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习以为常的世界,一切都习以为常,也终会习以为常的。只是,在这习以为常的背后也依然会有人感到格格不入,无所适从,就好像生命从某一时刻起,它停止了生长,倦怠,枯萎,继而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越来越陌生的世界。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事实上,也许刚好相反……”
1.
黑色是显眼的,看似与人不争,然而当他置身于缤纷多彩的世界中,我还是被他吸引了。黑色,用他的话说,这是他的本命色,是宿命,是本性使然。我不懂这些,我只觉得黑色穿在他身上是好看的,有种高贵、古典、纯净的气质。我不明白的是,为何同样是黑色,在别人那儿我看到的却是别扭,造作,甚至是丑陋。
黑色太容易将一切都放大,任何瑕疵都将黑色中放大,丑的更丑,白的更白,一切与黑色不容的颜色都无处躲藏。一如黑夜总是容易将心事夸大一般。
是他太过于完美吗?我不这么认为,兴许更多的是那种自然的神色,是不惧世俗众人的目光,不屑一顾的高傲姿态,以及他常年与黑暗作伴。又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内心里由于和他亲,所以不论他是什么颜色的装扮,我都觉得好看。也有可能是,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品味相似,都是孤独的人,都喜欢深色,他是黑色,我喜欢深蓝。
记得第一次见他,酷!
黑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黑色的雨伞,一身黑的装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秘和危险的存在。阴暗,深层,腹黑,城府,复杂,冷酷。可哪怕是这样,我也依旧喜欢。兴许是他的目光?那样干净的目光,那样天真的目光,那般纯粹的目光。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并且内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我要和他成为朋友。
尽管那时的我,对于“朋友”二字实在陌生,也仅仅听闻却从来不曾拥有。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拥有一个朋友,且只能是他。也只有他才是我真正想和他做朋友。
人生中第一次,我主动朝一个陌生人走去,坚定的脚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惊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同样坚定。不过,从我怯生的声音里我还是敏感的感知到了自己的底气不足,说完那句话,我就更加心虚了,心虚又惶恐:“你好,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他明显愣了愣,敏锐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个遍。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只有我知道我不能久久地与人对视,再多一秒我就会泄气,再多一秒我就要怂了。无需他拒绝,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我就将先败下阵来。
可是那一次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轻易溃败,见他久久没有回应,目光从我身上瞟过一眼后,他又望向了窗外,我依旧没有离开。鬼使神差般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似乎不再害怕了,语气真挚得简直判若两人,甚至隐隐我还感觉到某种坚定的意味,似乎我非得如此才行。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我不需要朋友。”他语气坚定,面无表情,目光凝视着窗外。窗外苍翠欲滴的青竹随风摇晃,微澜的天空辽阔无垠,天空下则挂着绵羊一般蓬松的白云。看着他凝眸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下眼睛透出某种深长的意味,我分不清他究竟在看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看,只是睁着眼睛而已。迎着光睁大着眼睛,眺望远方,
他说,他不需要朋友,想象中的失落并没有出现,恰恰相反,我对他的兴趣更浓了。我的话显然他听进去了,能听进去总还有希望:朋友不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吗?需要不也是从发现需要开始吗?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种需要的,就像我发现他一样。
那是第一次遇见他的场景,在咖啡厅。他喝黑咖啡,我点的是纯牛奶。
这一次相遇不能说是不欢而散,实际上,和他在一起并没有任何不欢乐,甚至我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尽管他确实说过他不需要朋友,但我也同样不明白朋友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也许我也并非需要什么朋友?最起码,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接近他的,需要?不,只是恰好遇见,恰好发现,也恰好是我喜欢的样子。我便被吸引住了。便情不自禁地靠近他。
他没有赶我走,甚至说完那句话后,他便一语不发。而我也人生中第一次厚着脸皮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老实说,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好,很踏实,内心宁静,不会因为没话、没交流就感到尴尬,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点恍惚,尽管我们初次谋面,我却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一般。和他在一起,我很舒服,很自在,很轻松。我想,如果不知情的人看见这一幕,多半也会认定我和他是朋友吧!
之后好几天,我每天都去咖啡厅,每次点一杯牛奶后,等他。但是之后好几天都没再遇见他。原本我以为是时间恰巧错开,可后来连续两天我从早上等到店里打烊依旧如此。我还是不死心,我又等了好几天,到后来店里的店员和老板也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用他们的话说叫:另一个另类。
由于我经常去咖啡厅的缘故,一次,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店员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店员先是一愣,然后将我重头到脚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他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看了许久,他才坦率又紧张地问道:“你,是不是?”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答非所问:“我是写东西的。”说完,我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地模样。看到店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下。
从店员口中得知:他在每周的星期天下午大概三点左右都会到咖啡厅,点一杯黑咖啡,有时他还带一本书,有时则空手。他有自己的固定位置,一个同样黑暗的角落,如果那个位置恰好被别人占据了,他就靠着吧台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从不主动搭讪,即使有人搭讪他,他也往往像我遇见他那天一样,用最简短的话拒绝别人,或者干脆就什么话也不说。至于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也从未听他吐露过,哪怕问他,他也从不回答。因为他一身黑,店里的人背地里给他取了个雅号,黑先生。
看着他说到雅号时欲言又止,我意识到他可能接下来要讲的就是关于我的了。但我还想从店员那儿多知道一些细节关于他的信息,不巧的是,黑先生出现了。店员很识趣地走了。兴许还有心虚的成分。毕竟暗地里说别人的话不好,正如我打听别人一样,我同样心虚得紧。恰逢他出现,就更加底气不足了。我低下头,眼睛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朝他那儿看去。
这一次,他依旧一身黑,唯一不同的是,我一次见到手里的书,一本薄薄的粉红色封面的书。那本书很是眼熟,封面上是拥簇着的雪白或粉红的樱花,这樱花让我很自然地想到日本文学。我在记忆中翻索着可能能够为我揭晓答案的作家,从太宅治、村上春树、三岛由纪夫、渡边淳一、芥川龙之介、岩井俊二、山田宗树,一个个作家一一对应,从青春到情感,从人性到文学,依旧没有答案。究竟是什么呢?很熟悉的感觉,没由的内心一阵亲近,可偏偏呼之欲出,却怎么也出不来。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显然,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在吧台交了黑咖啡的钱,便与我擦身而过。我注意到,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哪怕我如此不加掩饰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可从他出现到坐到那个固定的属于他的黑暗角落,即使这样,他也没有看我一眼。很快,他的身影隐没在了黑暗的角落里,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若非灯光下他那只白皙的正在翻书的手从未离开过书本,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消失了。
我盯着黑暗角落看了许久。
恰好端着黑咖啡的服务员从我身边经过。我叫住了服务员,确定是他要的咖啡,我示意我送过去就可以了。兴许是相熟的缘故,服务员很是放心地把那杯黑咖啡交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黑咖啡,黑色的浓郁的咖啡香气时不时飘进我的鼻子里,苦,酸,以及咖啡豆发酵后的味道,如此浓郁。我瞄了一眼账单,果然如此,无糖。很适合他的品味,或者说我想象中他应该有的品味。
黑咖啡送到他的座位后,我只听见黑暗中轻轻地飘出一句“谢谢”。之后一只白皙的手接过了咖啡。将咖啡挪到熟悉的位置后,他的身体复又隐没在了黑暗中。从始至终,他的眼睛似乎都没有抬起来过,又或者他其实是_x001D_抬过眼了,但并不在意。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种不真实的亮,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似乎隐隐也在回应着我,若非他的手在翻动着书页的话,
我几乎都要说点什么。我还是脱口而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兴许是以为我离开了,兴许是他读书太过于投入,许久之后才看见他的手顿了顿,紧接着他抬眼看了我一下。这一次,我无比肯定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像是等待审判一般,目光紧盯着他的反应,手心已经略微湿润了。然而,他除了抬头看我一眼后,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书中。
有些气馁,但心里想的却是: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何况这座位本来就不是他的。只要花钱买了饮料,只要无人坐,也没有人说什么,那谁都可以坐了。我当然也可以。在离开去吧台拿属于我的牛奶的路上,我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端着热牛奶回到他身边,看着依旧一动不动隐没在黑暗中的他。我略微踌躇了片刻,之前的所有心理建设丝毫不起作用。
我厚着脸皮还是坐到了他的对面,昏黄的灯光下,我只感觉脸也跟着灯丝在烧,脸发烫。
我轻轻啜了一口牛奶,原本想的是借助牛奶的暖缓缓身体的紧绷和僵硬,尤其是脸部我感觉僵硬极了。谁曾想,哪怕我小心翼翼,喝牛奶的声音在这寂静狭小的空间里竟是这般响亮。我自己先是被吓了一跳。我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他一眼,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反应,亦或者他压根不在意。很黑先生。
心情莫名,没由的涌出一阵淡淡的失落与惆怅来。仔细想来,如果他不这样又该如何呢?心里完全没有主意。
那天下午,说不上是我陪他,还是他陪我。又或者,谁都没有在陪谁,他在看书,我在看他看书。他俨然成了我眼中的艺术品,没有任何交流,却又似乎交流无处不在。有他在的原因,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真切的蓝,蔚蓝,深蓝,继而渐变成黑。
他杯中的咖啡还残留着,黑与白瓷的交汇处残留着褐黄色咖啡渍。而我的牛奶却剩下大半,早已凉透了。
他起身离开,依旧一语不发地,身影像是从身边飘过。我紧随其后,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脚步声不惊动他。确切的说,一直以响亮脚步声自信的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咖啡厅放着舒缓的音乐,烟嗓音发出异域的情调,旋律悠扬,很适合男女之间约会作为背景音。吴侬软语,配以这音乐,细啜慢饮,昏黄灯光下彼此身影叠和,暧昧而美好。
店员说了一句:“走啦?”
我微笑示意,脚步却没有落后,依旧紧随其后。而他,对于这一切旁若无人。
2.
回到住处时,已经是深夜了。夜色迷离,打开窗户,火柴“嗤拉”一声,火苗欢舞跳跃,纯白色的烟一被这火苗包裹便染上了熏黄。虚空中一晃,火柴熄灭,一阵袅袅白烟在空中逐渐弥散开来。将烟叼在嘴上,深吸一口,脑海里恍惚闪过一句话:吸烟是成年人的叹息。我这又算什么呢,为赋新词强说愁?什么都不算吧。得出这个答案,是我不曾预料的,那么自然,几乎脱口而出。
说起来,已经好多年了吧。那会儿,抽烟的理由就是这个,成年人的叹息。第一次听说便不可抑制地产生了需要,尔后越来越需要。期间,倒也戒过一段时间,最长好像是一个月,最短也就三四天。结果不言而喻,只是那会儿戒烟因为什么呢?兴许是出于健康的考虑、心血来潮、抑或挑战自己?还是说某一刻我也曾感到厌倦,为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味道,为某个女孩的某句话,抑或是某次半夜醒来想抽烟却发现烟没了……我竟丝毫想不起来了。
看着眼中的烟一点点烧到烟屁股,心事逐渐堆积起来,越来越满,直到再也盛不下了一点点溢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子笑得这么开心。
那样自然的笑容,无咎的,烂漫的,浅笑安然,叫人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脸了。确切的说,我从未真正的见过那样的笑,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的目光很自然地被吸引住了,吸引住便再也甩不开来。
她的笑久久地荡在心间,我流连忘返,沉溺于她的笑容。
我想,就是发生在那时,无法自拔地我爱上了她。
那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日子。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像往常一样我第一时间看向了窗外的风景。那是一片绿色的小森林。小森林坐落于田间,突兀的,却又自然的,矮矮地树干,稀疏的枝叶,零散地分布着,兀自生长。尽管我从未去过那儿,但每次还是不自觉被它给吸引。从第一次到后来的无数次,甚至它还曾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即将毕业。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它了,很可能再也看不见它,就发自内心地感到一阵空虚,空落落的。像极了这轻渺地青春,如此微不足道,如此漫不经心。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的身影由远及近。她在林间穿行,留下蝴蝶般曼妙而轻盈的身影在林间闪动,若隐若现,清脆灵动的笑声与树枝随风摆动地声响,相互应和,轻忽极了。阳光在树间落下,斑驳的光点时不时地映在她身上,她的秀发跟着风沐着光随意飘动着,光打她在脸上,有种柔美祥和宁静的错觉。这一幕像极了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如油画般,如暖阳般,如春风般,久久地回萦心间。
之后,她的身影更近了。突然间,我莫名有些紧张,想要躲,却又忘记了行动。接着,我便感到一阵暖流从心间涌过,汹涌澎湃,一下子收不住力。我的心开始不争气地“砰砰”直跳,我的眼睛更是控制不住地盯着她在看,我呆呆地、痴痴地凝望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椿关于她的任何细节。
我被她那种迷人的美震撼住了。确切的说,在那一刹那,我彷佛看见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遗落在人间的天使:
看起来,她约莫有十七岁,兴许更小些。我有些不确定。藏在头发间的鹅蛋形脸庞的轮廓,她的秀发随着风起起落落总也看不真切她的脸,但仅凭这样愈加衬托得更加小巧玲珑。头发很丰厚,黑色的秀发愈发突显出她白皙的肤色。眉眼弯弯,圆润的脸庞,浅浅的酒窝,还有嘴角好看的皱褶,一双大大的眼睛因为眉眼带笑的缘故愈发闪亮。白色裙角时而调皮地飞舞。因为从高处往下看的缘故,她娇小的身影与那蓬松的白色衣裙,还有那微扬的笑脸,整个看起来像极了一朵介于含苞待放而又灿烂至极的花朵,古典而含蓄,青春而飞扬。
我只感觉我的灵魂被涤荡过,如一池清水,微风拂过,微澜而平静,柔和而寂静。啊,我的魂丢了,魂牵梦萦。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女孩子可以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原来一个女孩子笑起来是这样的美好,美好而纯净。
还记得,距离毕业最后几天,也是自遇见她之后的几天。那几天,我越发无法自拔地喜欢看窗外。心思飞向窗外,眼睛落在树林间:荒草是什么时候生长出来的呢?那些树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枯黄了?那个我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姑娘,她又从什么时候开始驻留心间呀?一切的一切无处寻觅。
我一次又一次地望向窗外,涌现无限希望,然后再夕阳下沉后又陷入黑暗中去。她后来还来过吗?是我错过了?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境呢?有时候是这样的,现实的东西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明明素未谋面却又似曾相识的场景时不时地出现在生活中。也许,她本就不存在吧!
我也并非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在毕业晚会的那一天,我不断在心里为自己找心理支撑,不断说服自己去找她,哪怕就只去树林逛逛,即使没能真正遇见她,走一走她曾经走过的路线也是好的。甚至,我满腹的草稿都想好了,如何与对方打招呼而不至于唐突,如何与对方交谈而不显得自己刻意,还有一定要问清对方的姓名,最好是能够知道可以在哪里再见她……最后我为什么没去呢?是毕业晚会的热闹太过于寂寞,还是因为本来就寂寞的我害怕去了之后只会更寂寞?亦或从始至终我打心底就认定我无法拥有这样的美好,在心理暗示地作用下,我自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来。
现在距离毕业已经三年了。三年过去,似乎什么也没变,又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中,没有了对比的参照,这种变化总难免给人一种无处捉摸的感觉:空旷地叫人心里发虚,分辨不出究竟缺了点什么,抑或多了什么。心里希望什么也没变,但也明白,真的变化潜移默化中模糊了变化的边界。一切都这样自然而然发生,终究是发生了改变。
该死,烟熏得眼睛生疼,风也来作怪,这眼睛还真矫情。年纪大了,还是那么脆弱,似乎多少年都一样,可真经不起回忆啊!
3.
不用看,时间准是凌晨三点。准得可怕!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了:突然间就被一阵口渴的感觉给折磨醒,然后毁了一场好梦。身体的需要总是摆在第一位的,甚至是不可逆的,尤其是在梦中,一惊吓,一有动静,梦就碎了。口渴的生理反应一如既往地强烈,不断地在烧喉咙。好像每次烟抽多了,抑或睡觉前喝了很多酒,都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也不知道这是每个人都如此,还是仅我个人如此。然后,看一眼时间,不得不叹服生理钟的奇迹,分秒不差。
匆匆跑到桌子前,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杯子,这才想起晚上我都干了些啥。在楼下买了五六瓶啤酒,然后一个人独自喝起酒来。原本是一回来就烧水的,因为想到去买酒了,按照以往的酒量总归是会剩下一瓶的,于是烧水这事儿就自动给忽略了。结果谁曾想晚上也不知道咋回事,总想喝酒,且一直喝到第五瓶依旧觉得不够,一时冲动就全给喝了。而喝完酒,我也醉得差不多了,自然就把喝酒了醒来会口渴这事儿给抛之脑后了。
喉咙还在烧着,水却是刚倒的,要等水烧开还需要一段时间,等烧开后能入口又需要一段时间。抱着侥幸心理看了一眼闹钟,彻底死心了。凌晨三点多的时间,楼下的商店早就关门了。
顶着疲倦,口渴的感觉更是从肚子里往喉咙里不断往上挤着,直教人恶心想吐。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得吐。我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开水依旧不紧不慢地烧着,它烧的已经不是水了,更是把我的耐心一并往开水壶里熬着。要不是考虑到水龙头的水不能直接饮用,我就直接喝了。关于水龙头的水不能饮用这一点,那是几次不信邪得出的经验。也是几次渴的不行,第一次拉肚子了,第二次拉肚子到虚脱,第三次依旧如此,屡试不爽,从无例外。后面我就再也不敢直接饮用水龙头的水了。
肚子里的火还在不停地燃烧,而且始终没有熄灭的意思。与此同时,我开始心浮气躁、烦躁不安起来,这种干涸简直要把人折磨到崩溃,尤其是水明明近在咫尺,我望眼欲穿,偏偏开水壶还和我作对似的比以往烧得速度要慢得多,久久的那句“啪嗒”的声响就是出不来。脑海里倒是一次又一次的听到。那红着灯和我眼中的火气不停地消耗着我的忍耐,我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我赶紧跑进厕所洗了一把脸。还别说,一下子果然好多了。我又洗了一遍,不断地往脸上泼水,水洒的到处都是,我的衣服也已打湿地差不多了,庆幸的是火气总算降下来不少,可总感觉还缺少了点什么。索性,脱去湿淋淋的衣服,我赶忙冲了个凉。当冷水从头上冲下来的时候,一阵来自灵魂的震颤,以及发自内心的悸动,令我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某种窒息的危险。这就像烈焰和水的碰撞,“嗤拉”一声紧随而来地是更猛烈而危险的烈焰,关于猝死的新闻早就不新鲜了。念及此,心灵深处莫名涌出一股清凉的感觉,像清冽的泉水将我通体浇灌。我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放慢了洗澡的速度,心跳声还是“砰砰”直跳叫人心慌。我赶紧关掉水,开始有节奏地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五次,总算心跳声彻底微弱了下去,渐渐地已经听不清甚至压根难以觉察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之余则后怕不已。
当我从厕所出来时,口渴的感觉早已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大的虚无感和无力感,以及从脚底泛起阵阵酥麻,我甚至能感觉到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水已经烧开了,开水壶正往外冒着热气,我略微心灰意冷地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边晾着。我的心里有点乱,与“黑先生”的相遇,尘封的往事再次被打开,一下子喝了六瓶酒,烟也给扔了……还有刚才濒死的感觉,今天发生太多事儿了。
一直到闹钟的分针走到“6”的位置,我依旧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确切的说,这种濒死的感觉带给我的触动还未彻底被消化。一联想到我的生命可能就此被终结,我不知如何是好。惶恐吗?兴许吧;不安吗?多少有点;悲伤吗?何以悲伤呢?
曾经读过《西西弗神话》痴迷于加缪的“荒诞”的我,脑海中突兀地冒出那句:“西西弗的人生是荒诞的,没有价值,还值不值得活下去?”
一句话,像是打开记忆的密钥,往事历历在目,仿佛相约好了似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虚度的时光,得不到的和得到后失去的,被刻意压抑的欲望,我的野心,我所钦羡的种种,无可追悔的遗憾,再到现在的我,我的处境,这巨大的鸿沟、巨壑,如骤雨狂风突然就砸了下来。
我的心好空洞、好空虚,好冷。
我不想挣扎了,我不要思考,我不要值得不值得,我不要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想要什么……我统统都不要,这些分明不是我该背负的,为何要让我承受这些虚妄的、世俗的、短暂的、终将逝去的、分明不属于我的一切呢?我不懂。更不想懂。
可是,那沉重的镣铐,那无形的枷锁,那步步紧逼的束缚,我无能为力的一切,它们如果真的不存在,我为何不能充分感到自由!要独立,社会规则告诉我不可能;要理想,现实告诉我不可能;要这物质的一切,物质又告诉我并不符合条件。所以,要我怎样呢?多荒诞呐!好像所谓的选择从来都是假象:自由、选择、独立、爱,乃至于现实,统统都是假象。如梦。
梦是一个万花筒,于生活中摘取少量碎片,便足以令人眼花缭乱,可笑还在于,偏偏还误以为这是真的。这才是生活。活在梦中的人,最是可耻。拒绝承认这巨大的落差感便是可耻的证据。殊不知,梦也只是梦,没有人能永远的梦下去,也没有人能永远活在梦中而不被惊醒,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啊。更可笑在于,其实再怎么明白这些真相,也终究成空。如梦,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醒来了,可以逐梦,而这也是自由的源头、自由的真相。伊始简单。复杂的从来是人自欺而不自知。
但是,倘若逐梦就是生命的全部,抑或它意味着自由,这极其有限的自由就是全部,这是否也是某种愚蠢呢?更大的欺骗,更具诱惑的被蜂蜜包裹着的自欺、对内心更为惨烈而残酷的背叛。
逻辑的漩涡开始发挥作用,根深蒂固的训练所获成果微乎其微,意识不断撞击着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不再轻易让我挣脱,我的挣扎徒劳无力,日趋麻木的神经终于让一切不再对我有任何的影响,与此同时,我的思想也停滞了。沉重的眼皮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我意识到即将迎来的一切,但这一切我不再抗拒它的到来,甚至我有些期许:这一次,它将引我到何处去?
4.
又一次从奇怪的梦中醒来。这一次,梦得太过具体,以至于我几乎要当真。然而,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哪怕我再怎么当真,它也已经成为过去了。只不过是再一次被梦唤醒而复苏了某段记忆罢了。
那条老街,布满青苔的光滑的长条大理石铺就的狭小的老街,现在早已被现代的钢筋水泥筑成了高楼、民宅、商店取代了的老街。岁月的痕迹,昔日的热闹和喧嚣,还有精美的古楼,古老样式的茶馆,以及沿着老街卖货的熟悉而亲切的乡里乡亲……都不见了。连梦里,我也只觉得熟悉、亲近,却是模糊的,片段的,零碎的。再多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梦中的我在老街狂奔乱窜,像是在躲什么,又像是在逃什么。用围巾将自己紧紧裹住,包裹着脸上一切可能被辨别的明显特征,对了,应该还有冲锋衣,头上是帽子压着眉眼,下面是围巾裹着鼻唇以及下巴和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然后又飞快地躲藏了起来。
梦中的天空好像是没有颜色的,也可能是没有太阳的,我很少抬头看天空,关于天气的更多的信息似乎还在于其他方面的经验整理总结出来的。比如感觉到冷或热以此来判断阴天、雨天和晴天,又比如是通过周围的事物,从其他物体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芒,以及我看到的情景来判断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梦中是个潮湿而阴冷的天气,青苔光滑可见,在这样的天气下长条的大理石地砖若隐若现,我虽然感觉到冷却依旧紧张的在冒汗,长久地呼吸停滞导抽空了身体所有的氧气,我的情况越发逼近极限了,更糟糕的是无论我怎么扯围巾,它就是扯不开来。一时间我慌乱无措,内心焦虑不安极了,另一方面我还不得不同时分心在扯围巾和关注周围动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躲藏,逃避,隐匿,又或只是漫无目的非这样做不可,心里认定了某处存在着未知的危险。
在这慌乱间,我梦醒的前一刻,头脑中掠过老家的房子,同样的大雨,同样的青苔,同样的布满青苔的大理石,以及用黄泥红土灰瓦木板和树作为房梁的老房子。如今那个地方也已变成了一片废墟了。被现代推土机推过,碾压,杂草疯狂生长,新的绿色的生命的杂草以极快的速度掩盖了这一切,唯有那来不及收拾出来的房梁突兀的翘起,然后在雨中泡,阳光下暴晒,阴天里发酵,不断风化、氧化、反应着物理或化学的反应。
我的眼神冰冷,头脑清醒,内心里盛满了忧郁。麻木,呆滞,没有任何反应般僵硬地立着,不知身处何处,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极了。风灌经我的身体,雨趟过我的头顶,风继续吹,雨一直往下滴,冷意简直要从哆嗦地身体破体而出,又或从我身体穿透而过。一时间,我分不清究竟是我感到冷还是冷被我感到。
紧接着,我便醒了。醒来的瞬间,我迫不及待地记录这些——我想虚构一个故乡,或者说,我需要这么一片故土。
曾经读到过这样一段话的我,很自然的想到了原话——“面对一个或许正不可避免地滑向保守与撕裂的世界,作为亲历者的我们必须成为‘记忆者’,而抵抗集体失忆的唯一办法,就是个体的人先在私人层面上守住真实的记忆。”
似乎只有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可惜的是这种明白已经毫无用处了。如今,连想要怀念、回忆、想认真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树的根连着大地,树越往上伸展,树的根扎的便越深。可惜我们只能看见那飘在半空的树,欣赏它的招展摇曳,枝繁叶茂,关于树根的方向和扎根深的程度却一无所知。尽管意识可探寻,却依旧选择遗忘,继而被时代的横流冲淡,淡忘,继而彻底遗忘。
我在流动,但我有根。可是,我的根也已经渐渐被风化了,就像这场梦,这场奇怪的梦,尽管我竭力想要记住它,然而,很快我还是会遗忘的。
斥诸文字,斥诸语言,尽管它将我们指引,然而,那种方式下的画面、想象、联想,终归不过是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而已。文字中充斥着无字的真空,语言漏洞百出,一双眼,一对耳朵,鼻子,嘴巴,舌头,五脏六腑等等,以个体之能能耐实在体悟有限,且如此狭隘。
一日,我还是没忍住想要去了解更多可能是“黑先生”的秘密。于是,我问了周围一圈人对“黑色”的想法。
黑色,真是一种包容的颜色。原以为黑色不过是烦于选择而作出的妥协,又或没有称心喜欢的选择故而什么都不在乎,黑色只是偶然而已。可妈妈的话却是,这个颜色耐脏;前女友的说法是,这个颜色显瘦显白;朋友的则说,黑色更显成熟……纵观他的种种表现,我却一时间难以把握。在我看来,这些“作用”对他而言,他根本不需要:
黑色而飘逸的“中分”造型,很好地将他长久不见天日的肤色衬托得更加苍白,长期饮食不规律的生活习性造成的瘦弱根本无需担心会胖什么的。还有耐脏什么的则完全是多虑,对于一个有洁癖的人而言,平日里坐都需要拿出纸巾来来回回地擦拭,其他的时候又离人群远远地。而且,他几乎不去任何不熟悉的地方,活动范围又极其有限。活动范围内的就更不用担心了,基本上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有不干净的地方他也总能够避得远远的。至于成熟,棱角分明的脸,忧郁的神情,戴着一副厚厚的无框眼镜,加上长久熬夜所引起地疲倦神情,这样的人如果还需要装成熟未免荒唐。再加上他沉默寡言,这就更加加剧了某种被称之为成熟的属性了。
喜欢黑色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对白色和其他颜色都厌倦了之后,是在某个阴天里心情阴暗到只有黑色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然后想将自己全部包裹进黑色里,还是因为黑色给人以某种安全的错觉?融入黑暗中,亦如那长久凝视的深渊,黑色,黑色,全然是黑色的,令人心生绝望的黑色,逃无可逃便任其吞噬,所以,黑色同时还是一种反抗?
不,也许这个问题还可以更简单,喜欢黑色就是想将黑夜留住,是一种纯粹的自欺。一个人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好,总是需要那么一些时候进行自我欺骗,不是吗?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为他辩护。甚至,我倚赖他而存在。可能在心里,我一直认为他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吧!所以,我赋予他于空性,生来如此的空性。且丝毫不怀疑这种空性地来由并非天生而是来自于后天的修炼。只是真实情况如何,我却一直没有问出口。我是这么想的,有些事尽管内心里无比相信,但如果真的要去求证的话,还是会禁不住紧张,也说不上来究竟紧张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并不想破坏这种美好和沉浸于想象中的这种关系。
我和黑先生的接触日渐频繁了起来,尤其是在那次和他一起离开之后。我得知了他的住所之后,我便时不时地蹲守在他家附近,假装偶遇,假装不经意地误闯,假装陌生人匆匆从他眼前走过,又或找各种借口出现在他周围。买东西、找人、找路、找东西、散步、跑步、又或假装去别处只是路过……总之,自那之后只要我想看到他,我就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不变的是,星期天他依旧会去到咖啡厅,而我已渐渐适应了他的视而不见,或者说漠视,现在的我能够不动声色地坐到他面前了,我可以很自然且自在的面对他的沉默,以及我也相应地学会了沉默。
从此,“黑先生”身边多了个“蓝朋友”,遗憾的是,这个“蓝朋友”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黑先生”的承认。
不过,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最起码,我发现了他时常带着的那本我本该很是熟悉的书的书名。说来好笑,那本书我一直都在读,而且还做了一大堆的笔记。然而,那本书出现在他手上时,我竟许久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本书一直就在手边。每日看,每日读,每日做笔记,竟然也未曾觉察。真是“骑驴找驴”啊!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那还是读完那本书之后将书归置的时候看到那满簇樱花,更可笑还在于即使看着那满簇樱花时我还是没发现,直至将书归置到书架方才后知后觉。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整个人都傻了!
自从得知他手上的那本书是《伊豆的舞女》之后,我就仿若患了癔症般,整日魂不守舍,脑海中更是时不时一会儿冒出“黑先生”冷峻的神情,一会儿又变换成那个“十七岁的少女”迷人的笑脸。直至十七岁少女的笑脸越来越淡,黑先生的冷峻也越来越模糊,一股恍若淡淡的悲伤和寂寥感强烈地刺激着我。我再也坐不住。我茶饭不思,我辗转反侧、彻夜失眠,我许久未犯的胃病毫无意外地复发,豆大的汗滴浸湿我的衬衫,脸色惨白得吓人。后来去医院,住院,吃药,每每刚吃下就又呕吐了起来,厌食的情绪越加剧烈。
几乎同时,也几乎意料之中,在我住院的期间大领导来探望了一次,说是探望更多的依旧和工作有关,大领导给出了三个方案。说是三个方案,其实都差不多,其用意不言而喻。大领导给出的方案是:其一、延长试用期,直至符合标准为止。其实说是符合标准,任谁都知道标准还不是大领导说了算;其二、降低薪资至基本薪资。这也就是说,价值需要重新考量,这一点挺耍赖的,从一开始我便开诚布公的说了自己的情况,当时他当时也是同意的,现在却出尔反尔,我即非决策者更非有什么资格反抗,我也确实拿他没办法,何况我有什么资格呢;其三、协商离职。与其说是协商,倒不如说更像是下达通知罢了。如果按照正常程序,这样的离职,公司是需要作出补偿的。关于补偿,大领导没提,我也假装不知道。最后,我选择了第三条,并默认了“协商离职”是不需要补偿的。
其实,关于“协商离职”我也并非丝毫不知情,尤其是最初我加入公司,公司急需缺人的事实我便已知晓。而以我不成熟的条件而言,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破格录取。我自是怀揣这样一份不可谓沉淀的责任心努力想要做好,争取真正符合标准,亦或更甚做到无可挑剔。可惜我终究高估了自己,有心无力,且无计可施。人终究所能够改变更多的总不至于连本质属性都给改了。也正是如此,对于自己的情况我也算有了新的认识。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便带着几分愧疚并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也正好,在我患病期间,从同事口中得知公司已经招满人了,人员充沛。然后直接负责指挥我工作的领导的种种反常,在我询问工作安排时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以及对我的态度也是一种反常的姿态,随意得有点不像是我的上级,还多出几分面对陌生人时惯常的和蔼和亲和。想来他也是提前获知了这个情况吧!所以,归根结底,主因是什么显然已经不重要。至于大领导提出的可以给我安排几个加班以相应的缓冲时间,我拒绝了。欠太多人情,且明知道这种人情更多时候连还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干不出来。尽管这其中可能或多或少包含了大领导个人的某种补偿,然而,这是不需要的。从一开始就是相互需求,我需要时间过渡,他需要人员过渡,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相互成全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完成项目的收尾后,我的情况也奇迹般好转。医生为此还很是费解,我隐隐知道答案,但我什么也没说。其实,说到底,一次只能想一件事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在那种情况下,发生“病变”实属必然。就像高考因为紧张便考不好,就像工作因为追求完美便锱铢必较,最后势必导致效率不高,身体自然也不能避免这样的“因果”关系。
不过,相较于这些而言,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自由地选择。念及此,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我必须马上见到他!
5.
一般人辞职多半会迎来各种挽留,亦或某种善良的亲热和祝福,即使知道这些是客套,是一般的礼貌性的行为和当下时代的伪善,但大家也都乐于这种荣幸。我的辞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离职申请落地,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地结束了近三个月的工作。拿到离职证明那一刻,全然不顾那些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的“荣幸”,我急匆匆赶到了“黑先生”的必经之路附近潜伏起来。
没多久,“黑先生”出现了。与此同时,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一个同样冷艳的女人。那个女人我也认识。看着他们走在一起的瞬间,“嗡”的一声,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裂开来,随之而来的是烟花绽放般璀璨的光芒,惊心,惊心之余,新的“明悟”腾起。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认识,而且关系还非同寻常。是偶然,是必然,是缘分,是命运的安排,抑或什么也不是,自然而然就遇上了,生命中两个对我而言份量相等的人就这样像奇迹一般,像做梦一般,走在一起。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了,如果算上梦中的、回忆里的,那我就说不清究竟多少次了。我惊诧于她的变化,尤其是她的笑容。她的笑早已变了模样,确切的说如果以前的微笑是纯洁的、纯粹的、令人遐想的,是动人,而如今她的笑则似乎笼罩着一层浓雾般,恍如淡淡的远景,不再使人感到亲近,看上去更像是在表演。
就在我注视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告诉我:暴露了!
事实上,我也并不打算继续潜伏下去。我早就不想藏了,我已经做好豁出去的全部准备。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不在意也罢,她不认识我也罢。
在互相对视一眼之后,我们都默契地没有言语,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黑先生”依旧看也未曾看我一眼。然而,这一次我毫不避让地站了出来。
自从上一次得知他手中的书是那本《伊豆的舞女》后,我便从他眼前消失彻底藏匿起来,再到“病变”。这次我有备而来,我自然不会再逃了。我紧随他们身后,攥紧离职证明地手藏在身后,紧紧攥着,耳朵竖起,小心翼翼,全神贯注聆听他们的对话。
兴许是既定印象所致,又或从未见过这样的“黑先生”,抑或他所讲述的内容是关于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的事例,且那段经历我虽也曾了解过,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极为好奇他如何评价,他会如何理解和总结呢?
之前我虽然也尝试着想要做一个总结,然而始终不得其解。事实也是如此,最近很多次想要再写一写书评或读后感之类的文章,然而真正下笔的时候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百感交集、错综复杂,我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或无话可说,当然我也明白并不存在所谓完美的作品,更多的可能已经不再愿意做以往的那种故作深刻的解读,以及所谓合情合理的说法,更不想去探讨文体本身的结构或主题、情节、冲突等等这类其实并不触动内心深处的内容,与此同时却也不具备能够如实表达出内心深处的功力来。也就是这样,甚至我连下笔的勇气都没有。虽然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便会有第二行、第三行,但就是下不去那个笔。
看着“黑先生”言辞恳切,循循善诱,一改以往的沉默。虽然早有预感他的沉默中必定有其底蕴和底气,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原来他竟有如此多的话。那些观点简直闻所未闻:
菲茨杰拉德在《崩溃》开头就说“要检验头脑是否一流,就得看它能不能同时容纳相互抵牾的思想,并且照常运转。”然而,《崩溃》出来时,各方对《崩溃》的反应却进一步削弱了菲茨杰拉德的地位。甚至有人戏谑道:为什么不照着斯泰恩夫人的“自动写作”那样,或者反复抄同几句话、抄上个十页八页。至于其他方面,譬如杂志编辑更是质疑他还能否写出好故事来,原本那些对他抱有期待有兴趣雇用他的制片人也觉得他已才思枯竭。他的好友帕金斯同样对《崩溃》不看好,认为还不如不写的好。海明威则认为这些文章怯懦而可耻,为此还霸道地捉弄于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崩溃》这篇精神自白是菲茨杰拉德最为知名的散文。你说你熬不住了,我能理解。就像《崩溃》的创作背景,那时的他债务缠身,债务越背越重,甚至都沦落到几笔小钱都需要借贷的地步了。这债务,加上他自己形容的“情感破产”,此种境遇下,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太出名了,他完全可以衣食无忧,绝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可是,当你告诉人家不是如此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才不会管你到底是什么原因,而且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也不必为你负责,这是根本的。理解,或感同身受,这样的需求提出来就不对,非但如此,他们还会为你伤口撒盐,无他,你成功过这就足以刺激到他们,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也属必然。但是如果连你自己也这么去想,那就太可悲了!就像《崩溃》中所述:“人生之烦忧有多种花样,等觉察到自己已经崩溃,就不是单凭一次打击造成的,那是一种缓期执行。”那么,怎么办呢?勉强自己爱上他们,亦或讨好他们,还是说奉承巴结他们,如果这么去做那就彻底上当了。他们只会越加肆无忌惮地在原有的伤口上再捅上几刀,不仅撒盐,还会撒上辣椒、香料、甚至他们所能想到的各种手段都用上。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很多人都读错了,会错意了,这个“为”不是“为了”的“为”,而是“成为”的“为”。所以,与其奢欲,继而步入深渊,不如尝试着从深渊中跳出,成为自己,做自己能做到的和想做到的事,然后受自己该受的。
她的微笑僵住了,随即,很明显能感觉到她的笑容发生了实质的改变,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笑,无暇的,无咎的,轻松的笑。
“是我‘着相’了。”轻灵的声音从耳际传来,说完这句她转头看向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此时,我还沉浸于“黑先生”的话中,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我对话。只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好像还不止一两次,应该是很多次,在‘陵城高中’。”
我笑而不语,实则内心心虚得紧。
“你好,我叫北北,是他的女友。”说这话时,她还用手指了指身旁的“黑先生”。
“黑先生”张了张嘴,惜字如金和方才判若两人:“是前女友”。
“你好。”我摆出一个自认为算是自然的笑。老实说,面对他们,尤其是他们走在一起,我很难自然起来。如果说之前我还能有所凭借,那么此刻我就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了。
她并没有过多在意我的话,甚至可能压根就没听见。因为在“黑先生”说出“是前女友”后,北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是薅他头发,又是捏他脸,后面则是直接跳到他背上去了……
和煦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头发,他们的背影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粉红,拉长的影子随着他们的身体一点点移动,他背着她,渐行渐远。这一次,我没有追上去。
我手中的离职证明早已湿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也并非真的需要朋友。说到底是,朋友,是相互需要,无论是男女朋友,还是朋友。而我和他,乃至她,都没有这样的需要。
6.
回去的路上,很多事情浮现脑海,他的话不时进入,很多事情的原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曾经我认为我懂的、我不理解的,都有了新的答案。
仔细想来,近日事情繁杂,且横生节支,或多或少都有些出乎意料。之所以说出乎意料是,我自以为已经完全接受了一切变化可能到来的事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变化我都该习以为常才是。然而,并没有。确切地说是,完全超出我的预料。
最初我想,可能是宿醉的缘故。夜宵时两瓶酒下肚还无甚事,后来去朋友那又买了两瓶,就真的醉了。后来又想,兴许和天气或心情也有关,天气燥热得不行酒精挥发就越充足,心情郁结横生就容易闷在体内出不来,这样一来,就直接在体内打架了,遭殃的自然还是自己。
而且,刚冲完凉,玩了一局游戏,在等待朋友洗澡出来的空档我便彻底醉了。本来说好等他洗完澡出来再玩两把的,没曾想原本六瓶酒的量四瓶就趴下了。真是不堪呢!
然而,更糟糕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早上起来便浑身乏力,朋友买的早餐吃到一半不到就饱了。中午睡到十二点起来意识也依旧昏沉,从朋友家出来,剪完头发,回到公司,依旧疲软无力。期间在地铁看书,好几次都眼花得很,关键是思维也跟着捣乱起来,明明逐字逐句地看就是不进脑子,思绪乱飞不说,内容更是一个字也没记住。一直到下午,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有得到缓解。毫无睡意不说,还闹肚子。临近吃饭的那会儿,领导找谈话回来后情况就更糟糕了。虽然心里说不在意,跟朋友倾诉也漫不经心,然而心里总感觉有一团浓雾笼罩着,压抑与空无感不断逼压着我。
当然,那会儿我并不知道这其实和即将迎来的失业毫无关系。而我之所以认为和失业有关是因为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后,好像只有失业这件事是异常的情况。其他的,比如喝酒以前我也喝,比如看书眼花疲惫时看书都这样,又比如失业我也没少经历过。然后,我努力开导自己,兴许是对未来迷茫,兴许是心情不佳,兴许是醉酒,又或许是这一次的失业,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我都经历过而且不止一次,睡一觉醒来就好了。没事的,而且就算有事,能解决的自然能解决,解决不了的那也无计可施,与其花时间在这上面,不如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从昨晚到早上,从早上到中午,我睡得太长时间了。而睡眠偏偏又不是意志或者想睡就能够做到的,还得问身体是否有这样的觉悟,显然,身体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事还能不能过去了?这糟糕的情况啥时候结束呢?我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真是这些习以为常的事儿所导致的吗?心中疑虑重重,惶恐,慌乱,六神无主。这样的情况截止到晚上,我依旧在这里面转圈,不由自主也尽力克制。
究其根本原因,连我自己也未曾意识到我现在的状态显然是我想拥有的状态啊。这也就是说,从某一刻起在我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时刻,我不知不觉中开始扮演上了另一个人了。那种虚无,那种迷惘,以及那挥之不去地浓雾笼罩,阴郁和空无。这可不就是我所想给“黑先生”看见并希望借此要挟他的筹码吗?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入戏太深了。也从某种程度上讲,意识还是影响了我的生活,潜意识下我的生活不自觉发生了变化。而之所以我久久未曾觉察,那是因为我所思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喝醉是想醉,我心情不好是我不想走出来,我失业这只是偶然的必然且我早有预感,唯独当下的我,我从未想过“这个我”和“自我”之间的关联。或者说,我一直在刻意与之保持某种距离这件事让我产生了极大的误会,是我太想当然地认为我可以和“这个我”保持距离。实际上,哪里会是这样呢?
还有就是与北北的相遇,我确实不止一次见过她,只是自从在窗外那次见过她之后,之后的相遇我便自动屏蔽了。
准确的说是,我想守护她,守护我那美好的记忆。我想从这纷纭复杂的境地中开辟一片未曾被人染指的园地来。我需要这么一块净土,以获得片刻的喘息,在我堕落时,心灰意冷时,身处绝境时,我需要一块净土。所以,我拒绝承认我不止一次地见过她。
一直笼罩在心头的浓雾散去,拨云见日,过往的种种清晰浮现,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习以为常之中隐藏着这样或那样的奢欲之渊,稍不留神,便容易踏入虚无和唯心之中去,稍不警惕,便将自己引导至绝境与虚妄之中。想要和需要,他们并非对立关系,因缺有需而已。
星期天,我还是会去咖啡馆,身穿蓝色衬衣,点一杯牛奶,然后手里拿的是菲茨杰拉德的《崩溃》。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黑先生”,那个叫北北的女孩也在脑海中越来越模糊,我依稀只记得那日和煦的风,染红大片天空和海岸的夕阳,以及黑暗中他们拥吻的影子。再后来,连这一幕也都渐渐被一种无法言表的宁静所取代了。
现在的我,找了一份踏实的工作,本本分分地工作,身边也多了几个还不错的地道朋友。我们从不谈论灵魂的种种,或思考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我们都在为肉眼看得见的东西而努力生活着。家人、生活、工作、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