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别不能理解命这东西。好像很大,好像很远,最起码,想象是如此。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呆滞,盲目,以及屈辱,被接受的会沉寂下来,接受不了的那部分从命运里挣脱出来。时不时跳动,时不时沉寂。于是。看见比沉寂更多的人,是无法认命的。而认命的人,是否只看见沉寂部分的人呢?随着接受的越多,沉寂的越多,就越加难以撼动了,也就越容易认命了。是这样吗?如果问他,他是一点也答不上来的,也许,这一点也只有她能知道。可是,她沉默着,如星星在浩瀚天空中沉默……”
1.
第一年,他会带上几瓶劣质的啤酒,花生、瓜子。这就是他送给她的见面礼。不过,这些最终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而她似乎对于这一切,熟视无睹,且如此漫不经心。她也丝毫不介意,他竟然当着她的面尽情享用着原本属于她的这一切,尽管这于礼不合。
寒风中,他点燃一支香烟。当然,同样是劣质的,十块钱一包的那种,味道极其难闻。他猛地吸了一口,原本劣质的纸烟化为灰烬,这灰烬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它坚强地和还未化为灰烬的纸烟紧密连在一起。不过,这终究抵不过外力的弹劾,只需指尖轻轻一弹,它铁定要被弹飞到地上。偶尔,藕断丝连也确实能够让他难堪那么一会儿。牵扯着还未点燃的烟丝,一起掉落在地上,染上地上的尘埃,定要叫他心疼一番。不过,这样的把戏最多只能玩一次,第二次他就不这么做了。他选择不去理会,任由它不断壮大,然后烧到无法再烧为止。它自己就会先败下阵来。屡试不爽。
一支烟是点不了多久的,一包烟同样如此。若非如此,他就该多陪她一会儿。可是,啤酒会喝完,花生瓜子也终会吃完,烟就更是如此了。哪怕它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可谁又真的关心它的生命呢?用火将它烤暖,用火将它点燃,人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他需要更多,但它也给不了更多。生命终究有限,它耗尽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换来一呼一吸间的接触,嘴唇和火焰的温度足以使它忘记自己原来的样子。它会化作其他样子去陪伴他。或地上的尘埃,或消散于空气,又或留在他的肺叶,这就是它的陪伴,你不能说它不伟大。但如果它会说话,它能够选择的话,也许它什么都不说,也许它还是会这样做,做同样的选择。
它的存在本身不能说是不伟大的,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如此。但人们发现了它,并改造了它,且让它获得了更长久、与众不同的体验,这就是体验派的代价。它可比人更早领略过了。可笑的是,人们似乎因此而倍感愤怒,拼命想和它一较高下。它倒是不介意,或者说它早已倦怠了。它听了太多的故事,经历过太多,也见过太多的人,它早就不在意了。
也许,它应该觉得讽刺,就像花生瓜子也都应该如此。人们发现它,制造它,使用它,离不开它,甚至厌恶它,抵制它,话说,这和它有什么关系呢?人们但凡有点智慧,也应该懂得从源头上就制止它。任它自生自灭,还它自由,让它完整的来,完整的离开。可是,人们会舍得这利益吗?乌鸦衔着一口肉尚且会为歌声而张口,可狡猾的狐狸呢?它哪里懂得歌声对于一个歌者的重要,它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块肉而已。乌鸦应该嘲笑狐狸,就像它以及无数个千千万万它们,都应该嘲笑那些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狡猾至极、无耻至极的制造者们。
使用者们同样应该被嘲笑。没有交易哪里会有这等的伤害,而他们虽不是直接的罪魁祸首,但他们就高尚吗?如果高尚是建立在践踏生命的前提下,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言行忏悔才是高尚的行为。自给自足,他们早就可以做到了,然而,他们却想要更多。无限掠夺,无限获取,不懂节制的开采和浪费,如果这也算高尚,那不过是自欺。有时候,真想看看他们的遗书里写的会是什么。不过,以他们的知识和文化,他们多半早就麻木了吧。就像那些知识分子,他们是否还记得知识究竟是怎么来的,又该怎么运用,以及反哺?
烟成为了灰烬,花生瓜子留下了外壳,啤酒只剩下空瓶,在这风吹日晒,雨打又风吹之中,真正属于大自然的终将回归大自然。唯有那空瓶寂寥地孤独地守望着她。它是寂寥的,而她是沉默的,他们就这样静默着,说不上谁陪伴谁,因为他们也不能选择。
他倒是可以选择。去或留,陪伴多久,以及如何看待它们,他也大可以肆意妄为。还好就是,他也并非那么无耻,他以自己的一套标准使用完它们,将原本属于大自然的都掩埋进土里。至于空瓶,他兴许是忘了。一两次的遗忘也并非那么不可接受,不是吗?哪怕陪伴,如果落于形式,终究落了下乘,不是吗?
2.
第二年,他又来了。看得出来,他的生活更窘迫了。他什么也没有带来,不,也许这么快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他还是有带些什么的,比如那风尘,又比如他满腹的心事。顺带着,他为什么没带礼物来的原因也都在他的心事里头了。
他展示伤口给她看,那是烟头烫过的痕迹,深深的一道疤痕,狰狞可怖。这也就解释了,烟他为什么没有带。当然,这本来就不是她的礼物,她从来就不抽烟的。他的脸色倒是不错,看得出来,他应该也很少喝酒了。以往喝酒留下的痕迹,啤酒肚,还有那皱纹也少了许多。哦,皱纹,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不过,他的改变远不止如此,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得出来,他的身材变好了。兴许是锻炼的缘故?还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呢?别着急,他会说的。
上次他来,兴许是因为确实无话可说。说到底,说了又能怎么样?她能帮他什么呢?人世间的繁华她早就看淡了。真正的帮忙,什么叫真正的帮忙?有吗?真的存在吗?如果对自己足够了解的话,就不应该寄托于任何人。如果他本来可以做到,那么也无需借助任何人的帮忙。如果他做不到,想要奢求什么的话,那就该认真思考究竟什么才是关键性。对的,也就是说需要具备哪些条件,需要找到哪个人,以及需要足够了解自己的目标。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相应的代价。这些,他应该知道的。如果他真的了解自然,且了解自己的言行举止的话,他就应该知道向大自然学习准没错。
人离不开大自然,却又想着去对抗自然,这本就有伤天和。相反,若是能从大自然的规律中学习到做人做事的方向,也许,他自己就好了,既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也不至于唉声叹气。
那么,他这次是为什么而来呢?且别听他唉声叹气,看看他说什么吧。
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提到那个女孩时,他的眼睛无比雪亮,简直可以和日月争辉了。爱情啊,多么遥远,多么美好的事儿啊。现在想想,似乎也平常,本就平常。每个人生来平等,都值得被爱,只是在找到那个人之前,自己爱也爱自己的人之前,终归是坎坷的。就像玫瑰有刺,只属于一个人的芬芳。但若是能够找到,终归是值得的,对吗?
他还说,为了她,一切都是为了她。戒烟、戒酒、锻炼身体,这些都是他为了配得上她而做的努力。要她说,他早该这么做了。只是,关于他说的为了她,不,这顶多算是因为她,而不是为了她。看见玫瑰而嫌弃野花,这可不是玫瑰太美的缘故,如果心中有爱,心中的爱如大自然般宽广,那就应该且也会发自内心地觉得野花同样不错。同样值得被爱。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都说,似乎什么都和那个他喜欢的女孩牵扯到了一起。然而,他似乎忘了,那个女孩现在可没有在他身边。而是她,也只有她,还愿意在这儿听他絮絮叨叨。说来也是,她哪有的选呢?自从在这儿住下了,她就只能在这儿呆着了。
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如果她可以离开的话,也许她也会这么做。哪有人会愿意听这些,哪有人会愿意爱上这么一个家伙,处处说别人不懂自己,处处说为了别人。即使这是真的,在另一位女士身边提及一个她丝毫不认识的女孩,这算怎么回事儿?太不礼貌了吧。
赶紧走吧!如果真的喜欢她,就应该告诉她。如果真的喜欢她,就应该多陪陪她。人的生命是平等的,时间是生命的另一个形式。如果能够及早明白这一点的话,就应该珍惜自己的时间,以及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向日葵尚且明白向阳而生,他怎就不懂呢?可能他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吧,学会如何去爱,学会珍惜生命,享受生命,也该学习平等的启示。
兴许是听见了她的催促,又或许是他想说的话也倾诉完了,而他也就离开了。离开的好——每次说话前总是以“我”开头,这是很叫人不喜的事儿。谁会希望一个人和自己聊天,动不动只说自己,只讲自己,如果是这样,就应该自己和自己呆着。这样简单的道理,每个人都应该懂啊。
3.
第三年,他还是来了。这次他带了一大堆的东西,很是奢华。不过,看样子他还是什么也不懂,只懂得了这个,不懂女士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他真的了解她的话,他不应该这么对她的。不过,他的目光倒是虔诚,说话语气也变了,谦卑了不少。但是,任谁也看得出来,他还是不开心。
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世人的标准,倒是成熟了不少。当然,岁月在脸上的痕迹也刻画得更深刻了。兴许这样的代价在他看来是值得的吧,否则,他又怎么能接受这些,且还能享受这些呢。带这么一大堆东西来,留在这荒郊野地,是想干嘛呢?
兴许,这也是他为了安抚自己的灵魂,这能够给灵魂带来慰藉吗?真的如此吗!这些东西是她需要,是大自然需要,还是他需要呢?她用不上的,大自然也用不上。
只懂报喜不报忧,这算什么强大?只懂展示自己强大,却无法诚实面对自己,这算什么强大?如果真的强大,强大就该如自然,就该润物无声,就该包罗万象,就该心有这天地。
如果是炫耀,大可不必。对于一个不在乎这些的人而言,炫耀的实质是什么呢?如果是讨好,同样大可不必,在需要时却没有,这不怪他。但如果在不需要的时候,还拿这些东西出来,就未免太寒心了。除此之外呢?分享吗,分享自己的成功,如果是应该的,那倒也无妨。如果不是,那就是在玷污她的人格。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懂。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和他最后怎么样了?兴许,需要时间吧。人们不总说,“未经考验的人品,不能视为真正的人品”,以及“一切没有选择能力的行为,在道德上是没有价值的”,这样的道理听了实在叫人生厌。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兴许刚好,说到底,他还是没有真正懂自己啊。
自给自足,独立然后自由,这美好生命的启示,难道到了他那儿就变得这么低廉了。这实在是遗憾。可是,这也不怪他,对吗?他承受的已经足够多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许他应该更窘迫。谁能阻止一个人变好,向好,攀比,嫉妒,盲从,迷失,堕落,以及被良心折磨……没有人可以教另一个人怎么放下的,幸福时不能,伤心时更不能。从始至终,悲欢都不相通。
说到底,每个人,除非自己愿意,那就不但没有阻力,而且会自动克服阻碍,全力以赴。若非如此,那你只能等眼泪流干,看看是不是到了该笑的时候了。自己人生的快乐,自我的边界,乃至于人世间的成功,这些从始至终,谁又能说不是因人而异呢?生命的个体,之所以是个体,它所寓含的启示难道还不够吗!如果能抓住自己,如果能把握住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呢!至于得到?拥有?占有?归属?他应该多来看看她的,而不是每年只来一次,一次只留一会儿,还带这些不知用意的礼物做什么呢?他应该多来感受这大地的气息,多亲近自然,多一些自己,以及开心些。
他走了,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这些,大自然是难以接纳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需要它们,烦请带走它们吧。灵魂的净土里,增添这些负累是不必要的。
4.
第四年,他依旧来看她。这次他身边多了几个人。他向她一一介绍,这是他的家人。家人,多么陌生的词儿。也许,它应该更隆重一些,也许,它就应该这样。不在于形式,不在于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在于过去和未来,站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就是家人的意义。共同拥有,共同享受,彼此分享着自己的部分,也向别人展开自己的部分,而中间的部分就是家人。可惜,这些道理她终是明白得有些晚了。
早些年,她忙于生活,总希望找个爱自己的人。追求自由,也依赖他人,将幸福随意地寄托于他人,最终迷失了自我。活在静静的绝望中,日渐消沉,日渐老去,幸福渐行渐远。如果她能够早明白这些,如果她能够坚持下去,如果她那时候能接受家人……争吵、打闹、矛盾、人情世故……幸福安康,也许就不至于那么遥远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有大自然守护,有大自然陪伴,有它的庇佑,和它在一起,心安。而且,大自然也说了,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的,也不该追求这种如果,顺其自然,自然法则,从始至终都自然而然,偶然而必然发生,这是每个人,每一事物,本质属性。
可能说到底,她终究世俗过。看见他们,她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应该——
她也许该感激是他的到来,让这儿多了些许的暖;她也许该责怪,家的温暖终究不是她所能享受得了;她也许该感恩,感恩这记忆,感恩这铭记,感恩这家的存在也有她的部分;她也许该祝福,如果他需要的话,她会祝福的。
话说回来,“如果”与“应该”,这样的词,何其叫人浮想联翩,又何其轻盈呢。什么叫如果,什么是应该,它是由谁来界定呢?人们自己吗?说到底,人们是何其擅长自欺啊!而自己都信不过自己,那么这些从人们口中、想象里冒出来的这些词儿,又该如何去理解呢?
庄子有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如果能够多听听庄子说什么,那就别寄希望于如果和应该。人们之所以不幸福,可不就是因为这些条条框框,既将自己束缚,也令他人不喜,企图别人理解,又或过度关注自己,高估或低估自己。要知道,让人们陷入困境的可真不是世界的原因,哪怕未知,这亘古的恐惧,也自是不能怪它的,从始至终,真正的原因还在个人啊。说到底,人还是太脆弱了。不能接受就改变,不能改变就远离,这看似合理的背后,关于为什么不能接受难道真的一点觉察都没有吗?看看这大自然,这大地,这星空,这宇宙,它们何其宽广浩瀚,人们若是能向它们学习,少一些冲动、盲目、偏见、狭义、执念、情绪化……所以,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遵从大自然的启示,没那么复杂的。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她沉默了。
命运有别的安排。她能做的,现在也只剩下遥望了。只是,希望他不要步入自己的后尘,不要忽略了自己的灵魂,不要因为自己的无用而责怪他人,或责怪自己。同时,也希望他能明白,人类超越动物的也是那人们所不屑的无用性,这才是人类的本质啊。
木心先生说:“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
木心先生还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兴许,这沉默也是如此,她也如此。因为,从她入土的那一刻,大自然已经接受了她。这样的沉默是大自然给她的最后启示。她已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如果要给活着的人什么启示,她希望是他能够更多的理解沉默,生命的沉默,爱的沉默,以及大自然的沉默。
5.
再见到他,已是很多年后了。一年又一年,她周围早已荒草丛生,视线被遮挡是好的,红尘往事早已看淡,但看淡和淡忘终究是有差别的。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件好事儿呢!
只是,偶尔她会想念他,惦念他,想象着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美好而纯真的想望。她终究和他是有亲的啊,这血脉相连虽早已形同虚设,然而,存在就是存在啊。
如今,再次看见他,她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说到底,他和自己的老伴才是真的血脉相亲。满头银发,眼角皱纹横生,脸色暗沉了,老年斑终究还是找上了他。这时间的魔力,是何其残酷地穿过他啊!
倒是他身边的年轻人,上一次见面,还没她高呢。如今早就比他还高了。这俊俏的模样,青春的活力,那欢快劲儿,洋溢在脸上的笑容,这可比当年的他好太多了。这样还挺好。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挺好。
年轻人拿着镰刀、铁锹、锄头,辛勤地忙了好一阵子。无非是割草,铲地,以及修葺她周边的那些儿。看着年轻人满头大汗,她多想告诉对方,孩子,别忙活了,这些不碍事儿,这些年大家相处得都挺好。
“爸,这是谁呀?”年轻人好奇地望着他。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奶奶。”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年轻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久久沉默着。这点倒和他挺像的,当年他也是这么沉默。沉默好,沉默是金,沉默是福气。
“那你咋不早点带我来看奶奶呢?”年轻人似乎隐隐有些不满,这不满使她更喜欢了。
“你那时候在上学,我又忙,路又远……”也不知道是说给年轻人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他一下子倒是多话了。沙哑而低沉的声音穿出了老远,她收到了,她感觉到了,她原谅他了。
年轻人凑近了两步,耐心地听着,一边听,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似乎要将她铭记,永远铭记。这一份陌生的注目,像春雨润物无声,像夏天的凉风如此真切,像秋收的麦浪起伏震荡,又像冬日的暖阳温和舒坦。
年轻人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个名字,一句奶奶。他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会儿看向年轻人,一会儿看她。
许久之后,他说:“儿子,以后多来陪陪你奶奶。”
年轻人点头应允:“好。”
他们离开了,她遥望着,沉默了。荒草被铲除了会长出新芽来,泥土随雨水落下终会结实。什么是命运呢?本来如此,自然法则。
清明时节,这一年一会,年轻人、家人、小孩,他们带来的暖意在山间流淌,回荡,久久停留,尔后沉默穿过,向远方飘散,洒满人间。清明时节雨纷纷。
临走前,年轻人在她跟前轻声呢喃:“再见,奶奶。”
“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