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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凡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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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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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融》

原创短篇小说19921字

 

 

 

孔凡勇

 

汤亩粮带着惊天秘密进入中国,下飞机坐高铁,直达洚河镇。他身上有植入肉体的生物战源病毒。这个病毒的特点是遇水即刻疯狂复制,如果发挥百分之四十的效能,能在三到六个月毁灭一个中等国家。因为是旅游签证,他有三个月的时间实施计划。离家前,年在耄耋的奶奶以为他纯属个人旅游,郑重其事地要求他到渤海湾边上寻祖。汤亩粮就没有直达上海。

汤亩粮与组织的联系代号是一个汉字:融。这是中国三皇五帝时代的一个古老的姓氏,谋划者取意流通,比如金融,还有他的组织赋予的,疫融。

高铁风快。一座座城市轮为背景。汤亩粮挺挺腰杆,踌躇着昂起头,眼光一扫而过两边无垠的原野。

汤亩粮的长相按比例说,有两大块。百分之八十五的欧美样子,百分之十五的汉人样子。这是大数据。两种样子混在他身上,根本分不出哪一个地方是中,哪一个地方是外。英俊是毋庸置疑的,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台湾歌星,费翔。

高铁走过洚河后开始减速。洚河就像一条银亮亮的带子,拴在渤海湾腰上。两岸绿植茂密,空气湿润。太阳瞪大眼睛羡慕地往这里巴望。渤海湾边有大片的海水稻田,广阔无边。从出站口三楼窗户眺望,大海的蓝色和水稻的绿色交汇出一条蜿蜒的分界线。这种大开大合的美景,震撼了汤亩粮。他曾经最大限度地假设了这里的发展水平,以自己目前的生活环境倒退三十年来比拟。此刻,这让他心中充满好笑。这里不是自己三十年前的居住地,应该是自己十年以后的居住环境。不,十年也不一定能拥有这样的壮美。尽管家人和公共媒体上以确凿的口吻描述这个地方多么落后。中国有一首歌,叫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才是最恰当的描绘。他努力地让眼前所见覆盖头脑中灌输的概念。

洚河镇上悠闲快乐,秩序井然。这一点也出乎汤亩粮意料。街上没有垃圾如山的场面,也没有乞丐充斥和饿殍遍地,而是空气清凉舒适。汤亩粮的意识世界有点儿撕裂。他不相信他来错了地方。街面上的牌子明明写着:洚河镇。

总部沃尔夫老板对他的渤海湾之行极度不满。

汤亩粮认为他小题大做,这么迂回北方反而掩盖了身份,增加自己的安全性,只回一个笑脸了之。

 

镇子不可能认识他。

他打问梁姓人家,说自己老姥爷的爷爷是这里人,叫梁轩坤。

一户梁姓人家找出宗轴,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祖宗们的名讳,只有四代先人。他到另一家,这里倒是罗列了六代祖先,却是没有梁轩坤这个人。

错了?汤亩粮皱皱眉头。

对方告诉他,你如果坚决寻根脉,可以去北边六十里地的地方,那里旷野上有几间房子,住着一个七八十岁的梁姓老人,名叫梁矢以,养牛养兔子。他应该知道你找的人。错不了,这就是洚河镇,山东渤海湾边的洚河镇。看着他疑惑,对方强调语气。

住到宾馆,汤亩粮立马入睡。冷血,是组织多年培养的习惯和能力。他并不担心计划实施,也不认为绕道渤海湾有什么不恰当。以后,这里或许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找不到族人不是我的错。到了,找了,就算完成任务。事实上,汤亩粮对于奶奶的托付没有更多兴趣。

找到,又怎样?汤亩粮感觉费解。

次日一早,汤亩粮准备离开洚河镇,被一个姑娘拦住。

姑娘像一阵春风。

听说,你要找梁姓人家。姑娘很大方,继续说:我知道你需要找谁。

我准备离开。他觉得,能到洚河镇问问已经是很忠人之事了。

远来为客。上车,我是的士司机。我拉你去见要见的人。姑娘的车把汤亩粮逼靠到路边儿,说:快点。做好事还要倒赶着来的吗?别别了好人一片好心。

姑娘不依不饶,汤亩粮只好钻进车里。

偶然性也许异彩纷呈。他想。

车子稳稳地行驶,风干净凉爽地吹在头脸上,提神。

车速提高,像骏马飞驰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上。一方红色块,在广阔的绿色中穿插移动。汤亩粮努力想象着,嘴角浮上一点笑意。

春风不时灌进来,俏皮地抚弄着姑娘的头发。

汤亩粮被选入情报机构的时候,大约和姑娘差不多岁数,十八岁。他有突出的优势,那就是,你可以说他是欧美人,也可以说是东亚人。他的瞳孔是黑色的,比费翔更像亚洲人。到欧洲,走在街面上,他的形象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可以是英国人,也可以是法国人或者德国人,走在罗马或者威尼斯市里,他照样无缝融入斯拉夫族裔,如果给他一身白袍,他还是阿拉伯人。他一米九身高,有一款高低大小恰到好处的鼻子和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头发浓密油亮,真得和假的一样。只是,他有他多年训练而成的职业约束,看上去言行谨慎,不苟言笑,按部就班。

就他个人而言,祖先不祖先并不算重要事儿。在他五六岁时候,他的老姥爷说起自己的爷爷,就是梁轩坤,晚年几乎是在思乡的泪水中度过,整整十几年。是故乡有什么魔力牵绊着他的精神世界吗?这是一定的。老姥爷说起来竟然是一幅向往的样子。先祖梁轩坤是个辛苦人,牛马一生,五十出头就溘然长逝。老姥爷是他的爷爷梁轩坤最疼爱、最牵挂的人。奶奶的父亲,就是汤亩粮的老姥爷追随着自己的爷爷走入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晚年和弥留就像一个剧本两次由不同的人演绎。汤亩粮的爷爷是德国人,汤亩粮的父亲开始混血,父亲找了个美国姑娘,就是汤亩粮的母亲,母亲是个英格兰和法国人的混血,到汤亩粮这一代,motherland已经75%退去中国色彩。六代人捋下来,他不可能对老姥爷和他的爷爷的故乡牵肠挂肚。但是,老姥爷的哭泣和泪水,已经深深嵌入奶奶一家人的记忆中。是怎样一个未曾谋面的故乡,让一个人如此生死爱恋?他们一家人想找到答案。

潇洒是汤亩粮的行事风格。用小调皮小快乐点缀做事过程,就像开着战机吃巧克力或者危急关头同美女插科打诨。他喜欢这种紧张、刺激、节外生枝的状态。

我叫朱莉。姑娘好像看透汤亩粮的心思,有意投其所好。

语音在风的纠缠之下,支离破碎输入耳朵。

汤亩粮听得明白,假装无动于衷。

你帅得一塌糊涂。你看你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看看,和雕塑大卫的眼睛一样,刀刻的,太夸张,不怀好意地那么夸张。朱莉不停地说,恰好满足汤亩粮的路途空闲。

汤亩粮转动眼珠,瞥一下朱莉,心想:这旅途,值得。

朱莉有一米七高,身体非常健美,眼睛不大,很温暖,说话大大咧咧。

 

梁矢以淡漠地看一眼朱莉。

姥爷!朱莉不在意梁矢以的态度,娇嗔地喊。

没你这么个色的孩子。

又怎么样?我不是一样生活得很好?

老祖宗留下来的不光是种地经商这一些营生儿。读书也是。汗牛充栋,懂吗?那些书籍像庄稼一样广阔,那是祖先留下来的土地,它们也需要耕作。

谁愿意耕作谁去耕作。我只愿意开出租。

只知道挣钱,肤浅!懂得祖宗的学问才得深厚。看你整天里蜻蜓点水一样生活,根基浅,人生态度不够虔敬。这是贬值生命。

朱莉不再辩下去,转头看汤亩粮。汤亩粮莫名奇妙地看着两个人。

朱莉说:我姥爷,六十年了,做中学老师。对我不去读大学耿耿于怀。

汤亩粮主动和梁矢以搭讪,说明来意。

论辈分,汤亩粮应该叫梁矢以爷爷。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梁矢以喜欢土地,喜欢土地上种植的一切作物,他把一棵棵庄稼看成自己的学生,阡陌纵横交叉出班级和教室。在这里居住,没有需要和被需要、命令和被命令,他自得其乐。方圆百里都是庄稼。离海近点儿是水稻,远点儿是小麦,统统机器耕耘和收获。这几天,无人机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喷洒农药,预防小麦枯萎病。

 

梁矢以:有梁轩坤的照片吗?他态度很生冷,眼睛里充满疑问。

汤亩粮:没有。

梁矢以:有书信,或者其他文字线索的东西吗?

汤亩粮:没有。

梁矢以:有信物吗?

汤亩粮摇摇头,他不知道信物是什么。

梁矢以:信物,以前的人留下给后人做证明的实物,比如,衣服,珠宝,刀剑。然后眼睛瞅着汤亩粮。

汤亩粮: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那个祖母绿?

梁矢以点点头。

汤亩粮再一次摇摇头,说:没有。

要不,你讲点梁家的典故。梁矢以再给汤亩粮一次机会。

汤亩粮叹口气,摊开手,摇摇头。

梁矢以伸出手指点一下朱莉,自语道:一对没根基的人。

汤亩粮和朱莉苦笑着对望一下。

梁矢以不再理会汤亩粮,转身走向兔子窝。靠近主人居住的房子东边上下两层足有十几间复式小型建筑,一米二高。那些兔子在窝里隔着栅栏吱吱叫唤,分明带着焦急。梁矢以一间间敞开,给每个兔子戴上脖套,用精致的线绳一只一只串联起来。他牵着最前面的那只,径直往东边走开。兔子们一溜排开有序地跟上。偶尔有贪吃路边青草的,也被队伍整体拉回到秩序中。它们整齐划一地望向汤亩粮和朱莉,眼睛一粒粒黑葡萄一般清纯甜蜜,乖萌得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

汤亩粮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心头忽然柔软了一下,扭头看看朱莉。

朱莉懵懂地笑着,疑问说:遛兔子?

汤亩粮高声说:究竟给不给我提供线索。

梁矢以没回头,说:你走吧!

去哪里?

该干啥干啥去!

我该干啥?汤亩粮问朱莉。

朱莉:无可奉告!

他不高兴了?

朱莉点点头:一定。

汤亩粮扬声说:我真的走了?我的祖宗。

朱莉哈哈大笑:不能这么称呼。就叫老人家。

我的老人家!汤亩粮补充道。

 

梁矢以没理睬,顺着公路向东而去。

没礼貌!看着梁矢以走远,汤亩粮有点扫兴。

朱莉:老人家问的对。你来寻祖,怎么啥凭据也不带。你说你是梁轩坤的后代,什么可以证明?你看你长的,哪一点像姓梁?眼睛吗?鼻子吗?耳朵吗?整个一个混搭风格。

汤亩粮诡异地笑笑。

回吧。朱莉说。

不!

为什么?

没见过遛兔子的。等他。

两人无聊,来到院子另一边,是宽大的牛栏,里面居住着两头中国花奶牛,身上黑白相间像裹着大花被单,很喜庆的模样。两人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啥都养啊!

汤亩粮继续转,眼睛在搜寻什么。职业习惯,他在考察周围的安全性。

一个小时后,梁矢以回来,看上去有些疲累。兔子们次第钻进屋子,有几只还闪着大眼睛,不忘回头狡黠地打量一下汤亩粮和朱莉,似乎对他们的身份存疑,疑问中被后面的同伴推挤入窝。同是兔类,每个都有不同的智商和脾性。汤亩粮出神地看着兔儿们入舍,脸上生动了许多。他甚至抬头环顾四周,验证一下这里是否有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天地机密。梁矢以则对汤亩粮和朱莉视若无物,下出一包水饺盛进盘子,端到太阳下一个小方桌上,倒一碟香醋,剥几瓣儿蒜,优雅地吃起来。

汤亩粮看看朱莉,趁着梁矢以进屋舀饺子汤的空闲,抓紧蹲下,拿着筷子去夹蒜瓣。他认为这个动作神奇,不由自主地去试。第一瓣蒜被他夹飞,正好梁矢以回来。

梁矢以说:中国人的手艺,小老外敢伸手,只有出洋相。

汤亩粮说:你不愿理睬我。

梁矢以:你说来寻祖。一无凭据,二无对祖宗的了解,三,中国的文化啥也不懂。你寻的什么祖?

我会汉语。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汉语是工具。谁知道你拿这工具来干啥?

汤亩粮登时怔住,他想起那些兔子,问:兔子们,听懂你的命令吗?

当然。意会,懂吧?没有语言沟通,全凭感应。它们比人善良很多。我能感觉到,你来者不善。

怎见得?

你口口声声寻祖到渤海湾,但是你什么准备都没有,最起码,缺乏虔诚。

我不够真诚?

几斤几两,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最好不要自己欺骗自己!

汤亩粮立刻怀疑自己是否言语有疏漏。

你还是长长心,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汤亩粮心里哆嗦一下。

 

朱莉委屈说:有姥爷不管外甥女吃饭的吗?

梁矢以:你怎么知道我不管你?停顿一下,又说:我是得管你。管你吃饭,也管你干活。

你的意思是,让我吃了饭,再在你这里干活儿?

梁矢以点点头。

干多长时间?超过两小时,我要收费。我不可能白干。我这么肤浅,干不了深刻的事情,挣不了大钱。小钱,不可能不斤斤计较。

祖宗的东西学得太少了。帮助老人是美德。晚上在这里住下。

在这里过夜吗?汤亩粮瞪大眼睛。

我住屋里。梁矢以指指朱莉说:你住车上。

我和她一起住车上吧?汤亩粮要求。

不!你住那里。

汤亩粮顺着梁矢以指的方向看去,是牛栏那地方,急了,说:哎!哎!那里不能住人的。没有铺盖。

地上铺草,草上伸开睡袋。我知道,你背包里有睡袋。多铺些干草,冻不死你。怕冷住牛栏里,怕臭住外面。

我怕冷也怕臭。

只能选一项。梁矢以走向牛栏。

汤亩粮和朱莉跟着。汤亩粮低声说:咱们走掉算了。

朱莉表示反对,说:我不能拒绝我姥爷,他一准是需要帮助。要走,你自己走!

这怎么可能。汤亩粮尴尬地笑笑。没有朱莉他回不到洚河镇。

夜里耳朵尖一点儿。梁矢以指指朱莉,说:你听着兔窝。你。梁矢以指指汤亩粮说:听着牛栏。有风吹草动就喊我。我老人家年纪大,耳朵不灵。

兔子和牛?

有入侵者?

汤亩粮和朱莉接连提出问题。

梁矢以抬头看天,说:今日农历月中,望月日,月亮又大又圆。你们顺便赏月,主要是提高警惕。

为什么?

你说得对,或有入侵者。有一只牛在夜间生产,听到夜间有温柔的哞哞呼唤声音,你喊我。

听说有入侵者,汤亩粮和朱莉紧张地对视一下。

朱莉拉拉汤亩粮的衣服,说:我喊你,你必须歘一下就过来,和孙悟空一样,随叫随到。也可能,入侵者对刚出世的小牛不怀好意。

汤亩粮拍拍胸脯说:我是蜘蛛侠!

 

静夜早来,大音希声。酉时中段,平原静下来,无数昆虫登台合唱。一个个音质纯洁脆亮,交杂在一起如同金玉鸣响。微风阵阵低语,庄稼悉悉索索交流。有几只刺猬在月光下匆匆走过车前。朱莉看到心中害怕,在车玻璃后屏住呼吸。汤亩粮蜷在干草上均匀地、小心翼翼地打着鼾声。细听,渤海湾的涛声隐约传来,是从地面上传来的。今夜潮汐之声应该大于往常,月满之夜大海也无端激动。不过,时辰尚早,潮汐声平静,很有规律,细语缠绵,反反复复,不急不缓。对了,这是渤海湾酣睡的声音。

这个季节不是东南风就是西南风,空气中不可能含有下风向的渤海湾的气味夸克。

望月之夜,海水上潮,这是大海觊觎土地。没有成功征服,大海在发泄坏情绪。水,本不是地球的原住民,土地和石头才是。当海水诞生之后,却无一日不挑衅和侵犯土地和石头。在月亮的怂恿和协助之下,海水越来越有恃无恐。自然界不会无视海水的霸道,通过植入抗碱抗咸植物,给土地增加外衣,海水的蚕食由是得到很大程度的遏制。无论是人类还是大自然,力量、意志、智慧的博弈无处不在。

汤亩粮和朱莉出现,给这个静谧、旷远的海边月夜注入了变量。这个夜晚不同于往常的每个夜晚,也不同于以往每个月中。三人成众。这几百亩的土地,从种植到收获也不过五个人完成。这就是人。科学发展到今天,一个人毁灭一个世界不算夸口。一个人建立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也不必怀疑。三人改变一个渤海湾边月圆之夜,更不是天方夜谭。汤亩粮越睡越香,鼾声和谐地加入万籁之中,仿佛是一个领唱,当然,也可以说它卓尔不群,或者捣乱者。在很多听众看来,汤亩粮的歌唱突兀而又充满危险,不可能不纳入安全考量之中。比如刺猬,它们比平时脚步匆忙了,比如夜鸟的歌唱,分明透着警惕和紧张,再比如,黄鼠狼。几只黄鼠狼已经在草丛中几次试图冲出来,却被汤亩粮突兀的歌声吓回去。几只黄鼠狼交头接耳一番,放弃冒进。此时此刻,观察和评估比什么都重要。黄鼠狼眼睛如鬼火,在草丛和庄稼地里闪烁游走,等待时机。

朱莉的车子发出的一种刺激的汽油味也成了危险源。

她在黄鼠狼的警戒中。

月亮即满,蟾光忧郁。汤亩粮的鼾声未断,朱莉车子的汽油味仍在挥发。一切处在静止态,这是安全时刻。黄鼠狼列队来到屋子前面的广场上。打头的那个身量稍大,步态稳重舒缓,很有仪式感,隐隐地看见它的胡须随着脑袋的伸缩而上下。它停住移动,后面的也停住,一字排开。它抬头望着圆月,安静了好一阵,然后两个前爪并在一起,就像人类作揖一样,双爪提至下颌处,闭上眼睛,脸庞朝着月亮虔诚地祈祷。后面的黄鼠狼有样学样,纷纷揖手拜月,整齐划一。这是它们的宗教,月满之夜是它们礼拜的日子。

朱莉没有入睡,她看到黄鼠狼们的举止,惊得目瞪口呆,全身寒毛根根直竖。

汤亩粮睡梦中被一阵骚性味熏醒。出于职业习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屋门前的情景。他转动眼珠看看天,看看近处的地面,再看看车子和四周的庄稼。他盯上场子中间的黄鼠狼们,立刻屏住呼吸。他被一种神秘的宗教氛围裹挟,不自觉间,悄悄坐起,双手合十,指尖对下颚,一起参拜月亮。有人怀疑中国这块大地上的信仰,无须解释,一个连动物都有信仰的土地上,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岂能缺乏信仰?只是,不少族裔把信仰狭窄化,搞惟我独尊。

朱莉浑身颤抖,她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摄住精神。一群有信仰的动物,就是精灵啊!

夜,深沉,气质肃穆庄严。渤海湾的涛声渐劲形成背景音乐,是对满月和拜月的呼应。涛声分贝在增加,节奏加快,像加速的心跳。汤亩粮的心胸被涛声填满,感觉又刺激又紧张。此刻,汤亩粮听到母牛的轻唤,声音温柔甜蜜且满足,这是一种母性特有的声线。显然,母牛已经完成生产,可能这一会儿正在深情舐犊。黑暗中,长长的、温暖的、柔软的大舌头在小牛犊身上来来回回地抚摸。一定是这样。汤亩粮清晰地嗅到母牛生产后浮游在空气中的骚味和娇味。每一种食肉动物对这种气味敏感且爱慕,根本没有抵抗力。黄鼠狼不可能闻不到这种撩拨感官的气味。如果黄鼠狼敢列队来进攻牛栏,我绝对不能让它们过我这一关。汤亩粮攥紧拳头,准备迎战。

与汤亩粮不同的是,黄鼠狼家族无一分心,它们没有像他一样心旌摇荡,反而麋鹿兴于左目不瞬,像一排接受月光沐浴的雕塑。

汤亩粮感觉霍然进入一个神秘的空间。他的思维线程已经全被黄鼠狼家族牵引而去,自己处于时空静止状态。

夜,大半透明,月,清辉无边,涛声深沉旷大,是大地的心在跳动。

黄鼠狼们仪式完成了,没有交头接耳,没有骚乱,这些精灵们顺次撤入庄稼地。和汤亩粮谁也没有打扰谁。汤亩粮不动,他被它们拜月的仪式彻底征服。他猜想,在月亮、时间、地点和动物之间,是否也有个137常数存在,一种仙灵之气在他的胸中萦回,发酵。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丰富起来,与自然界沟通畅快起来,他如此强烈地愿意亲近野草庄稼,还有兔子,当然还有黄鼠狼。一切物种并行不害,这才是大自然的真谛。

和谐周遭,还是凌驾于周遭之上?征服和被征服是人类的两大命题。我们必须被征服于上帝,我们要征服上帝以外的全部,但凡异类,势必御之。这些命题是不是真理?

梁矢以和朱莉是否算异类,黄鼠狼和刺猬还有奶牛是否属异类?他们在我是异类,我在他们那里是不是也异类?谁是异类,谁不是异类?这不是个厘得清的概念。有一点肯定,他们和它们都没有把他汤亩粮这个人视为异类。

 

次日早晨,汤亩粮和朱莉都睡眼惺忪。

梁矢以早早煮好玉米粥。

汤亩粮不喝,呆呆看着梁矢以:小牛儿降生了!

我知道,顺生。先前,我是怀疑黄鼠狼可能对小牛不轨。事实不这样,黄鼠狼很仁义。它们不会破坏环境和和谐。

朱莉跑去牛栏,兴奋地喊道:小花牛!黄鼠狼给小花牛祈祷?

梁矢以:这倒不必乱联系。

朱莉说:我夜间看到了黄鼠狼,不会被它们怪罪吧?

梁矢以:只要你们没打扰这些大神。看来,它们心底很干净,很纯洁。

朱莉惊惧地瞪大眼睛。

汤亩粮用眼睛瞪着梁矢以突然问:中国人有信仰吗?

梁矢以喝粥,用筷子夹一块小咸菜放到嘴里,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汤亩粮:中国人没有信仰。

梁矢以:把信仰写在书上,发展成理论,都是一种虚拟的形式。中国人的信仰在日常生产生活中,在水里,在地上,在空中。我们祖先的尸骨在土里埋着,我们敬畏土地,我们祖先的灵魂飘在空中,我们敬畏天空,我们祖先的魂魄从水里飘向彼岸,我们敬畏河流。我们和大地天空大江大河和谐在一起。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宗教,就在我们身边,它们时时刻刻护佑着我们。要不,华夏民族五千年不断脉络吗?

上帝,赐予我们财富和智慧。

我们的文化不一样,我们只相信自己。我们的信仰是我们生存的环境,它是纵的,也是横的,是三维的,是四维的。

朱莉迫不及待插嘴:向前,我们相信祖先,当下,我们相信自己,以后,我们相信子孙。向上,我们相信老天,向下,我们相信土地,中间,我们相信自己。我们的信任是个链条,是个过程,是个动态,是个立体。天地人,三才人为中心。你们的信仰是死的,不动的。

梁矢以微微笑了,赞许地朝朱莉点点头,说:相信祖先和相信子孙,其实都是相信自己。

我们,相信上帝,相信规律,相信科学。汤亩粮说完瞅瞅朱莉。

我们也相信科学,那是人的工具。我们的信仰是对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中人的信仰,你的信仰是以把自己看做石头为前提。你们所说的智慧,偏离了人这个中心,多是反智的。它把人引向人的反面,它在消灭人类。

消灭?汤亩粮脱口而出,立刻缄默下去。他有偷窃被窥到的感觉。想起来梁矢以、朱莉、小花牛、兔子、黄鼠狼,还有无边无际的庄稼和居住在庄稼地里鸟虫鱼儿们和渤海湾的絮语鼾声,这所有的天籁,地籁,人籁,这一切的瑰玮俏丽,消灭是多么不合时宜的词。在这里,渤海湾边,洚河镇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立刻消失的,它们的来去自有安排。据说,脚下这片土地是黄河用几千年时间创造的。这一份执着和奋斗都是人类最伟大的遗产。谁有权利主宰它们的生死存亡?我?这很荒诞。

不过,事情不正是如此走向?汤亩粮没有说出口,即使在心里默念的时候,也是不自然地用力挤压出来。他觉得自己或许正在犯一个错误。任务是神圣的,是不可动摇、不可改变的。族群的利益没有共同点,不是你的就是我的。但是,上帝爱全部人类,上帝究竟爱不爱所有人?他的爱包括渤海湾和洚河镇吗?理论上,应该包括。如果执行消灭,是在否定上帝的爱吗?我信仰什么?我不能和上帝对着干,即使不信仰他。我究竟信仰什么?毁灭,还是创造。或许,自己应该和黄鼠狼一样有一份虔诚的信仰。上帝?对,就是上帝吧,全家人都信耶稣,他的法力覆盖所有人。不过,我为什么信仰他,他能帮助我完成任务?他的爱用来参与毁灭?他会保佑我去毁灭?去毁灭另一部分人,另一部分在他的恩泽之外吗?他的爱如果仅限于崇拜他的人,就是偏颇的,狭隘的,主观的,自私的,使用主义的,是有缺陷的爱。

离开渤海湾边,梁矢以对朱莉说:莉莉,有困难来找姥爷。眼中的温慈能融化石头。

朱莉幸福得像个小贝贝。

 

梁轩坤是梁氏家族华工第二代,八岁时候随母亲到美国,他的父亲参加过横跨美国东西部的大陆铁路建设。1869年,梁轩坤只是个孩子,他长大后继承了父亲的华工生涯。梁轩坤的第四代后裔是一个百分之百华人血统的女孩,女孩就是汤亩粮的奶奶。汤亩粮的父亲兄弟三个,奶奶的线粒体DNA就在父亲这一代、这一支断绝了。但是,奶奶有姐妹三个,虽然现在彼此失去联系,线粒体DNA却可能有两条线在海外延续着。在中国,不知有多少同样的线粒体DNA遗传着。人类的基因来源于十四万年前的一个女人身体。世界不过是一家。

前些年,华盛顿的一个美国妇女和一个西藏农妇线粒体DNA完全一致,推算起来,这是三万年的血亲关系。两人见面时,亲如家人。

在通往南方的高铁上,汤亩粮头脑一派混乱,不光是家族血脉关系,还有信仰问题。

高铁兴奋地跑着叫着,他昏昏欲睡。

组织的既定目标不在渤海湾边,而是在南方,长江水系范围内,然后通过南水北调线路,输送到北方,直至全范围覆盖。

汤亩粮来到长江流域,异域壮美的风光没有给他带来惊艳,他始终无精打采。虽然陌生,他却没有空间变化的感觉。上海和北京,随便给一隅,任谁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黄河边的庄稼和长江边的庄稼,都是无垠的绿色。绿色和绿色之中有什么不同?没有。车同轨,书同文,普通话,几千里地相隔没有交流障碍。每到一处,汤亩粮对于各处夜色总是恋恋不舍。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世界各地的月亮似乎没有不同,但是,中国人有自己的月亮。朝鲜战争时中国人大打月亮攻势,似乎他们更容易和月亮形成和谐。在中国,月亮承载的东西,够一个人一辈子咀嚼和体味。他顿悟,族人梁轩坤对于这片土地的情感,更多的是文化纽带的捆绑和家人情感的熏染,他对于生活了八年的家国应该很模糊。传说,梁轩坤咽气前嘱咐家人,把他埋在奶奶身边。怎么不是妈妈?汤亩粮问了无数次。渤海湾之行,他觉得从梁矢以和朱莉那里得到了答案。

汤亩粮突然无端地爱上月光,他的脑海里回旋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曲自然流淌的爱,它让每个恭听的人都升起爱的涟漪和爱的冲动。看,有朗月,有渤海,有人影飘渺,听,有涛声,沙——,沙——

月光中的世界无限生动。每个夜晚,他都专注地瞅着月亮和月光下的树林草丛。他觉得,也许会从那里面钻出一队什么动物,对着月亮膜拜。路过每个城市,他静静地驻足,认真地打量每个过往的人的脸,阳光下的,月光下的。那都是富有活力的脸,都是有所期待的脸,都是有明确指向的脸。生活,在一张张脸上都有精彩地呈现,同时每一张脸也都是精彩生活的本身。他甚至想,它们和他们,还有自己的奶奶,是否具有相同的线粒体DNA?上帝偏爱女性,他把人类的密码只留给女人。哎,上帝果真偏,不过没有恶意。

汤亩粮的心情条件反射一般,在高兴达到峰值时,会突然变得阴郁和涩滞,明丽瞬间飞逝。

我不是来看精彩的,我有重任在身。汤亩粮抬头望向天际,心情依然复杂而沉重。坐在游船上,长江两岸绿色如堆,高高低低蜿蜒远去。可以想象,一条衣带扎在绿堆上,紧紧勒进去,就出来长江的轮廓。山做骨头,树做肌肉,水当然是血脉。汤亩粮的意识挣脱了羁绊,思绪纷扬,逆水而上,顺水而下。逡巡中,他方才明白,自己在无意识间寻找一个地标:武汉。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他想到量子力学的纠缠态。

手机自来到中国后第二次响起,是沃尔夫老板:融,必须办好正事!

Yes!汤亩粮回答十分干脆。这是不能商量的事情。只是一瞬之后,汤亩粮又莫名其妙地惆怅不已。

武汉是个让人类恐怖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2020年初,这是汤亩粮听说的,他的最小的爷爷,就是他爷爷的小弟弟死于疫情,小爷爷的同龄朋友有三分之一死于那次疫情。那是魔鬼疯狂舞蹈的日子。那时,在中国武汉,据说,和一个海鲜市场有关,自此之后海鲜市场成为一个敏感词,也是世界各地重点监测和关注的地方。可能,如果自己“再次”让武汉真的成为一种人类可怕的源头的话,全世界就会纷纷指责中国,所有人永远蒙在鼓里,中国人无法澄清!这会让人类高尚吗?这会让人类进步吗?数亿人,十数亿人死于非命,死于痛苦和无助,这无论如何不能成其为上帝的爱啊。真心实意说,起码让梁姓家族和朱莉、还有渤海湾一带置之事外也是好的。汤亩粮下意识让右手从腰部摸到左面大腿内侧,只要割一个一厘米的刀口,取出弹丸之物,抛入水中,就可能让武汉成功背锅。背包里有现成的小刀、防感染药物和创可贴。汤亩粮的手捂在左大腿内侧,思想瞬间犹豫不决,总感觉尚有未尽事宜。他冥冥中告诫自己,这个地方并不合适。对,一定不合适!

沃尔夫命令,首选武汉。

问题是,自己还没弄明白,武汉在左,还是在右。汤亩粮看看左右,武汉在哪里?这里属于武汉统辖的地方是千真万确的。汤亩粮还是愿意弄清武汉的确切位置,尽管对他的计划实施没有任何实际影响。

这也算理由?

他理智地讥笑一下自己。任务是天职,不能有妇人之仁。

 

这里不能撒尿!

背后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吓得汤亩粮一个哆嗦。他立即抽回手,下意识举到后脑勺上回头看。

身后一个老者踱着过来。

我没撒尿。

老者看他一会儿,笑起来:如果年轻二十几岁,我可能一脚踹你到水里。哈哈哈!

汤亩粮跟着笑笑。

这个老者已经是发落齿摇的年纪,善面,大耳,厚唇,银发,不像坏人,最起码样子不刻薄。

您来这里,做什么?汤亩粮还是带着些警惕。

检测水质。老者拍拍手里提着的箱子。

汤亩粮心一惊:你的工作?

算吧。这比曾经的任何一项工作都重要。我以前是公务员。

水里有毒吗?

对!预防水里有毒。

汤亩粮一阵惊悚,紧张地看着对方。

你知道中华鲟吗?只有长江上才有这种鱼类。从金沙江到入海口,它们每年走几千里地,逆水而上,到达金沙江。这是一种高贵健壮的鱼类,和黄河上跳跃龙门的鲤鱼一样。它们有伟大的拼搏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从入海口上来,且不说水流阻力有多大,光这旅途的曲折复杂已经是很大挑战了。所以,它们不仅是健硕的,勇敢的,也是富有智慧和灵性的。它们对江水的水质变化非常敏感。这一江段是人类活动密集的地方,江水容易变化水质。我几十年观察,水质恶劣时候,对中华鲟群族是有威胁的。水质变化必然影响到达金沙江的数量,久而久之影响种群繁衍生息。根据经验,我把江水水质分成六个档,到达第三档,我就向水文部门报警,超过第四档,我得亲自向政府部门报警。

政府会怎么反应?

减少游客,减少人类活动,减少人类生活排放。比如说,你这样的独行客,插翅也不会进来的。

有效吗?

立竿见影。

你报告过几次?

几十年前,我经常报告,一年得有几次。现在,已经很多年不用报告了。

您现在不需要报告吧?

不。越是平安无事,越是不能麻痹大意。这是经验。人类有义务保护中华鲟的生活场景和生活习惯。这是一些有神性的精灵。上下游的往返,与其说是繁殖,不如说是跋涉几千里地的朝拜。这是一种精神,向死而生。就像北欧的旅鼠,新疆的岩鼠。你一定听说过旅鼠!

汤亩粮点点头。

你听说过,几十年前,武汉疫情严重时,那些不畏死亡威胁,一批又一批来到武汉的医生护士志愿者吗?这种高贵的精神,谁都离不开。人类离不开,动物离不开,植物世界也离不开。它不仅仅是人性的一部分,它是任何生物种群繁衍、生存都离不开的可贵品质。万物平等源于此!

他继续:地球万物平等。每个物种都有它的高贵和智慧。智慧和高贵是一体两面。美洲豹和中华鲟在生命意义上是平等的,就像你和我。

老人说着,自豪地笑。笑声顺着长江上下滚动。

汤亩粮不知如何对答,过了几分钟,他感叹:黄鼠狼也是!我在渤海湾边见过神奇的黄鼠狼,很有灵性。

老人意犹未尽,说下去:

河流也是高贵和智慧的。长江、黄河都一样,没有高贵的精神和奋勇向前的意志,能跋涉几千里,冲破艰难险阻奔向大海吗?这是我们民族的血管。你是美国人?和你们的密西西比河一样伟大,都是大动脉。

汤亩粮对于对方的身份推断不置可否,接着问:要是有一天长江没有了,你们怎么办?

也许会有这一天。如果老天不让我们拥有这条河,那是我们不配了,我们会安静的接受,即使生命遭到威胁。果真如此,你们一定要吸取经验,保护好密西西比河。反之亦然。但是,凭我们的智慧,长江会千秋万载的。

武汉,在左边还是右边?汤亩粮用手比划着两边。

武汉在下游。你不该错过它。那是一个江河水文化和土地大山文化汇合的地方。从前,武汉的性格是粗犷的,他们不计较得失,但是计较尊严。你可以赚他便宜,但是不能骂他祖宗。只要有尊重,武汉能包容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外星人。几十年前,它被冤枉过。冤枉没有使它沉沦。

汤亩粮:有时候,世界是一片黑暗。

大块头不一定有大心胸。就像欧美一些国家。时间没有给武汉清白,但是给泼污水的人安排了厄运。世界欠一个道歉,给武汉。武汉无辜!

汤亩粮迎合道:没有谁只赚不赔。

现在,武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我的工作正好佐证了这份小心翼翼。都说,山难改性难移。我们怕,说句话写本书都被人利用。我觉得,武汉的谨慎是过敏反应,是暂时的,它的环境大开大合,养育了一批天不怕地不怕人。粗犷和彪悍还是主流。

汤亩粮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同时也陷入深思。

汤亩粮:水里有疫情的话,你能检测到?

当然,一定能。保护中华鲟就是保护中华民族。

汤亩粮看着汤汤东逝的河水没说话。

几十年前的那次瘟疫,至今武汉百口莫辩。它是中国制造?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不成立的。但是,世界各地都指鹿为马,在诬陷、欺辱中寻找快乐和满足。人类一直在一本正经地自己欺骗自己,认为自己的是最好的,别人的就是异端。欺善,是人性的嗜好,作恶也是人性的嗜好。当然,行善和止恶也是人性的选择。人性具有重口味属性,既喜欢大盐,也喜欢大糖。只是看,善和恶,二者谁首先被启动起来。有了行善的环境,人人都可成为贤良,置身作恶的氛围,人人都有可能是坏蛋。两者都能满足人性,都很可怕。教化是最适合这个世界的做法,但是很累,很复杂,不如行恶纵恶快意。人性的弱点全部,概括说就是不付出的、最大限度得到。它必定让人类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武汉疫情,是人类的一贴试剂,试试人性之善还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但是,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

你能想象成千上万人死于痛苦,死于挣扎,死于无辜,死于无奈,死于无助,是什么场景吗?你必须看着别人死于痛苦才开心吗?一些国家和组织丧心病狂地把疫情传向安全的地方,让整个地球水深火热。人性之恶演绎到极点。上帝在哪里?公平正义又在哪里?有谁是可靠的?没有谁。但是,武汉疫情说明,人类竟然没经住考验,极度让人失望。老人叹息着。

汤亩粮的心震颤一下。

这是巨大的悲剧!汤亩粮皱皱眉头,嗫嚅着。

但是,武汉,取得了胜利。老人自豪。上帝驻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都是诺亚方舟。

是的。但是有人喜欢恶作剧。汤亩粮附和着。

不,是悲剧。有的人,把制造悲剧当做一种娱乐方式。人在作恶时候,身体分泌一种刺激的碱性肾上腺素,让人处于精神亢奋和肌肉松缓状态。有了第一次,便潜伏下再来一次、再来多次的欲望。重复多次,人就会主动从中获得别无选择的欲望满足。这是潘多拉盒子,一旦开启,灾难降临。

作恶中获得快感?汤亩粮把结论当做疑问。

是的。仔细想一想,即使是一般人,有时候,你的快感源于你的罪恶。

汤亩粮面部表情刷动一下。

人有两性,一是圣人。正常情况下,人一辈子就是以此为目标来训练;二是魔鬼。作恶多了,身上的恶魔激发出来。这是人一辈子都要控制的东西。做圣人难,做魔鬼容易。所以,人活着不容易,一不小心就成了魔鬼!

唔,一不小心就成魔鬼!汤亩粮重复一下,径直走开。他不愿意多待一时,哪怕是一分钟。老人的话就像石块,一块块扔进他的心湖之中,搅得他一惊一惊。显而易见,老人在谴责欧美政客,汤亩粮却感觉句句抛向自己。

汤亩粮离开江边往大山深处走,脚步匆匆,大半小时后回头,见老人还在阳光下审视着河水。这何尝不是一种朝拜呢?

还能再栽赃一次吗?栽赃,这是多么无耻卑鄙的行径!这是爱的对立面,

这个栽赃无异于毁灭啊!魔鬼所为。汤亩粮瞬间身体沉重得走路困难。

 

汤亩粮心中盲目。有路只管走。

他就这么一直走到天黑下来。他第一次使用北斗导航系统,这非常危险,可能被列入监测对象。但是,从另方面看,对他来说,无异于微激情裸奔。他感觉,暴露并不是必须避免的和太过害怕的事情。三峡库区很遥远。那里是沃尔夫说的次选方案。那里有南水北调最西的水系。沃尔夫要求他坐飞机,坐高铁,或者是公共汽车,哪怕是租一辆的士也可以。但是,汤亩粮打心眼里不想太快到达,为什么?不为什么。他告诉自己,自己蛮可以凭着特种兵的训练,在高山大河间穿梭,然后一步一步走进三峡库区。仪式感?对,做大事情有仪式才能成功。

想到这里,他哂笑一下,匆匆、茕茕且羞赧。他已经意识到,这几天自己老是有一些奇特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总结一下,都是在否定自己。无意识地否定自己,难道自己活错了吗?

群山呈现黛影,或卧或躺,是入睡的姿态。汤亩粮不指望遇到城市和村庄,他期望有一个美丽的邂逅,像黄鼠狼和中华鲟之类,怀有一份虔诚的动物在这么一个黑夜里和他偶遇,谁也不理睬谁,谁也不防备谁,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像都活在自己的梦境里。下玄月还在休息,子夜之后才会羞涩地出来溜达。他想到凡尔登湖边的梭罗,有一股浪漫的情绪蔓延在周身。在这里宿营,或许能思考一点儿哲学人生的问题。问题是,湖呢?没有水,思考会缺乏流畅的。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不过是追求现实。人或物,求存的意义大于一切,生命必然追求最典型、最稳定的状态。没有人应该毕生捆绑于一份契约。如果,契约与生命相悖,我们宁可放弃契约。生命才是永恒追求的东西。生命应该有信仰就像植物必须有阳光,但是生命不能被欺骗,不能堕落成工具,如此才能成就其伟大。当然,生命离不开水。也许,最初的单细胞生命就诞生于一个不大的池塘呢。没有池塘,有一个水凼也是好的。也没有,那就想象吧,把池塘搁到脑海中,很形而上,更容易研究哲学问题。汤亩粮在山坡上找了一处足够容身的长满野草的小平地,咔里咔嚓折断不少树枝铺在地上,一部分大一点儿的用小刀削出利尖儿,插在地上搭出一个窝棚,把睡袋打开放进去,人再钻入,头朝里开睡,心里还想着信仰问题和三峡库区的路途。既然舒适是一种生命戕害,局促地睡一觉应该是生命自救。他拿自己幽默一把,想起自己忘记看看天上的星星。注意不注意,反正它们就在那里眨眼。它不困,我困。步行一天,疲劳已经把他俘虏,他的眼睛刚对上手机的北斗地图便沉重地阖上,身体立刻强行进入恢复期。

黄鼠狼和中华鲟进入他的梦乡,伴着他、引领着他一起畅游在流水中。一匹恶狼忽然出现,张血盆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先是追逐黄鼠狼和中华鲟,中华鲟突然变成一个汤亩粮,眼看着恶狼咬在汤亩粮的左胳膊肌肉上,血雾腾起一股蘑菇云。接着,周遭群山化作一个个巨型魔鬼,每个魔鬼手里都拿着滴答着鲜血的大腿、胳膊、人头等,呲出象牙一般大的雪白獠牙,合围过来。正当汤亩粮惊恐诧异时,一阵针刺的疼痛感,让他恍然醒来。此刻,除了胳膊微微刺疼外,脾胃正提出抗议。

汤亩粮看天空,月亮挂在西边,正好托在大山黛影的边界上。这幅景象像一幅黑白画作,安静,原始,朦胧。多么静谧的夜啊,昆虫不鸣,夜鸟不飞,就这么静止着,这么和谐着,这么等待着。离开渤海湾后,经历过不少夜,这样的夜是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月亮和黑夜和万籁俱寂安静地融合在一起。心被融化了,灵魂接受洗礼。他想到他的奶奶。据奶奶说,中国人是过中秋节的。大家吃月饼,一起拜祭月亮。中国的阴历就是月亮历,是几千年前夏朝创立的,又叫夏历。莫非黄鼠狼拜月也是几千年承袭下来的传统吗?是人引导了黄鼠狼,还是黄鼠狼提醒了人类?爷爷说,中国人活着是太阳照明,死后是月亮照明。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生前身后事情都想得这么周到。老姥爷故去多年,此刻怕是正坐在月亮底下喝咖啡呢,不,应该喝茶。汤亩粮不由地笑笑。饥肠辘辘,他应该找东西果腹。带的点心还有,只是没有水。明明在长江边上走了大半天,偏偏现在缺水。他收拾行李,趁着月明星稀赶路,或许能遇到人烟。

走了两三个小时,山坳里有灯光。直线距离看起来不远,走起来七拐八折,足足用去两个小时。这是个村落,较大型的人烟聚集地,怕是有五千到一万人的小镇子。乡村振兴战略之下,中国的大山里,大河边,无处不在地居落着这样规模的村镇。它们就像结在河畔山麓的果实,魅力四射,富裕安宁。这个村镇大约散落在几万平的山间,楼房错落,依山而建。灯光射出的人家在镇子东面,一楼,中式小院,光线从花格墙窗透出来。大门没有关严,有人出入。

我能要点水吗?

汤亩粮的声音让出门的男人一惊,他愣一下,说:这深更半夜的,你这山似的高壮,从哪里来?

江边。

我正忙着呢。爱人临盆,比预产期提前一周。

汤亩粮对临盆一词稍一疑问,听到预产期,他明白了,双手抱拳说:祝贺!

你自己去喝水,客厅有矿泉水。我得赶紧去医院,我爱人在医院呢。

汤亩粮进屋拿一瓶矿泉水,出来跟在男人后面。

我去医院。男人提高声音。

看能帮你啥忙。

男人好奇地看他一眼,说:你是个陌生人。你没必要受累熬夜。

……

男人看看天:是啊,黑灯瞎火的,你能去哪里。好嘞,跟上,就在车里坐着吧。这是一种不错缘分。

你怎么到这里?男人开着车问。

我来旅游。

男人打量一眼汤亩粮,嗯了一声。

今年贵庚?

汤亩粮不懂。

我问你多大。

二十八岁。还没有爱人。

其实就想问这。一个人没有家庭,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女朋友,都算不得完整的人。这就好比打铁。打铁,你懂吗?铁匠的活儿。一块铁走不完最后程序,是算不得一块合格的铁的。人也一样。不做父亲,不知道怎么心疼孩子。你的情感必定有缺陷。你不知道家庭是什么。你可能不服,过过家庭生活的人有不同的角色感受。做孩子是一个相对简单的角色,你得做一回父亲。懂吗?做一回父亲,你才能知道家庭是什么。我很自豪,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你看,今天月亮多明亮,它出来的那一刻,恰恰我的孩子坠地。多么美妙的时刻!这孩子一定非同寻常。能经国济世呢。男人不停地说着,笑出声音。

我想一定这样。汤亩粮被感染,兴奋地说,他没想到,对方对自己毫无介意,反而像故交般推诚置腹。

你几岁?汤亩粮问男人。

不是几岁,两位数。小你一岁,二十七。

比我小?。

那是。一个漂亮的爱人,有一双可爱的孩子。这是幸福。

我的幸福是自由。

No,no。幸福不是个单选题。幸福是个多选题,一种综合的感觉。它有很多指标,或者参数。

自由第一。

我觉得,你也不自由。

汤亩粮转眼看男人。车子停在医院门口。

男人下车走进大楼,十分钟回到车上。

汤亩粮摇摇头:我能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你怎么来的?

坐飞机。

为什么不坐汽车?

我,不想坐。

想坐也没有。这就是不自由。你只是在你的认知圈子里自由地做出选择,你感觉不到不自由。自由是个相对的概念,它和社会相辅相成。环境、学识、思想都是自由地羁绊。

我比你自由。

未必。我有两个孩子,你有吗?

我,不想有。

错了。你已经被异化。人和植物动物具有同样的属性:传宗接代。你没有这个观念和冲动,说明你缺少或者丢失了一种物性,你在非人的路上正越走越远。你不是自由,是你圈在笼子里习惯了束缚,感觉不到不自由。

汤亩粮突然沉默得像块石头。

陌路人,争辩成这样。不该!我失礼了。跟我回去,住在我家吧。

好吗?

好哇。孩子出生后第一个上门的客人,这不是一般的缘分。再说了,你不是第一个住我家的陌生人,也不是住我家的第一个外国人。去年,一个德国人住在我家一周。是个老头,德国老头。他说,德国没有这样的环境。住在群山怀抱中,感觉自己就是一座山,一棵树,一湾清水,一条小溪。他说,他还来。

汤亩粮还在思考刚才的争论。他感觉男人的话不用任何逻辑和推理,他就活在高深和复杂的理论中,他就生活在汤亩粮的思考和想象的环境之中。他的生活本身就是理论,他的言谈举止昭示着一套成熟的、颠扑不破的理论。如此,他真的不需要宗教,他的生活就是宗教本身。而自己,则是按照逻辑去活,也就是说,先有逻辑,然后才有生活。难怪他说我不自由。我们两人其实就是圈子里和圈子外的区别。你以为我在圈子里,你其实不过在一个更大的圈子里。我们谁不在圈子里?地球不就是个圈子吗?再自由也是在地球上,在空气中,在水边,在人类建立的秩序中。谁也不比谁高级!

汤亩粮睡在客房。靠近主人家儿子的房间。

早晨,群山醒来,太阳还没完全露出脸面,光线从森林高高低低的头顶上扫描、透视过来,一束一束地投到镇子上。镇子上没有太高的建筑,大家都平等地接受阳光普照。山岚成团在光线上缠绕,融泄,一幅幅慵懒的样子。镇子悄悄明亮起来。鸡鸣狗吠,新的一天开始了。

太阳愈加温暖和仁慈。

男人烧饭,香味氤氲在院子里。一些镇子里的居民知道这家添喜,送土鸡蛋,新鲜的鱼,带着露水和泥土味的蔬菜来祝贺。

汤亩粮在发烧,而且是高烧,38°3。看胳膊疼痛处,有一个大包。

男人派儿子喊汤亩粮早餐。

 

你住隔壁?

小家伙点点头。

我发烧了,超过38°。

不等他说完,小家伙转身噔噔跑下去。

男人立刻上来,和小家伙都戴了口罩。这是武汉疫情后遗症。

发烧了?感冒?

汤亩粮感觉全身不适,头有点儿沉重,大脑也不清醒。他应道:应该和这里有关。汤亩粮指指自己的左胳膊。

那里一个大包从皮肤上平抬起来,很硬,汗毛孔在肌肉撑起来后被放大,看上去很深很恐怖。

男人拿着汤亩粮的胳膊瞧,瞧了好大一阵,说:好像被山曱甴给咬了。

山曱甴?

一种很厉害的野虫子,生活在山林中,长的和蟑螂模样相仿,但是毒性很大。一般人家没有对症的药物。被它咬伤是稀有的事情。男人语气很紧张。

我有药。汤亩粮马上从包里找出一个小瓶子,倒出液体,涂在咬伤之上。十几分钟后,不但没起作用,创痛处反而开始变黑。

男人脸上愁色沉重,说:我去找医生。

他没有告诉汤亩粮,第一次被咬伤的人没有活过来,肾衰竭而死。欧美人对这种虫毒根本没有抵抗力。

中医,只有中医。西医对此无能为力。男人出门去。

小镇上有中医,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药材多数自己种植。听说有人中了山曱甴的毒,他立刻往自家园子里跑。边跑边问:多长时间了?

夜里两三点。

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抢救时间。

中医从土地上拔了两种三棵药材,迅速返回。男人赛跑似地弗弗喘着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跑进男人家院子。小男孩高声说:二楼,最右边。

中医一边上楼,一边把药材往嘴里揞,一边塞一边嚼,一边嚼一边往左手上吐咀嚼物,他径直推门进入,停在汤亩粮床边,把左手咀嚼物涂在汤亩粮的左胳膊伤处,然后,右手拿着鲜药材往汤亩粮嘴里填,喘着气说:吃,嚼,咽。多吃,多咽。快点儿,快点儿!中医几乎是在跺脚,汗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滴答,喘息着的气体直冲汤亩粮的脸颊。

汤亩粮受感染,拼命咀嚼吞咽,一会功夫,把所有鲜药材连茎带叶全部吃掉。

中医说:看你的运气吧!说完深深地叹口气,好像是完成了一项巨大的任务,语气中带着由肺腑溢出的忧虑。

汤亩粮未见立刻好转。他从中医的眼神中读出了危险。他问:我?

不不不,你不要多想。你只需平心静气就好。中医努力压住担心,安抚汤亩粮。

汤亩粮能够感受到中医的情绪。他在一丝胆怯中进入浅睡状态。这起码有一半是虫毒和药物的作用。

眼见得汤亩粮的呼吸在胸部起伏,很浅很弱,稍急。

中医迅速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细长的银针,让男人帮着把汤亩粮侧翻,在前胸后背一边用手比划一边下针。

这是?男人问。

中医:我得用针封住他的任督二脉。后面封住玉枕、夹脊和尾闾三关三个穴位,前面封住上丹田、膻宫、中丹田和下丹田四个穴位。尽可能锁慢气血流动,让药草味四窜,消除毒素。

男人问:我以为他不行了呢。

中医摇摇头。说:这样挺好。浅睡状态,气血走得慢,毒素也行得慢。我们的药性只要追上毒素,他就得救了。这种毒素伤害肾和膀胱,而现在正是肾和膀胱休息的时候。一时半时也够不到那里去。

那,药物也走得慢。

不是。咱这药有气份,自带窜性,它不需要跟着气血走,它自己主动找毒素。就像狗狗追着气味走一样。这小伙子身体棒,问题不大。显然,中医在安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四十分钟后,汤亩粮的气息深了,小腹丹田处微微鼓动。

中医脸上的肌肉马上松弛下来,说:好哇。丹田气上来了,药效起作用了。他没事了。说着,瞅瞅男人,叹口气,说:吓死我了!被咬的时间长点儿,五六个小时了。好在这种虫毒有惰性,侵略性差。以前死人,只苦于没有对症的药。

汤亩粮醒来,注意到身前身后一片针,他没有拒绝和惊愕。他从人们的脸上看到轻松、笑意和安全。他的心境豁然明朗和舒畅。

男人说:我倒不怕别的。我怕没法和你的父母交代,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汤亩粮笑了,问:你为我悲伤?

男人说:死了可惜。大家都悲伤,最悲伤的是你父母。你又没能力自己悲伤自己。

大家笑起来。中医取针下来。

为什么救我?

难道一个人遇难不该救吗?这有为什么的问题吗?不需要推理和逻辑,一个小狗小猫也应该得救。人应该有这种本能。没有为什么!

对。没有为什么!救人救己,恕人恕己,成人成己。

大家都说。

 

恢复一天,汤亩粮感觉全身像更换了气血一样,清爽而富有力量。他准备告别男人一家。

住宿,吃饭,治病。多少钱?

按德国老头标准,算你一天半,450元人民币。中医治病不收钱,明天我给他送去新鲜豆角尝。

汤亩粮掏钱包。

近十几年来,我们没有动用纸币的习惯了。支付宝和微信,电子货币也行。男人在围裙上擦擦手。

因为疫情吗?汤亩粮有些尴尬地摇头,表示没有。

这样吧,缘分这么深,你给我们女儿取个名字,抵费用好了。

汤亩粮感觉男人脑袋运转太快,他有些不适应,呆呆发愣一会儿。

我说,是给刚降生的宝宝取个名字。等到长大去外国留学时候用。我姓沙。

汤亩粮顿悟,说:好,好的。这是给我的最高的礼遇。月亮皎洁,太阳温暖,万物和谐。融彨娜沙乐美。

你喜欢若安德里亚斯莎乐美。

可以这么理解,我也喜欢王尔德的莎乐美。莎乐美是智慧和美貌的化身。

没有祖先的姓氏啊?

莎乐美,还不够吗?

够的。记住这个名字。十几年后出国,就以此为名。

我给她邀请函。

两讫。男人举手相庆。这就走吗?

汤亩粮攥攥拳,挺挺胸,展示着肱二头肌:脱胎换骨,接下来还要纯洁灵魂!

你就去西藏,那是旅游者的天堂,那里能把你的灵魂涤荡的干干净净。雪域高原的每棵草,每株树,每滴水,每一粒眼珠,每一根睫毛,每一口空气,都干净透明,具有神性。你们的宗教都是想让上帝保护,带有个人目的。西藏不然。那里的宗教是人的精神灵魂肉体的虔诚皈依。人甘愿做佛的一根汗毛,一滴体液,一点儿皮屑,一个细胞。

你是佛教徒吗?

我们祖祖辈辈都像佛祖一样生活。没有皈依,一直以他为榜样。佛教义理就在我们生活和生命中啊。

我一定要到达。

如果有虔诚,缘始是最好的指引。跟着感觉走,到达的时候是最好的归宿。

汤亩粮点头称是。

我们是好兄弟,缘分像山一样高,像河一样长,像海一样深。

我想,我想,给你的小贝贝做爸爸,就是adoptive father,adoptive father!汤亩粮重复着,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涩。

义父?你愿意给我的小女儿做义父?那可是求之不得啊!

我是个有孩子的父亲了。汤亩粮大吸一口气,举起双手朝群山说:我是个有女儿的父亲了。今后每一年的今天,我都要给她,我的融,送上祝福。显然,汤亩粮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持。他回到房间,过了十几分钟又回来,手里握着那个随身携带的药瓶。他把药瓶交给男人,双手使劲攥紧对方,说:这是我给女儿的礼物。记住,我的兄弟,这个瓶子永远不能打开,包括你,她,还有所有的人,永远。我对它施了魔法!

男人毳毛直立,疑惑一阵,然后珍重地把瓶子放入一个铁盒,上锁,把三把钥匙交给汤亩粮,严肃地说:只有你有权开启。

记住,到达时候是最好的归宿。男人朝大步开拔的汤亩粮的背后喊。

 

汤亩粮激动地走在通向布达拉宫的台阶上。

一个朝拜者正一步一叩首,像一只跟头虫似地往上折叠过去。汤亩粮就在他的侧面,朝拜者一双深棕色的手合着十,拄在棕色的脸的下颚上,之后,双手呈八字向,向头上伸展出去,齐齐划一个弧线,手心朝天,手背拖在地面上,腰慢慢拱起,待跣足的脚尖儿几乎触到双手时,身体一下推送出去,双膝着地,双手撑住,身体贴紧地面,脸庞亲吻在泥土和石头上,如此重复不辍,不急不忙地、缓缓地折叠而上。

每一次折叠都顶礼。

汤亩粮的眼光从他手与脖子的空隙中穿透过去,远处的背景是穿绿戴素的高山,山峰之间是蓝色的天空。这份虔诚和动物拜月是一样的。他的虔诚就像山上的湖水,没有一丝污染,纯洁无暇,照见灵魂。回看山下,一个个人和他一样折叠自己,双手和脸颊一个跟头一贴紧路面。他们把虔诚注满山坡。拥挤的虔诚流动成一阵阵风,熏醉了山路,石头,空气,青草,还有人。一曲高歌在远方雪山上融裔回荡,渺远,悠长。

汤亩粮不由自主放下双膝,跪在台阶之上,投入折叠队伍中。他的魂魄拉升到九霄云外,他的肌体融进雪山圣水,他的思想深入进喜马拉雅山的泥土中。

汤亩粮第三次扣掉沃尔夫老板的电话,看到融字,他心如止水。

他双手合十,默念道:我来了,我是汤姆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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