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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丹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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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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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白色疲倦

“我很爱她。打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笃定她会是我这辈子的灾祸。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触,在她之前我从来没觉得一个女人会是灾祸,在她之后也没有。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即使预感要发生灾祸,还是宁愿抱着侥幸心理忍受着,直到灾祸真的降临……也依旧无法全然接受和坦然面对现实。”

1.

我并不十分清楚睡眠是由什么构成的,自然我也不清楚究竟缺失了什么,又需要什么,才能摆脱失眠的困扰。在过去我不曾遇到过这个问题,这还是第一次。人生中第一次失眠。这么说似乎并不精准,偶尔我也曾因为一些事,受到一些困扰,还有时不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焦虑,从而陷入过短暂的“失眠”。但就像我说的,它们都很短暂,用不了多久,我就会陷入睡眠中去。可是,这一次却与以往任何一次“失眠”完全不同,它是如此漫长,煎熬,以及深刻的疲倦。

18:46左右时分,在我居住区域相隔不到两条街的距离,发生了一起恶性“商铺杀人事件”。两名女性,年龄在20-39岁之间,一死一伤。涉案犯罪嫌疑人畏罪自杀身亡。

事件发生在一家国内知名连锁品牌店。那家品牌店开在闹市之中,那是最热闹的一条街,街边商铺无数。据说,当时很多人听到了惨叫声,是路人报的警。等警察赶到时,杀人犯还活着,还对峙了片刻。紧接着,便传出犯人自杀的通告。其中,一女经现场抢救无效死亡,另一女被砍伤后紧急送医,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事件发生的突然,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围很多人显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正在议论纷纷。关于死者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关于那家商铺的口碑,关于犯人的种种揣测,说什么的都有。听了好一会儿,也不曾听到想听的消息。关于犯人作案动机是什么,似乎大家都并不了解。也是,现在人们的想象力早已匮乏得可怜,何况道听途说早已成为人们习惯的一部分。再说,又有谁会“冒险”站在犯人的角度去思考犯人怎么想的呢?不过是一精神病患者,又或惯犯。至于为什么是那家商铺,为什么受害者均是女性,为什么当时没有人阻止,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真的在意呢?

可是,这事就发生在附近,相隔不过两条街的距离,难道他们真的不害怕吗?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呢?这是两条生命啊!两条生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场茶余饭后无关紧要的笑谈!真荒谬啊!

回到出租屋,那个狭小、逼厌、永远潮湿的小屋,依旧需要1200元房租的大城市城中村的一间小屋。电脑是省吃俭用存了一年工资下了很大决心才买下的,买下后才发现也许只一部手机就够了。以我的当下消费、我的消费水平,买电脑完全是浪费。电脑是整个房间唯一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只一台电脑,又能做些什么呢?

数次点开她的头像,点开,关闭,点开,再关。此时如果有第二个人在,他一定满心疑惑:这是在干嘛?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是一种习惯。很多事情一旦成为习惯就容易忘了最初的初衷,到后来习惯了,就自然而然不会去思索这习惯背后的用意。

那个头像依旧是暗的,系统显示:对方已离线。关了电脑,又打开,盖上,再打开。看一眼,再看一眼。其实看多少眼也不会改变什么,这就是一种重复的自欺,一种自欺的安慰。每多一次重复,就孕育着又一次的希望。希望幻灭,还可以再生。这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意兴阑珊,关上电脑,离开电脑桌。只是刚离开,心底又开始泛起不舍,开始一点一滴,紧接着一点一滴形成露水,露水又幻化小溪,深潭,湖水,大江,海潮。艰难克制着不去理会波涛汹涌、汹涌澎湃的海潮,走出房间门,登上阳台。每一步都极具震荡,充斥着格外强烈的不舍。

阳台,高挂着弓弦月,月色朦胧,周遭漆黑一片。十一月的秋色,何其悲凉,风可知道?

20-39岁之间,真是一个大范围。为什么不能够精准一点,是二十几,还是三十几岁?要精准这一点很难吗?真叫人忧心啊!为什么要伤害两个女性呢?可能只是个学生,通过兼职赚点零花钱;可能是个母亲,家里还等着她一起吃饭;可能是某个青年的恋人,两人正热恋;可能是正在闹矛盾的夫妻,一方的离开或受伤,是否能唤醒另一方的愧疚或更深的眷恋?真是无妄之灾啊!

受伤,死亡。意外,谋杀。这月色何其凄迷,萎靡,微弱。可惜有人却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这该死的意外,这罪恶的谋杀!

回到房间,房间里黑魆魆一片,凭借习惯我轻易地摸到了床的边沿,我并没有马上打开灯,顺着床沿我躺下,闭眼。久久地,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理不出思绪,赶不走焦虑,说不上难受,不安,想入非非。

也许正是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并未亲历亲眼看见所以总觉得模糊,也许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它早已被大脑给处理过了,我想不明白,有太多的疑问我想不明白。

蜷缩着身躯,身躯在轻微地颤抖,不停抖动着,越来越剧烈。一开始我只是想到死亡,后来我想到她。一想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的时代看起来这样平和,却潜伏着这样可怕的罪恶。她会如何理解这种罪恶呢?她能够照顾好自己吗?如果受伤的是她,如果我在现场,我又能做些什么从而避免她受伤呢?生命,死亡,罪恶,安全,危险,保护,除却僵硬的道德说服,抛开当下的文明,一个女孩独自在外,是何等让人不放心啊!那些穷凶极恶之辈太无法让人捉摸,即使同为男性遇到这些多半也束手无措,何况女孩?

这是个意外,所有的生命都是意外,不是吗?我们的成长是意外,成长过程中依旧充满了意外,只是当这意外发生在我们身边人或自己身上时,我们总是很难这样去思考并认识它。可万一这不是意外呢?或者说,并不全是意外,只是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我不能理解,究竟这是不是意外?如果是,我能理解并接受,可如果不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切真像一场噩梦。我处于悬崖边上,危险朝我步步逼近,我无处可逃。悬崖使我惊慌,我恐高,然而,此刻的我却想坠落。坠落,好叫那实实在在的疼痛发生,或感受到它厚实的一面,又或就此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我就知道这是梦,而现实中我完全可以避免悬崖。

可惜的是,我知道,我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不是梦。生活没办法像梦一样收容我的怯懦,更无法从清醒中再次清醒,彻底醒过来,然后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一想到她,一想到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我怕了,我怕极了。

这简直比要了我命还要致命!

2.

还是没忍住。从房间这里挪到那里,又从那里转回这里,最后落座,打开电脑,再一次点开她的头像。望着那空白的对话框,心里一阵慌乱。她的头像依旧是灰色。在这一刻,我想到“遗像”。越看越像。

她的头像就算“上线”也看不大出来,那是一种近乎灰色的蓝色格调,浅浅的蓝,身后的背景是一座绿山也被处理成了蓝色,头发是蓝的,眉毛是蓝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一切原本有颜色的都变成了蓝色,而原本没颜色的则变成了白色,脸是白色,衬衫是白色。原本笑靥如花的样子,经由这么一联想,也觉得那是一种惨白的笑。直叫人凭空生出些许悲哀来。

她是双子座,一个以善变著称的星座。这是与她相识之前,就曾提及的话题。可是,那会儿她是美好的,将一切的美好都托付出来,直叫人忘记她还有另一面。星座书上说,双子座是天蝎座的克星。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灾祸。然而,谁又能拒绝美好呢?即使最丑陋的灵魂,遇见这美好,也该心驰摇曳吧!何况,以天蝎座刻骨的嫉妒和深情,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我自然拒绝不了。

现在却不是拒绝的问题,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曾经那么粘人的她,那么浓郁的爱,那么深情,难道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还是我在自欺?我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么善变,人如何能做到这般善变?

关闭对话框,又忍不住点开,看着,看着,她在回应我,以微笑回应我,无声,寂静,也沉默。

一个出乎意料的头像闪动了一下,又闪了一下。这是个我无法拒绝的头像,它不仅仅代表了某个人,更意味着非紧要事件不会闪动。一阵烦躁,一阵抗拒,还有逃避。我太清楚这个头像闪动意味着什么,我尽量不往坏处想,我竟然将它择干净只将它当作是她本人。然而,不管我怎么想怎么不想面对,我依旧不得不接受她带来的消息。这就是家的束缚。家,血缘关系的本来,亲情和团结,责任和义务,担当和忍受,矛盾密布,却又矛盾统一。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着呼出的绵长的气,只觉得身体的力量也被瞬间抽空,一股直顶脑门的窒息感随之被唤醒。直感到从头皮到皱纹,到心脏,到全身,全都像极力压缩的弹簧紧绷着随时可能反弹。皱着眉头,点开消息,眉头更深了。

“你家里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你打个电话回去。”

从这平淡的语句中,我依旧感觉到一阵压力。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做了种种猜测,然而却依旧没有丝毫思绪。我并没有马上打电话回家。

我记得前几天我爸刚来过一个电话,我努力回想着电话的内容,依旧无果。上次打电话过来,我爸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那只是一通再寻常不过的电话。难道是我遗漏了什么?还是我爸刻意隐瞒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消息发过去的瞬间,几乎同时姐姐回了消息。兴许她早就知道我会问,兴许即使我不问她也会说。她回道:“好像有警察到你家里,不清楚什么事。”

我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依旧没有怎么等,只一会儿,姐姐便回了:“你打电话问一下,好像是今天。”

我回了一个“好”,打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接通。我不敢直接打电话到我爸那儿,如果真有什么事家里不想我知道,我爸肯定要隐瞒。但是,我妹妹就不一样了,她历来和爸就不对付。如果说有什么事是关乎爸的,她虽然还小还不懂添油加醋,也一定会说实话,尤其是对爸不利的事情。而且,因为家里的网费是我交的的缘故,她有求于我,她断然不敢拒绝我的电话。

电话接通,很快便传来妹妹的声音。我重复了一遍姐姐说的情况,然后问她是什么事情。“爸喝醉了骑车把人撞了还是被撞了,不是很清楚,现在爸已经回家了。”

“回来了应该就没事吧?爸身体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

“人没事就好。”说出这句话时只感觉一阵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有点不像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更像这话借助我的口冒了出来。

我再次确认了一遍:“除了这个,家里没有别的事吧?”

“没有。”

电话挂断,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给我爸打电话了。点开对话框,给姐姐汇报了一下情况:“我爸刚回来。”

“没什么事情吧?”

“她说不知道是撞人了还是被撞了,但又说我爸身体没什么事,应该是处理好了。”

尽管姐姐并没有再说什么,我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担心她会问,还是我自己需要一个理由:“可能就是小摩擦,然后调解。”

“嗯,人没事就好。”

看到这个回复,我醒悟过来,为何自己也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都是潜移默化呀!

结束对话,关闭对话框,关上电脑。那句“人没事就好”还在脑袋里徘徊,始终挥之不去。

其实,越长大就越能看清成年人的脆弱,也越发清醒地认识到成年人表面美好平静背后的忧心。坚强的壳是假的,它是脆弱的,什么都脆弱。就跟出门在外怕家里来电话一样。有事怕帮不上忙,没事也担心有事瞒着。若是从别处得知消息,也不过是增添几许愁,几许憎,几许恨,以及更多的是对自己、对对自己面对事情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无力感。越长大就越容易发现人人都不容易,太多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可能发生的……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降临,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判断言行的正确性。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正确的人生那么一回事。从出生到死亡,也不过是努力在进行一场尽可能正确的挽救,为一条自认为正确的路在努力……一句“人没事就好”,既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也是无能为力的屈服,更是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啊。

若无事,人怎会受伤,怎会有那么多的心事,怎么徒生出那么那么多的烦恼,又怎会有那么多争议、矛盾、事故、痛苦、灾难……也确实,人没事就好,人还在,希望就永远还在,也只能这样去想了。奢望,希望,祈祷,也祝愿平安。不然还能怎样呢?没办法的。

“嗯,人没事就好。”

3.

从床上翻身,开灯,随手拿起一本枕边书。看书看了一会儿,眼睛疲惫,闭上眼睛,却又睡不着。打开音乐播放器,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太干净,太单调。期待中的疲倦迟迟不出现,脑海中空白一片,内心总觉得应该装点什么才好。可是,眼睛早已疲惫,张开眼也显得吃力;音乐又太干净,太单调,大脑闭塞完全听不进去。情感匮乏,精神疲惫,总觉得缺什么,却又无法在现有的条件下满足这种空缺。它很大,很空,诺大一片的空白,不知该以什么去填补。无力的眼睛,疲惫的精神,浑身使不上劲。

累极了,疲倦极了,麻木,冷淡,匮乏,干瘪。偏偏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索性我睁开眼睛,干脆就不睡了。人生中第一次前所未有的专注,不再因其他任何事情而干扰,我专注地思索关于此刻我的状态,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做到了。我的身体慢慢地下沉,脑子彻底的贴着枕头,四肢充分与床接触,我的心跳声透过坚硬的床板敲出阵阵响声。我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刻的存在,它是如此的微弱,微弱又渺小。

脑海中过往的一些回忆开始冲撞着大脑,有些东西正在脱离我的身体,脱离我的感知,脱离我的想象,它变成了某种真实存在。我再次经历曾经经历过的种种:

先是《变形记》中的大甲虫,我从大甲虫中体悟到人的栖息之所所要求的不过是一具躯体所要的空间,对我来说则是一张床也是大了;紧接着一日三餐的吃食占据我的头脑,那些滋味,柴米油盐酱醋茶,酸甜苦辣咸,那些味儿,那些扑鼻香气,那种果腹的饱腹感,那种身体被充分满足后的成就感,我从这种种体悟出身体所需真的并非需要更多,只要“雨露均沾”就足够了;随后思绪飘飞,开始出现一些人,都是些熟悉面孔,还有声音,哭声,笑声,咆哮,语重心长,轻吟短叹,他们所说无不是生活常见的事物,却又是极其具体而抽象的事物,读书,就业,结婚,房子,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事物却用不同的说法在说着,我一一听了进去,越听下去就越觉得逼厌,那是一种因不懂而迷茫,因迷茫而产生的无力和无助。就像面对试卷最后的加试题,每一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该用什么公式,该怎么作答……最后我想到了死亡。

关于死亡的记忆它并非冰冷,并非枯槁的形式,并非家人的哭声,也并非死去的遗体,它是鲜活的,生动的,具体的。它是有生命力,像唤醒的呼声,像打开记忆的密钥,又像是某种视如己出的宿命。那是一种极其庞大而复杂的感觉,我细细回忆,细细体悟,生活的细节如蔓藤肆意生长,每一条蔓藤又伸出无数分支,每一条分支都抵达一处记忆。

爷爷的弥留之际,我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那一段时间,他患病卧床,痛苦呻吟,疼痛难安,坚强又虚弱,对抗与妥协,放下与放不下。我就在他身旁看着,看着他与自己的身体对抗着,与死亡对抗着。他终究没逃过死亡的魔手,但也幸好死亡终究来临,他解脱了。在他弥留之际,他总说“让我去吧”,疲惫的双眼中泪水无声流淌,似乎这句话让他觉得轻松。可是进入我的耳中,我却感到愤怒,烦躁,憎恨。我急得哭了,大吵着,语无伦次。那一刻,我破防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死亡不是文学世界中的具体,而是一种庞大、复杂、零碎,却又无比凝重、聚焦、尖锐,它像是要把我全部的感受挥霍一空,只一声轻轻的“让我去吧”,我就再也承受不住了。像是紧绷的弦断了,“砰”的一声,我的世界崩溃。眼泪夺眶而出,汹涌澎湃的泪水瞬间抽空我的力量。我蔫了,像打霜的茄子挂在枯萎的蔓藤,风一吹,孤零地晃动,欲坠不坠。

到最后,一场大火将他生前所拥有之物,以及家人认为他应该拥有之物,通通付诸一炬。熊熊烈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唯独他静默无声被搁置冰冷的棺椁。炙热的火焰,漆黑的棺椁,火烛摇曳,凉寒彻骨,身体回应不了这一切,感受被彻底冰封在逐渐僵冷的身体里,仿佛身体的某部分也跟着死了。我冰霜着脸,眼睛张着,大脑停止流动,任何什么进不了也出不来,闷着,一直闷着。

我沉默了,回忆也停滞了下来,过了许久才缓过来神。

我抬眼看了看时间,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才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这个时间点,她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像我一样失眠?不,不会的,不会的。

她远在家乡,这里发生的事情就算她知道了多半也不会留心的。现在有太多太多的信息和新闻,这样的事早已屡见不鲜,不说不是发生在身边就算发生在身边,以她活泼开朗的性子,多半也很快就遗忘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翻旧账的人,就这一点而言,不仅与她相处是愉快的,对她自身也是好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确实如此,多半她早已连我也遗忘了吧!我应该想到的,我应该想到更多——或许我压根不必不远千里来到这里。

4.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确实不可能在这里。

但话说回来,也并不全是她的原因,甚至完全就是我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竟天真的以为她对我的感觉和我对她的感觉是一致的,我压根不必走的。而且,站在她的角度想,以她的性子,这样的出走确实有些“自作多情”了。

可是,由不得我不多想、想偏——以我当时的状态,那时的我完全傻了!懵了!呆了!完全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至于去哪,怎么去,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我只想尽快地逃出她的视线,不,准确说应该是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不去看她不就好了?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她就在我面前站着,她就在那儿,我怎么可能忍得住?我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尽管上火车后我就后悔了,结果是一样的。我不还是没有勇气留下来吗?

我怕触景生情,我怕故地重游,我怕记忆汹涌,我更怕忍不住想去找她,我一定忍不住的。

春去冬来,近一年了,我都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就可以不去在乎她了。现在看来,我不仅在乎她,我还比以往更爱她。爱得更彻底,更纯粹,更诚实。

离开她的第一个月,我还想着怎么才能忘记她;离开她的第二个月,我就后悔了;第三个月,我既不想着遗忘,也不后悔,光顾着想她的好;第四个月,我想回家,想见上她一面,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第五个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简直快疯了,没有她的日子,没有一天我是完整的;第六个月,最炎热的夏天里,我只感觉像坠入冰窖般,不,是冰川,我置身冰川,冰川像我压来,彻骨的冰冷就是三伏天也化不开;第七个月,我几乎以为自己死了,没有任何知觉;第八个月,我还活着,一切感觉循环着,愈演愈烈;第九个月,一场大病拯救了我,我虚弱到无力思索任何事情;第十个月,病好了,我去看大海,去爬山,数星星,心绪宁静,仿若一切置身事外,仿若一切稳妥又安宁;十一月,我开始重拾生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想做什么,在房间里踱步,或去公园来回的走,按时吃饭、睡觉,像是活了一辈子那么长的人,寡淡的生活着。

转眼间,十二月了,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事,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周边,如果受害者不是女性,如果不是死亡所带来的沉重压得我现了原形,我几乎真的以为我不在乎她,彻底遗忘了。

“老实说,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是,曾经是,现在也依然爱你。但你知道,这很矛盾。有时我觉得离你很近,仿佛见证过你最私密的想法,从你的文字里,你知道的我一直有在读你写的东西。但每一次你新的作品出来时,我又觉得并没有那么了解你。我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是你,还是都是你?不,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有点找不到自己了。你知道吗?那种想要靠近却又无处下脚,想要远离又舍不得,想找你又担心打扰到你,可不找你又忍不住想见你,真正见到你又没话说了……如果只是这样,忍忍就过去了,可是,你知道我不想耽误你,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不想让你为难。你有选择困难症,是个完美主义者。什么都想要是不可能的。你就是这一点不好。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我见不得你为难,我不想勉强你,更不想因此让你不做自己。你知道吗?看见你为难,我很感动,这证明了我在你心中的份量。我真的很感动。可另一方面,请你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站在我角度替我想想看,任何女人,任何爱,它都有自私的一面,我不想和你的爱去竞争,赢了或输了,你都是受害者,你我都要受伤。这不是我想要的。”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理解你的爱,可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我就想要一份只属于我的爱,不需要分享,不需要竞争,不需要为之为难,甚至我不要求要有多好的物质条件。我对这些你也是知道的,我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就不得不和写作分享你的时间,分享你的爱,这就像我在逼你、分割你。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恶人。”

“不是我非要把难题抛给你,这不是选择题,我也不想被选择。它不可调和,都是你。它不可分割,没有你就没有你的作品。但我不一样,没有你的作品我还可以看其他的,但没有你……你知道我爱你……我再也不会这样爱第二个人……我累了。”

“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听我把话都说完。我知道这有点蠢,但我,我还是要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怎么说呢,自欺欺人。对,自欺欺人。我不想这样。也,也不想你这样。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这种感受,我能感觉得出来。既然你不想面对,那就我来好了,我走,没那么难的。没什么难的。慢慢会变好的!慢慢会变好的!”

听她说话的感觉很好,她一直说,前所未有的第一次说这么多、这么长的话,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她是怎样想的:怎样想问题、都想些什么、在意什么和不在意什么。和我很接近。这种感觉特别好,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尽管她这是在数落我,但这种数落其实我自己也经常这么干。只是我从未想过,原来除了我,她也这么想。

我本身就是个充满对话的人,总是时不时地会涌起一股想要与人对话的冲动,但又放心不下与人对话。要知道,落人口舌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流言蜚语、谣言四起、舆论和八卦,这些都是“祸从口出”的例子,我知晓这一点,自然也就有所顾忌。所以,我总是更愿意一个人自言自语,至于像她那般的数落更是时常的事——我的内心总在争论些有的没的,然后自责、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又肯定,左右摇摆,相互辩驳。

“复杂性,我根本不去追寻,它就在我的内心。”至于说这种复杂性是否与完美主义、选择困难症相关,很难说,或许用“优柔寡断”来形容更为贴切。

我尤为庆幸的是她知道我很爱她,而不是要求我证明我爱她。爱是无法证明的,用相对而言的标准更是如此。幸运的是她不需要我去证明就能够感受到我的爱。这种爱,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5.

思考是最消耗能量的,愉快心情的维持更是如此。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就产生饥饿感,一下子好像能吃掉很多很多的事物,好像做什么都不在话下,好像什么都可以应付得过来,精力充沛,雄心壮志。

肚子“咕噜噜”发出抗议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很自然地想到用咖啡先垫垫肚子。正当我准备烧开水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她曾经说过的话:“一定不要空腹喝咖啡!”

我甩了甩头,企图将这句话甩出脑海。然后,义无反顾地点开开水壶,接上水,水过半壶,关上并按下开关。烧水的声音“滋滋”作响,烧水壶也跟着轻微动荡了起来,不断有热气上涌。这时,我拿出心爱的蓝色咖啡杯,倒入一定份量的盐,一勺?还是两勺?最终还是倒入了两勺咖啡。做完这些准备后,我便静坐着等待开水烧开。随着“啪嗒”一声响,接过刚烧开的开水壶,缓缓冲入,咖啡浮浮沉沉跟着开水涌动着,直到水倒得差不多了,放下开水壶,用勺子略微搅动几圈,咖啡在搅动的过程中消融开来。一层油光浮面,微澜,黑色的咖啡氤氲着热气,我静静地看着它,等待它彻底沉寂下来。

眼角的余光不知何时分散了开来,瞥向咖啡杯旁的盐。那是前两天刚买的。看着它,思绪不自觉又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游荡,游呀游,最终落了下来。

那是接近凌晨时分,我正准备去商店里买盐,还未踏入店中,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如果不是盐没了我是怎么也不会进去的。无论是那种争锋相对充满火药味的氛围,还是那一声声的训斥、争辩、谩骂,虽然不是说自己的,但听着着实叫人心生烦躁。可是,咖啡没了盐是难以下咽的,生活本就足够苦,苦苦相逼,就太难受了。加点盐既是调和,更能充分激发出咖啡的醇香。咖啡没有盐是不行的。

我迈着沉闷的步子走进商店,争吵声还在继续。还好,随着我的出现,两个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家丑不可外扬,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在有外人情况下,一致对外、缄口不言几乎是大人们的共识。除非实在忍不住。果然,他们还是没忍住,虽然外人的出现让他们短暂的沉默,然而沉默过后却是彻底的爆发。女主人接着话头,继续数落着,男人则耷拉着头整理着手边的货物,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心不在焉。男人时不时偷瞥一眼女主人。忽然,双目对视。有了这目光的回应,女主人似受到了鼓舞般骂得更凶了。

略带几分紧张和尴尬,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我决定自己去找寻盐。盐很快便从货架的最底层找到了,随即又想到没什么装的。之前就曾因这个缘故让一小部分盐受潮结块了。就在正打算问一问“罐子在哪”的时候,不知何时何处冒出来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是在上小学,也许是中学,身上的校服看不清具体是哪座学校,仅看个子更接近中学,但根据现在小孩子的营养状况大多发育得比较好,一时间还真难以判断。他站的位置很微妙,站在两个大人中间的位置,女主人,男人,小男孩,三人的站位大有一副“三足鼎立”的意味。

出乎意料的是,小男孩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反而是站在那理直气壮地说道:“谁不会犯错呢?我犯错我承认,我改就好了。你们不要吵了行吗?都多大岁数了,还整天吵吵闹闹的,简直比我还幼稚……”

小男孩理直气壮的样子可真像小时候的自己啊,只是后来的自己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记得小时候,大概在九岁十岁的样子,父母外出打工,我则因不愿受爷爷奶奶束缚一个人搬去自己家住。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时的我已经能够独立生活,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更是不在话下,衣食住行的问题算是能够独自完成了。

那时,一连好几天除了上学,一回到家里我就开始忙活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除此之外,一切保留着父母出门时的老样子。

清楚地记得,一天下午,我刚把饭做好。我站在窗边独自清洁着放置碗筷的柜子,一遍又一遍认真地擦洗着,擦着擦着,我停了下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少年心性多单纯——直到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时我还期待着父母像往常一样踏夜归来——怀揣着期待,满怀期待,很认真地表现着——突然间,不知怎么的想到父母已经出门了,我潸然泪下、泪流满面——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周围的一切都保留着原来的老样子,唯独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噩梦中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失足,在空中找不到任何的支撑,悬空,四处没有着力点,心勒着,紧紧勒着,许久许久,心还浮在空中,挣脱不出躯体又落不到原来的位置,一颗心就那样悬空吊着——随即,落地了,心被砸了个破碎,心伤极了,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那是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原来的一切都还在,可一切又都不复从前。我努力想要找回从前那种感觉,可从前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我终于接受并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我沉溺于书中,躲在梦里,醒来时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我害怕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一个家就那么大,将整个家打扫一遍用个三五天就够了,打扫一遍后不去动就不用再打扫了。之后的剩余时间,读书厌了,作业不想做,饭吃了点,就好像没事可做了。这时,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脚不知该怎么迈,可站着也不行啊,多傻啊。坐又坐不住,睡觉又不困。我就张望着,坐在路边张望着夕阳西下,枯坐着,眼巴巴张望。经常一坐就是坐到太阳落山。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看过最多落日的一段时间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这是父母的作息。可父母已经出门了。日出入梦,日落无人归。我孤零地枯坐干等,然后在天黑前做好饭。可有时还是会出错,会不自觉多摆几双碗筷,时不时会出现错觉,父母的声音犹在耳畔。等醒悟过来时徒觉怅然。那一段时间,总归不是最难熬的,最起码还可以与思念作伴。

但是,到后来,我真的习惯了,太习惯了。甚至,父母回来时,我已经没了任何感觉了。我不再依赖他们,不再思念,不再期待。即使是他们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儿生气,我也不再像往常那般辩解了,我不再吱声,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届时,我就像一个局外人。偶尔也陷入深深自责、怀疑,是不是我太冷漠、太冷血?我好像真的独立开来了,把自己与父母的联结择得干干净净,我始终像个冷静的旁观者。

再再后来,父母放心了,他们更是时不时出门打工,我则再也回不到九岁十岁时候的单纯了。一颗心好像冰封了,彻底冰冻住。

可成长是不会停止的,长大是自然规律,我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冻的心,走出家门,走进学校,走出学校,走进社会。走进社会我才发现自己的异样,孤僻,孤傲,格格不入,似乎与人相处总隔着一座山、一条河,始终无法与人亲近,始终保持着距离,既无法交心,也不懂事;既自私,又吝啬;既冷漠,又冲动。

仔细想来,可能是太清楚离别的滋味,所以为了避免离别,我总是比别人先一步避开。很少去送别谁,很少能热情的迎接谁,不期待任何关系的亲近,也从不主动亲近他人。

曾经我也想过改变,假装不在意,假装大方,假装热情,假装开心,甚至假装悲伤。其实,都是假的,我与情绪之间压根就断了联结。我微笑只是基于礼貌,我感动却不露声色,我伤心、焦虑、痛苦、憎恨,我面无表情……实际上,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了。既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也不懂得如何表达歉意。我很想珍惜,又怕被辜负;我很想继续假装,却又终究无法自欺。

实际上就是从那时开始吧,我活得像两个人,他们相互拉扯,互不相让,更无法相容。唯有在梦中或清醒的时候,我是一个人或成为了第三个人。他们都是我,又没有一个是我。像极了表达完所有之后的沉默、无言的微笑,表达了所有,又什么都没表达。

当初,我还无比天真的以为,他们中至少有一个是我,我是存在的,是真实的,是倾向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事实证明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像两个极端,立场分明,总在我打算倾向于某方时突然发动攻击,甚至我按照某一方的决定准备这样去做或已经这样去做了,另一方也并不会善罢甘休。我饱受折磨,似乎不应该这样做,甚至压根就不该做任何举动,任何举动对于另一方而言就是伤害,迎接我的便是他的奋力反抗。偏偏我还对此毫无办法。我既无法将他们赶出去,也无法让他们相安无事。是的,即使最平静的时候,他们也依旧在争论着,一个指挥我积极,一个给我以沉重打击,内心涌动,我始终无法安生。

已经好多年了!那么多年里我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也一直在残忍的伤害他们,有时积极,有时消沉,有时不管不顾,有时躲进梦里。好多年里,依旧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现在,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之所以会这样,全然是因为我并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主要的是我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自己。

是的,我迷失了,不知在何时何处迷失了。迷失了那么多年!

想必她就是看见了我的这一面。虽然可以肯定她并不清楚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但考虑到我那奇怪的自尊心、怯懦的性子,它们也一定在我的言行举止之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人是不可能完全秘密地生活的。只要与人接触,就是再没有感觉的人也能觉察出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着种种细微的差别,而她是何其敏感的人啊!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我早该想到的。

6.

一只手触碰到咖啡杯的边缘,尚有余温。端起它,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做出一个“捧杯”的姿态。我就这样捧着余温的咖啡,低下头,浓黑的咖啡微波荡漾像一面镜子,镜子里马上就映出我恍惚的样子,一双眼睛在镜面上晃动却又无比清晰地彼此凝视。轻轻啜了一口,淡淡的苦涩从唇齿间出发缓慢流进喉咙里,喉结一阵鼓动。轻微的“咕咚”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像是宣告着某种仪式的完成。

时间悄无声息的晃动了一下,新的时间替代了原来的它。一切都消逝无声地进行着,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四十九分。

突然间,似乎什么在召唤我,我的灵魂被牵引着,我站起身,一手拿着杯碟,一手拿着咖啡,径直地坐到了电脑桌前。将咖啡随意的放在电脑旁,熟练地打开电脑,鼠标滑过一个个符号,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击,打开,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我的目光从那一排排字里行间划过,我重新进入到曾经的自己精心营造的虚构梦境中去,它依旧那样鲜活,那样清晰,画面感十足,已经写下的内容极为迫切地告诉我下面该写什么。手指落到冰冷的键盘上,冰冷的触觉瞬间直逼大脑皮层,我瞬间惊醒过来。一阵心悸,手指倏地飞快地逃离了键盘,差点,差一点就功亏一篑。近一年的努力啊,幸好,幸好没有迈出那一步。

我要向她证明我可以做到:写作和她之间我不必费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放下写作。

这一次也没什么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四十九分,时间的魔力将不复存在。

关于这个时间的由来,自然是多年的习惯,调闹钟不要调整点,太早或太晚也不好,最好是接近醒来的时间。之所以有这么一个标准,还有赖于她的指点,背后并没有什么多大的玄机。无非是从人本身入手,从人的时间观角度找到一个合适的点。但凡只要将闹钟调成整点,总是很容易想着再等五分钟,再等十分钟,大脑太喜欢这种简单的秩序感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大脑从来不喜欢思考。如果调成整点,这无疑是给大脑喂养它喜欢的食物,如此一来,闹钟便形同虚设一般。

三点四十九分,或者准确地说凌晨四点,是我的生物钟。以往我总是容易错过这个点,虽然闹钟调了,但就像我说的,大脑对它的解读太不费劲,我就总要过十几分钟,甚至半小时才能彻底醒过来。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烦恼的,是焦虑的,那是一种失控的感觉,这感觉太糟糕了。后来,她得知了这一情况给我支招,说不妨试试将它调到提前几分钟,不要调成整点。我听了她的话,果然我不再睡过头了。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摆在那儿,无可争议。

我问她为什么?她便说了上面那些理由。

细说起来,写作之初我不正是为了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吗?我的“自动回复”还保留着那些话呢:

“很荣幸见到你,陌生人。老实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会是你吗?我不确定。但是,我相信,只要遇见的人足够多,只要我们最终会相遇,那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若你不是那个人呢,也许你也好奇我会怎么说——那么,我想告诉你——看见你了,我就知道了,我距离对方又近了一个人的距离。所以,谢谢你……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倾诉,我想,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她出现了,我等到了那个人,然而,我却没能好好珍惜。我还想到一种可能,那是我一直都不敢想的,现在那个念头再也按不住。它如此强烈地反抗,丝毫不给机会辩驳,连带着那最后的一丝自欺也消逝殆尽:她并不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手徒然无力地下垂,在空中荡了荡,不小心撞上了桌子,桌子上的咖啡杯摇晃了一下,像泼墨般在杯碟晕开来,我抬起泪雾氤氲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还在晃动的咖啡。如果她不是,还能是谁呢?我又何德何能配得上?兴许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确实不会是她,她不应该那么好,我配不上那样的好。她应该更普通,更务实,甚至压根就不识字,与我形成鲜明对比,与我互补,然后磕磕绊绊一起度过余生,这才是我的归宿。不是我在等她,更不是我可以选择,而是累了,婚配的年龄到了,是没得选,是完全的服从和妥协,这才是我该有的归宿。

她不是,不,不可能是她的。

黑色咖啡中倒映出一张冷笑着的脸,面目狰狞,目光冷漠而冷酷,伴随着“砰”地一声响,咖啡洒了一地,咖啡杯瞬间支离破碎,杯碟同样不能幸免。紧接着是电脑,电脑摔在地板上,更大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屏幕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由惨白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做完这些,力量瞬间萎缩,被彻底抽空。失去力量的支撑我瘫坐在椅子上,椅子一个受力不平衡倒向了一边,正是落满咖啡杯碎片的那边。锋利的碎片眼看着就要刺进皮肤里,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求生的本能让手替身体挡了一道。锋利的碎片毫不客气地钻进了手心里,强忍着疼痛将它拔出,血贪婪地冲出来,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满地狼藉,咖啡杯碎了,杯碟碎了,电脑坏了,手受伤了,房间脏了。好,太好了!是我活该,我自我作自受!我不可原谅!我无可救药!对,就该这样,我就该一无所有,把所有我珍惜都拿走吧!通通拿走!我就是执迷不悟的混蛋!我不配!

最好是把我的生命也带走才好!

7.

北方的冬天总归是易于抵御的,穿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风就灌不进去了。不像南方的冬天。穿得多厚似乎都不够,寒冷彻骨,不只是风大,也不只是吹在皮肤上,它还会往毛孔里钻,往骨头里钻。

离开北方,回到南方。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散开来,我竟觉得南方比北方更冷。说不上来,明明温度比北方更高些,甚至相差十几度,可我依旧还这么觉着。

开往家乡的动车疾驰狂奔,窗外的风景飞速闪过,时明时暗的车窗隐约能看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忽隐忽现。我注视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在凝视着我,我更加专注地盯着它看。一双桃花眼,眼皮是并不常见的“暗双”,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眼睛里藏着的我看不懂的内容。似深邃,似轻佻,又似漫不经心,更似冷漠。还有那或深或浅的鱼尾纹。看着看着,我就笑了。松弛而疲倦的笑同样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凌晨六点左右,我已经收拾停当。将那些陶瓷碎片装进垃圾袋,摔破的笔记本也一股脑地装进垃圾袋,再将房间里不常用、不用的东西也扫到一个角落里准备扔掉,并重新打扫了一遍房间。房间收拾停当,除了那堆“垃圾”外丝毫看不出来和之前有什么分别,倒像是那些东西原本就多余。

收拾完屋子,神思出现片刻的恍惚,恍惚之间似乎哪儿发出振动的声音。回过神,仔细分辨了一下振动的来源,又是好一阵翻找,终于在被窝下面找到了正在振动的手机。电话是家里打来的。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可能是看电视,又或从左邻右舍的闲谈中得知,问了好一大堆跟“新闻”有关的细节,临挂电话又是一阵千叮咛万嘱咐。除此之外,他还提到另一件事,那就是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说是等过年回家去见一见。电话挂断,也不知怎么的,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回家。我累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和父母说,而是直接就订了早上回去的动车。

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八九点的太阳可真好看,如此明晃,将周围的云,天空的蓝,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雾霭,似乎都打上了一层层好看的滤镜。柔软的光映照出远景的轮廓,这是出自哪位抽象派艺术家笔下的油画?那流畅的笔触,曼妙的曲线,高超的技巧,阳光折射出的光芒与山原的雪交相照射,如此吸睛,如此迷人。这大概就是远方的感觉吧,遥远所以美好,陌生所以迷人。若是久看,久处,多半也用不了多久就该厌倦了。

动车在某个站前停了下来。来来往往的行人,上车,下车,离开,或停留片刻、交谈片刻。行人口中呼出气息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雾像云像烟,扑朔迷离。行人或笑或冷或沉重或满足的神情,透过车窗映入眼帘,像看一场默剧的散场,也是别有生趣。不一会儿,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唯有站员站在一条黄线外,站成一排,一动不动地站着,动作端庄,制服笔挺,神情略冷。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打量着每一个乘客的脸,捕捉他们的神情,然后按图索骥,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想象,根据看见的东西暗自揣测着他们的故事?

动车走走停停,动车尽管远比火车快得多,然而,从北方到南方依旧需要十一二小时。说到底,还是太远了。早上扔完垃圾,退完房间,我就直接上车站等车去了,除了临上车时买了两瓶牛奶外,一直没进食。中午有一阵子感觉特别的饿,可是动车上的零食或伙食,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要么就是太干,要么就是费劲,还有就是压根不顶饱,而且还“死贵死贵”的。幸运的是,熬过那一阵就好了,就真的忘记饿了,胃不惦记,我也不会再难受。

眼看着窗外的风景熟悉了起来,却不知怎么地不受控制地越发紧张了起来,以往种种离家、归家的场景与窗外的风景重叠,我也似乎回到那些时候,并看见那些时候的自己,以及那一次的自己。

那是一张极其冷峻的脸,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的痕迹,他低着头,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手,顺着掌纹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将掌纹的纹路都理顺,可是不管他怎么理,那盘根错节的纹路该是怎样依旧怎样。那会儿,他信掌纹,信命,这是奶奶告诉他的,“命”是注定的。掌心被手指用力摁过后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大拇指几乎要抠进掌纹里去了,抠得生疼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似的。许久许久之后,他抬起头,就那样久久地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从他的脸上掠过,又像在他脸的后面流过,还像是穿过。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明晃晃的太阳那儿,太阳刺得眼睛生疼,偏偏他还紧盯着不放。真是个倔强的小孩。

那一天是2020年04月10日,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

“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奶奶那么相信它,可是,她的一生又何其艰难啊!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就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连见她最后一面也不给我机会。她那么爱我,究竟是担心我、不忍心,还是怕舍不得?未免太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爱我的人都要抛下我呢,奶奶是,她也是。

“别哭,孩子,哭没用的,哭没用的。孩子,你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应该流泪的。”

奶奶离开了,家也就越来越不像家了;她离开了,我也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可能,对于我这样的人,爱也好,爱我的人也好,都是灾祸!是我不好,是我带给了她们灾祸。不,我才是最大的灾祸。

只是,再也没有人在意我的内心了,再也没有了。

8.

临近下午两点,动车到站。

我背着一个包,提一个行李箱,穿过熙攘的人群,无视那群像猫闻见了腥的出租车司机,径直走出好长一段路,然后在路口停了下来。默默点上一支烟,烟袅袅从眼前升起,呵出的气息和烟交织着,弥散开来。南方的寒冷是如此彻骨,无风,却又似全身上下都在漏风。我紧了紧围巾,连围巾都是冷的。

车站到家的距离不过半小时车程,但我并不着急赶着回去,可是不回家又能去哪儿?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不到一年的光景,原本杂乱、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高楼林立,浮华而冷漠,唯一还能唤起点熟悉记忆的只有那被遗落的角落里早已沾满灰尘残存的断壁残垣、以及断砖破瓦。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一隅的黯寂勾起,摇曳腾飞,莫名空虚。

一支烟不知不觉中烧到了烟屁股,发出难闻的焦臭,那股焦臭久久弥散直往鼻孔里钻,一阵恶心感油然而生。我扔掉烟,一只手扶着行李箱,在路边干呕了起来。呕了好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恶心感依旧残存在体内,挥之不去。一辆小轿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尘埃,尘埃落定,在马路上记录下它的轨迹,一直延伸着,像拖着尾巴清扫出马路原有的颜色,但很快它又被风吹起的尘埃再次覆盖。我徒然联想到记忆,记忆似乎也是这样的:经由经验和想象一遍遍筛选然后覆盖,变得模糊不清,而记忆中的人和事或物,兴许终有一天或将被彻底遗忘。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同时也在遗忘很多很多。

我胡乱地想着,突然间,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我想到一个令我无比惶恐不安的可能是接近“真相”的那么一种可能性:

我们称之为思想或者记忆的这种东西,它往往是事后产生的,是后知后觉。那么,这种思想和记忆,究竟有多大概率是准确的呢?它会是一种客观吗?我们赋予行为某种意义和事后的理论,往往以必然代替偶然,以意志遮掩冲动,我们强调理性,甚至想当然地认为我们可以做到绝对的理性和客观,最起码我们在思考某些事情方面往往是这么看待行为和人的关系的。这样一来,我们完全可以借助思想的特点赋予任何事情以逻辑、可能性,以及特定的意义,并根据这个并不那么客观的“前提”制造并提供坚实的理论加以解释,有了“前提”和“理论”作为基础,加上心之所向,要完成“自欺”也就再简单不过了。若是这个“自欺”从某种程度就是我们想要的,那么,思想或记忆持有者困囿于思想和记忆……

一阵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兴许是没有进食的缘故,又是一次干呕,这一次直接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胸腔一阵震动,眼泪从眼角渗出,脚步有些发虚,后背更是被冷汗沁湿。我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感到力量又回到了体内。拉起行李箱,背上包,我缓慢地漫无目的沿着马路边走着,疾驰地汽车时不时从我身旁穿过,又消失在远方。也不知道他们要通往哪儿,但总归是有要去的地方吧?我呢,我又要去哪儿呢?

吃力地爬坡,却不敢掉以轻心地下坡,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知疲倦地不停地走着,看着脚下的路,时而又看看疾驰的车,时而看看路边的风景,一直沉默着,不停地走。像一个老人,踽踽独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许去哪都可以,也许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好长一段路,不知不觉已经到汽车站了,只要我愿意,坐上回家的车只需半小时后我就能到家了。这就是现实生活了,只要一直走,它就总会抵达某个地方,每一步都算数。每一步踏出,落地,就是踩在一个时空中,存在就总有它具体的位置。

下午三点的阳光是好的,过了最热的时候,带着余温的暖,恰到好处的暖,暖洋洋使人昏沉欲睡;下午三点的时间是好的,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打扰,要么在昏睡,要么安静地待着;下午三点一个人独行也是好的,路上没什么行人,可以畅意地游走,心绪平和,安宁,也安全,不必胡思乱想。

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人来人往,只有和煦的风和暖阳,暖意融融。我并没有走进汽车站,而是径直走过去,在一家咖啡店忍不住买了一杯咖啡,路过一家红酒店又忍不住买了一瓶年份还不错的红酒。手拿着咖啡去买红酒,或许是有点怪异的,但店家似乎见怪不怪,或者说他压根不想理会,不吱一语,安静地打包好红酒又继续泡起了茶,一个人悠然独饮。他的行为兴许也是怪异的,一个卖红酒的却喜欢喝茶,如果其中有一个是真的喜欢,那么另一个呢?是同样喜欢,还是都不是真的喜欢。或许只是活在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喜欢,并不总是如此,或只是如此。偶然在某一时刻变成必然,必然又置身于更大的偶然中,犹如无常与恒常的变化,有限与无限之变化,自有其边界,越过边界便不再是原来的自身。

包装了一瓶红酒,一只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握着咖啡,原本的状态被新的状态所取代,徒然间,似有些沉重了。兴许是这些东西的缘故,又或者只是走了太远的路,身体越过了边界。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就地坐下,不想再走了,就像坐在地面上,不是休息,不是享受,就只为简单的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就好。但这样做就太不体面。

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出几步,抬头恰好看见一家旅馆,想也没想,提上行李紧步上前。旅馆这个时间点空房居多,我叫前台帮我要了一间向阳的房间,办完入住手续,在前台的指引下我很快便找到房间。简单的陈设,阳光透过窗户把房间照得明晃晃地,房间却又自带着冷清,暖是眼睛里,身体是冷的。将行李放下,打开空调,我便站在窗前一边等着房间变暖一边看着那阳光。隔着玻璃,太阳看着真切多了,不刺眼,不知是错觉还是咖啡还是暖的缘故,又或者是阳光,淡淡的暖意在身上弥散开来。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上,并没有点上,也并不是真的想抽烟,就是想往嘴上放点什么,不让嘴闲着。兴许潜意识里,我是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又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我清楚地感知到咖啡的热量正在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方式流逝,最终流向了哪儿我也不知道,只是手感觉到了这种渐凉的变化。空调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了,房间也暖和多了,倒像是真的在晒太阳,暖的如此真切。这样的午后,这样的时光,过去我一直幻想过,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我的心情一片平静。

9.

近三十多个小时的无休无眠,加上这么好的天气,尽管喝了咖啡,却也喝过红酒,加上在宾馆一阵忙碌:打开行李箱,将需要用到的衣物摆放好,因为开瓶器又特意跑了一趟前台,然后洗杯子,把手机拿去充电,看着那堆被自己砸坏的电脑发了一阵儿呆,最后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不知不觉太阳落山,我也醉得差不多了,眼睛都花了。当然,那本被称之为“看完就想恋爱”的《春潮》也终于是看完了。做完这些,精神一松懈,一阵困意铺天盖地般向我侵袭而来,我就直接在宾馆的皮椅上睡下了。

似睡非睡中,似有人在敲门,但就敲了那么一会儿,敲门声便消失了。恍恍惚惚,我又回到梦境。

梦是何其光怪陆离啊!场景不停变换,街道、学校、大山、湖边,那些经常去或从未去过的地方,眼前的一切,亲近而熟悉。我一一走过,时不时遇上一些人,他们还是老样子,似乎时间的魔力在他们身上并不存在。还有我,我又重新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躲在奶奶身后,听奶奶说着家常,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突然间,奶奶消失了。我不停地找,不停地喊,不停地跑,走街串巷,声音越喊越弱,终于我不喊了,也跑不动了,我就蹲在墙角下哭。可是不管我哭得多么大声,好像大家都听不见,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伤心极了。我盯着那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然后我就看到爷爷。我冲他喊,我穿过人群跑到他身边,我又喊,他还是没任何反应。很快他也消失了。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我来到了湖边,走着走着,我就看见了她。落日余晖下,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的高楼灯光通明,湖边的礁石和岸边的瞧不真切的草坪,她站在湖边一只手轻抚秀发,另一手轻提着纯白色百褶裙,她的脸挡住落日的光辉,隐于阴影中,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高兴地喊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见是我,她笑了。我来到她身边,走近她,再近点,我清晰地感知到我的毛细孔正开张着,我又唤了一句她的名字,她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又像只是一瞬,一道日光冉冉升起,我回头,目光紧盯着它。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说,“去吧,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一直都在。”她又重复了一句,“去吧。”我能感觉得出来她语气中的坚决和成全,我再没有任何犹豫朝着日光的方向狂奔……

天破晓,一片浮白,似混沌初开,新生与枯萎,生命与疲倦,苏醒又沉睡,相生而湮灭,可惜了,我头晕目眩,恐慌又孤独,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我累垮了。我要睡了。伴着满身尘埃,我的爱,一起陷入久久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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