有待提高。
下班前的十几分钟,他学习了如何清洗机器,以及按照“雪糕姐姐”的指示,他给这些机器的零件拍了个照,并给它们排了个序号。甚至他还亲自尝了一下五十八块的冰淇淋,确实比普通商店的那种冰淇淋好吃多了,他估计和那家著名的冰淇淋味道有得一比。而且,他们也曾探讨过,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家的冰淇淋味道更特别,是生姜味的,份量更足,脆皮更香。
下班后,回出租屋的路上刚好遇见了房东,他便交了房租。
第一天上班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认识了一些同事,而且,他还意外收获了一个名号“雪糕弟弟”。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上班期间不能坐着。因为坐着,顾客就看不见他了。不过,如果想休息的话,可以叫同事帮忙照看一下,他则可以去仓库休息一会儿。
因为是上一天班休息一天的缘故,第二天他不用去上班。
站了一天,还挺不习惯的,关键是也累了。一回到家,他匆匆洗了个澡,吹头发时已经昏昏欲睡了,等沾上床困意汹涌袭来。原本还想做点什么来着,也全抛之脑后了。
不一会儿,眼皮开始打架,睡着了。
3.
醒来时,已是大中午。外面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门照进房间,醒来后,他第一时间冲了个凉水澡。
冲完澡出来,整个人精神多了,不过身体还是有些疲惫。久站一天,这样的事,可不是谁都能够承受得住的。也得亏他年轻,若是年纪稍大些,可能就真不行了。这一点,从雪糕姐姐时不时需要进入仓库休息就可以看得出来。
轻柔的音乐响起,在音乐中刷牙,洗脸,点外卖,泡一杯咖啡,日常有条不紊地展开。他短暂的失神,总感觉忘了点什么,一直到外卖到了,也没想起来究竟忘了什么。
一口气喝完微凉的咖啡,动手拆开外卖盒子,他点的是一份蛋炒饭,12元。比外面吃贵两块钱。这倒不是两块钱的事儿,主要原因还在于,他不想在休息日还出去。这是他在工厂工作时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他来说,休息日在房间里静静地窝上一天,就挺好。
在这一天里,他可以尽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整理自己的思绪,胡思乱想,或泡一壶茶,或整理家务;听音乐,看会儿读书,偶尔也和朋友一起玩玩游戏什么的;或者其他,比如查看一些宗教相关的资料,或是关于成功、文学、人性这类的东西。他需要这方面的供养,以平衡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冲突,以及对深思的需要。
很多人将这类事情归类为“贤者时间”。
不过,那时的他对此并不自知,只是喜欢,只是内心需要。而这也是他能够在工厂待上一年的原因。上班六天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天,而有了这一天,他又可以轻松地熬过那六天的枯燥和单调。
至于后来,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厂,也和这一点密不可分。
那是休息日的一天。
和以往一样,他在房间里静静呆着。在临近黄昏时,他内心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虚无感。一时间,错乱,荒诞,以及诸多的不确定的感觉铺天盖地向他汹涌袭来。霎时间,他感到莫名悲伤,既为自己的处境,也为那个当下的举足无措。
那是他第一次思考“命运”这个宏大的主题。
他发现自己迷失了。他突然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工作是为了什么,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还有未来、过去、现在,这些又算怎么回事,自己又算怎么回事?……他迷茫了。
苦思冥想,依旧无果。
之后的那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其中。恍恍惚惚。上班的时候也经常出神,还因此差点背处分。最后还是领导帮忙压了下来。
领导找他谈话,他将这些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了领导,那个矮矮胖胖的领导用略带同情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自此之后,同事看他的目光也变了。其中既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也有他读不懂的莫名的情绪,似乎很深邃,他不敢去揭开它。
这样的状态一直到那一次事故发生。
那是一个深夜,他上夜班。又一次出神,恰好被路过的审查员发现了,就在审查员要过来提醒他时,他的动作出错了。他的手指瞬间被机器给压了一下,他的一根手指瞬间变成了青褐色。他当时是没有感觉的。等他回过神,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对他指指点点,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置身事外,又仿若心依旧在神游。后面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等他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身边是一个小领导,对方疲倦地靠在墙上休息。他并没有叫醒对方,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手指上缠着一层层白色绷带,裹成香肠大小,手指还处于麻痹状态。他尝试着动动手指,那根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不一会儿,小领导醒了,见他还在出神,也没有太在意,兀自叹息了一声。声音很轻,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他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向对方道了句“谢谢”。小领导只摇了摇头,告诉他:“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了,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恢复了。”
输完液,小领导帮忙叫来了医生。医生来了后帮他拔了针头,并叮嘱了一些他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他就可以出院了。
他向小领导申请了几天病假,小领导应了一声“好”。
在回去的路上,他又问了小领导同样的问题。小领导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小领导突然陷入了沉默。在这个沉默的过程中,某一瞬间,他的心似乎被什么给触动了。他没有再问,小领导也没有再说话。
当晚,他没有回去上班,这个状态也确实无法上班。分别时,小领导只叮嘱他注意休息,关于上班的事对方也没有说。
第二天,他的手指终于恢复了知觉,隐隐作痛。又过了几天,他的手指终于恢复了,只是指尖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之后,他就回去上班了。
回去上班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挺感动的。然而,上了没几天班,他的状态又不好了,似乎之前纠缠的那些问题“死灰复燃”,且愈演愈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向领导提出了辞职。领导很爽快地批了。当天晚上大家正好休息,他便提出请大家吃一顿饭的想法。领导也欣然同意了。
那一晚,除了几个有其他安排的同事,都来了。
那一晚,领导说了好多话,小领导说了好多话,他也说了好多话;那一晚,每一个同事都像家人一样,从未有过的关心,从未有过的关爱;然后,很多很多的交谈,很多很多的祝福。最后在买单的时候,领导偷偷塞了两百块钱给他。
他本来是要拒绝的。可是,领导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挣脱不开就只好接受了。他说一声“谢谢”,领导这才松开手。临走时,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常联系”。之后领导就跟着大家一起走了。
从工厂出来后,他休息了好几天。
那几天里,他一直在思考着关于“命运”的那一系列问题。可惜,无论他怎么想,还是想不通。又想了好几天,依旧没有结果。那时,他身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实问题将他拉回了现实。于是,他不得不去找工作。再之后就是进入现在的公司,成为冰淇淋店铺的一名“雪糕弟弟”。
吃完蛋炒饭,他将桌子收拾了一遍:扔掉打包盒子,将弄乱的东西重新归位,再抹一遍桌子……一切收拾妥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盘香,这是之前用剩下的“越南芽庄”檀香。这是他朋友送的,说是有安神的效果。前段时间,他刚好需要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划一根火柴将檀香点燃,檀香独特而好闻的香气在空气中淡淡飘散开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清气爽。轻柔的音乐声悠悠传来,他伴着音乐的节奏随意地扭着。扭着扭着,他突然间想起之前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了——跑步。近段时间,忙于找工作,再加上作息也不太规律的原因,间歇性地就把跑步给忘了。
好习惯总是难以保持,坏习惯倒是不经意就养成了。坚持了一年的晨跑,谁曾想一个月不到就这样了。
打开阳台和房间之间间隔的玻璃门,大太阳依旧高挂着,温度倒是挺适宜的,他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上面显示4:45。
他从床头找到手机,调了个下午六点的闹钟,之后将手机拿去充电。做完这些,一时间无所事事,他朝四周看了一眼,再确定一次。确定没有遗漏其他重要的事情后,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诗集,边喝茶边读诗。
茶,同样是他朋友送的,铁观音。最初,他朋友来玩时注意到他家里有一套茶具,就随意的提了一下,他也没当回事儿;第二次他朋友来就带了一包茶叶过来,说是从老家带来的特产。而那套茶具是工厂中秋节“博饼活动”中他抽奖抽到的,本来他还想送给朋友,结果给忘了。后来,朋友时不时地来,一来二去,他也渐渐地爱上了喝茶,茶具也就留下自用了。
阳光、音乐、轻烟,檀香、茶香、书香。他陶醉于聂鲁达的诗,读到兴起时他低声吟咏,渴了就浅酌一口茶,累了就停会儿看会儿窗外,或静静聆听音乐,或轻声哼唱,又或扭头或摆腰与袅袅轻烟共舞……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当手机闹钟响起的那一刻,他立刻站起身来。关掉音乐,关掉闹钟,换上运动服和运动鞋,戴上耳机,一只手提起早已整理好的垃圾,他的另一只手则理了理耳机线,脚轻轻一带,“咔哒”一声,门关上了。经过路边垃圾桶的位置,他将垃圾轻轻放进垃圾桶里。扔完垃圾,他便开始做热身。或走、或原地跳、或时不时来个小跑。等到了山脚下的时候,热身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他跑步的地方是一个沿山公路,是从好几座山腰开辟出来的专门供人们休闲健身的公路,从山脚蜿蜒而上到终点站,总长两千余米。通常而言,来回大概一个小时。
平日里上班,他跑到一千米的地方就开始往回跑了。这次并没有时间的顾虑,而且也很久没有运动了,他也就没有预设目标直接跑了起来。跑到八百米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了;跑到一千米时,他的腿开始不受控制;往回走是下坡路,他只敢慢慢走……等回到出租屋时,天也快黑了,他则几乎累到虚脱。
运动后不敢马上冲凉,也不能坐着。于是,他手撑着阳台,一边平复着心率。等了几分钟,待脉搏平稳后,他立刻冲了个温水澡。
晚饭,他是出去吃的。依旧是蛋炒饭,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在思考。该如何合理安排自己的时间呢?他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且认为必不可少的东西都算了进去——早晨:跑步,冲凉,早餐,等车,坐公交车,上班;中午:吃饭,看书,休息,上班;下班后:等车,坐车,洗澡,看书,睡觉……越想到后面,他几乎吃不下饭。哪怕他尽可能的细,用分用秒去分割生活,可哪怕一点,哪怕只一点,都没有。
付了账单,蛋炒饭还剩下半碗,他也没要求打包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那股强烈的感觉不断加剧,愈演愈烈,几乎要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他浑身颤抖,踉踉跄跄,失魂落魄。
就是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曾经那股与他纠缠不休的绝望感和窒息感去而复返了。而他再次跌落到曾经深陷的深渊,更深处。
4.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去的。
回到住处,他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偶尔泛起的空虚感和空洞,依旧是那样的尖锐而刻薄。他躺在床上希望就此睡过去,一股深深的疲倦感发自内心,却是怎么也无法将它挤出体内。看不见、摸不着,却被坚固地囚禁在那儿,甚至连抵抗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抵抗。内心的病,内心的魔,即使手术高超的医生、拥有神奇魔法的巫师,大抵也无计可施吧。何况,还是两者同时发生着。
原本以为这事儿过去了,也确实很长一段时间,它沉寂了。但究竟是不想,还是在逃避,又或者它一直都在伺机而动。兴许是它一直潜伏在理性的深层意识里,就不能多想,不能完全理智,就该感性的活着。冲动、盲目、迷迷茫茫、庸庸碌碌,就这样活着,平凡而普通的活着,也许就不会多想了。
曾经的领导、同事、朋友、房东,还有父母那一辈儿的人,以及那些过着清苦而充实的生活的人,他们不都是这样吗?
偶尔,看到他们落寞的神情;偶尔,看见他们寂寞的背影;偶尔,看到他们出神的目光;偶尔,他们脸上流露出的麻木和冷漠……他们是真的吗?
有时,他真想问一问他们,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但这么问,未免太残酷。他渐渐有些明白当初领导同情了,他渐渐有些明白小领导的沉默了,说到底——明白或不明白又如何呢?
兴许,从始至终,这些都和那书架上的成功学一般。如果它们真能教会别人成功,那些撰写它们的作者,得多么成功啊。可是,你看如果没有读者,那么他们连这笔收入也没有。
他将头深深埋进胸前,低着头与黑暗融为一体。还是太单纯了,不是吗?
年轻时,总是容易将问题看得简单,追求单一的秩序,以为得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就再也不会有别的问题了。故而,孤注一掷,一意孤行,自欺欺人,然后追逐这个答案。殊不知,一直在找人生的意义,这本身就很傻。如果你一直在找人生的意义,那么,你将永远不会生活。
然而,生活有那么重要吗?如果只是千篇一律的生活,日复一日,活成一颗“螺丝钉”,被戏谑为“蚁族”,自嘲是“社畜”,这些无声的呐喊,还有那充斥网络的诸多言论,谁不是活在静静的绝望中呢?
他笑了,笑得苦涩,笑这悲哀的命运,也笑这人们亲自构建这个庞大的世界,人群不断庞大,却依旧无处安放灵魂。
月亮不知何时挂上了高空,似乎在微笑着,风在欢呼,星星在表演,世间就沐浴在这夜色下,和谐一片,静谧而祥和。
生活是需要的,生活是重要的。当成为别人的依靠时,兴许自私能活得更好些,但放心不下。没有那么多伟大的理由,就是一种责任,坚强活下去的责任,作为父母子女、同事朋友,以及其他的一种责任,反哺,也供养,相互依存,相互合作的这么一道程序而已。
瞬间,他好像明白了很多人,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不过,今晚夜色很美,他看见了。
他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似乎还在诧异,电话那头出奇的第一次没有劈头盖脸地责备、没有急不可耐地控诉。
妈妈问他的第一句是:“怎么啦?”
“没事儿,就是想您了。”他语气平和,从声音也能听出他的笑意。
可能是还不太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妈妈明显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以往的作风。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一句“嗯”。
互相道了句“晚安”,挂断了电话。第一次,他感觉到原来打电话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暖,温暖而幸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家里,真正意义上的打电话。以往,只在每次寄钱回家的时候,他才打一个电话,每月一次,像任务,也像对父母的施舍。
还记得,刚从学校出来那会儿,那会儿,他刚进工厂不久。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第一句回的是:“有什么事吗?”
父亲对此似乎很是介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斥:“什么叫有什么事吗?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了是吧?……”
后来,他就再也不敢用这句话开头了。尽管每次父母打电话过来确实都有事儿,尽管他也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打电话,毕竟电话费很贵。而且,父母出于好心尽力想要营造亲密的感觉,他在理性上也是能够理解他们感受的,但就是不知怎么的,在感情上他很难共情。他时常容易陷入某种漠然、倦怠,以及出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内心的杂念,拨打爸爸的电话。电话响了一阵,没有人接。他又打了一个,这次很快便接通了。
电话那头很快就传来爸爸洪亮的声音:“喂,你是谁呀?”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他轻笑着叫了一声“爸”。似乎爸爸还在识别他的声音,他又唤了一声“爸”,这次爸爸听出来了。
“刚才手机放在那充电……”
爸爸很不习惯寒暄和闲聊,以往也是直接进入主题的那种,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了。这次,他虽然有心说点什么,不过接了电话之后,那种想要说什么的念头反而淡了。他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上一些日常的,诸如“最近身体怎么样”、“工作还顺心不”,那是他从妈妈那儿学来的。
他的父母,一个在家,一个在外地打工。通常,他们也很少打电话给他,一般打电话也都是有什么事情。比如他们之间闹矛盾了,又比如生活上的一些趣事乐事。他也明白,其实他们和他一样不擅表达,所以,他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借助琐事和他说说话,表示自己的关心和存在。家的存在,家人的存在,在彼岸和此岸之间,只能通过这微弱的联系尽可能地多说些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出了那句:“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给您打个电话,注意身体。”
爸爸回了一句:“你也是,注意身体。”
电话挂断后,内心似乎一股暖流流过,倍感安心。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看了一眼手机,已是凌晨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细想了一下,晨跑,早餐,等车。调好闹钟后,他看了一会儿书,直至睡意袭来,他便将书搁置在床头柜,安然入睡。
第二天,他是被闹钟吵醒的。昨晚睡得很好,所以一醒来,他便按照昨天想好的计划执行。先是晨跑,晨跑回来的路上顺带买一份早餐,回来冲凉,吃早餐,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他一边戴着耳机,一边等车,心里想的却是学习冰淇淋的事儿。他略带不安的看着手机中的照片,还有那些排列的顺序,努力回想着每一个机器零件的样子,在脑海里不断演绎整个组装机器的过程。
车来了,一如既往地拥挤,不过他这次却没有犹豫,而是直接上了车。依旧是从后门上的车,他将新买的公交卡交给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也没有拒绝。他说了句“谢谢”,对方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了。
一路上沉默不语,听着音乐,看看窗外,或拥堵就静静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或快速通过,他也看向外面。偶尔车停靠,时不时地上来一两个人,目光飞快从他们身上飘过,然后稍稍挪个位置,继而又看向窗外。这倒不是窗外的风景如何美,而是他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太容易紧张了。而且,与他人对视,总感觉莫名的心悸,总不能闭着眼睛吧。于是,就只好看向窗外了。还好就是窗外的风景也确实不错,音乐也很不错,心情同样不错。
车到站了,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店门口,她低头玩着手机。是她,心没由的一阵怦然。一瞬间,只感觉内心什么东西化了,柔软而温暖。
5.
他主动走上前,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早啊!”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回应:“早”。
他找了个位置靠着,静静地听音乐,时不时地瞄一眼她。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吃着早餐。早餐很小的一份,一个包子,一瓶牛奶。她小口吃着,细嚼慢咽。
他记得她的名字,琳。其实他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毕竟,英文翻译过来能对应上的文字太多了。
琳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微笑着说:“你吃早餐了吗?”
“吃过了。”
琳是个漂亮的女孩,淡妆在她脸上反而显得多余,不过也恰到好处。似乎有了这淡妆,使得人们更想对她多一些了解。他并不懂化妆,不过他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她身上似乎蕴含着某种灵气,很流动,很清澈,也很纯净。那是他见她第一眼时的感觉。现在看,依旧如此。她的眼睛很亮,闪亮闪亮的,笑着的样子尤为可爱,尤其是两颊浅浅的小酒窝,更是为她的可爱增色不少。偶尔,上班的时候,他会想起她。
不一会儿,店长来了,门开了。最后是雪糕姐姐,她更像是掐着时间节点来的。原本他还担心自己一个人搞不定,看到她来了,心也踏实多了。
组装很顺利,一步错也没有。雪糕姐姐在旁边看着,看到他组装完成也替他感到高兴。
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犯愁了。她说:“过两天就得你一个人搞定了。”
他点了点头。内心的慌乱一闪而过。他知道这一天终将会来的,终有一天他要独立完成这些,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算是一个合格的员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到了。听她的语气,似乎只要学会了冰淇淋,他就算是正式上岗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想过慢点学会冰淇淋。不过,真正学习的时候,他还是打起十分的精神,全身心地学习。不知是组装机器的成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还是之前积累的缘故,制作冰淇淋的过程格外顺畅。
当冰淇淋交到顾客手中时,连他自己都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满的成就感。后面又是好几个成功的作品。
唯手熟尔,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词。之后,雪糕姐姐便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要提前将冰淇淋浆放置冰柜解冻,又比如要时不时地看看冰淇淋机缸里冰淇淋浆的位置,到了哪一个点就该加浆了。他找店长要了一张纸,并借了一支笔,将那些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了下来。等做完这些,雪糕姐姐便先回去了,她说晚上洗机器的时候会回来。
刚开始,他还有些慌乱,不过接待过一位顾客后,他也就渐渐适应了。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当天顾客还挺多的。忙不过来的时候,琳会过来帮忙接待顾客,主要是帮忙收钱。然后,他就负责制作冰淇淋就好。
偶尔,冰淇淋那边没什么生意的时候,而店铺很忙,店长也会叫他过去帮忙看店。主要是他们接待顾客,而他只需要远远地跟着顾客就好。大概是不希望顾客觉得被冷落了吧。
一次,冰淇淋店铺那边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了,桌子前排了一大长队的人。他壮起胆子喊了一声“琳”。像是脑海里预演了千万遍那般,几乎脱口而出。喊完后他自己先吓了一大跳,心砰砰砰地跳动。不过,在看到她朝自己走来时,他的心瞬间又安稳了下来。
这一天,一直到下班,都很顺利,格外的顺利。包括与她的关系,也成功实现了第一步。
那是中午点餐的时候。
店长一如既往地端着“菜单”过来,他依旧点的蛋炒饭。恰逢那时店里也不忙,琳也就在附近。听到他点蛋炒饭,她就问了一句“好吃吗?”
他没有说好或者不好,而是微微一笑,随即说了一个模糊的答案:“还行。”
听了这个答案,琳明显不太满意,琼鼻微皱,白了他一眼。然后,她撒娇地拉着店长的手,说她也要点这个。
餐到了,那会儿他正在忙,店长跟他说了一下。等他忙完的时候,他问店长谁付的钱,店长用眼神示意正站在一旁的琳。
“我加你吧?”某个念头几乎一闪而过,一句话脱口而出。
他并非不知道还有别的方式可以直接转账给对方,甚至他的第一念头就是转账这个设定。可是,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这个。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可能假装镇定地看着她。他甚至感觉到额头隐隐开始冒汗。
琳没有说话,白了一眼店长,然后,拿出手机和他交换了个联系方式。验证通过,好友列表里出现了她那同样可爱的头像,他努力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将十块钱转给了对方。转完后,他立马将手机放进了兜里。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流淌出来。
他将手插兜里,微微一笑,说:“转过来了,你看下。”
琳点了点头,狠狠地说了一句:“好。”
不过,任谁也看得出来,她并非是针对他。她的目光紧盯着店长。店长的脸红成一片,不知是妆扮如此,还是天然如此。
“你先去吃饭吧,我帮你看着。”店长轻描淡写地说道。
“好。”在离开的时候,他分明瞥见店长和琳打闹在了一起,不过等他回头看时,却看见两人相安无事,各自在桌子的一边站着。他走两步,再回头,这次却对上了琳的目光。
“看什么看,不许看!”琳凶巴巴地冲他说道。
明明一点都不凶,不过为了配合她,他还是选择了低头看地,然后默默地离开,头也不回地朝仓库走去。
临近下班的时候,雪糕姐姐如约而至。她依旧是在一旁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清洁着机器,有条不紊地将机器零件摆放好,最后将桌面和抽屉都整理好。做完这一切后,他看向雪糕姐姐,等待最后的审判。
“很好,以后就都这么做。也别紧张。”雪糕姐姐微笑着说。
他点点头,“好。”
“那个下次我就不来了,就全靠你自己了。”
“嗯。”
“加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事儿电话沟通。”
“好。”
告别了同事,他和雪糕姐姐一起走。雪糕姐姐问了一下他住的地方,得知他住的地方和她刚好同路,便邀请他一起坐车。他欣然同意,在路边拦了一辆车。
上车了,他才知道,原来雪糕姐姐已经怀孕了。而之前,她时不时地去仓库休息,也是这个原因。他微微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同呀。
雪糕姐姐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刚两个月,看不大出来的。”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懂了。
一路上,他们闲聊了几句,无非问些琐碎的日常,比如年龄,比如情感状态。她在问,他答,她不问的时候,他就沉默着看着窗外。
很快,到地方了。他直接下了车,说了句“拜拜”,也没问多少钱。目送着车走远,他这才打开打车软件,搜索了一下从公司到地方的价钱。然后,他在这个钱的基础上加了个十块钱,转给了对方。
对方并没有接收,而是回了一句语音:“不用,刚好顺路而已。”
他想了一下,回了一段文字:“收下吧,这几天辛苦了,就当是你教我,我请你喝奶茶的钱。谢谢!”
他其实还想到了更多,不过他没有这么说。因为他也不是很确定,她这样来教自己,公司是否有报销车费或者额外算一些加班费之类?如果没有,那只会令他自责;如果有,那这也是应该的。
这次她没有拒绝,收下钱,然后发了一个“谢谢”。
他则回了一句“不客气”。之后,他又翻了一会儿手机,视线最后落在了琳的头像上。点开后,才发现中午的钱对方竟然没有收。
脑海里组织了好长一段时间话语,写了又删,删完再写,最终发了一句:“别忘了收钱。”
一直到家,还没有她消息。
点开她的头像,照片可能源自某个朋友之手。背景是一个游乐场,摩天轮的轮廓在左上角模糊却也可辩,其他的就是蓝天了。照片中间是她正在回头的瞬间,一头漂亮的秀发自然舒展,笑靥如花,眉眼间是春风般的笑意,嘴角浅浅的酒窝一如既往迷人,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碎花裙,轻盈柔和的材质与笑容相呼应,很可爱,很柔美,很美。
盯着她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笑了,可屏幕上闪过的影子却清楚地映照出他的样子。
突然间,一个消息闪了出来,他差点拿不稳手机。是琳将钱收了的消息提醒。
她的头像闪了闪,似乎正冲着他微笑。那种情境下,莫名感觉,它如此逼真,他心神失守,一时间他竟忘了作何反应。
后知后觉,恍然惊觉,可能是爱了?
然而,理性很快提醒他,醒醒吧。不过两天的接触,不过是痴迷于得不到和奢望得到的欲望漩涡罢了,这怎么可能是爱呢!如此轻浮,如此轻漫,如此短暂,还对她一无所知。
如修禅般,他进入了入定。在“缠与禅”之间,他既无法自欺,也做不到完全无视自己的感受,内心潜藏的真心与愉悦,一悲一喜一自怜,他最终选择顺其自然。不是选择的选择,根本无须选择的选择。动心起意,本来如此,自然法则而已。
放下手机,心中自然浮现“拈花一笑”的佛像,他看了一眼窗外,月色晴朗一片。
他脸上露出了平和的笑容,浅淡漠然,不悲不喜。
6.
接下来的日子,他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说起正轨这个词,很多人应该不陌生,因为它意味着稳定,稳定而平庸。
当然,平庸中还隐藏着不安、不确定、情绪时好时坏,可说到底,谁也不是为了情绪而活的。
“赚钱才是主要的。”这话是他朋友说的,也就是那个送他檀香和茶叶的朋友。
有时,情绪翻涌,实在拿情绪这东西没办法的时候,他就用朋友的这句话说服自己。一遍不行,那就再来一遍,无数遍过后,即使谎言也能够说得理直气壮些。欺骗内心的事儿,谈不上伤害谁,但不这样做,肯定会受伤。即使不是身体的,也是生活的,或者其他。
他的朋友和他是网上认识的,因为亲睐鹭岛的风景而选择了这座城市。这一点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一样冲动,一样盲目。他也是这个原因来了这座城市。然后,两人在网上好一番探讨后,相约来了鹭岛。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他的朋友,也就是丁浩,他习惯性称他为钉子。那是他的网名。在他们相识的时候,网上冲浪还是个稀奇事儿,他们在网上这个虚拟世界里难得保留一丝纯粹和真诚。丁浩喜欢写一些文章,而他喜欢看文章,偶尔也写写。在某一次邂逅,他在丁浩的文章下留下了很长一段的话。那时候,他想表达的无非是类似于“我和你是同类,我懂你”这类的言论。不过那会儿,他写得情真意切,甚至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写完后许久,他还没有从自己的文字中走出来。而这时,丁浩回了他的留言。于是,两个人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了。在网上不断地交流,从文学、艺术、哲学,谈到生活、事业、理想,彼此逐渐熟悉,友谊不断升温。
丁浩是个很好的造梦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选择辍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丁浩的言论。丁浩太擅长编织梦想了,文学梦,作家梦,以及构建一个文字世界的伟大构想。他欣然向往,于是就辍学了,并来到了鹭岛这座城市。
同一年,丁浩也来了。不过,由于丁浩本就比他大的缘故,丁浩是顺利地毕业之后才来的。这也就导致和丁浩接触的时候,他总感觉到内心莫名的感到一阵欺骗,不,应该是背叛。他感觉到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梦想的受害者。但是,如果细说,这种事情又怎么怪得了别人呢?毕竟,他也只是这么一提,而且真正做决定的,从来都是他自己。这也是丁浩最狡猾的地方了。看似丁浩什么也没做,只是编织了一个梦,只是抛出了一个诱饵,愿者上钩,而他就是那只甘愿上钩的小鱼。
话说回来,这事儿既已成现实,再去讨论是谁的责任或过错,就未免太“小器”了。他从来就不是这么小器的人,而且,友谊的珍贵他在工厂的时候就明白了。
自打从工厂出来,原本玩得很好的同事,无论当时多么亲密无间,也渐渐地没话说了。要不就是各种酸,说他找到了好的工作要请客什么的,甚至连祝福也没有一个。后来,他也确实请客了,对方带来一堆的朋友,除了对方之外,他一个也不认识。当时丁浩也在场,对此颇有微词。无非是说这人不厚道。他倒不是很介意,只是在付钱的时候,还差了两百块,而对方既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还露出鄙夷的目光。最后还是丁浩出的那两百块钱。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对于同事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表示怀疑。尽管他内心始终相信,友谊比这些更重要,可这样寒心的事儿,不得不警惕。
相对而言,丁浩就好太多。檀香小两百,茶叶虽说是家乡带来的,可放到市场上那也应该是不小的一笔钱。他见过市场的那些茶叶,毕竟,当地的特色之一就是茶叶。而那些市场上的茶叶比丁浩送的,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很珍惜这段友情,然而,也是这样的友情让他犯愁。
最初,他们相约一起在文坛闯荡,这原本是个极其不错的选择。看丁浩现在的生活就能够知道了。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何况,来到鹭岛后,基本上就是两眼一抹黑。找工作,找房子,这就足够麻烦了,还得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且,那会儿他也不确定自己对于文学究竟算不算是喜欢,他只是这么去做了。每天写点东西,发表在自己的空间里,就这样而已。虽然丁浩一再表示很喜欢,然而,丁浩的喜欢和市场的喜欢是两码事儿。也就是这么一个差别,到后来,他迫于现实难题,选择了工厂。工厂的门槛不高,只要四肢健全,而且愿意吃苦,那一般都能通过。现实难题如此迫切的情况下,他没得选不是吗?对此,丁浩表示理解。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丁浩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这一点,可能是信心决定的。丁浩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吃这碗饭,所以从始至终也没有放弃过。相反,他就没有那么坚定了,甚至,他一直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幸运的是,最终丁浩也确实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份关于文字的工作。帮名人写自传,这虽然距离他们的梦想,文学梦和小说梦,还有一段距离。然而,这终究是和文字相关的。
他进工厂一年,丁浩就在那个岗位沉浸了一年。并且,丁浩写的东西最终也出版了,还一连出版了三本。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愣住了。拥有自己的作品,哪怕最终的署名不是自己,那也是莫大的荣耀啊!
为此,丁浩还将部分的手稿发给了他,那种亲眼看见书的出版过程的体验,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更重要的是,在他进工厂的一年里,他也在写。每天下班后,他便开始捣鼓起自己的写作来。不过,可以想象在那个年纪里,既没有丰富的阅历,也没有丰富的经历,何况工厂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他能写些什么呢?无非是感春伤悲,无病呻吟罢了。偶尔,写出一两篇自己满意的作品,他也高兴,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灵感终有枯竭的时候,自己认为好的在别人眼中却不见得能够认同。
也是那时,他结识了一堆同样在文字领域拼搏的人。那种亲眼见证他们成长并成名的过程,恍如做梦般。原本在同一起跑线的人,突然就变成了耀眼的新星,巨大的失落感充斥着他。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梦想,第一次那样认真。而认真带来的后果,就是陷入深渊。他迷失了,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了。过往平淡的日常成为了最大的挑战。
以往,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经过这么一怀疑、一审视,加上现实带来的强烈落差,他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弃文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丁浩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许久。他明白丁浩的沉默,可这种沉默无济于事。他既然决定了,他就会这么做。于是,辞职成为必然。他需要重新开始。
而这时,丁浩那份手稿的出现,像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燃了他内心的火药桶。他第一次那么清楚的洞见自己的内心,以及文学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继而,他发现了自己的自欺。这种发现无疑给他当下的生活以重击。可是,这种重击它不像具体的事情,也不是一种具体的事物,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动荡。它来势汹汹,现实偏偏又如此平淡,要在现实和灵魂之间做选择,他再次犹豫了。
在这个当下,原本以为丁浩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不承想,丁浩在第二年也辞职了。不过,和他相比,丁浩的辞职显然是为了走得更远,更商业化,更现实层面。这也就导致了,丁浩每次在谈论文学小说的时候,一定会说上一句:“赚钱才是主要的。”当然,文学小说也并非是丁浩真正想谈的,这还是他在每次谈话坚持的结果。而丁浩真正想谈的是,用丁浩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搞钱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事实上也是,丁浩每次和他交流,聊的最多的就是市场规律,用户心理,当下的商业行业,以及一些市场法则,而这些新鲜词,他一个都不懂。渐渐地,他们也就没怎么交流了。
最近的一次交流,还是他从“朋友圈”看到了丁浩发的“动态”,丁浩买房了。这个消息最初他是不知道的,仅从照片压根看不出什么:丁浩站在一面大镜子旁,旁边一切都是新的,房门是新的,客厅的物件是新的。而这个消息还是朋友去丁浩所在的城市,因为合作原因了解到的。对了,丁浩在第二年便去了“帝都”。
他记得,当时丁浩说这事时,他正忙着找工作。丁浩也邀请过他一起去那儿拼搏,但他出于各方面考虑,主要还是自己的才华和身上的钱,他拒绝了。自此之后,他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因为缘分陪伴了一段路,也因为缘分尽了就散了,或孤独一阵子,或新的人很快就会出现。
琳,兴许就是那个新的人吧,也可能不是。
7.
他最终还是没能够放弃写作。
坦白说,这不是理性的选择,也并非完全出于感性,它更像是命运的安排。对,就是命运。
刚回到住处,发现房东正在敲房客的门。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房东显然也听到了。房东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叫住了他,说了一声交房租的事儿。他这才意识到,又到交房租的日子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也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正式成为冰淇淋店的一员了。在这期间,他已经完全能够一个人应付冰淇淋店的琐事了。从组装机器,制作冰淇淋,以及收银,还有如何与顾客沟通,解释冰淇淋为什么卖五十八块钱一份等等。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基于他的变化。他的衣服早就不是最初的那一套了,在这期间他受到店里的影响,审美发生了巨大改变。也因为琳的某次建议,他采纳了。于是,他的衣品算是上升了不少。可能就是这一点,房东在他付完房租后,突然问道:“哎,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他如实回答:“在一家冰淇淋店做服务员。”
本来他还想说同时也在写作的。但是,看房东的表情,似乎这个答案就够了。而且,他并不确定房东是否知道写作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之所以重拾写作和冰淇淋店的这份工作是密不可分的。最初,他不懂在听到“上一天班可以休息一天”这个消息时,突然就激动起来是什么原因。直到某一个休息日,他感觉到莫名的空虚,而就在那时,内心的声音突然间响起,他感受到了文学的召唤。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从而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内心:原来那个文学小说梦,它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他。
后来,他的生活彻底充实了。生活中,有工作,有可以爱的人,有家人的陪伴,精神世界有文学,有梦想,还有自己的作品。
忙碌时,他就专心工作;在没有顾客时,或琳不在店里的时候,他就在脑海里构思小说。然后,这篇小说如果恰好能被记住,或他认为必须得写,那么休息的第二天,它就会被写出来。
他都想好了。丁浩所走的那条路固然叫人心生向往,那些同一起跑线崛起的新星也固然令人钦羡,然而,他也有他们没有的。那就是自由、稳定,以及他还可以不用为了商业而妥协。他写的每一部作品,无论别人满意与否,反正他自己是满意的。他也不用着急,不会被催稿,也不用面对数据的焦虑,不用担心市场接受与否。更重要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过往的那些潜伏的情绪被不断地解构,成为小说的一部分,借助小说,他得以从中解脱出来,并通过小说疗愈自己的内心。
而且,冰淇淋店的工作也为他提供了诸多灵感,无论是琳的存在,还是那络绎不绝的顾客,又或是学习制作冰淇淋的过程,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他不断坚定自己的想法。将喜欢一个人的感受记录下来,将那些路过的人记录下来,又或学习制作冰淇淋的过程则给他以启示:唯手熟尔。
原本,他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不断前行,不断进步,不断变得美好。也许某一天他会成为真正的作家,文学小说作家;也许某一天他会和琳表白,而琳会和他结婚;也许直到他老到走不动路的那一天,他也依旧会是那个冰淇淋店的店员,或者他会去从事别的行业,但依旧过这样清苦而充实的生活。
八月份的时候,雪糕姐姐辞职了,原因是待产。很快就来了一个小伙子取代了她的位置。他也开始担任教导的工作,那会儿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是按正常上班算的,是给工资的。那小伙子资质比他还差,学了好几天还是学不会,店长为此没少向他抱怨,甚至还暗示可能会辞去他的意思。不过,因为当时没有更好的人选,那个小伙子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十月份的时候,琳也离开了,原因是结婚。不过,结婚的对象却不是他。那个男的,他也见过。琳曾带那男的来店里,介绍给他们认识。轮到介绍他时,琳说:“这是雪糕弟弟。”
那个男的伸出手,他与对方握手,对方的脸瞬间憋得通红,手上更是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痕。不过,那男的倒也挺沉得住气,愣是一声不吭。最后还是琳替那男的解了围。他们离开时,他还是送上了祝福。
这件事过后,店长曾找他谈过一次,对他表示了遗憾和惋惜。他这才知道,原来最初加好友的环节是店长刻意安排的。那次饭钱是店长帮忙掏的。店长还说,最初挺看好他俩的,而且一开始他就很上道,还知道加联系方式。
其实,他喜欢琳早已不是秘密,就是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其实琳是知道他喜欢她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看到那个男的也就知道了。尤其是她看那男的的眼神,还有那男的看她的眼神,若非如此他决然没有那么大度。
临近二月的时候,也就是快过年的那段时间,店长隐隐透露冰淇淋店可能要关门了。说到底,冰淇淋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附属产品,公司主营还是服装为主。而且,大冬天的,吃冰淇淋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他的工资和冰淇淋的利润处于一个持平的状态,如果算上水电那些可能公司还要亏钱。对此,他表示理解,并选择了主动离职。
辞职后,他找家人要了点钱买了一台电脑,并休息了一段时间。在休息期间,他将自己与琳之间的点滴往事记录了下来,写成一部十万余字的《情书》。情书共四十封,在情书的最后一章结尾,他写道:“祝你我都平安,都幸福。”
之后,他又去看了一次海。这也是他选择鹭岛的最大原因。最初他和丁浩还时不时地一起去看海,丁浩离开后,他就没再去看海了。那一天,他沿着海岸走了一遍,一边走一边听着音乐。音乐循环播放的是他最喜欢的乐队“声音碎片”的《情歌而已》。他从下午两点一直走到傍晚六点。鹭岛的夜晚一直是很美的,海岸边昏黄的路灯,月亮高挂映照在海面,仿佛一下子有了两个月亮。他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丁浩。
丁浩没有回他。也许丁浩正在某个高楼大厦里忙着赶稿子,手机静音;也许丁浩正在某班地铁里,信号不好;也许丁浩已经忘了他们最初在海边大声宣告:“我们都要成为伟大的文学小说家”……不过,他还记得,并且会一直记得。
再之后,他相继拜访了领导、小领导。他们也都还是老样子,好像时光在他们那儿是停止的。当他说起自己在写小说时,他们分别表示了自己的祝福。
雪糕姐姐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和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可爱。那是他从“朋友圈”看到的,他默默地点了个“赞”。
他最终还是把琳删了。事实上,他们的交谈本就不多,删不删已经不重要了。而且,他还看到琳发的一段视频,是度蜜月拍的。琳一如既往地漂亮,那个男的则在后面追她,男的摔了一跤,琳就在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在工厂的那个同事朋友,后来找过他一次,是为了借钱。他没有借给对方,那会儿他身上倒是有钱,只是他觉得可能他们还算不上是朋友,就没有借钱给对方。之后,等他再发消息给对方时,已经被拉黑了。
做完这些,他就告别了鹭岛。
临走时,房东问他:“你还回来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确定。
他也不确定,也许会,也许不会。
8.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朋友一起去了“帝都”。他们就在那逗留了一天。他去了王府井,去看了天安门,还去体验了一下“帝都”的地铁,那儿的地铁可比鹭岛挤太多了。他想象着丁浩每天挤地铁的样子,想到后来,他自己先笑了。在“帝都”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丁浩自己来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丁浩。第二天,他便离开了。
再后来,他又去了很多个城市,并在其中一座小城安定了下来。关于这件事他谁也没透露,即使父母也只知道个大概。他的工作依旧是底层的那种,轻松,赚钱不多,时间充裕。
对了,他依旧还在写小说。
当然,他偶尔也会想,如果不做这份工作的话,自己可能就是一个小说家了。不过,很快他又自我否定了。即使没有这份工作,自己也依旧成为不了小说家的。他脑海里存着太多关于小说家的案例了,且无一例外,都在很大程度上既验证了他的想法,也否定了他的想法。而且,那些人或事要么太过遥远,要么是杜撰。如同野史和正史,真假尚不可知,或只是部分的诚实。说到底,小说家也是人,如果按照书中的写的,那就不是了。没有人是按照书中写的那样活的,或者说,最起码不够准确。也许糊弄人还可以,听听故事也行,但要让一个没有喝醉的人相信这些,太难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也依旧还是会写小说,并且会一直写下去。
记得,曾经有同样在写作的人问他:“坚持下去会成功吗?”
他是这样回答的:“成功之后你还会继续写作吗?”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也许答案就出来了。如果成功也只是个过程而已,那么成功或不成功和写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还会继续写下去,也许会成功,也许不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继续写下去。
对了,后来他一直单身,直至今天也依旧是。
这就是他的故事了:一座小城,一支笔,一个人,孤独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