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茫背后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充斥着种种不满,宣泄着无处言说的空洞和虚无;在安逸背后是正在结痂的伤口,它正在努力地愈合,拼命修复。细看起来,仔细打量几番,那些人生的主题一个也不曾落下,只是,它们还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成长为庞然大物。犹如越过漫长的黑魆魆的阴冷的夜,尔后便会看见美轮美奂的黎明,亘古寻常的黎明……我坐等黎明的到来。”
1.
时间过去太久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若一切并未真的发生,仿若一切只是一场梦。
大概是几年前,究竟是几年前?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原因通常有两个,一个是不愿意想,另一个则是不敢想。我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哪一个原因。总之,大概在那么些年头里了,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后来,类似的事情也没有再发生过,所以,它就这样被遗落到了某个角落里。
每一个记忆,都有一段密码。撬开这段记忆的锁的,是一个十八岁女孩的心事。她说,我有个小心结。看到这条消息时,已经不用我多问了,她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今天,和朋友出去看电影,本来挺愉快的。但是,打车快到家了发现,我手机落在电影院了,回过头去找,找到了。可我还是觉得我破坏了今天的氛围,我很内疚。这种心理应该怎么疏解呢?”
当我看到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发来的信息,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然后,不期而遇,我从自己身上也找到了类似的经历。于是,记忆就这样打开了。我又想起了那时候。
细想起来,写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如此算来,距今已经八九年之久了。
九年前,那会儿我刚出社会,对于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可好奇是一回事儿,真正去接触、适应又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尽管那会儿我的好奇心十足,我也并没有自大到认为仅凭自己就能够闯荡出什么名头来。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伯父在工厂打拼。
那是一家洗水厂,专门为牛仔类的衣制品加工。工厂坐落于东莞市的一个小镇,小镇距离虎门镇尚且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太远。在当地,估计应该用郊区来形容会比较合适。也是在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经常写点什么就往空间里放,偶然的一次机会,我看到了她在我发布的内容后面的留言。我主动找到她,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她的现状,当我得知她也在东莞,甚至距离工厂还挺近的,我简直高兴坏了。他乡遇故知,这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不过,对于女孩子,还是老同学,加上几年未见的缘故,我并没有在开始就唐突地提出见面的请求。接下来的几天里,一下班我就迫不及待地找到她。还是希望见上一面。
说不清究竟是工厂的工作太过于单调枯燥,从而导致我的寂寞,还是基于多年未曾和异性接触过的缘故,想勇敢地尝试一次,总之,我希望见上她一面。
那些日子,我们经常聊天到深夜。回忆学生时光,找共同的回忆,说老同学的轶事,还有学生时期的风云人物,再到对彼此的印象,同学的评价……我们都在绞尽脑汁地回忆,企图从回忆中打捞起关于彼此的更多信息。
时间过得很快,原本不耐的心情得到很大程度的舒缓,我就又耐下心来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是打算离职的。工厂的日子,日复一日的重复,琐碎繁杂。我早就不耐烦了。我不止一次地向伯父提出要离职的想法,伯父则一再劝我做到过年。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又准备做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喜欢工厂这一个事实而已。而伯父也是以这个理由劝我,我就更没理由拒绝了。可内心里,我总觉得在工厂待着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像伯父那样几乎一辈子都耗在里面,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要知道那时候我也不过是十七八岁而已,我正年轻着呢!
2.
十七八岁的年纪所能想到的事情,也不过是已经发生的,和当前所能感知到的正在发生的这些罢了。谈及未来,又有几个人能有成熟的构想呢?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无论在什么样的年纪其实都是一样的,也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关于未来的成熟构想。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的人看着事情发生,还有些人正在为某些事情的发生而努力着,另外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测。
连续一个多月的聊天,我们的情感迅速升温,几乎到了无所不聊的地步。每天里,最幸福的事就是下班后;每天里,最煎熬的事是下班后不久便又要上班了;每天里,留给睡眠的时间太少,留给聊天的时间太少。
望眼欲穿,眼看着放假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在前一天晚上得知她第二天并没有什么安排后,我便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我兴奋到后半夜。一方面,她提出要睡到中午过后,所以我没有顾虑;另一方面则是完全兴奋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见面后我要说什么。
一夜无眠,吃过早餐后,我眯了一会儿。睡眠带我短暂地摆脱了思考的纠缠。醒来时,距离闹钟响刚好差一分钟左右,我关掉了闹钟,虽然还未到约定的时间,还早着呢。然而,我还是特意洗漱了一遍,又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换上压在行李箱底的衣服,纯黑色的衬衣,纯黑色的裤子,纯黑色的鞋子。忙完这一切之后,还是觉得不够:手上缺块好的手表,手机不够新,我的眼镜已经出现了锈斑了,绿色的,像青苔那般黏在镜片周围的缝隙,还有我的头发总也感觉有些凌乱,我的表情笑起来不够自然,我脸上的痘痘,还有被挤破的痘痘痘痕印简直丑陋得很……越是审视自己,越是觉得心里没底,越发觉得紧张不安了。这不是我希望她看到的模样。我原本可以更好的,都怪我平日里太粗糙了,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活得不够精致。
眼看着时间越发逼近,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既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更好看,我的家当也不允许我将自己装扮得更得体些。镜子里的自己满眼的疲惫,额头冒着细密的汗水,我的后背隐隐发烫随时都有可能出汗,我的手心则刚擦干又冒汗。
“去吧,死就死吧。如果对方能够接受我这么糟糕的处境,那总有机会向她证明我会越来越好的。相反,如果对方只接受我好的一面,我可不敢保证能够坚持做到每天都保证一个好的状态。日久见人心,无论是最好还是最坏的一面,终有一天最真实的我们总会暴露出来。与其那时候伤心,不如早一天主动地暴露出来。何况我是如此不擅于说谎,唯有诚实,只有诚实是最心安的。问心无愧就挺好。”
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勉强露出一个还算不错的微笑。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一边检查一边念叨着,手机,钱包,钥匙。齐了,出发。只是,走到门口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我又停了下来。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拿出手机,习惯性打开音乐播放器,我这才想起,是忘带耳机了。我又返了回去,戴上耳机。
厂门口外面是一条街道,街道附近平日里会有一些商贩在那摆摊,卖什么的都有,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过,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摆出来的,在印象中好像他们就长在那似的。这一天,兴许是尚早的缘故,我走出厂门,却出奇的竟没有看见他们。街道冷清的与晚上的热闹判若云泥,幸运的是,常年不变的“摩的”一直都在那儿。稀稀疏疏的,或坐在车上抽烟,或三两摩托车聚在一起聊天。我没有选择招手,而是很认真的看了看他们的长相,从中挑了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本分的师傅,凑上前报了个地址,问了一下价格。价格还算合理,也就省了讨价还价的“戏码”。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五块钱。
通往小镇的路有些颠簸,摩的师傅的驾驶技术和他的长相一样沉稳可靠。司机的沉默寡言给了我充分思考的时间,呼啸而过的风时不时在心波中荡漾,时而开怀时而闭塞,时而陷入即将见面的悸动,时而又陷入某种未知的恐慌。
3.
我和她虽然是老同学,但自从毕业以后,便与大多数同学一般分道扬镳。我对她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学生时期的她,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又从未见过面,说不恐慌是假的。即使之前似乎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直至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我越发意识到所谓心理建设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罢了。风依旧肆意地从耳际穿过,耳机里歇斯底里地怒吼,周围的风景随着天际暗沉了下来,有一种不太真切的美,风中分不清是泥土的气息还是被温热的天气暴晒后逐渐升腾的热气,有点黏糊,我甚至感觉到手心潮湿异常。数次我想拿出手机来,那是一种忽明忽暗地由内心深处涌起的冲动,我克制住了。我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情,尤其是我连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在一阵胡思乱想中,摩的停了下来,我出现了片刻的错愕,那是穿过一片寂静的山林之后,也许算不上山林,不过是一些杂草一些稀疏的不知名的树木,在那之后即将迎来的并不是想象中寂寥落魄的村庄,而是繁华如繁星密布的城镇,远不同于我们家乡的小镇。我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司机有些迟疑地接过,他欲言又止。我静静地盯着他看,心思活泛开来,我在等。然而当那些话从他嘴中冒出时,还是感到一阵失望和冒犯。
他说:“你看这么远送你过来,我还得空着车回去,要不你再加几块钱?”
我在书中看过太多关于小镇强势欺人的故事。看着他脸上迥异的表情与他之前的印象相比,变化并不大。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也许他也知道不能拿我怎么样,尤其是在这繁华的市井之中。我没有看出他脸上和他所说的话中相符合的意思,他使用这样含蓄的语言不像是“威胁”,反而更像是一种为事后推卸责任,也可能是一种为了欺骗良知的自欺欺人的方式。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想假装不在乎,同时心中又暗自期待着事情的发生,却又不想承认这种在乎,于是就会说出那些包含着私心又有点口是心非的话来。
我的处理方式和以往我所遇到的那些人一样,选择了将这一切视而不听。我沉默地走开了。走开一段距离后,我似乎听见了某种释怀的声音,某种预料之中的释怀,但这声音很快被市井中嘈杂的声音所掩盖。我有些不确定是否真的听到过,何况此时的我还戴着耳机,耳机中的音乐永不停歇地永不疲倦地唱着、响着。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我匆忙地得出结论,一边思忖着接下来要去哪,一边又有些茫然。对于小镇的情况,我一无所知,触目所及之处唯有那路边摊使我感到了些许的安心,可看着那些坐着闲谈的食客,我又感到一阵不适应。
那些摊主都吆喝着大同小异的招揽食客的话,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总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不过,随着他们的吆喝声渐多,我便越发坚定内心的选择。那是我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某种反抗性的象征。既是格格不入,也包含着某种特立独行的意味。
4.
我走到一家生意不算好也不算特别差的摊子面前,要了一份“煎饼果子”。手拿着“煎饼果子”,来到一棵大榕树下面,座椅没人,我便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啃着食物。我不习惯于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我吃东西需要坐下来,且我吃得很慢,只有细嚼慢咽我才能吃得下。我很介意吃东西的环境,在路上边走边吃是不卫生的,尽管这种不卫生可能看不见,可心里我总会想到这些。
“煎饼果子”味道不错。我食欲一直不怎么好,但这一次出奇的我竟然感到了一种幸福,不只是吃饱,还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我猜想,也许这和接下来的事情有关。
人好像就是这样,在距离目标很远的地方容易思虑很多很多,可能还没等到靠近目标就自己先怯了。而一旦跨出一步,再跨第二步也就简单多了。就这样,我跨出了第一步,跨出了第二步,跨出了第三步,并来到了她所在的小镇。当我的脚落到小镇上时,之前所有的紧张、不安逐渐被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所替代,充盈着我的身心。我似乎看见了自己正在膨胀的过程,那种膨胀就像小时候开心到冒鼻涕泡,发自内心的想笑。
我并没有忘记为什么到小镇来。我盯着手机里,她发给我的定位,那是她住的地方。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相信她。我沿着定位不断接近她的位置,一路上我并没有闲着。我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浮想联翩,猜测着她随时可能从哪个角落出现,猜测着她在这儿生活的样子。从大榕树到她的住处距离并不远,从人群中穿过颇费了些时间,紧接着就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上是一座并不怎么高的桥,之后,她发的定位就出现在那儿。我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那是一家不怎么起眼却也还算热闹的小卖铺。
到了地点后,我掏出手机给她打了电话。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接,我着实紧张了一下,但很快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的紧张也就消失了。我告诉她我到了,然后电话便挂了,没出息的我又开始紧张起来。我紧张到手心冒汗,浑身不自在,站着也不是,找个地方坐着也不是,音乐也不再吸引我,我的目光失去了聚焦的地方。我只能不断地胡乱看着,好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将内心的慌乱压下去。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坐下来,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或会不会出现,对于女孩子的心思我一窍不通,总觉得女孩子好像做什么决定都是理所应当的。
很快,也许很久之后,我对时间的概念从来就不好,所以具体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出现了。我的眼睛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她的出现,我笑着迎了上去。隔着老远就开始笑。
她好像并没有看见我,不过这样也好,我便可以偷偷地靠近她,然后给她个惊喜,不,也可能是惊吓。读书那会儿,我们都热衷于这样的游戏,不过那时候,更多的是对熟悉的玩伴、同学,且都是同性。和异性开玩笑,这还是头一次。
然而,不等我的计划落实,我看着她茫然的眼神不断打量着行人,紧接着我便有些紧张了。还好,我看到她拿起了手机,就在她准备打电话时,事实上她已经这么做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着,闹腾着。手机响了好一会儿,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接了起来。
兴许是铃声引起了她的警觉,又兴许是我靠得太近的缘故,就在我接起电话的同时,我俩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准确地说,是她终于发现了我。我俩相视一笑。
此时,电话还没有挂,我对着电话那头,“喂,喂,喂”。对方给了我个白眼,我笑得很开心。然后,电话挂了。她转身往回走,不过,在她转身的瞬间我还是迅速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容。
我沉醉于她那迷人的笑容里,满心欢喜地紧跟着她,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飘来的香味,那是某种花的香味。我注意到她的头发还有部分是湿的,在灯光的笼罩下发出一种亮眼的光泽。
5.
楼道并不算窄,两个人完全可以并排着走,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她并排着走,一直犹豫着。就在我决定上前时,她已经停下来了,我也就没机会了。在一扇房门前,她敲了敲门。紧接着,室内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女孩的声音。“她来了?”也许是“他来了?”我并不确定,不过看着满脸羞红的她,我猜想可能是“他来了”的概率大一些。我满脸好奇地看着她,但她并没有回过头看我。我确定我那个位置她眼角的余光是可以看见我的神情的。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她要成熟,年龄要稍大些的女孩,而且,从女孩流露出的表情和热络的态度,显然要活泼得多。女孩故作热情地说了一句“请进”,说完她自己就先笑起来。我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嗨!”
“你先坐一会儿,我把头发吹一下。”说完这句,她便急急忙忙地跑进卫生间去了。
“对对对,请坐。”她的室友忙不迭地跟着说了一句。
卫生间的隔音效果比较一般,吹风机嗡嗡作响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我在靠窗的位置站着等了一会儿,一方面也是在找椅子,另一方面则是偷偷打量着房间的布局。
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进到女孩子的宿舍,不免有几分好奇。和想象中差不多。整体来说还是比较乱的,摆放的东西也都很随意,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房间挺大。一张大的床占据了一个角落,她的室友就窝在床上玩着手机,我没怎么敢看那边。在床的旁边是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面各种各样的化妆品。那里倒是有一张椅子,但显然坐在那不怎么合适,我便继续找寻着。床的对面是衣柜,衣柜旁边则堆了一堆鞋盒,鞋子放在鞋架上,摆得满满的。还有一两双鞋子摆不下,就随意的放在鞋架旁边。在床不远处还有一张桌子,桌子显然是刚被清洁过了,油光锃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桌子旁边,有好几张椅子,显然是吃饭用的。这倒是可以坐,我也就没有客气,坐了下来。实在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对于女孩子打扮什么的需要花多少时间,我完全没有概念,但这也并不影响我知道女孩子梳妆打扮需要挺长时间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样的女孩子似乎并不包括她。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看的时候,她出来了。头发上的光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蓬松却并凌乱的秀发。齐刘海,长长的秀发随意地搭在肩上。
“你男朋友好斯文呀!”她室友促狭地笑着,打趣道。
我笑着看向满脸羞红的她,她作势要打室友,却在床边停了下来转身走向我。迎上我那“看戏”的表情,她害羞地低下了头,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走吧。”
“要和男朋友去约会了呀!”室友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句。
“走吧,别理她。”她抛下一句话,逃似地蹭蹭往楼下走去。轻快的像只百灵鸟。
“再见!”和她室友打了个招呼,关上门,我这才慢吞吞往下走。
出了楼道不远,我便看见她停在那儿,我不紧不慢地向她走去。只是还没等我靠近,她又走了。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加快了脚步,我也跟着加紧脚步。她时不时停下来一会儿,然后又走,我则一直不停地走。虽然还是跟不上她的脚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是越缩越短。终于,我追上了她,和她并排着走。
“你真的走得好慢!”她嗔笑着说道,但听得出来其中气恼的成分并不存在,更像是一种故作轻松的玩笑话。
“那是你走得快。”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换来的是一记白眼。
她的白眼翻得很好玩,也很好看。我享受其中。双眼皮轻轻一翻,眼睛熠熠生辉,眉头随之一动,琼鼻轻轻一皱,配上薄而剔透的嘴唇,生动而充满无限活力。简直好玩极了。许是这个缘故,接下来的对话我便处处反复挑拨她,好叫她让我一直看个饱。
6.
夜朗星稀,小镇的街道的路灯在夜色笼罩下染上了昏黄的光环,我们的影子被光拉得长长的,看起来像是在黄昏下漫步。我们并排着,散漫的走着。脚步,灯光,影子,分别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脚步带着影子在灯光下变换着位置,她望着前方,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盯着她身旁也时不时看着脚下。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就这样走着,漫无目的地走,不知疲惫,不觉厌倦,满怀甜蜜。如果可以,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从傍晚到黎明。
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我原先不知道在大榕树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偌大的公园。我们在公园的座椅上落座,甚至都来不及擦拭座椅,也可能确实忘了。我们就在公园的座椅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时不时地看向她,像从未认识过她那般看着,又像是看了一辈子也不厌倦地那般看着。
她的眼睛忽明忽暗,我以为是疲倦了,确实走了很长一段的路,小镇街道从头至尾走了一遍,即使走得并不快,也该感觉到累。可我不忍心点破,我知道我是怕一点破,她就要回去了,我不想她回去,我希望她留下来,留下来陪我坐等黎明。
原本是打算和她一起看日落,我也赶在日落之前到来了,然而,日落却在无声无息中被她所替代。没顾得上看日落,我并不觉得遗憾。她可比日落可亲可爱多了。
既然错过了日落,我想,坐等黎明总是可以的。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此时距离黎明也不远了。街道冷清,朝露出现在公园座椅后的草地上,在微弱灯光下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她蜷缩着,我鼓起好大勇气才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依偎着我,身体轻微颤抖。我同样好不到哪去,就在我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那刻,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战栗,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没有动情的情话,没有甜言蜜语,我们彼此沉默,相视,彼此依偎,相靠。她的身体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的身体像是灵魂被牵引到了她那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久到好似一辈子那么长久,却又似乎很短暂,短暂到马上就要分离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随即又看了一眼我,什么话也没说。我读懂了她的意思。我很想假装不知道,我很想假装不去在意。我承认,我很想很想和她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不管不顾地坐下去,如果这是奢望,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我希望最起码我们能一起坐等黎明。但我什么也没说。
“两点多了。”她的语气叫我心疼,也令我心慌。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要回去了。”
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强忍住心中的不舍,我很想摆出一副笑脸,但我害怕我一抬头眼泪便再也藏不住。我只能沉默着,以我的沉默回应你短暂的沉默。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踉跄着站起了身,手指不停揉压着僵硬的关节。她的眼睛却看着我。脱离了她的依偎,我的依靠,瞬间,我所有的气力也随着她的起身而消散殆尽,被抽空,我低垂着头,想说点什么,可是,却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在我眼睑下挥动着,我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坚强。此刻,反倒更像我才是娇弱的那一个。她的手一下子拉住了我往下坠的身体,她的手充满了力量,但这份力量终究没能传递到我的身上。我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她也一并坐了下来。似某种妥协,又像是看透小孩心思的母亲,宽容地原谅了我的任性。
我又努力尝试了好几次想要站起身来,但都失败了。
终于,我放弃了挣扎,收敛了心神,静静地调整呼吸,逐渐我感觉到手恢复了知觉,气力也逐渐回到我的身体里。手撑着座椅,一鼓作气,我终于站了起来。我微笑着,伸出手,她没有拒绝,将手放到了我的手心,我一把拉起了她。
她的手冰凉异常,软若无骨,却有一种似厚实的感觉。牵着她的手,我感到十分安心,甚至还有种祥和的错觉。
“没车了。”看着夜色,又看了一眼清冷的街道,我笑着说道。
她的手挣了一阵子,但我没松手,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生硬地阻止她想要一探究竟的步伐,不让她这么快的从我身边离开。最后,她还是挣开了我。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她正在向深夜还停在路边的摩的司机招手,有那么一瞬间,内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我想告诉她,我们一起坐等黎明吧!
迎着她不舍的目光,她脸上努力堆出的笑容在街灯光照之下显得异常脆弱,她瘦弱的身影也越发显得萧索。我怀着同样的不舍和脆弱,期待着却又明知道这种期待是一种虚妄,但我还是期待着她能够说出那句叫我留下的话。只要她说,我一定会答应的。
我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却是无声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我能读懂唇语,但这同样不切实际,实际可能这就是我的一种错觉而已。也许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想说。
坐上车,我背着身子挥了挥手,却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离开,也许,她还停在原地,且和我一样在向我挥手?
迎着凉风,司机似乎在说什么,隐约有声音从耳边穿过,然后远去。我的心随着凉风一起凉着,身子在凉风中瑟瑟发抖,战栗。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心灰意冷。
我回头,背后早已被一片黑暗覆盖。
7.
有些人的爱似乎总是难以维持,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可能这就是本性,本性难移;可能这是天性,天性使然;可能这是人性,人性贪婪。
自从那一夜之后,我的事情还是被伯父知道了。实际我也并没有打算隐瞒,然而,当这件事从伯父口中说出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我笑着回应,假装不是特别在意,伯父则一再强调,要懂得珍惜,要抓住机会,要多用点心。我起初还能耐心地听着,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伯父那个时代的婚姻基本都属于包办婚姻,再不济就是走相亲的路线,他们自然难以理解我们这一代人所推崇的“自由恋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是,这样的一种婚姻哪里又有什么爱情的成分呢?何况他一直是个本分守己的人,即使有爱情多半也敬而远之吧。
名声,责任,亲情,这是老一辈人人生的主旋律。也确实很难想象,对于一分钱要掰成两半去花的他,连买菜都需要精打细算的他,如果突然哪一天抱着一束玫瑰,那样子一定很滑稽吧!毕竟,他常强调的就是钱要花的实际,且要起作用。用他的话说,有些钱不必花得那么着急,那么快,要找个顾家的女孩子。
可以预见,当年的我,骄傲的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观点呢?不过,我虽然很想和他辩一辩,我想告诉他,如果你不花钱别人怎么会倾心于你,别人又如何能体会到你的“用心良苦”呢?在花钱上吝啬,在情感上大方,看似有招有数,策略意味十足,但与此同时,这也就彻底沦为虚头巴脑了吧?这样一来,不就和他所说的“钱要花的实际”自相矛盾了吗?难道花钱不应该是根据需要才花的吗?指望一个人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去相信你,信任你,指望一个人在你什么也没有付出的情况下爱你,关心你。我自认还没有这样大的魅力,且我知道,确实很多女孩子吃这一套。然而,这些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诚然,就像我认识的很多女孩子,她们吃这一套,且被套的死死的。面对这不争的事实,再加上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明。从某种程度也算是“持家有方”了,夫妻恩爱,存款也要远比一般家庭要丰实,平日里衣食住行也不曾亏待过谁,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我这样的辩解又算什么呢?只能说人各有志,追求不同,追求的生活、生活方式,做人做事的方法,都不同罢了。
就像他对人生的看法,他早已习惯且认可了机械式的生活、认命式的生活,他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得过且过。”可我不行啊!我正年轻,怎么能忍受这般死气沉沉的生活呢?如此机械,如此令人倦怠,每天工作只是为了生存,为了钱,这般活着算怎么回事啊!这是一辈子啊,虽然同样是一天一天过来,但如果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一切在一起,这样的一辈子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
争辩没有发生,日子一切照旧。工厂依旧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伯父是其中一颗螺丝钉,还是一颗有着明确目标的螺丝钉,而我是那个被随意搁置的,内部早已锈迹斑斑的螺丝钉,随时可能脱落、裂开。我对这份工作越发地厌倦,不想交谈,不接受开导。每天里,唯一感到欣慰且让我感到还活着的是下班后的时间,因为她的缘故,我还可以倾诉,有人聆听,有人回应,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那次见面过后,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又似乎一切都照旧。发生改变的是我越发地依赖她了,更加敞开心怀地、无所顾虑地信任她,与她倾诉,与她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的所思所想;依旧不变的是我们聊天的时间始终有所节制,点到即止,到点了便互道晚安。然而,这样的节制如何能堵住一个少年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呢?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重拾了写作。不为其他,只为将内心的自白,我的情感独白,作与她倾诉之后的补充,“爱情”之外的爱的表白。
刚开始还好,顺其自然,每天对话结束后再写点什么,差不多到点就睡。然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最初是到十一点左右,慢慢地变成了两点,后来两点又直接写到四点。写的篇幅也越来越长,最初是几段话而已,后来变成了千字文,千字文又变成了几千字的篇幅。那段时间里,我好像总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对自己说。
这样的作息规律自然影响到了工作,生活,以及整个人的方方面面,上班时无精打采,下班后满心疲惫,到深夜又精力充沛,这样的情况自然也影响到了她。
面对她的责问,询问,质问,到后来索性什么也不问了,我不敢说实话。一度我想要调整过来,却又因为影响到她的缘故让我彻夜难安。于是,就有了更多的话想说,想写出来,我需要一个宣泄的窗口,我忍不了。
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她越是这样对我,我就越难受,越难受我就越加需要自我辩护,而这种自我辩护反映在生活上则变成了越来越悲观的爱情观。
由于她的关系,我发现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许算不得什么发现,而是一种重见,我重见了自己感情脆弱的一面。我自卑了。不仅是因为感情,伯父口中的现实和我所见到的现实开始不断突破我的防线,时不时钻进我的脑海。它们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搅乱了我的心。
我与她越来越少话了。我当然知道原因,说的越少所犯下的错误也就越少,内心的自责也就越少。可我所承受的却并没有相应地减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在不断地滋长,蔓延。那是对自己,对我们的未来,对将要面临的未来,我有太多的问题了。我迷茫了,也迷失了自我。
我开始犯浑,犯糊涂,并最终亲自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我与她对话时,原本只是开玩笑的话,随着对话的进行我越发认真了起来,动不动就生气,真的在生气;还有许许多多原本无关紧要的,我较真了,长篇大论,各种大道理,不像是在谈恋爱,更像是在争输赢;我对自己内心的情感越发麻木了,像履行义务那般说早安、说晚安、说我爱你,却没有一句是真的饱含内心真实情感的。乃至于后来,我越发冷静,越发理性,理性又疲倦,而正是这种疲倦,这长久的疲倦使我越发地感到无意义,好像生命是一场徒劳,好像爱情是可笑的。简直是自找麻烦,女人太麻烦了,不,是所有人都是麻烦,我自己也是个麻烦。
8.
又是一个凌晨四点,我坐在阳台上抽烟。十块钱的“中南海”换了新包装,变成了十三块。更细了,味道似乎也变了。但从包装来看,似乎还是原来的5mg。所以,还是原来的味道也说不定?我并不十分确定。
今晚的夜色很迷人,我猜想,这可能和醉酒有关。当我习惯性拿起身旁放着的啤酒,却发现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空了。不死心地,又拿起另一瓶,轻轻地摇了摇,再换一瓶,还是那样。四瓶啤酒都空了。四瓶是我能保证清醒的最大限度了,所以,现在的我应该还是清醒着的。
酒没了,心似乎也空了许多,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我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翻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想打电话的那个人,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个号码早已经被我删了。我还想再挣扎一会儿,可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想要记起,就越是毫无头绪。我绞尽脑汁,还是没想起来。一想到曾经背的滚瓜烂熟的号码就这样被遗忘了,内心里没由地一阵空落落的。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又翻了翻相册,空的。继续,找到和她曾经的对话框,对话还保留在多年以前,最后的那句“晚安”是她说的。
这些年来,我一再鼓起勇气想要给她回一句,但每次都临阵逃脱了。也许,我可以借着醉酒,再试一次,最后试一次。在自我鼓励下我敲出了两个字:“晚安。”
发出去的那刻,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然而,消息被拒绝了。我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被拉黑。
看着那串提示,我又点开她的头像。她的头像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她换头像了。我还想做点什么,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关了手机,打开,又关上,再打开。脑海中似乎多了点什么,我突然意识到,似乎很久以前我就曾回过消息,而且不止一次。那会儿也是这样。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又把自己回的消息给删了。
这事过去多久了?我很努力地回想,但对于时间概念向来不好的我而言,这无疑是自找不痛快。昨天做过什么,我多半都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我又能记住多少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地吐出,无声地叹息着,继而心底涌上来一股深深地无力感。
我关上了手机,仰头望着夜色,夜色依旧迷人。只是这月亮何以如此孤寂地高悬,星星又去了哪儿呢?月亮一定也很寂寞吧!
我痴痴地望着高悬在夜空的孤寂的月亮,望着月亮许久许久,忽然间,身体似乎某个部分被打开了一扇窗,苏醒了部分的记忆。那是关于别人的。我们共同的同学,她的闺蜜,从别人那听来的传闻说她订婚了。谁说的来着?我有些头疼了起来。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疑问被我忽略了过去。事实证明,很多的问题,那些在过去我们所认为必须解决或非解答不可的问题,即使不去解决或解答,也是可以的。它们没有那么重要,很多问题都不重要,再多的问题再好的回答,通通不重要。我们的生活也好,我们自己也罢,爱情也好,人生也罢,它们都不会停在原地等待,一切都会变的。而且你活得越长久,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随时都可能变化。天色渐亮,一阵恍惚过后,月亮竟不知从何时离开了我的视线。一阵好找,终于在云层背后看到了它隐约而模糊的踪影。就在这个瞬间,关于过往的某段记忆被打开:同样迷人的夜色下,我们彼此相互依偎,似乎曾经的那个想望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那是我最隐秘的心愿——从夜色开始,坐等黎明到来。
这个心愿最开始也是最为迫切的时刻。随后,我也曾尝试过一个人独自去完成它。然而,身旁没有她在,我也就失去支撑下去的动力和信心,很多时候熬到凌晨四点就受不了了。先是身体感到一阵疲倦,紧接着是脖子、腰,还有各个部位都发出不同的信号,虚弱的信号,然后,一般到了这种时候,我就屈服了,乖乖跑去睡觉。所以,后来我一直都没有等到过黎明,往往醒来已是正午,或下午,甚至是傍晚。渐渐地,我也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现在,再回想起这个心愿,我感觉挺好的。它唤醒了我的感觉。让我从这匮乏的安逸中短暂地挣脱出来,我嫌安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想到要怎么甩掉它。人在孤独的时候安逸并不见得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不总是如此吗?想想我之前干的那些蠢事就知道了!
我为什么抽烟呢?我为什么喝酒呢?我为什么好好恋爱就疲倦了呢?还在事后后悔了?还有后来我找的那些工作,我认为能够彻底甩掉安逸的工作,多愚蠢啊!
我是在和她分手之后离开的洗水厂。其实,我至今也搞不明白我们这样的情况究竟算不算在一起过,是否属于恋爱的一种?至于分手,那可能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从始至终,我们既没有明确地说我们恋爱吧,也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实质的关系的突破。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曾和她度过美妙的一晚,不,准确地说还不到一晚上;我们还像其他情侣那般互相隐秘地暗示过自己的情愫,发暧昧消息,嘘寒问暖,甜言蜜语。至于后来我所认为的“分手”,实际是不再联系。
“真像是无疾而终的爱情啊!”
离开洗水厂正好赶上过年回家,这是个完美的借口,我后来的很多工作也都是以这个借口辞职的。说是另谋发展,其实自己也心里没底,唯一确定的就是不想再待下去。离开洗水厂后,我找过好几份不同的工作,服务员,流水线,销售,都是一些底层的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工资不高,时间却长得离谱。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我还去做了文案,并且最初还挺喜欢的。如果不是商业的部分让我觉得有悖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可能现在我还在赶稿子也说不定。
说起这些工作,有因为钱,受限于条件有限,身无长物,以及某一段时间想要调整自己的作息而狠下心去改变,而更多的还是一种虚妄的寄托。尤其是到后来去做文案之后,我还曾想着借助文案的技巧靠写作谋生,然而,我最终还是没办法自我欺骗到底。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做不到视而不见,有些事情一旦明白过来就再也回不去了,关于商业“丑陋”的一面就是这样:满满的干货背后满满的算计,满满的算计背后满满的利益,满满利益背后则是一群无知或自作聪明的受害者。
我可以接受这样的事情存在,但这样的存在如果因我而起,性质就变了。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尽管我也知道,其实只要换个角度去想,也许看法就截然不同:有市场就有需要,有需要就有市场,互相成全罢了。
但,人是贪婪的啊!谁不贪婪呢?
9.
头一次来到厦门,是从学校出来的第二年。我有时常常记错这一点,总觉得好像我来厦门很多年了,一直也没有离开过。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就现在我的钱包里还夹着上一次从深圳过来的车票,这样的车票家里还有很多。一大堆,天南地北,都有,红绿的车票记录下我这些年的足迹,去过的城市,最近出行的城市,还有目的地。
我曾离开过厦门很多次,但最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原因,似乎一切也都可以称之为原因:三四朋友,距家近,坐一趟公交便可以看见大海,有寺庙,有公园,有山,有步行街,还有那些常见以及不常见的小吃……也许还有更多不为我所知的原因。
我现在的生活用朋友的话说,很安逸,甚至安逸得有点不思进取的意味。他们当然也有很多疑问,比如整日窝在家里不觉得闷吗?不无聊吗?不孤独吗?我没有思考过这些,我也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闷、无聊、孤独的排解方式指的是什么。又或者,为什么要排解这些?
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有人喜欢平淡,有人喜欢刺激,有人花大量时间在兴趣上,有人花大量时间在购物、装扮生活,也装扮自己,有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也有人真诚地回应当下,活在当下,还有人期许着未来,时刻为未来准备着。有人让事情发生,有人看着事情发生,还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的安逸不过这诸多选择的一种组合罢了。没有谈恋爱,正在找工作,在工作还没有找到之前就看看书,写写字,泡泡茶,听听音乐,喝喝咖啡,抽抽烟,偶偶会会朋友,研究研究哲学,也玩玩游戏啥的,不经常出门,不时地购买一两本书,很少回忆往事,倒是经常性去思考一些有的没的。
最近一次出门是在一个月前,朋友突然找到我,说希望我能帮他一个忙。没有太多的寒暄,直接进入主题,是关于情感方面的,需要见面谈。
和陌生人交流,我不是很有经验,尤其是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还是关于情感方面的事情。我当然知道,这背后有故事。《故事》这本书从买来翻了快近半了,现在就扔在床头,可能还是会翻完它,也可能不会。我对听故事也好,讲故事也罢,从来就兴致乏乏。说到底是,真正接受过训练的人很少,而接受过训练的人又都怀着自己的目的,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也就乏了。
真实的情感故事,通过表达所能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更少了。至于情感中的问题,谁人会没有问题呢?或多或少大家都有各自的问题,然而,这又算什么呢?爱情从来就不是理性的产物,人也并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般理性,更多时候,我们不过是介于理性与感性之间摇摆不定的普通人罢了。时而患得患失,时而冲动勇敢,于是,就有了这偶然和必然的变化,有了种种细微的改变。理性的凉薄,感性的疯狂,并不总是如此,不是吗?等等就过去了,也就平淡了。情深不寿。
就像我回答十八岁女孩说的那样:“不必担心,不必那么匆忙的表现自己,不必如此刻意地营造美好的印象,诚实做自己即可。如果对方接受不了真实的你,伪装又不能一直维持下去,那这样的交情,无论是友情,爱情,亲情,都算不上真正属于你的。一时半会的得失,阶段性的受挫和失败,自己的不完美,朋友的离散聚合,对这些不必看得太重,只要你还在努力,只要你问心无愧,那便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总有一天真实的你会被看见的。而你还在变得更好,这就足够了。真诚做自己就好。”
坐上“的士”,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紧张。窗外的风景不断往后退去,夜色被微弱的灯光笼罩着,笼罩中的城市有种不太真实的烟火气。街边的烧烤摊三三两两的路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男男女女,热热闹闹;隔着一条街,悠闲的散步,手牵手的情侣,走街串巷,笑靥如花;偶尔闯入视野冷清的公园,黑魆魆的平静的湖水,还有那冰冷的建筑群……
10.
不一会儿,车停在路边,我又看了一眼手机里好友之前发的定位,还有他的描述,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司机,司机肯定地指了一个方向。果然,在他手指指向的地方,看到了那家小店。
小店生意冷清,小店门口的桌子一个人也没有。我发了个消息告诉朋友我到了。然后,他就出现在了门口。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他还是老样子。
打过招呼过后,他领我到靠近空调的一张桌子前,桌子旁还坐着一个人,一张生面孔。想必就是今天的“主角”了。果然,朋友重复了一遍之前我们约定的内容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我们的情况,并用眼神告诉我“就是他”。
我顺着朋友的话往下说:“理性的人是很难谈恋爱的。”接着,我又谈了一些类似的观点,展开来说。
酒过三巡,啤酒空了几瓶,酒喝得有些沉闷。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视线停留在桌边的抹布上,这个正好,我问:“一块抹布脏了,你会怎么洗呢?”
“我会直接扔了,换新的。”
我引导着,补充道:“你只有一块抹布呢?”
“那我就拿别的替代抹布,不合体的衣服,剪下床单的一角,用过几次的毛巾,可替代抹布的东西太多了,不是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作出回应:“不,你还没明白我说的,你只有一块抹布,是只能有一块。”
“随便洗洗就好了,你也说了,抹布嘛!”
我点点头,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酒,“明白了。”
“不是,你说的这个和我们之前说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呢?你想说人生像抹布?然后推导出我是个随便的人?还是推导出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话说,一块抹布能说明什么呢?”
他看着我。我没有看他,默不作声。
“你要这么看我,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可不糊涂。我只是对抹布这样而已。何况,它只是一块抹布。”
我莞尔一笑,不知作何回答。也许我这样问是不对的。诚如他所说,话题已经偏了。我还是忍不住想笑。但在一个即将发怒的人面前笑并不理智。
片刻的安静过后,愤怒潜伏了起来,伺机而动。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我充满好奇。一个如此自负的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他能忍得住吗?
果然,他还是没法遏制住自己的愤怒吗?尽管他自认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早已先他一步。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句话显然有些言不由衷。他只是想为自己的愤怒找个出口,好为自己驳回点尊严来。天知道,我丝毫没有冒犯他的意思,如果微笑算是一种冒犯,这就太荒谬了!尽管我的微笑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意味,可为什么不能将它视为是一种妥协呢?
我答道:“我没什么看法。”
“追问者必将寻求答案,或本身就携带着答案而来,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话到嘴边几乎脱口而出,我忍住了。不予置评。我既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很多问题,只有当一个人足够重视时,他才能发现更多;很多问题,想要弄清楚是需要时间的,而不只是答案本身。我太清楚答案是如何淹没好奇心的了。而好奇心一旦得到满足,即意味着探索的终止,如此一来,那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将永远不会叩响。我之所以这么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朋友说,他需要转移注意力。
疑问得不到回应,他沉默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还没有冷静下来。
朋友说,他深陷失恋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关于失恋的更多细节,朋友并没有吐露,但他的意图很明显,他希望我能够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希望我能够通过我的学问将他带出情感漩涡。在见到他之前,我在心底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把握。和他交谈后,那种没有把握的感觉就更加具象了:他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拒人千里。
看着低头不语的他,一会儿抽烟,一会儿自顾自地喝酒,倒酒,喝酒,抽烟。我明显感觉到某种怨恨。他以抽烟、喝酒的方式对抗我的沉默。我看了看他,我知道他看见了,他也知道我看见了。但我还是没有说话,确切地说,我在等。我在等他从痛苦、愤怒、怨恨、沉默、发泄中走出来,彻底冷静下来。
一段感情能有多复杂?暗恋、告白、在一起、分手、复合、结婚、离婚、复婚,喜不喜欢、有多喜欢、爱不爱、爱什么、为什么、怎么爱,距离、时间、现实、想象、理性、感性、得到、付出、怀疑、信任,稳定、厌倦、新鲜感、惊喜、浪漫、有趣、尊重、平淡……复杂吗?这些不过是附加的而已。像赠送的礼物。
然而,这些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对话进行到这也就结束了。要想后来能够领悟,预先播下一些种子就够了。如果对方能够记住这场的对话,想起“抹布”这个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能够多一些思考,那我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或是直接遗忘,那也挺好,这样的不在意正是恢复平常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深陷一段伤痛无法自拔,归根结底就是自己不放过自己,锱铢必较。其实“抹布”的关键哲学,压根不在于怎么洗,这是我设置的一道“陷阱”。当然,如果对方能够从中跳出来,或就这个陷阱拿出方案,那么,我相信他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怎么洗的问题很简单,找到脏的地方,然后这些地方多涂点清洁剂就可以了。简言之,别只想着弄脏了,或者怎么避免不弄脏,更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还能正常使用。人也是这样啊,情感受挫没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日子还在继续。可以借助过往的美好做个缓冲,然后释然,依旧相信爱情。至于说跳出这个“陷阱”,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不算假话。就像抹布于生活日常所需,它只是一种需要而已,甚至都算不上必需品。那么,爱情于人生呢?情感受挫相较于完整的人生,高屋建瓴去审视,找准它的位置,正常看待它就好了。只是相较于失恋的人而言,要立马跳出来不容易,需要一定的时间。
……
一阵神思恍惚过后,我蓦地惊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蔚蓝,蔚蓝之中树的影子淡淡地浮现了出来,影影绰绰的树的影子随风摇晃,摇曳着,舞蹈着,令人心驰神往。
随后,我只感到内心某种东西在升腾着,不断地攀升,然后我便看到远处,更远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铺展开来,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身来,张望着,清风裹挟着某种柔和,我的内心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好像一切都慢了下来。此刻无需任何提醒,我已知道,是的,黎明等到了。我等来了黎明。
黎明就这样一片一片地向我打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痴痴地望着……
我随手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在镜头切入这一幕的时候,我又停了下来。不,我要把它记在心里,把这份柔和留在心里。
不一会儿,天际慢慢泛白,蔚蓝被淡化,如同水墨画般渲染开来,留白里的风景浮现出清晰的轮廓,太阳也在这时慢吞吞地却又如此流畅地穿过云朵,云朵被染黄了,慢慢浮出来,金灿灿的“荷包蛋”就这样清晰的温柔的柔和的进入了我的视野,我的眼睛,我的心里。
这一刻,我是谁,我在哪,我将要去往何处,通通不重要。一整夜的疲倦早已被清风洗涮得干干净净,至于其他的我也都忘了,忘了也就意味着不重要。是的,我把爱情忘了,我把往事忘了,我把自己也给忘了。我只感到神清气爽,好不幸福!
不,幸福,我也忘了。
此时此刻,只有黎明;此时此刻,无需任何记忆、记住、纪念;此时此刻,无需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思索,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